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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說紅燒,你說肉(小說)

        2016-08-03 17:30:05初曰春
        西藏文學 2016年3期

        初曰春

        仉 正

        雨下得有點兒急,順著風,斜掃過光禿禿的枝椏,敲打著玻璃窗。仉正就是被這細小的聲音驚醒的。

        窗子關(guān)得嚴實,但仉正還是覺得有陰冷的風吹進來,裹挾著潮氣,夾雜著一股土腥味兒。黑洞洞的夜幕籠罩了仉正的雙眼,讓他的情緒降到了冰點。他用舌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索性坐起來,把手伸向床頭,摸索了半天才發(fā)現(xiàn),床頭櫥上沒有臺燈,也沒有水杯,除了一身疊得整齊的軍裝,就只有大檐帽和武裝帶了。

        仉正不再恍惚了,他終于意識到自己幾個月前已經(jīng)離開了家,現(xiàn)在住的是部隊集體宿舍。臭哄哄的腳丫子味兒,加上酸唧唧的汗?jié)n氣,讓他呼吸有點困難,甚至會有瞬間的眩暈。如果不是忽緊忽慢、時長時短的呼嚕聲灌進了耳朵里,他會懷疑自己是在夢里。

        雨聲、呼嚕聲,還有一切瑣碎的聲音,都被無底的黑夜襯得異常清晰,這些超乎尋常的感觀讓仉正打了個寒顫。什么鬼天氣?都寒冬臘月了居然下起了雨。如果窗外飄著的是雪花,那一定是美好的。“雪花上千次落向一切大街”,仉正的腦子里冒出了奧地利詩人里爾克的這句詩,詩歌是浪漫唯美的,但在這特定的時刻,卻顯得不倫不類。這里的一切又把仉正拉回了現(xiàn)實。

        該死的部隊,該死的軍裝,仉正把身上蓋著的軍被扯到了一邊,屈起兩條腿,把腦袋擱在了膝蓋上。雖然宿舍里的暖氣溫暖如春,但他就是想讓自己著涼感冒。仉正不是怕吃苦、怕訓練,他是用這種自虐的方式懲罰自己。

        按理說,依仉正的脾性,既然選擇了當兵,哪怕天大的委屈,他也會把苦水咽到肚子里。但自從他發(fā)現(xiàn)了現(xiàn)實與理想之間的差距之后,心里就開始別扭了。說一千道一萬,都怪自己信了別人的話,傻乎乎地以為到消防部隊就能當什么文藝兵。

        老實說,仉正曾經(jīng)偷偷哭過鼻子,但他怪不得別人,只能怨自己不長腦子,居然天真地認為父親是為他好。真是應(yīng)了別人的那句話,鬼頭仉嘴里要能蹦出半句實在話,鬼都得感動地下跪磕頭。鬼都不信的人,仉正居然信了??墒枪眍^仉當時就是那么說的,說只要你去當兵,保證讓你進部隊的文工團。

        鬼頭仉不是別人,是仉正的父親,一個在市民眼里響當當?shù)娜宋?。誰能不服氣?才三十幾歲的時候就干上了市委副書記,就這速度,這輩子整個副省級跟玩兒似的。這不,在仉正當兵之前的頭幾天,人家剛被任命市委書記。仉正雖然不關(guān)心這些事兒,但他還是聽到了別人的議論,說仉貴書記能把“副”字抹去,隔著市長的職務(wù)蹦到市里的一把手,肯定來頭不小,瞧人家掌柜的,根本不需要上黨代會,省委組織部直接任命了,關(guān)鍵是人家才44周歲呢。這話一說,有人馬上糾正,說關(guān)鍵的問題不是年齡,關(guān)鍵的關(guān)鍵是,宣布掌柜的任職命令那天,省委書記都親自出席了全市領(lǐng)導干部會議。說不定中央有人呢。屁!我還是那句話,他鬼頭仉嘴里要能蹦出半句實在話,鬼都得感動地下跪磕頭。這話剛一出口,就有人端著酒杯打起了哈哈,說你個家伙又喝多了,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論能力、論人品、論智商、論情商,掌柜的早該提拔了,罰酒,罰酒。說這話的時候,端酒杯的人眼珠子滴溜溜轉(zhuǎn),慌里慌張地瞅了仉正一眼,就把目光聚焦到那個把仉貴稱作鬼頭仉的人身上。坐在仉正身旁的女人趕忙拉起他的手,還沒說話臉上就堆滿了笑,可不是嘛,人家仉書記的名字起得好,仉貴,想不當掌柜的都不行,來,大侄子,吃菜,吃菜。瞧這孩子瘦得跟干巴猴子一樣,嗨,沒媽的孩子啊,往后啊,你就把阿姨當親媽。這些個議論仉正壓根就沒當回事兒,他連頭都沒抬,正鼓著腮幫子嚼一大塊肥肉,他只聽到一個聲音——肥肉進了喉嚨,順著食道“咕嚕咕?!钡厝鲋鴼g兒滑向了腸胃。每到這個時候,仉正全身的汗毛孔都會爭先恐后地張開來,好像要搶著發(fā)表言論。反正是舒服極了。

        仉正真的不在意酒桌上的那些話,他從來不關(guān)心酒桌上有誰,他只在乎填飽自己的肚皮。就像那次酒席,是他同學的父親,一個區(qū)長安排的,說是為他當兵送行。糊弄誰啊,還不是想跟鬼頭仉套近乎?仉正幾乎能想象到那個同學的母親,就是那個要給他當親媽的女人在心里想什么。她肯定在笑話我吃個飯都沒教養(yǎng)。鬼頭仉就沒少朝他發(fā)過火,說他吃沒個吃相站沒個站相,整個一街頭混混,不爭氣的玩意兒,哪怕遺傳百分之一,就吃穿不愁了。

        剛開始,仉正心里還很不是個滋味,覺得鬼頭仉神經(jīng)不正常,跟別人都是慈眉善目的,唯獨跟自己的兒子臉不是臉鼻子不是鼻子。管他呢,就當他心理有問題。當然,仉正有自己的招數(shù),只要喊一聲掌柜的,父親就會收起一臉的嚴肅。瞧這官癮得有多大啊。

        仉正離開家那會兒是開心的,他想逃避那個壓抑的環(huán)境。原因并沒有那么復雜。

        仉正只在照片上見過母親,老人們說是他命硬,在生他的時候母親難產(chǎn)死了。作為父親,仉貴又當?shù)之斈铮锩ν獍阉洞?,他本該是感激的。但他對父親所有辛苦都視而不見,這些跟叛逆無關(guān)。誰讓他行為不檢點呢?喜歡誰就把誰娶回家,我仉正不是不懂事的孩子,為什么要瞎折騰。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你不怕別人說三道四,我還覺得丟人吶。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人,這道理誰都明白。可是,仉貴偏偏喜歡干些偷雞摸狗的事兒。還有那個同學的母親,一臉的曖昧,跟父親那見不得人的事兒,難道就不怕被家里人知道?如果那不堪入目的畫面也被我同學知道了,他會是什么反應(yīng),也會跟我選擇逃避嗎?如果他也發(fā)現(xiàn)了自己母親跟我父親的勾當,再跟我見面得有多尷尬啊。那些人說得沒錯,父親仉貴這幾年很順,官越做越大,有些東西也越來越膨脹。也只能這么形容,因為他居然領(lǐng)回來一個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女孩,夜里邊弄出來的動靜,叫人臉紅??墒牵胭F絲毫不顧及他的感受。

