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天喜
(上)
上個世紀60年代。
我家住在一個小山村。父親建國前是私孰老師。同一個院宅為鄰的是金、曾兩家,曾家是富農(nóng)成份。
按當?shù)亓曀?,金家老兩口我叫金表叔、金表嬸,這老兩口常吵
鬧。每次吵鬧先是對罵,接下來是邊罵邊向對方摔打東西,再下來是撕打,常見的是男方扭住女方頭發(fā)往下按,女方則拳腳相加直指男方下身,扭打中夾雜嘶叫聲、慘叫聲、罵咧聲,同院的大人聽到這些恐怖聲音,便上前勸架拉架,結尾是兩口吵吵嚷嚷找時任生產(chǎn)隊長的父親調解。
金表嬸在撕打中吃了幾次虧后,當見金表叔大罵臟話,彎腰拿東西剎那間,便跋腿往屋外跑,她頭發(fā)蓬亂,衣不蔽體,邊跑邊嚎叫“打死人啰,老狗日的打死人啰,老子不活了…”,她這是向百米外的水庫跑去,她的家人和鄰里擔心發(fā)生意外,紛紛火燎火急跑上前拉的拉、勸的勸,小孩們則緊追其后看熱鬧。
起初,可能是拉勸的人動了真情,她覺得被人拉勸是一種沮喪的補償,后來她動輒就向水庫跑去。她家里人和鄰里也見怪不怪了。一次她真的跳進水庫,可能是嗆了幾口水受不了又爬上岸,她坐在岸邊,先是嚎啕大哭,哭泣中夾雜咒罵“全家都死絕了,個個都是狼心狗肺…”,咒罵一陣也沒人上前勸導,她干脆脫下衣褲曬在草叢上,蹲在庫岸邊洗起了澡。一次她跳進水庫,金表叔抓住漂在水上的頭發(fā)邊往水下按邊重復罵“老子讓你喝個夠”。
生產(chǎn)隊“食堂化”后期,每人每天供應半斤米,在蒸飯罐上帖上姓名統(tǒng)一蒸飯,一次,她的幺兒金五偷蒸飯罐里米被當場抓住,幾個社員把他按倒在地,正在捆綁。
父親上前勸阻,說,“他人還小,批評教育算了”。社員們看在父親面上給他松了綁。
接下來父親對金五說,“人要養(yǎng)成好的品行?,F(xiàn)在大家都指望那點米救命,你偷了別人的米就等于要別人的命。年青青的要走正道,千萬不要染上小偷小摸邪氣”。
當天,她領著金五上門,向父親邊叩頭邊說,“今天如果不是你鄧老師勸阻,肯定我那幺兒要被他們整個半死”。
一個月后,一天清晨,她在院壩里罵,“他憑啥子罵老子的幺兒、教育老子的幺兒,要給老子的幺兒恢復名義…”。
她不指名罵了一陣,見父親沒接話,便氣沖沖的提起凳子坐在我家門口喊叫,“鄧老師,你誣陷我的幺兒,壞了他的名身,要跟他平反”。她說完這話,拖長聲調哭喊“兒啦兒啊,你年紀青青的就受這么大誣陷呀,你被整得好慘哦”??藓奥暟О星?,不知者以為她的幺兒死了。
哭喊了一陣,見沒人理她。猛然間,她脫去上衣,捶胸蹬足,嘴里重復喊叫“姓鄧的欺負人啰”。
父親見狀,沖著她罵了句“不要臉”。
她沖著父親接連叫嚷“不要臉你又敢咋拉”。
母親實在忍不過了,說,“你那幺兒偷人家蒸飯罐的米,是當場抓住的,人贓俱獲,你憑啥子說是誣陷”?
