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蘭朵
她開上了一條陌生的路。她不確定這條路是否和別的路連在一起。前面是一個上坡,坡那面的情況還看不出來。城市剛剛擴(kuò)張到這里,經(jīng)常有一些路是斷的,開著開著,前面就是一片荒地,或者開著開著,前面就是山,死路。
她期待著遇到一片荒地。
車一過外環(huán)橋,她的心就明顯舒服了一些。但熟悉的景致像個籠子,把她的心罩著。像每次一樣,她要尋一個最舒服的地方,才能把車停下來。
這里是被叫做高新區(qū)的那種地方,大片嶄新的建筑,不知道用來干什么的,間或也能看到字,貼在建筑的額頭上,比如工業(yè)園區(qū)、科技園。路面寬敞、平坦,植物整整齊齊,像剛理過的頭發(fā)。然而人煙稀少,車也見不到幾輛。隨著來的次數(shù)的增多,一些路她越來越熟悉。于是,她越開越遠(yuǎn)。
當(dāng)車從坡上越過去的瞬間,她如愿地見到了一片荒地,盡頭是起伏的山脈。她的心穩(wěn)穩(wěn)地停在了這里。
停好車,解開安全帶,她把車窗開大一些,然后從包里掏出煙來,點了一支。
今天是個好天兒。一連下了幾天的雨,此刻的天空像剛洗過的床單。太陽仿佛一下子離人近了,從窗口射進(jìn)來,她感到有點燥熱。四下看了看,一棵樹也沒有。已經(jīng)很好了,她對自己說。很好了。這一次說出了聲。
吸完煙,她的注意力又被心吸引過來——還是郁郁的。看來這個電話非打不可了。今天與往日不同。往日里,她在把車開到這片區(qū)域的路上,就把心上堆著的郁一點一點甩掉了。今天,她特別想和人說說話,似乎只有這一個出口才能解救她。
她在路上就想好了接電話的人,雖然不確定最后用不用得上。這個人,她很多年沒見了,最近一次通電話是兩三個月前,她跟他打聽另一個人的電話,之后兩人簡單聊了聊彼此的近況,都沒什么變化。她沒怎么費力就確定他作為談話對象,因為若干年前,他們就聊起過這個話題。當(dāng)時,他們還不到40歲。
那時候,她對這種狀態(tài)沒有他體會得深,但是仍然有種深深的同命相連之感。那以前,她沒和人交流過這個話題。確實難以啟齒。當(dāng)?shù)弥臓顩r比她還嚴(yán)重時,她先是吃了一驚,然后感到了一種莫名的釋然——原來不只她一個人有這種情況。如果大家都這樣,那也就算不得多大不了的問題了。就像女人生孩子,如果大家都痛得要死卻都沒死,也就不算什么大不了的痛了。這些年,她的這個問題越來越嚴(yán)重,終究無力回天,習(xí)以為常。但荒涼、困惑和無助感不時地襲擊著她,毫無辦法。她仍然沒和任何人交流過這個話題,仍然難以啟齒。雖然她已經(jīng)46歲了。她曾經(jīng)想,再堅持幾年,這就不是什么問題了,卻還是止不住地感到茫然和委屈。這時候,她總是想起他來,心里便覺得稍稍安慰?,F(xiàn)在她迫切地想知道,這么多年,他都是怎么度過的。是否和她的感受一樣?她需要一個樣板來勸慰自己,此刻尤其需要。
她看了看表,差五分鐘一點。也許他正在睡午覺。她決定等一會兒。她想好好和他談?wù)?,談?wù)勑?。從未有一個男人和她的關(guān)系這么特殊,她曾經(jīng)試著界定過,算什么?如果非要找一個合適的描述,那么,更像是兄弟?或者姐妹?特別是當(dāng)她得知他與她面臨著一樣的困境之后,那種親近感就一直潛藏在心底,仿佛一個隱秘的同樣形狀的疤痕,昭示著他們是散落在人間的同一個族類。
上一次見面的時候,她還沒有開始變胖。照他的說法,還可以偽裝清純。她穿著一條緊身牛仔褲,雙腿筆直而又挺拔,上面是一件淡粉色的連帽T恤,現(xiàn)在的說法叫衛(wèi)衣。小巧的米黃色靴子緊箍著小腿。她的直發(fā)垂在肩膀上,風(fēng)一吹就遮住了半邊臉。牙也都是原裝的,雖不夠整齊,但是很白。他如約到開會的地點接她去吃晚飯??吹剿乃查g有點驚訝,他沒有掩飾這一點,她沒有讓他失望,他的擔(dān)心顯得多余了。她閉著嘴笑起來,她把這視作一種贊美。當(dāng)然,她那時候比20歲還自信。
他帶她去了一家火鍋店,連包房都沒有提前訂,就坐在鬧哄哄的大廳里。但是她很高興。他們都很高興。輕松地聊著第一次和第二次見面時的情景,毫無陌生感。這是他們見的第三次面。已經(jīng)很奢侈了,世界這么大,相隔這么遠(yuǎn)。她是在很多年后才明白這一點的,那時候,她已經(jīng)無數(shù)次注視著如火花般照亮生命的相遇,后來都無聲地熄滅了。人就是這樣漸漸變老的吧?