        仉正只是想換個方式生活,但沒想到會是一場騙局。仉正安慰自己,既然怨不得別人,那往后的日子只能靠自己了。

        仉正迷迷糊糊睡著了,再次醒來時,居然看到了雪花。它們在窗外飛舞,像精靈一樣,撲向窗子,又猛得打了個旋兒,扭轉(zhuǎn)了身子,歡快地飛向遠處。仉正瞇縫著眼,注視著窗外,遠處、近處,山間、田野,操場上、樹梢上,目光所及之處都是白茫茫的一片。就連天空也是灰白的。仉正興沖沖地跑出宿舍,嘴里呼出的熱氣,在他的眼睫毛上縈繞了一層薄薄的霧氣。他激動地伸出手,在眼前抓了一把,一切都像是在夢中,一切又都在按部就班地進行。

        仉正得感謝一個人,這個人叫張義,是他的指導員。原本兩個人不會發(fā)生交際,既然到部隊的夢想破滅了,那就混日子吧。但沒想到的是,張義看了他的簡歷,跟他談了心,鼓勵他別灰心喪氣,有夢想就努力。末了,還特批他可以自由出入俱樂部,想彈吉他就彈吉他,想唱就唱。這讓仉正比吃了紅燒肉還熨帖。忘了說了,仉正最愛吃的就是紅燒肉,特別是半肥半瘦的那種,一咬一嘴油,香而不膩,感覺倍兒爽。

        起初,仉正懷疑張義是知道了自己的身世,想通過自己拉關(guān)系,很快他就發(fā)現(xiàn),自己有點兒小人了,人家張義是支隊政委的女婿,據(jù)說都已經(jīng)領(lǐng)了結(jié)婚證,就差搞個婚宴,把大家心知肚明的事兒公開一下罷了。政委可是消防支隊的一把手,人家也算是有來頭的人,完全沒必要跟自己套近乎。這樣一來,仉正對張義就多了份親近,他經(jīng)常想,有這么個哥也不賴,一個姓仉,一個姓張,也怪有緣分的。想歸想,仉正張不開這個嘴。

        人生在世不稱意的事兒多著呢,連李白都為這個寫過詩,我仉正算老幾,有什么資格去怨天尤地?再說了,士為知己者死,仉正心里有桿秤,既然人家張義對咱那么信賴,別的不說,光自由出入俱樂部這一條,就算是特權(quán)了。消防是紀律部隊,講究的是直線加方框,剛?cè)胛榈男卤?,沒那么自由。就憑這一點,不好好干工作根本對不起張義。也正是這個原因,仉正對張義交辦的事情格外用心,也對張義的一舉一動多了份留意。

        仉正發(fā)現(xiàn),張義始終悶悶不樂。雖然張義不管對自己還是其他戰(zhàn)友,一直都是笑臉相迎,但那笑容是呆板而且沒有生機的,就像菜地里的菠菜,蔫頭耷腦的,總感覺缺了點兒什么。仉正后來聽別人說,張義的婚姻要吹燈,否則一個支隊政委的女婿,不可能發(fā)配到基層中隊干指導員。這些傳言傳到了仉正的耳朵里,經(jīng)過過濾變得有些沉甸甸的,比如“發(fā)配”這個詞兒,就分明帶著很多情緒。直到這個時候,仉正才知道了一個潛規(guī)則——好多年輕干部不喜歡在基層中隊當主官,苦點累點不要緊,跟火災打交道才可怕,水火不長眼,指不定哪天出啥事兒。更多的人喜歡在大隊或者支隊當一個防火干部,那個崗位雖然也不輕松,但最起碼有那么點兒權(quán)力,到地方單位轉(zhuǎn)一圈,誰不得點頭哈腰。這樣的事情仉正一點就通,他雖然明白這些都是個別現(xiàn)象,但因為父親的原因,仉正特別排斥。張義情緒不高,仉正不得不跟這些傳言扯到一塊兒想,但他骨子里希望張義不是這類人,他更愿意讓張義成為自己心目中的一個偶像,一個沒有任何瑕疵的英雄。

        張 義

        仉正下隊前的頭幾天,張義剛到這個中隊報到,當時,政治處主任和防火處處長都從機關(guān)趕了過來。論業(yè)務(wù)能力,張義在支隊防火處數(shù)一數(shù)二,說他能挑大梁也毫不夸張,這樣的人怎么就到基層中隊了呢,很多人都在猜測。有的說,人家是支隊政委的女婿,到中隊無非是走個過場鍍鍍金,沒瞅見嘛,一個年輕干部到基層任職,兩個常委到場,這種規(guī)格在支隊的歷史上從未有過。更何況人家政治處主任撂下話了,說支隊黨委是要把年輕干部送到基層崗位上鍛煉鍛煉,這樣有利于個人將來更好的發(fā)展。也有人說,張義栽跟頭,碰上事兒了。剛開始,后一種說法傳播的范圍很小,言辭也比較含蓄,但沒幾天的工夫,就在私底下傳開了。甚至有人言之確鑿,說自打張義到中隊,就沒見過他外出,更沒見過他女朋友來找他。話里話外的意思很明白。

        無論在哪個單位,總會有那么幾個好事之人,他們傳遞某些信息的速度不亞于媒體記者,編故事的能力不比小說家差,點評的水平比報刊評論員還要強。他們私底下把張義的事兒定了性,說他是被發(fā)配到了基層。好事者還在尋找其中的蛛絲馬跡,想為自己的判斷提供依據(jù)。很快他們就發(fā)現(xiàn)了一個線索,說張義到中隊后居然練起了毛筆字,年輕人哪兒有練這個的,都是那些沒前途混日子的人才玩這個。所有傳聞都傳到了張義的耳朵里,這讓他如坐針氈。

        張義的確是在練習書法。在那間八平方米的小宿舍里,除了一張單人床之外,就是一張大桌子了。桌子上鋪著塊毛氈,擺著筆墨紙硯,還有兩個盛滿了水的罐頭瓶子,一個是用來涮毛筆的,另一個是用來蓄水的。張義在窗臺上放了一個小小的透明花盆,里面有一株水仙,水仙是他到中隊報到幾天后植入的,那時候通信員還把它當作了一頭洋蔥。雖然只是一株水仙,但張義卻很講究,他每天都要給水仙換水,水是從自來水龍頭接來的,他會讓這些水在罐頭瓶里擱三天,然后只取瓶子上層的水來用。練習書法的空當,張義會盯著水仙看。此時的水仙已經(jīng)很有些樣子了,狹長的葉子在陽光的映襯下青翠耀眼,給小屋添了不少生機。張義臨的是柳體,他喜歡柳體是因為柳公權(quán)的書法棱角分明、骨力勁健,這跟他的性格有關(guān)。這次職務(wù)調(diào)整,他心里也很不是滋味,但他覺得這樣也好,可以靜下心來好好思考一些問題。每天夜里查完鋪查完哨,張義就獨自回到宿舍,泡一杯濃茶,拿本字帖開始臨摹。不知不覺就進入了另一個世界。他已經(jīng)慢慢習慣了這種生活。以至于沉浸其中不能自拔,他很想找回一些失去的東西。