她聽到這話,先是一愣,接下來是大喊大叫“鄧家兩口子欺負人啰”,她邊喊叫邊跺腳。
折騰一陣,見沒人搭理她,吼道,“老子不活了,要死在你們鄧家門口,是你們把我整死的”。
話音一落,只見她順勢倒地,在地上打起滾來,嘴里長聲吆吆哭喊“打死人啰、鄧家打死人啰”。她累得上氣不接下氣,淚水、鼻涕、塵埃交錯在臉上,連蓬亂的頭發(fā)間都能看見邋遢惡心的斑跡。眼前的她象似瘋子。
這時,父親對母親說,“等她在這里潑”,便鎖上門下地干活去了。
院子三家人墻連墻、房連房,房前屋后互通,共用一個敞壩(曬場)。鄰里的雞到她房前屋后覓食,她生出無名火氣,邊破口大罵邊拿東西去追打,狗見了便發(fā)出汪汪叫也去攆雞,一時間整個院子鬧得雞飛狗叫人在吼。一次她把砍柴刀向雞打去,一只公雞發(fā)出“呱、呱”慘叫,拖起受傷的腳連跳帶飛逃之。
曾家女主人見自家的雞被打,說,“雞不會說人話,何必跟雞過不去嗎”。
她接過話,罵道,“現(xiàn)在是共產(chǎn)黨的天下,沒得你富農(nóng)份子說話的…”。
罵了一陣,見對方?jīng)]吭聲才閉嘴。
雨后的一天,她拿起一根長竹竿追攆雞時不慎摔了跤,這下便不依不饒,硬要曾家賠藥費。
曾家女主人說,“是你自己摔倒的,憑啥子叫別人賠藥費”?
她大吼,“老子今天就要你賠”。
曾家女主人罵,“不要臉,都是女人憑啥子給我充老子”?
只見她雙手叉腰,步步逼近對方重復喊叫,“老子今天不要臉你又敢咋拉、給你充了老子又敢咋樣”?
眼看她就要向對方出手。
“不許胡來”。只見父親邊吼邊朝兩人走近。
“都是一個院子的鄰居,相互多一點寬容少一點計較嗎。雞是長腳的,吆喝開就算了嗎,去追打干啥子,啥子賠藥費哦”?
她聽了父親這番話,火冒三丈,大吼大叫,“你這個啥子逑隊長,幫富農(nóng)份子說話”。
父親說,“這不能和成份扯在一起”。
她吼道,“我管逑你那些,賠我藥費就是了”。
父親也吼道,“你還講不講理”?
她反詰,“老子不講理你敢把我怎樣”?
此時,見父親也來了氣,他提高嗓子大吼:“再敢胡鬧把你捆起來送到公社”。按當時慣例,公社對生產(chǎn)隊送去的人在趕場天要進行游街懲罰。
她聽了這話,只見她邊轉身邊喃喃自語“老子不得怕你”走開了。
一年暑假,9歲的表妹和7歲的表弟來家耍,一天,姐弟倆在稻田里撿谷穗。她見了大喊大叫,“不準撿,田是我的”。語氣間流露出生氣。
姐弟倆回答,“田是生產(chǎn)隊的,憑啥子不準撿”。
她怒責,“嘿,兩個小雜種嘴還硬嗦”,說著,順手拿起一根竹竿邊罵邊朝姐弟倆跑去。
姐弟倆邊逃邊頂嘴“田是生產(chǎn)隊的嗎”。
她邊追邊罵,“老子今天非打死你們兩個小狗日的”。她氣足勁足,眼看就要追上姐弟倆,只見她舉起竹竿就打過去,剎那間:
表弟驚呼,“姐姐,快救我”,姐姐轉身拉起倒地的弟弟,跟跟蹌蹌繼續(xù)逃跑;
她驚叫,“哎喲,痛死老子啰”。
原來,表弟見竹竿打來,心慌腳沒踩穩(wěn)摔了跤,她急于打人,用力過猛身子失去平衡也摔了跤,打出的竹竿偏離了方位。
接下來,她坐在地上喘著粗氣,心存憤恨,怒視對方,斷斷續(xù)續(xù)罵道,“你們兩個小狗日的,不得好死,槍打五雷轟…”。
姐弟倆也坐在不遠處喘著粗氣,心存余悸,盯住對方,時不時重復“田是生產(chǎn)隊的嗎,憑啥子不準撿”。
不知啥原因,她一聽到“田是生產(chǎn)隊的,憑啥子不準撿”的話,就氣得暴跳如雷,喊破嗓子的咒罵,恨不得抓住姐弟倆痛打一頓,于是她又接著追攆。
姐弟倆見她追攆又接著逃跑。
追攆出不遠,她又累得上氣不接下氣,只得坐地邊喘粗氣邊咒罵,咒罵聲中夾雜咳嗽、吐痰聲。
這樣折騰了一個多小時,她帶著憤怒,憤怒中夾雜幾分委曲找到父親,說姐弟倆如何如何欺負自己。
父親向她道了歉,又叫姐弟倆向她賠了禮。
她走后,父親對姐弟倆說,“莫去惹她,她是個潑婦”。
表妹問,“舅舅,啥子叫潑婦”?