他在外貌上的變化也不大,只是比年輕的時候松弛了很多,把西裝穿出了休閑的味道。年輕的時候,那件她印象很深的橘色西裝上衣雖然合身,卻總讓人感到他穿著并不怎么舒服。
她可能一輩子都不會忘記他們的第一次見面。
當(dāng)天晚上,他們坐在賓館走廊的地毯上,聊了幾乎一個通宵,后來他回房間搬了一把椅子給她,她坐在上面看著下面的他,很不舒服,他就回房間又搬了一把椅子,兩個人都坐在椅子上,繼續(xù)聊。他們都很困,不停地打著哈欠,卻又都舍不得走。和大家一起的情景,她反而都忘記了。有一次翻看相冊,看到那次活動的照片,她才恍然記起來,原來他們的第一次見面是在那個背景中。走廊上的一幕就像一幅畫一樣,掛在她記憶的一面白墻上,孤立又突兀。
從火鍋店里出來,是他的城市最熱鬧的時刻。他開著車,在被燈光反復(fù)照亮的夜色中穿行,空氣里夾雜著滿滿的塵世的嘈雜。她還是有一種陌生感,異鄉(xiāng)的風(fēng)令她感到了久違的自由,身體變成了空心的,仿佛一個氣球,向上飄著。他把一只手空出來,拉住她的一只手,輕輕地握著。如同多年以來他們的關(guān)系,從不緊迫,也從未消失。他們不停地說著,說了什么她都忘記了,只記住了他的笑聲,像孩子一樣,連成串的笑聲。
后來,車在他家樓下停了下來。
他用手指了指,說,四樓,從左面數(shù)第四個陽臺,還有左邊和右邊的窗子,就是我家。他們于是一起望著他家窗口的燈光,等待著。
她的心情微微有點不適,她沒有想到他會把她帶到家里來。但同時又有一點感到溫暖。也不算太出乎意料,這些年來,靠著電話里的有限交流,她大致能夠判斷出他是哪一種類型的男人。雖然同他的容貌比,這判斷還有些模糊,但親人般的感覺應(yīng)該是沒錯的。她喜歡這種感覺。
他問她會議開幾天,明天若是有空,可以帶她去個不錯的地方。你肯定喜歡。他說,那地方一般人找不到,在地下室里。碟片特別全。我常去那兒,老板跟我很熟,有一個房間里放的都是“打口CD”的走私唱片,不認(rèn)識的進(jìn)不去。她點著頭,根據(jù)他的描述想象著。很多年以后,她曾想起過這個細(xì)節(jié),她的腦海里馬上出現(xiàn)了一個地下室的房間,燈光昏暗,墻上、地上,到處都是各種包裝的碟片。她蹲在其中一堆前翻找著,他站在不遠(yuǎn)處和老板聊著天。老板個子不高,35歲左右,穿一件無袖黑色背心,兩條胳膊十分健美。她確切地知道,那一次,她根本就沒和他去過那里,但是搞不明白這個深刻的畫面是怎么進(jìn)入到她的腦子里的。難道是曾經(jīng)做過的一個夢嗎?endprint
10點多,燈熄了。再坐一會兒。他有點歉意。在她的耐心即將被耗盡之前,他終于帶著她上樓了。樓道很寬敞,臺階貼著灰色的大理石,感應(yīng)燈亮得讓她有點擔(dān)心。她這時才看出來,這是一幢新樓。
他小心地把鑰匙從鑰匙包里挑出來,輕輕地擰鎖、開門,又輕輕地把門帶上。他拉著她的手,進(jìn)了離門口最近的房間,然后迫不及待地抱住了她。
這一次她感到很愉悅,比另一次好。他在她面前展現(xiàn)出從未有過的激情來,絕對不是裝出來的,讓她有點意外。她甚至開始懷疑自己可能低估了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對于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他們彼此心照不宣地從未深入探討過。它像個謎一樣?;蛟S正是這個謎,磁鐵一般吸引著他們?nèi)艏慈綦x地走了這么多年。有一個姿勢,是他抱著她,邊走邊完成的。雖然談不到舒服,她卻一直記得。她一廂情愿地認(rèn)為,他不是靠體力,而是靠著一種精神上的力量做到的。因為顯然他不是個體力很好的人。當(dāng)然,她也很清楚,她一直一廂情愿地做著很多關(guān)于他的判斷。至于對與不對,她從來就不在乎,她只在乎屬于自己的這部分感受,只有這一部分對她是有意義的。隨著年齡的增長,她越來越相信,男人和女人,就是兩個物種。為什么要告訴他呢?自然也不必去問他。那會破壞這種隱秘的引力。