        這天晚上,張義寫字的時候總是走神,他一改往常的姿勢,握著筆佝僂著身子趴在桌前,直到胳膊有些僵硬了,他才發(fā)現(xiàn)墨汁已經(jīng)滴到宣紙上,透過紙張浸染了毛氈。張義放下毛筆,習慣性地把目光投向窗前的水仙,這一次他沒有理會綠意盎然的葉片,只是呆呆地盯著水里的根須。嫩白的根須早已向著盆底舒展開來,它們之間錯綜相連,跟他此時的心情一樣,亂糟糟的。

        張義跟很多部隊當兵的人一樣,婚姻是別人介紹的。從某種意義上講,張義是被動接受了這門婚事。

        介紹人一說對方的情況,張義就拒絕了。那個時候,岳父還是支隊長,黨內(nèi)職務(wù)是支隊黨委副書記,算是二把手。倒不是張義對另一半要求有多高,他實在是不想落下個攀高枝的名聲。介紹人樂了,說你張義是什么人,誰不知道?再說了,你自己心里清楚,不是為了借助婚姻找靠山,干嘛要在乎別人的看法。就算是你真有這個想法,也不用計較別人說什么,喜歡論人是非的就讓他折騰去,有本事自己也去找個當官的女兒結(jié)婚。張義想這話說得倒也在理,也就稀里糊涂地去相親了。不去不行啊,介紹人說,無論如何得給他留個面子。

        還好,張義的另一半都郁比想象中的要強很多。她在相貌上給張義留下的第一感覺不錯,脾氣性格上更是接近滿分。時間長了,張義發(fā)現(xiàn),都郁不撒嬌、不化妝、不逛街,雖然算不上女漢子類型,但還是喜歡時不時地強勢一回。慢慢熟悉了之后,張義問都郁,你這大大咧咧的樣子,遺傳的誰的基因啊。都郁笑得前俯后仰,說我不隨爹也不隨媽,我隨我的老祖宗。張義這才知道,都郁的祖先是蒙古族后裔,而且還是成吉思汗的黃金氏族。但都郁的母親在整個家庭中屬于另類。老人家計較細節(jié),喜歡跟別人攀比。

        這不,一到談婚論嫁階段,都郁的母親就把話挑明了。說是買房子、買家具由張義負責,裝修的錢老都家出。當然了,買什么房子,置辦什么家具,找什么人裝修,裝修成什么樣子,全是都郁母親說了算,張義只需要乖乖地掏錢買單就行。麻煩的是,兩口子登記之后,岳母越來越挑剔了,給張義的感覺是,好像娶了都郁占了很大便宜。都郁勸張義別在意,說當媽的疼女兒理所當然,冒出個婚姻恐懼癥啥的純屬正常,只要咱小兩口好好過日子,別人誰也說不出啥。

        都郁的話讓張義很感動,他恨不得馬上把心愛的女人擁在懷里,用唇印從頭到腳都蓋上自己的印記。但他萬萬沒想到,自己會在某一天傷了對方的心。

        張義有一個優(yōu)點,他能很快地調(diào)整自己的情緒,應(yīng)對方方面面的壓力。這可能也是岳父選擇他做乘龍快婿的原因之一吧。既然婚姻亮了紅燈,那就不要再糾纏兒女情長的事兒。解決失意的最好辦法不是練習書法,而是拼命工作,把自己忙得團團轉(zhuǎn)。

        仉正這批新兵下到中隊之前,張義就忙活開了。他不但要熟悉中隊的全面情況,還要重點關(guān)注兵們的思想動態(tài),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作為新調(diào)進的干部,得把老兵們先安撫好了,才有精力去帶好新兵??峙滤斜N都這樣,老兵退伍、新兵下隊,還有像入黨、考學、年終評比涉及士兵成長進步的時間段,都算得上管理的敏感期。張義雖然長期在機關(guān)工作,對一些基本常識還是深諳其道的。在新兵下隊前的頭幾天,張義也顧不上練習書法了,他帶著老兵一起為迎接新兵作準備。歡迎新戰(zhàn)友的標語寫了,各種文體器材準備好了,所有該置辦的都置辦了,就連中隊食譜他也親自審定。部隊有句老話,一個司務(wù)長頂?shù)蒙习雮€指導員,把伙食調(diào)劑好了,兵們才能安心工作。張義明白這個道理,也因此更加關(guān)注兵們在飯桌旁的狀態(tài)。

        仉正的吃相令人恐懼,有點兒像久未進食的惡狼,眼神里帶著貪婪的光澤,又有點兒像欄里圈養(yǎng)的豬玀,咀嚼時伴著怪異的聲響,特別是在吃紅燒肉時,他鼓著腮幫子,眨巴一下眼睛就咽進了肚子??粗胝菔萑跞醯臉幼?,張義有些心疼。這一定是個家境貧寒的農(nóng)村兵。

        飯后要查查這個兵的家庭情況,找個時機跟他談?wù)勑?。張義剛做好打算,就看到仉正捂著肚子皺起了眉頭,豆大的汗珠從雙鬢滾到了嘴角。送到醫(yī)院一檢查,仉正因為大量進食油膩食品,加上水土不服,得了急性腸痙攣。

        仉正完全可以有另外一種活法,因為他有一個當市委書記的父親,這樣的家庭條件一般人望塵莫及。仉正是獨生子女,在所有人眼里,他都應(yīng)該是個嬌生慣養(yǎng)、不諳世事的干部子弟??墒?,在仉正治療期間,張義才知道了他的身世,而且發(fā)現(xiàn)這是一個非常懂事的孩子,他完全沒有現(xiàn)在一些年輕人身上的世故和圓滑,說話辦事都非常坦誠,那些毫無修飾的言談叫人心疼。張義能感覺到,仉正在有意識地回避與父親有關(guān)的話題,但他還是不可避免地牽扯了一些。如果換做別人,早就以另外一種姿態(tài)到處炫耀了。仉正向張義抱怨,責怪父親不負責任,根本不考慮他的想法,把自己騙進了部隊。為了安慰仉正,張義說,你是好樣的,誠實穩(wěn)重,別人根本看不出你有這么好的家庭背景。仉正淡然一笑,說人不能光靠直覺,眼睛看到的并不一定是事實。這句充滿哲理的話引起了張義的共鳴,而且在心里掀起了不小的波瀾。都說眼見為實,可這個主觀性極強的老古話,真把自己害慘了。張義逼著自己不去想那些七七八八的事兒。

        中隊主官職務(wù)不高,事情不少。執(zhí)勤訓練、政治教育,還有兵們的吃喝拉撒睡,都得面面俱到,哪一點考慮不周全,都可能出點小亂子。張義不怎么愛表達,但他能根據(jù)每個兵的實際情況作分析,進行風險評估。這是他在支隊防火處工作時養(yǎng)成的習慣。他會把職責范圍內(nèi)的所有目標單位,也就是需要他進行消防審核驗收的社會單位都列一個表格,每個技術(shù)指標都統(tǒng)計下來,用專業(yè)數(shù)據(jù)去分析,不符合《消防法》的,他一向鐵面無私?,F(xiàn)在,他把這個個人悟出來的經(jīng)驗移植到了隊伍管理上。張義認為,只要是管理,不管對象是誰,道理都是相通的。比如仉正,他既然喜歡文藝,那就給他創(chuàng)造條件,盡可能地讓他實現(xiàn)理想。那么多兵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思維,都需要對癥下藥,張義之所以對仉正多了一分關(guān)注,跟對方的家庭背景無關(guān)。如果真要找個理由的話,張義覺得仉正跟他有點同病相憐。

