張立群

當讀到那些可以穿越時間和空間的詩句：“在荒莽的長白山余脈上空/鷹的熱血高傲地翱翔/而廣袤的黑土喧騰著，伸展到黃海/和渤海的臂彎里。時光總會歸來/老人始終不死，就像太陽——那亙古/之物，一直掛在空中”（《在荒莽的長白山余脈上空》），我仿佛一下子回到了12年前。也許，記憶中那個同樣生長于東北的詩人給我留下太深的印象。所以，我寫下了《在抒情與哲理中表達深邃》一文集中論述巴音博羅的組詩《回望》，后又以總體介紹的方式將其創(chuàng)作寫進《中國詩歌通史·當代卷》。巴音博羅是90年代以來中國詩壇涌現(xiàn)出的最優(yōu)秀的少數(shù)民族詩人之一。當很多詩人鐘情于內(nèi)心的表達、個人化敘事的時候，巴音博羅卻悄然將歷史、文化、民族、風俗寫進了詩歌。他的《莽式空齊》《吉祥女真》《蒼狼之舞》《黑水白山》等一大批誕生于90年代的詩歌，以雄渾的氣勢、地域的色彩和原始的生命強力，將滿族歷史和東北風情帶到了詩壇。“我是一個旗人，但我用漢語寫作，我一直把漢語當做我的母語，這是一種悲哀呢還是幸福？當那條名叫‘女真的河流從我們的血液中流注‘華夏的海洋時，我時常被這種浩瀚的人文景觀所震撼……”①有感于漢語之燈的光輝，有感于文化交融時靈魂的震顫，巴音博羅穿行于時光的長廊，觸摸歷史和文化的脈搏，這使其從登臨詩壇伊始，便確立了自己獨特的藝術(shù)個性和詩意追求。

巴音博羅的詩帶有濃重的文化意識。從早年詩人身份的凸顯，到當下不時在詩歌中一試鋒芒。人文關(guān)懷、生命溯源、土地意象等構(gòu)成了巴音博羅詩歌大氣、深沉、厚重的特質(zhì)。他不僅要“找回傳統(tǒng)”，還要探尋“什么是激情爆發(fā)的原因/什么能夠守護這心靈擁有的財富？”（《在荒莽的長白山余脈上空》）他要和“土地”、“互相養(yǎng)活”；“對應著天穹”、“互相供養(yǎng)”；在“北方廣漠無垠的土地”上，他“像幸福那樣哭泣”（《像幸福那樣哭泣》）……其實已揭示了其詩歌一直有強烈的尋根意識和本源意識。從某種意義上說，巴音博羅是一位有著強烈精神“返鄉(xiāng)感”的詩人，20余載光陰并未磨滅其創(chuàng)作初衷。當然，無論怎樣，詩人都無法擺脫時代的影響，因此，近年來巴音博羅的創(chuàng)作越來越從大地走向城市就成為一種趨向，而其人文關(guān)懷也由此轉(zhuǎn)化為具體的現(xiàn)實關(guān)懷。

在《路過一段荒廢的道岔口》中，巴音博羅提到了“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提到了那段廢棄的、銹蝕斑斑的鐵軌。那曾是從城外進入城內(nèi)的一種方式，但似乎從未行駛過一列列龐然大物；不過，因為鐵軌還在，經(jīng)過時就會想到危險，即使是心里感受到的危險！直到一則舊聞出現(xiàn)，“等待戈多”的秘密被揭開：生活有太多的困惑，也有太多的偶然，廢棄的秘密在于一個事故、一次傷害，而“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聯(lián)系著從鄉(xiāng)土到城市的短短距離，竟有如此多的故事。

從某種意義上說，巴音博羅越來越關(guān)注現(xiàn)實了，這是其寫作的新趨向，也是一種創(chuàng)作內(nèi)部更新后的必然。在《城市的暗角》中，他寫出了霓虹閃爍下城市的另一面；在《不知為什么也上了這趟火車》中，他寫出了底層人的處境與現(xiàn)實……總有某種“介入”的結(jié)構(gòu)出現(xiàn)在巴音博羅的詩中，像一個局外人，他本想冷靜地寫下這一切，不做評判。然而，一貫熾熱的情感、激蕩的靈魂，又使其無法置身事外。正如詩中的“我”也不知為什么登上火車，成為其中一員，然后反思：“如同我的詩歌，如同這夜……高貴從來就不是/底層人的專利，哀愁也是。數(shù)千年來的/土地道德，早已被什么敗壞盡了，就像風吹打開/銀行那虛偽的柜臺內(nèi)的一摞摞紙鈔/狂亂的手和激憤的步伐呀什么時候能夠把/階級的標記刻在廣場上那雕像的額際？”（《不知為什么也上了這趟火車》）從遙遠的土地來到繁華的城市，巴音博羅改變了詩歌的視角，卻沒有改變詩歌所應書寫的良知。他的詩因此充滿某種焦慮和緊張感，進而顯示出他穿行時思想的背影與痕跡。

于是，我們在《我聽見毛驢在咳嗽》中看到了“心中的憂傷”；而在《夜啊，那金光燦燦的釘子》讀到了一種豪情，一種憤怒：“大地轟然作響/我的胸廓一派光明/我就是那位以星粒當釘子和鑿子的偉大匠人！”詩人是如此的敏感、與眾不同，以至于他不無深情地寫下了“有時我也想忘掉自己”……詩人如此熱愛生命，熱愛生活中的一切，但他無法改變世界，所以，他只能寫道：“苦難太美了，無法向你們描述/我為那些不幸遺失的圣賢典籍而哭泣/我要守著紙灰生活”（《有時我也想忘掉自己》）。

當巴音博羅看到“前朝的月亮還掛在當代”，我想他已在“穿行于時光和大地之間”時領(lǐng)略到了別樣的風景。他是一位真正從歲月和土地上走出來的詩人，大氣、凝重、富于理想主義。他從穿行中讀出了時間、土地以及遷移的奧秘，他要訴說的經(jīng)歷肯定還有很多很多……

①巴音博羅：《詩，漢語之燈》，《鴨綠江》，2001年6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