他們講起了另一次。是他先開的頭,他說,你的身材一點沒變,還那么小。
那一年,她在她的城市搞了個藝術(shù)節(jié),邀請的歌手中有兩個是他們倆共同的朋友,于是就假公濟(jì)私地也邀請了他。她當(dāng)然非常忙,大事小事都來找她,一直到第三天的晚上九點多,才處理完所有善后的事宜。她匆匆趕到賓館,那里只剩下那兩個歌手和他了。她多留了他們一天,想盡盡地主之誼,陪他們轉(zhuǎn)轉(zhuǎn)這座城市的名勝。他們?nèi)齻€在聊天,看到她高興壞了,歌手Z說,你總算來了,三缺一,手癢得就快撓墻了。于是他們坐下來打牌。他坐在她對面,不怎么說話,偶爾看著她笑笑。歌手L一直在講黃段子,后來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就把段子里的主人公換成了他和她的名字,Z也裸露地開起了他們倆的玩笑。而他和她只是笑。她清楚地記得,她那時的笑,只是覺得有趣,沒有別的。正如她邀請他來,也只是邀請了一個朋友,沒有別的。
第二天下午,兩個歌手坐火車離開了。房間里只剩下了他和她。她似乎還在期待著一次長談,或許那正是她想見到他的原因。但氣氛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曖昧起來,她感到空氣慢慢變得稀薄,呼吸有點困難,她完全沒有這個準(zhǔn)備。她意識到,那件事已經(jīng)不可避免了。
若干年后,當(dāng)她回憶起那個下午,常常一廂情愿地認(rèn)為,當(dāng)時,他們可能都覺得,對方更期待著那件事,(他:要不她為什么要邀請我來?她:要不他為什么耽擱到此刻還不走?)如果誰在那一刻退縮了,沒有硬著頭皮走到那件事里去,對方會很難堪,也會就此將一段開端無比美好的友情斷送掉。以他們當(dāng)時的年紀(jì)和經(jīng)歷,都沒有能力遵照自己內(nèi)心最真實的感受把此刻的局面處理好。于是,他們就不約而同地,向前邁了那關(guān)鍵的一步。誰都知道,那是這次會面最好的收場方式。
他們做得很輕松,仿佛那只是一個必經(jīng)的過程,像個游戲一樣,而不是目的。當(dāng)然他們也都感覺沒那么糟,至少她是這么感覺的。此后,她再也無法回憶出當(dāng)時的過程和哪怕一個細(xì)節(jié),倒是在洗手間的浴缸里沖洗的畫面,留在了她的腦子里,成為她對那次性事唯一的記憶。
開始時,她站在浴缸里,后來又蹲下去。他光著身子站在洗手間的門口,輕松地看著她,指間的煙舒適地燃燒著。然后他笑著說,你就像個女童。她蹲在那里,扭回頭看著他,也笑了,不是羞澀的笑,她確實一點都不羞澀,她笑出了聲音,很清脆。她理解他的意思可能包含著兩種意思,一種是指她的身材,一種是指她的神情和狀態(tài),無論哪一種,她都不排斥。她體驗到了一種新奇的感受,他們之間,剛剛行完男女之事,卻感到彼此的身體和自己毫無關(guān)系,就像兩個剛剛做完了游戲的兒童,那情形,怎么形容好呢?兩小無猜?對,兩小無猜。
那是他們見的第二面。