        張義聽說,仉正的父親雖然年輕,但在工作作風上是硬朗的,這個詞兒放到家庭當中就是霸道了。都郁一家人給張義留下的感覺多數(shù)情況下是好的,這個好可以用溫馨來形容,也可以用其他好多幸福的詞匯來比喻,但有一點兒,他的岳母會時不時地出個難題,并且從來都是說一不二。

        如果岳母不強逼著買婚房,那事情或許不會這么糟糕。

        都 郁

        都郁跟張義相識在一個秋天的上午。那天,父親的同事安排幾家人搞了個家庭聚會,張義是唯一的同齡人。聚會安排在城市南邊的山區(qū)里,那里不但有農(nóng)家宴,還可以賞風景。事后,或者說在跟張義確定了戀愛關(guān)系之后,都郁才發(fā)現(xiàn),在聚會地點的選擇上,介紹人非常用心。

        那里的環(huán)境和氛圍太適合談情說愛了。

        剛開始幾家人圍成一堆,談天說地,張義身在其中有些拘謹。也不知是誰出的主意,說分年齡段操練,操練是他們訓練場上的屬于,也是他們的口頭語,好像生活中除了消防那點事兒就沒有別的了。分頭操練的提議得到了大家的認可,父親和那些同事就散坐在池塘邊釣魚,女人們就嘻嘻哈哈地帶著孩子到果園里采摘了。只剩下張義和都郁。都郁主動提出,讓張義陪她四處走一走。

        秋風吹過,帶來一陣花草的清香和果實的芬芳,田野間的鄉(xiāng)土氣息令人陶醉。金黃色的落葉隨風飄飄悠悠地落在了地上,給大地鋪上一條金燦燦的地毯。陽光透過樹葉星星點點撒到了地上,張義小心翼翼地躲過陽光的斑點,行走的姿勢像是在跳躍,輕盈的身影很有韻律,讓都郁產(chǎn)生了幻想和錯覺。就在這個時候,張義回過頭盯著都郁看了好大一會兒,莫名其妙地問了句,你臉怎么紅了。都郁羞赧地指指遠山,說被紅葉映紅了。遠處的楓葉全都像漲紅了的臉,山上山下,紅彤彤的一片,點燃了秋天,也點燃了他們之間的愛情。

        都郁心里清楚,父母對張義各方面的條件都很滿意,特別是父親,對張義更是贊不絕口,他的態(tài)度非常明確,那意思是都郁這輩子如果不嫁給張義,就別回來別認他這個爸爸了。奇怪的是,母親總是冒出些稀奇古怪的想法,非得讓張義買婚房。張義大學畢業(yè)到消防部隊沒幾年,父母都在老家鄉(xiāng)鎮(zhèn)當中學老師,怎么可能拿出這么多的房款。為這事兒都郁沒少跟母親鬧騰,但母親也有她的道理,說什么老都家雖然算不上名門望族,但在市里也是有頭有臉,名聲在外,嫁女不能太寒酸落人話柄。都郁吵吵說,要想場面也可以啊,現(xiàn)在誰結(jié)婚不是男女雙方共同買房子。母親也很較真,說一碼歸一碼,女方掏錢買房子不吉利。都郁認為母親在強詞奪理,母親就咧開嘴帶著哭腔哼唧,說什么女大不由娘,都怪你爸爸,當初非要給你起個名字叫都郁,兩個大耳朵,不聽自己爸媽的,偏要聽別人的。母親說這些的時候,總是免不了嘮叨過去,向都郁數(shù)落父親,埋怨他當年只知道拼命干工作,不顧家也罷了,自己也得跟著遭罪受氣,這輩子真是瞎了眼,嫁給你爸爸也把整個人搭給了消防。母親一副苦大仇深的樣子,讓都郁不忍心再理論下去,她只能安慰自己,母親這是到了更年期,讓著她也無妨。慶幸的是,張義對母親的這些要求沒有太多異議。話里話外雖然透著不滿帶著牢騷,總還是能夠相安無事。

        都郁說服不了母親,只能把希望寄托在父親身上,雖然她知道這種希望很渺茫。別看父親在部隊上說一不二,但在家里絕對處于劣勢,所有事情幾乎都得聽母親的。自從都郁跟張義談起了對象,父親在家的時間就明顯多了起來。

        父親喜歡跟張義聊天,他們的話題很寬泛,天文地理、時事政治、社會民生,沒有他們不聊的,聊來聊去最終都會聊到一個話題,消防安全。母親一聽到這些就皺眉頭,說工作上的事兒你們?nèi)マk公室談,別在家里扯皮,這地球離了誰不轉(zhuǎn),就差你們消防?真是上管天下管地中間管空氣。每到這個時候,父親就會沖著張義使眼色,一前一后端著杯子去書房,繼續(xù)探討他們的話題。

        張義跟父親的爭吵讓都郁感到意外,連母親都嚇得在客廳里不敢吱聲。在都郁的印象中,父親年輕時候沖家人發(fā)過幾次火,之后那么多年無論在外面有多累多辛苦,也不會把情緒帶回家里。跟張義交往了這么長時間,都郁心里也有數(shù),張義從來都是公私分明,更不會隨便為點事情就怒形于色。都郁的母親有些緊張,說這爺倆犯病了,讓都郁到書房里勸一勸,調(diào)解一下。都郁沒理會,她知道這個時候,無論做什么都會尷尬。她只能支楞起耳朵,捕捉一些信息。都郁隱約聽到,張義在跟父親爭論一個單位的消防審批手續(xù),而且父親對這件事情反應(yīng)強烈,嗓門比平常高了許多不說,還偶爾蹦出個臟字,罵罵咧咧的。那次爭吵之后,都郁發(fā)現(xiàn)父親再見到張義有那么一點尷尬,也不像往常一樣坐在一起談古論今了。都郁倒是問過張義,張義輕輕嘆口氣說沒事,工作觀念上有分歧。

        又過了些日子,張義跟父親再次發(fā)生了爭吵,跟上次不同的是,張義的聲調(diào)有些高,情緒有些失控。都郁影影綽綽地聽到,張義似乎在跟父親辯解什么,還說身正不怕影子斜,消防干的都是良心活兒,發(fā)誓不會做對不起良心的事兒。

        之后,張義就找出借口不肯跟都郁回家,后來甚至不肯跟她見面了。都郁覺得蹊蹺,就跑去問父親,沒想到的是,父親只撂下一句話,散了吧。

        哪兒能說散就散呢?婚姻又不是兒戲。已經(jīng)登了記,這在法律上是合法夫妻了,要散就得去民政扯離婚證,總得給我個解釋吧??墒?,怎么著也聯(lián)系不上張義了。張義調(diào)整了職務(wù),去了中隊,每次約他,都會說基層工作忙,剛到位得熟悉情況。轉(zhuǎn)過頭來問父親,也討不來只言片語,兩個人好像商量好了,在這個問題上諱言莫深。