但是此刻她沒有把這些全都告訴他,雖然他情不自禁地提起了上一次。她只說了她認(rèn)為該說的部分,因為剛剛結(jié)束的這場性愛,充滿了成熟的氣息,有欲望參與了進(jìn)來,她能清楚地感覺到這一點。并且知道這欲望不是因為對彼此的渴望,而是因為各自在現(xiàn)實生活中的疲憊和缺失。她覺得,不能把內(nèi)心最真實的感受全說出來,那會破壞此刻的氣氛。雖然他們也都知道這一場性事不可避免,但肯定都沒料到,會這么好。
后來,他帶著她摸黑去了洗手間。走到洗手間門口的時候,右邊的一扇門忽然開了。她轉(zhuǎn)頭看了一眼,雖然看不清臉,但馬上猜到了,是他的媽媽。她給他打過的電話中,至少有三次是他媽媽先接聽的,她會問你是誰,然后說他還在睡覺,昨晚上睡得太晚,有什么事跟我說吧,醒來我告訴他。她從聽筒里感覺不到一絲令她尷尬的態(tài)度,她能感覺到的是,他媽媽知道她,并且不討厭她。她心里感到很舒適,后來和他通話時,有時候也會問一句,你媽媽挺好的?仿佛她是她小學(xué)同學(xué)的媽媽一般。
他對他媽媽說,許雅。
噢。他媽媽在黑暗中打量了一下她,又說,知道。她什么都記得。從洗手間出來時,他媽媽又從屋門口出現(xiàn),叮囑了一句,聲音小一點,別讓孩子聽到了。沖洗的時候,她一直在想,這世界上最理解和寵愛他的人可能是他的媽媽,她無法想象她的爸爸如果知道了她的這些隱私會怎么想。然后她又意識到了那個她常常會想到的問題,男人和女人,就是兩個物種,甚至在對待他們至親的人時,也是如此。她不是沒進(jìn)入過那種常見的兩性關(guān)系里,意識到自己的弱和不公平,備受痛苦的折磨,最后敗下陣來。如果她在不懂得辨析愛和喜歡的時候遇到他,還能像現(xiàn)在這般從容嗎?如果她像愛過的別人那樣愛他,還能像現(xiàn)在這樣輕松嗎?但這樣真的很好。至少會讓他覺得她和別人很不一樣。是的,盡管是有點一廂情愿,她還是愿意相信,他們倆的感受是一樣的,喜歡彼此的程度也都是相等的,沒那么濃烈。這個解釋最簡單明了,讓人省心。他們的關(guān)系確實很奇妙,盡管也有那么一點偶爾能捕捉到的失落,她看著給她遞過來浴巾的他,還是情不自禁地笑了。endprint
他把她送回房間,陪她躺了一會兒,說,要是困就睡吧,我到書房去睡。
你不在這睡?
一個人睡習(xí)慣了。
哦?多久了?
孩子生下來我就搬到書房去了。這一晃,也快上學(xué)了。這不奇怪,很多家庭都如此,她也是。
你們,那事,還好吧?
沒有了。
她吃驚地看了他一眼,一點都沒有了?
嗯。他竟然那么平靜。
怎么會?你才多大呀?她確實沒想到,她雖說是質(zhì)量不高,次數(shù)也在日漸稀少,但勉強(qiáng)還是有的。不到40歲就變成她這個樣子已然令她覺得是個問題,這可能正是她問那句話的原因,她想偷偷比較一下,以便確認(rèn)自己在不在正常的范疇。她沒法跟別人確認(rèn),即便女朋友、閨蜜,也難于啟齒。她的自尊心和防備心不允許她在她們面前暴露自己婚姻的問題,尤其是性方面的問題。
他沉默了片刻。我也努力了,不行。
她在這一瞬間想到了自己的丈夫。男人,在這事上,是不是很難偽裝?
我說不清。但是我有個挺好的哥們比我也好不到哪里去。
你們交流過這個問題?
沒說太深,可能也都沒說實話。但是,同齡人中肯定不是我一個人的婚姻有這種情況。
她就是在此刻識別出了那個疤痕。此刻以前,她以為只有她身體里有。
談話中斷了幾秒鐘。她側(cè)過身,把腿搭在他的腿上,膝蓋壓著他平坦冰涼的小腹,上身貼緊了他,像兩條沒有體溫的魚。她撫摸著他光滑的皮膚,它們還如此緊致,就像她常常在暗夜里撫摸著自己。疤痕潛藏在幽遠(yuǎn)的深處,用手是摸不到的。
那你……怎么解決呀?有固定的?
沒有固定的。
她呢?
不知道。
她沒有要求嗎?
開始也有,也鬧過,但是我實在無能為力,后來也就習(xí)慣了。
她應(yīng)該也有……人吧?
有了倒好。
唉。她嘆了口氣。內(nèi)心忽然涌過一陣荒涼。
你呢?換男朋友沒?
哪有男朋友。
我記得有次你打電話跟我說,想離婚。當(dāng)時我就知道離不了。太不靠譜。
她記起了那一次。那一次,她遇到了一個小自己八歲的男孩,有種初戀般的感覺。她在結(jié)婚以前,從未嘗過那種滋味,只在小說里看到過類似的描述。當(dāng)時她覺得自己就快扛不住了,婚姻像一個烤箱令她煎熬不已。她抱著決絕的心,打電話給他,希望尋到一絲支持。她只想逃出來,赤裸著透透氣。
然而,那只飛上藍(lán)天的又圓又大的紅色氣球,也終究慢慢撒了氣,變成一團(tuán)布滿褶皺的橡膠皮。
有時候……真羨慕他們。她自語般的。
誰?他顯然沒跟上她的節(jié)奏。
那些孩子們。自由的,青春的……
他們也有他們的煩惱。
唉。她又嘆了口氣。有煙嗎?
我去拿。他下了床,走到門口又回過身來,要不,去書房吧。她不喜歡房間里有煙味。
好。她起身,披上他的襯衫。
她要多久才回來?
這次時間長,一個月。剛走了不到一星期。
他們來到書房。她看到靠墻打開的一張沙發(fā)床,褥子和床單的尺寸明顯過大,顯得有些臃腫,卻一副被睡得很舒服的樣子。
他把煙和打火機(jī)遞給她,轉(zhuǎn)身又出去,回來時,手里拿著兩罐啤酒。
講講你的那些姑娘們。她打開自己那罐,笑著看著他。
哈哈。他也笑了。
后來他還是講了一個他比較喜歡的。那件事上,她特別能滿足他。而且,她不打攪我的生活。最后,他補(bǔ)充道。
你愛她嗎?
他搖搖頭。
那為什么那件事那么好?
他想了想,可能是情欲吧。
對男人來說,有分別嗎?
怎么說呢?他皺了一下眉,這事很難對女人解釋清楚。或者說,男人對這個問題的解釋,總是很難獲得女人的理解。
她靠在寫字臺上,一邊喝一邊聽著。
燈光很柔和,他坐在里面的椅子里,說話的樣子讓她想起了第一次見面的那個夜晚。那個夜晚他們進(jìn)入彼此的大腦,打通了很多條隧道。她一直很奇怪,吸引他們徹夜長談的不是身體。當(dāng)然,他們對彼此的身體也并不排斥。只是,離情欲肯定還很遠(yuǎn)。她忽然有點傷感,但馬上控制住了。
想過離婚嗎?她問他。
都是些一閃而過的念頭。以前有過。
我現(xiàn)在也常有。
證明你還年輕。他把啤酒對著她的碰了一下。
有時候特別想沖動一下,索性就做了,人生或許就不一樣了。
可你做不到。而且,也沒有什么不一樣,或許還會更糟。
肯定會更糟。
是吧?除了那事,別的方面其實都挺好的。感情也還是有的,是吧?