        都郁非常痛苦,她開始拒絕跟任何人來往,成了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宅女了。都郁不敢上街,別人隨便瞥她一眼,她都會覺得是在盯著她看??杀。叶加舯粍e人踹了,成了離過婚的女人啦。可不知怎么了,都郁始終對張義沒有怨恨,即便是知道了事情的原委之后,她依然恨不起來。

        都郁跟父親已經(jīng)冷戰(zhàn)了好長一段時間,她想用這種沉默的方式抗拒父親,她想知道為什么要讓自己跟張義離婚。她甚至在一些細節(jié)上暗示父親,不在沉默中滅亡就在沉默中爆發(fā)。但對當了大半輩子消防兵的父親來說,這些小伎倆一眼就能看破。都郁覺得父親有些狠,她決定換一種方式,打親情牌,想法撬開父親的嘴。

        都郁的變化讓父親喜出望外,女兒終于想開了。實際上,他在心里為女兒感到委屈,這閨女啊真是命苦,在婚姻的事情上栽了跟頭,這往后就是二手貨了,什么東西一倒手就不值錢了,更何況一個如花似玉的大活人呢。女兒一直跟在屁股后面問原因,后來還鬧起了情緒,可有些事情根本就沒法說,也說不出口。說女兒可憐還不如說自己可憐,支隊上下都知道張義那小子喊自己岳父了,連地方政府的朋友都嚷嚷著什么時候喝喜酒,冷不丁地冒出這么個腌臜事兒,臉算是丟盡了。誰也不能怪,都怪自己瞎了眼??墒牵@事兒還真沒法公開,只能打掉牙往肚里咽。人家實名舉報你張義,按理得讓紀委查一查,可這事兒沒法擱到桌面上,丟人吶!

        為了回應(yīng)女兒遞出的和好信號,都郁的父親把手機扔給了女兒,讓她幫忙下載微信,說現(xiàn)在大家伙都用上微信了,再不操練就落伍了掉隊了。都郁笑了,父親用的詞兒還是操練。

        都郁終于找到了答案。

        都郁幫父親下載注冊了微信之后,無意中看到父親手機里的一條短信。短信里有一條舉報信息,說是張義收了盛海開放公司的20萬現(xiàn)金,都是從銀行剛?cè)〉男骡n票,連著號。短信還說,張義跟一個女人有男女私情,回頭給你發(fā)個彩信。都郁慌忙查找那條彩信,總算是找到了,這條彩信跟短信顯然不是同一天發(fā)送的。都郁來不及琢磨太多,她怕手機在自己手里耽擱太長時間引起父親的誤會。

        彩信里有兩張圖片。一張是一個年輕女子跟張義在床上的自拍,張義紅著臉像是睡了的樣子,那個女子把臉靠在張義旁邊,沖著鏡頭綻開了萌萌的笑容。另一張更是不堪入目,張義赤身裸體趴在大床上,還好,沒有把所有隱私暴露出來。枕頭的旁邊有一個女人的文胸,還有一個紅色的內(nèi)褲。內(nèi)褲是都郁為張義買的,再熟悉不過了,還有那張床,是她和母親一起在家居城挑的,閉上眼都能說出什么樣子。這條彩信讓都郁一下子墜入了無底洞。張義啊張義,道貌岸然的家伙,居然把女人領(lǐng)進了剛裝修好的婚房,那張床應(yīng)該屬于咱們的洞房之夜啊。都郁偷偷記下了那個電話號碼,當天晚上就打了過去。一說張義,對方就“嘿嘿”一笑掛了電話。再打就拒接,再打就干脆關(guān)機了。

        都郁蒙著頭哭了一宿,第二天給單位打了電話,請了幾天事假。單位上的同事說該忙就忙,馬上要結(jié)婚的人了,需要忙活的事情多。都郁強忍著淚水,擠出了一聲苦笑。

        不到一個星期的時間,都郁就胖了。別人睡覺的時候,她也躺在床上,瞪著兩只大眼瞅著空洞洞的天花板,瞅的時間長了,她發(fā)現(xiàn)天花板上也生出了眼睛,白眼球黑眼珠,大大小小層層疊疊,都在盯著她看。天花板上的這些瞳孔時而虛幻時而真實,讓都郁恐懼得無法入睡。都郁只好爬起來,沖杯咖啡,從床頭撿起一本書,胡亂翻幾頁。都郁不是在看書,她是在消磨時間,夜半時分,她會跑到廚房給自己做吃的。都郁沒有吃零食的習慣,她在廚房里隨便找點吃食,再拿上一瓶紅酒回自己房間。她得保證這些不被父母發(fā)現(xiàn)。父母看到都郁胖了,也沒怎么細想,他們并不知道女兒發(fā)覺了短信里的內(nèi)容。

        都郁想,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張義你完全可以跟我面對面地把事情說清楚。但張義始終不肯露面。

        假期結(jié)束的前一天,都郁到花市買了個透明花盆,還有一個經(jīng)過催芽處理后的水仙球,托人捎給了張義。都郁用這盆花向張義傳遞了一個信號,她想諷刺張義,嘲笑張義的不忠。

        水仙送出去之后,都郁就開始不斷回想秋日的那個上午。

        張義和仉正

        張義非常愛惜這盆水仙。他腦子里冒出了一句英語:languageofflowers。對,花語,都郁是用這盆水仙來表達她對我的理解和支持。沒錯,水仙代表思念,表示團圓,這說明都郁想念我,希望早日跟我團圓。水仙還代表純潔的愛情和婦女德行,看來都郁相信我是無辜的,她應(yīng)該是想告訴我,她會等我給她一個答復。

        張義轉(zhuǎn)念一想,都郁知道那些事情嗎?岳父會跟她說嗎?應(yīng)該說了,否則這短時間怎么不聯(lián)系我了。知道了更好,這說明我們之間的愛情經(jīng)得起考驗。

        這些良好的心理暗示,讓張義激動不已,他拿起毛筆,在宣紙上寫下“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之類的詩句。但是,更多的時候,張義體味的還是苦悶和憋屈。

        仉正就是在這個時間段闖入了張義的生活。在張義眼里,仉正活在別人的影子里,父親是市委書記,父親身上的各種風光掩蓋了他的才分。這個小家伙跟自己一樣可憐,他攤上了一個強勢的父親,自己攤上了一個強勢的岳母,如果岳母不逼著買婚房,他就不會向盛海開發(fā)公司借錢,就不會發(fā)生后來的事情。張義決定幫仉正一把,挖掘他身上的閃光點。

        張義鼓勵仉正堅持自己的愛好,給他買了一些音樂方面自學的書籍,讓他學習音樂創(chuàng)作,把愛好變成特長。張義對仉正的重視,讓仉正喜歡上了部隊。確切地說,仉正是從心底里膜拜張義了。他覺得張義說話辦事都是干凈利落,一舉一動都干練瀟灑,他恨不得天天像個跟屁蟲一樣呆在張義身邊。

        仉正已經(jīng)感受到了,無論張義多忙,都會找個空閑,聽他抱著吉他彈唱。張義說,我給你的書要好好學,將來學會寫歌,給消防寫歌,讓更多的人了解消防。仉正在吉他上彈了個和弦,表示應(yīng)允。張義問他有什么困難,仉正說光看教材還有些困難。張義承諾給他請個老師。

        仉正身份特殊,張義對他過分關(guān)注,免不了引起別人的誤會。但張義不怕別人說三道四,跟都郁談對象不怕,受到別人的誣告不怕,現(xiàn)在對仉正好一點,他更不怕。他怕的是仉正過于迷戀文藝,什么事情都是物極必反。還好,仉正頭腦清醒心里有數(shù),工作和愛好之間,他處理得當游刃有余。仉正的表現(xiàn)讓張義非常滿意,最關(guān)鍵的是,張義請來的輔導老師告訴他,仉正進步神速,在音樂方面的天賦可以稱得上是天才。

        張義在一次“六熟悉”訓練中把老師的話轉(zhuǎn)告給仉正,讓他抓緊好好學,爭取早點自己寫歌。仉正說行,但你得請我吃紅燒肉。張義看著仉正的一臉壞笑,喜滋滋地答應(yīng)了。

        張義是一個十足的軍事迷,沒穿軍裝前,《孫子兵法》他幾乎倒背如流。到了消防之后,張義先是有點失望,覺得消防離現(xiàn)代戰(zhàn)爭太遙遠,先前研究的那些軍事理論跟消防搭不上邊,等他了解消防之后才發(fā)現(xiàn),和平年代的消防更不容易。雖然之前一直在機關(guān)工作,但張義始終沒有忘記鉆研一些執(zhí)勤滅火常識。就拿“六熟悉”訓練來說吧,他一看內(nèi)容就想到了“知彼知己,百戰(zhàn)不殆”,這句話出自兵法里的《謀攻篇》,對應(yīng)《謀攻篇》的前一篇《作戰(zhàn)篇》,道理淺顯易懂。因為“六熟悉”就是要熟悉責任區(qū)的交通道路、水源情況;重點單位的分類、數(shù)量及分布情況;主要災害事故處置的對策及基本程序;重點單位建筑物使用及重點部位情況;重點單位內(nèi)部的消防設(shè)施情況;重點單位的消防組織及其滅火救援任務(wù)分工情況。換句話說,基層中隊的中心工作就是滅火和搶險救援,只有有的放矢地掌握轄區(qū)特點和重點單位情況,才能打有把握之仗。因此,張義非常重視“六熟悉”訓練,他親自帶隊在轄區(qū)內(nèi)開展這個訓練科目。

        臨近傍晚,在興城大廈門口,張義和他的兵們被保安攔了下來。保安說經(jīng)理有交代,消防的來了不伺候,其中的一個班長聽著不順耳,就吵了幾句。這下子可捅了馬蜂窩。整個樓的保安都聚集在門口,過往行人都看起了熱鬧。為了不發(fā)生沖突,張義趕緊安排班長帶其他兵歸隊,只留下仉正和他一起跟大廈管理人員交涉。

        興城大廈是市里的地標性建筑,張義還在機關(guān)工作時,對這里的情況就了如指掌了。張義對保安經(jīng)理說,你們這個大廈地上66層、地下3層,共69層。地上高323米,占地3.3萬平方米,地上建筑面積超過17.5萬平方米,地下5.3萬多平方米,總建筑面積超過23萬平方米。保安經(jīng)理是東北人,他用大嗓門打斷了張義的話,別他媽的給我扯犢子,跑俺這旮旯背課文吶,你給老子整明白了,消防,這旮旯不歡迎,愛咋咋的。張義憋著心里的火兒,說,你這兒的建筑規(guī)模相當于13條勝利街,又是商業(yè),又是辦公,還有娛樂和餐飲,是標準的人員密集場所……保安經(jīng)理早就不耐煩了,他硬生生地打斷張義的話:滾犢子,有本事找老總。

        張義被嗆得面紅耳赤,嘆了口氣,從兜里摸出了手機。仉正沒注意電話當中說了什么,他滿腦子都在想勝利街,那可是遠近有名的購物步行街。小時候,仉正的家就住在那兒,聽父親說那條街道唐朝的時候就有了,解放后成了地區(qū)專署的辦公地點,老街道改了個名字才保留了下來。那條街道的瀝青路面還是父親帶人修的,他恢復了街道路面,仿照大煉鋼鐵時候揭走的青石板制作了一批烏黑色的石板,勉強還原了街道原貌。仉正記得,勝利街建好后,父親帶著他在石板路上奔跑,“噔噔噔”很帶勁兒。那條街怎么著也得有400米吧,乖乖,這個大廈的規(guī)模居然頂?shù)纳?3條勝利街。

        就在仉正胡思亂想的時候,一個戴著墨鏡胖男人出現(xiàn)在他們面前,看著那些保安唯唯諾諾畢恭畢敬的樣子,仉正猜想這個人來頭不小。果不其然,胖男人對張義伸出去的手視而不見,他指指保安經(jīng)理罵:你們這群王八蛋,把你們的狗眼摳出來看一看,人家小張是誰啊?咱們消防支隊的大拿,人家審批過多少項目?你們一個個豬鼻子插蔥裝象,給個棒槌就當針認,要知道自己能吃幾兩干飯,別門縫里瞧人把人看扁了,人家小張的岳父可是咱們消防支隊的政委,一把手呢。

        張義顧不上理會那些指桑罵槐的話,他上前一步問,劉總,大廈什么時間開業(yè)的,消防手續(xù)都合格了吧?

        這個問題得問你岳父,要么你就去問市委仉書記,我們民營企業(yè)嘛,是在為地方經(jīng)濟建設(shè)做貢獻,消防也得服從地方黨委政府的領(lǐng)導,是不是?胖男人拍拍風衣下擺,鼻孔里曲里拐彎地發(fā)出了一個“哼”字。

        市委書記?屁!

        仉正的這句話讓轉(zhuǎn)身正要離去的胖男人回過了頭,他沖仉正笑笑,說這小家伙有點意思。然后從背后傳過了半句話:給你岳父問聲好。

        這場鬧劇敗壞了張義的情緒,但他還是沒忘之前跟仉正的約定。

        張義帶著仉正去了一家餐館,點了幾道菜,其中就有仉正愛吃的紅燒肉??粗鴱埩x不開心的樣子,仉正說,指導員,我想寫首歌,歌的開頭我打算來段RAP。張義心不在焉地回答,說好,就沒了下文。等仉正想張嘴唱那段RAP時,張義已經(jīng)讓服務(wù)員上了瓶二鍋頭。

        仉正第一次覺得紅燒肉吃得沒滋沒味,因為張義喝醉了。張義先是嘮叨,咱們有“五條禁令”,我不該喝酒,然后就舞舞扎扎地罵娘。仉正第一次聽到張義嘴里蹦出臟字,他過濾了那些臟字,勉強把那些前言不搭后語的話串聯(lián)起來:罵我豬鼻子插蔥裝象——不符合消防審批手續(xù)——我堅持原則——有苦難言——早晚得出事兒——得舉報。

        仉正說,對,得舉報,回去就操練。不知什么時候,仉正也學會了“操練”兩個字。

        這天晚上,張義趴在宿舍的桌子前寫字,不是寫書法,而是寫舉報信。他寫了撕,撕了寫,一會兒的工夫桌子上和地下就變得亂糟糟了。那些飄散的紙張碎片變成了一張張嘴巴,它們在張義的耳邊一個勁兒地爭吵——

        張義,你別不自量力,人家都說了,消防要服從地方黨委政府的領(lǐng)導,你瞎操什么心?