嗯,也彼此信賴。這種信賴很難復(fù)制到別人身上。
所以說,做做算數(shù)的話,還是現(xiàn)在擁有的更多。
可是,就這么活一輩子嗎?還這么年輕,不甘心啊。
他沉默了一會兒,捏了捏啤酒罐子,把剩下的都喝了。然后他把手放在她的手上,想想孩子就好了。
她的淚瞬間涌了出來。
虛偽的淚水。他輕輕拍拍她的手,嘲笑她。
她把手抽出來,照著他的肩膀捶了一下。
然后他們一起笑了。
你困嗎?他問。
不困。
要不,咱們看個電影吧。我這有很多好片。說著,他站起來,向電視柜那邊走去?!缎ど昕说木融H》?我最喜歡了。
不看那個,心情不對。
好,我找找對的。他在柜子里翻找著?!稊啾成健吩趺礃??我也超喜歡。
這個行,感覺上很配。endprint
嗯,那就是它了。我喜歡李安。
打開電視、影碟機(jī),把碟片插好。他重新回到她身邊,咱倆到床上去看。他們于是靠在床上,找到各自舒服的姿勢。他把被子展開,給她蓋上一點。
杰克被殺的時候,她睡著了。
她看了看表,一點半。她撥了電話。
電話鈴耐心地響著,他沒有接聽。
她并不急,過了一會兒,重?fù)堋K€是沒有接聽。
她盯著電話看了幾秒鐘,把它扔到副駕駛的座位上。與此同時,手機(jī)響了一下。她抓過來看了一眼。是條微信:開會呢。
她愣了片刻,這種情況是她沒有準(zhǔn)備的。在她的印象里,他是隨時可以接打電話的。她又坐了一會兒,下了車。
面前這片地很開闊,站在這兒能清楚地看到不遠(yuǎn)處有幾塊大小不一的洼地,里面還存著雨水。雜草和星星點點的野花自由鋪展著,她還發(fā)現(xiàn)了很多蒲公英隱藏在其中。天空中多了幾片云,不過依然很藍(lán)。遠(yuǎn)處的山脈綿延著,看不到邊際。
她面對著它們,深深地吸了幾口氣。心一下子舒爽多了。
后來,她上了車,看著前面的荒地,稍微猶豫了一下,掛了倒檔,把車退回去10來米,再向前,調(diào)了頭,順著原路往回開。
第二天早上,她睜開眼睛的時候,他還睡著。她聽見一個小女孩的聲音在門的另一邊忽遠(yuǎn)忽近地忙碌著,伴著起伏不斷的開門關(guān)門聲、他媽媽的招呼聲。她判斷著,她在大便、洗臉?biāo)⒀溃ㄋ埃貉栏鄶D不出來了)、吃飯(牛奶不喝光行不行)、梳辮子(張美云那樣的,昨天我都跟你說了)、換衣服,找書包,往書包里放一袋奧利奧餅干……她笑了,女孩和男孩是多么不一樣啊!
她聽見她說,和爸爸說再見去。他媽媽攔住她,爸爸還在睡覺,別去打擾他了。那好吧。女孩說。她松了一口氣。聲音遠(yuǎn)去,防盜門沉重地響了一聲。
他依然睡著。
她起身下床,一眼看到了自己的靴子,不知什么時候被他拿到了書房里,還有昨晚上她丟在另一個房間里的衣服、背包,也都拿了過來,疊得整整齊齊,放在門口的一把歐式布面椅子里。她披著他的睡衣去洗手間,走到門口,拉門的時候,她發(fā)現(xiàn),門被他在里面鎖上了。
她把鎖擰開,回頭看了他一眼,他依然睡著。
車駛進(jìn)外環(huán)橋的時候,剛好三點。她計算了一下時間,開到大潤發(fā)超市需要半個小時,再用半個小時買菜,牛奶和水果也該買了,兒子昨天還說想吃豬蹄。四點鐘往學(xué)校開,爭取堵車之前開到,應(yīng)該能找到車位。如果到的早的話,可以先去學(xué)校西門對面的洗衣店,把孩子他爸的兩件襯衫取回來。
車漸漸多了起來,她放慢了車速。
在紅燈倒數(shù)到20秒的時候,她的電話響了。是他的號碼。她恍惚了一下。與此同時,她看到一個戴著黃色棒球帽的瘦小男子不知從哪里冒出來,靈巧地游移到她身邊,將一張廣告單從車窗的微小縫隙中插進(jìn)來,落在她的腿上。
小雅,你是不有什么事???
我……她瞥了一眼廣告單,幾個巨大的紅字跳入眼中:承辦草坪婚禮。
一直在開會。有什么事你就抓緊說,我馬上又有事情了。
哦,也……沒什么事。就是……問候一下。
她又瞥了一眼廣告單。照片上的草坪真漂亮,仿佛每一根草都精心修剪、漂染過。
車流動了。
你都挺好的?沒什么變化吧?他的聲音令她有了一種莫名的安全感。仿佛他問的是,疤痕還完好如初吧?
沒有變化。你呢?
工作有點變動,忙起來了。
升官了?
這把年紀(jì)了,還能怎樣?
你媽媽,她挺好?
還湊合,眼睛開始不大好了。
帶她去看看,醫(yī)生總還是有辦法讓她舒服一點的。
嗯。總是抽不出時間。
孩子怎么樣?
孩子是真好。他的語氣發(fā)生了明顯的變化。又漂亮又懂事!
她笑了。
你開車吧?不跟你多說了,小心點。
她也不能再說下去了,前面好像出了車禍,喇叭聲響成一片。她需要變道,而后面的車已經(jīng)像洪水一樣涌了上來,根本動不了。這次不知要堵多久?她想,希望兒子放學(xué)之前可以趕到學(xué)校。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