        張義,你得想好了,這事兒沒有你岳父點頭,肯定批不下來,本來就跟都郁沒法解釋,再舉報你岳父,那婚姻肯定得吹。

        張義,你身為消防舉報消防,不管結(jié)果如何,肯定牽扯出一大批人,把大家伙得罪了,你還想在部隊干下去嗎,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人吶。

        張義,你說的良心哪兒去了?喂狗吃了嗎?

        ……

        張義的心里亂成了一團麻,他拍拍疼得有些發(fā)脹的腦袋,把目光凝聚在窗前的水仙上。張義把花盆小心翼翼地捧到面前,水仙球莖上早就生出了翠綠的葉子,葉子中間發(fā)出了6支花葶,頂端已經(jīng)生出了花骨朵。要開花了,春天就要到了,我不能讓它亂下去。張義從花盆里拽出了水仙,用剪刀把錯雜在一起的根須攔腰剪斷。張義用欣賞都郁一樣的眼光深情地看著水仙,他似乎聞到了一股花香。

        張義趴在桌子上睡了,一夜無夢。一直到仉正來敲門。張義醒來的時候,一眼就看見了那株水仙,花盆坐在暖氣片上,先前生機勃勃的水仙已經(jīng)開始枯萎了。張義氣急敗壞,沖自己發(fā)起了無名火。多大點兒事情,非要喝那么多酒,現(xiàn)在好了,水仙被暖氣烤死了,回頭拿什么禮物送給都郁?仉正說,指導員,這可是不吉利的征兆啊,該不會是要出什么事兒吧?呸呸呸,烏鴉嘴!

        就在這個時候,電鈴響了,仉正顧不上拿出昨天晚上剛寫的歌詞,只能跟在張義身后,沖到了停車場。消防車拉著警鈴呼嘯而出,仉正看到,張義緊繃著臉注視著前方。

        從看到電視新聞的那天起,我就覺得會出事兒。但沒想到事情會來得這么快。這樣也好,最起碼我可以不用夜夜做噩夢了。

        這幾天的夜里我都會做同一個夢。夢里,有一群看不清面目的人圍在我身邊,他們簇擁著我往樓道走,我想推開他們,可是,手還沒觸及到他們的身體,他們的身上就“噼噼啪啪”地冒出了火星,緊接著,這些人就變成了火球,空氣中彌漫著嗆人的焦糊味。他們都抬起了頭,黑洞洞的眼睛盯著我,只是流淚,不說話。我想逃出人群,他們又爭先恐后擋住了我的去路,面目猙獰地向我撲來。我聽到了消防車的警報聲,我看到張義踩著云彩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我向他伸出手,卻被一把刀砍斷了。仉貴舉著血淋淋的刀橫在我的面前,他放肆地笑著,那張胖胖的臉又變成了仉正的臉。我歇斯底里地喊,張義,救我!卻被人推向了無底深淵。我聽到了熟悉的笑聲,是劉總的笑聲。我看到了那些著了火的人,他們跟我一起墜入深淵。

        夢醒之后,我大汗淋漓,渾身酸疼。我知道,這是報應(yīng)。

        我是經(jīng)人介紹進的盛海開發(fā)公司,劉總是我們的頭,負責興城大廈項目的開發(fā)。原本我的目標是考個公務(wù)員或者當個老師,領(lǐng)一份旱澇保收的工資,對于女人來講,這樣的選擇是很理想的。

        我沒有多大的理想抱負,我只想安安穩(wěn)穩(wěn)地過日子。沒考上公務(wù)員不要緊,那就爭取當個老師吧。到一家學校應(yīng)聘的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老師這行業(yè)還得有教師資格證。老家的親戚笑話我,說我光顧得讀書,兩耳不聞窗外事,想當老師居然連基本條件都不知道。這確實令我尷尬。有人就替我解圍,說這算啥,這說明孩子老實,估計上大學時連戀愛都沒談過吧。替我解圍的是劉總,我的遠房堂叔,在我老家那里算,應(yīng)該是沒出五伏,他在我們家族里很有名望。誰都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法子,居然在外面混得人模人樣,還當上了市里的人大委員。很多人都把他當成了神,恨不得把他的照片請回家,擺在案桌上當成財神供著。我祖宗八代都是農(nóng)民,父母除了會刨土坷垃就不會干別的,他們省吃儉用供我上大學,本來是指望著我能有份好工作,徹底改變家里的情況,但他們沒想到,我大學畢業(yè)之后居然找不到工作。我父親成宿成宿地捧著煙袋鍋抽煙,好不容易睡下了,也能被自己咳醒。他怎么也搞不明白,大學生咋就這么不值錢呢?別說他搞不明白,社會變化這么快,普通群眾哪兒能看得懂?普通群眾這個詞兒是我從仉貴那里聽來的,在他嘴里,這個詞兒出現(xiàn)的頻率極高。什么為普通群眾謀福利啊,要密切聯(lián)系普通群眾啊,當官要對得起普通群眾啊,等等,好像他整個人都是為這個詞兒生的。我經(jīng)常想,我,我父母,還有老家的那些街坊鄰居們,我們都是普通群眾,那誰是特殊群眾呢?我堂叔劉叔說,他就是特殊群眾。

        家里還有兩個弟弟在上學,父母能供我一個女孩子上完大學已經(jīng)不容易了。我不能一直呆在家里,我必須工作。我大伯是村里的書記,他是整個家族的明白人,他以村里小學建成使用三周年的名義,把劉總請回了老家。那所小學是劉總出資建設(shè)的,他說致富不能忘了眾鄉(xiāng)親,他理所當然地享受金錢帶給他的榮譽。劉總本來推辭了村里的宴請,說要趕回市里,有一個很重要的項目在談。后來,我才知道,他正在跟消防支隊交涉興城大廈的消防驗收問題。他是看到了我才留下吃了頓飯。在飯桌上,他替我解圍,并向我大伯承諾,只要跟著他干,不出幾年就會富起來。他還說,如果不想在企業(yè)里干也行,趕明年再考公務(wù)員,他替我找人,準保能安排上,現(xiàn)在沒關(guān)系還想考公務(wù)員,更別說是學音樂的,除非太陽打西邊出來。我大伯替我應(yīng)下了,末了還往他車上裝了兩桶花生油。他很愉快地接受了。他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另一只手指著花生油,眼睛笑瞇瞇地盯著我說,這個好,純綠色。我當時下意識地躲了一下,村里人哄然大笑。他們說,這小妮子跟自己叔叔還扭扭捏捏的。劉總也跟著眉開眼笑了,他用拍我肩膀的手一把摟過了我的肩頭,說都是一家人還生分個屁。說完這話,他的手已經(jīng)滑到了我的胳膊上,他捏了捏我的胳膊,手勁兒有點重,但我沒好意思吱聲。

        所有人都會把這個親昵動作當成是長輩對我的關(guān)心,包括我在內(nèi)。到公司上班之后,我堂叔劉總安排秘書給我買了幾身衣服,天,貴得嚇死人,比我大學四年的學費和生活費加起來還要高。他帶著我跟各種人應(yīng)酬,走到哪兒都不忘了介紹,說我是他的侄女,剛從大學畢業(yè),是一枝含苞待放的山桃花。跟張義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他就是這么說的。

        我記得很清楚,張義沖我笑了笑,自顧自地吟誦:村南無限桃花發(fā),唯我多情獨自來。日暮風吹紅滿地,無人解惜為誰開。我堂叔劉總帶頭鼓掌,說部隊上真是藏龍臥虎啊,小張兄弟真是才子,李白的詩張口就來。我不知發(fā)了什么神經(jīng),接著就給他糾正,這是白居易的《下邽莊南桃花》。劉總拍拍自己的腦門就笑,說對對對,還是大學生說的對,是白居易的,不是李白的,來來來,給這對才子佳人敬杯酒。那天晚上我喝醉了。

        有些事情我這輩子都不想去回憶,可是現(xiàn)在我不得不去揭開那個傷疤。

        堂叔是個道貌岸然的畜生,可是我發(fā)現(xiàn)的有點晚。他不但把我那個了,還給我拍了照。我實在是沒臉面在這個世上活下去,我用刀片割了手腕。殷紅的血順著手指流到了指尖,又從指尖滑落下去,摔在了地板上,我有些恍惚。后來我被搶救過來,堂叔讓我要死滾到別處去死,別臟了他的地方,敗壞了他的名聲。究竟是誰敗壞了誰的名聲?我想起了地板上的那些血漬,像一朵朵盛開的桃花,我還想起了張義吟誦的那首詩。我也忘了我是怎么活過來的,反正我是想開了。都說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桃花不為我開也不會為我謝,我的生命很渺小,身子也不值錢,但我活著就得活出個樣子,像桃花一樣開出一片燦爛。

        我淪為那個畜生的一個工具。我學音樂,我會唱歌跳舞,他用我來對付形形色色的官員。我知道我做的事情都見不得光,但我很糾結(jié),放縱自己可以換來一絲快感,那種快感里帶著仇恨,我想讓所有好色之徒都身敗名裂。

        可是,我必須承認,對張義我下不了手。堂叔說,做完這件事兒就放過我,我才答應(yīng)了他。

        在酒桌上我才知道,張義買房子借了那個畜生的錢。那個畜生說,錢不錢的無所謂,只要早點把興城大廈的消防手續(xù)辦妥就一筆勾銷。張義不干,說不能違反原則,不能違背良心。那個畜生就說原則是什么?良心又是什么?你小張兄弟不肯高抬貴手,我也不強求,回頭我去找你岳父。張義說不可能,我岳父比我還講原則。那個畜生冷冰冰地笑了半天,一字一頓地說,你們一家人都是共產(chǎn)黨員,我就不信你們小胳膊能擰過大腿。說到這里,那個畜生的笑聲戛然而止,他收住擠出來的笑容,臉面上帶著戾氣。

        張義很快就喝醉了,就算沒有心事,他的酒量也不如我。那個畜生用眼神命令我,讓我把張義送回家。在張義的婚房里,我把他扶到了嶄新的大床上,他口齒不清地咕嚕了很多,我很想把自己的身子給他,在我的身體里孕育一個傳承他的血脈的生命。我已經(jīng)脫下了自己的衣服,但他拉著我的手喊我都郁。我一下子清醒了。但該做的事情還是要做,我拍下了幾張照片。

        那個畜生把照片要了去,發(fā)給了張義的岳父,然后真的放過了我。事實上,也算不上是放過了我,他把我當成禮物送給了市委書記。

        我要抓住這次機遇,我必須逃離那個畜生的魔掌。我使勁了招數(shù),把仉貴迷戀的不輕,他把兒子打發(fā)到了部隊,他說要娶我為妻。我說這樣對你影響不好。他說還是寶貝心疼我,為我著想,不過也沒什么不好的,領(lǐng)導干部也有七情六欲,我娶了你也等于聯(lián)系了普通群眾。說完這話,他就翻身趴在了我身上,呲牙咧嘴地聯(lián)系普通群眾了。

        一場大火燒了興城大廈,我在新聞里看到,死了不少人,張義也受傷了。這把火驚動了省委巡視組,他們把我請到了這里,讓我交代情況。我該怎么辦?我不能竹筒倒豆子,最起碼不能牽扯仉貴,他是我生命中的貴人,也是唯一可以抓住的稻草。我已經(jīng)拖了好幾天了,我實在想不出為他開罪的法子。沒事,只要我咬緊牙,啥都不說,他肯定會躲過這一劫,再說了,一場火災怎么可能毀掉一個市委書記。今天的電視新聞還播了,他去醫(yī)院看望張義。

        一想到張義,我的頭就疼了起來。不行,不管怎么樣,我得跟他們談個條件。我要見一見張義,不親口說個對不起,我良心上過不去。

        在醫(yī)院的病房里,我見到了頭上纏滿了繃帶的張義,他用眼神沖我示意??蓱z的人啊,到現(xiàn)在都不知道,我拍的那些照片已經(jīng)到了別人手里。仉正懷抱著吉他坐在床前,他看了我一眼,從他的眼神里,我看不到任何感情色彩,他恨我嗎?

        吉他的旋律響了起來,仉正閉上了眼睛,唱起了RAP——

        我說紅燒,你說肉,紅燒,肉,紅燒,肉。

        我叫仉正,我愛吃肉,我愛吃的是紅燒肉。

        我叫仉正,我來當兵,我來當?shù)氖窍辣?/p>

        我叫仉正,你叫張義,我們兩個親如兄弟。

        你說水仙,她說花,水仙,花,水仙,花。

        你叫張義,愛養(yǎng)水仙,你最喜歡的是水仙。

        你叫張義,愛著都郁,你最愛的人是都郁。

        你叫張義,她叫都郁,你們兩人天賜良緣。

        我說消防,你說棒,消防,棒,消防,棒。

        我們消防,執(zhí)勤訓練,為了給大家保平安。

        我們消防,滅火救援,為了給群眾來風險。

        我們消防,出生入死,為了讓人生活甜蜜。

        我說紅燒,你說肉,紅燒,肉,紅燒,肉……

        仉正的淚水滑落臉頰,掉在了吉他的琴弦上,我聽到仉正唱破了一個音兒,里面夾雜了一個低沉的和聲——紅燒,肉——我看到張義也張了張嘴。

        我逃出了病房,慌里慌張地險些跟一個女人撞個滿懷。女人抱著一個透明的花盆,里面養(yǎng)著一株水仙,我猜她是都郁。沒錯,都郁緩緩地對我說:我認識你,也恨過你,但我不會讓你的陰謀得逞,別說張義被火燒得破了相,他就是變成植物人,我也會陪他一輩子。

        噩夢該醒了,我想我知道應(yīng)該向巡視組的人交代什么問題了。但,他們讓我先等等。因為他們收到了一封實名舉報信。后來,我才聽說,那封信是舉報市委書記的,是他親兒子寫的。

        看來我已經(jīng)不重要了。

        不,有件事兒很重要,我得幫仉正修改一下那首RAP——我說紅燒,你說肉,紅燒,肉,紅燒,肉。

        責任編輯:次仁羅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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