頓了頓,父親說,“潑婦就是兇悍、蠻橫、不講道理的女人”。
(下)
上個世紀70年代初,金表嬸一家新修了房子搬出了院落。
光陰荏苒,時間到了2006年新年初二上午,坐在院壩曬太陽的
她,隱約聽到有人喊“金表嬸、金表嬸”,她嘀咕道,“自己一個人獨居,平日沒有人上門,誰會喊自己”?
遲疑間,見一老婦人,頭帶暖融融的帽子,淡紅色毛線大衣過膝,一手柱著拐杖,一手提著一個包包朝她走來。老婦人走近了,又補了一句,“認不倒我了哇”?
“唉呀,是鄧表嬸都嗎”。
她口里說出的鄧表嬸正是我母親,當時年逾86歲。
她問,“你來做莫個(啥子)”?
母親回答,“來看你撒”。
“來看我呀”?她露出驚訝、意外的表情。
母親邊遞過包包邊說“給你,是從兒子那里帶回的”。
她接過包包,見里面有糖果、糕點,說,“這些東西從來沒見過”。
兩個老人挨著坐下。
她充滿著驚喜和感動,說,“你現(xiàn)在好了,吃得好,耍得好,穿得好,就象城里富人樣,剛才沒把你認出來”。說到這里,她伸手摸著母親的衣服,說,“這衣服怕要花好多錢哦”?
母親說,“不曉得,是四兒媳婦從西昌買回來的”。
她說,“人的一身,哪個說得清楚哦,你們家過去好窮哦,娃兒又多呀,誰會想到你一家人現(xiàn)在那么好,六個娃兒五個在單位當官做事,你是官太婆了,說著便哈哈大笑。
母親接過話,說,“你莫(不要)說這個。托你的福,娃兒些都有孝心,爭著接我去耍,就是耍不住,一年出去耍一兩個月就想回來,再多耍身上就這兒不對勁那兒不對勁的,還要耍出病來,回到農(nóng)村身體還好些。就象穿的,娃兒買起穿都穿不完,你不穿還不高興,那權啟芳有時還估到(硬要)你穿,里面穿啥外面穿啥,從頭到腳給你穿上,一樣一樣理好”。
她問,“權啟芳是那個哦”?
母親說,“嘿,就是我那四兒媳婦都嗎”。
她哦了聲,說,“那些年我們住一個院子,給你和鄧老師惹了好多麻煩哦,我那個幺兒缺德,把房子修在你們家老祖墳上,說是壓死人整活人,你們不但沒記仇,還來看我”。
母親插話,說,“過去的事莫說了”。
她嘆了嘆氣,接著說,“那些年我那么潑、那么橫,逞強惹事,耍潑耍橫,你們讓著我,還以為你們是怕我。你的娃兒都有孝心,我的娃兒六親不認,那個迕逆子(幺兒)從小拿給我慣壞了,從不讓那個,耍潑耍橫兇得很,跟我說話從不輕言細語,開口閉口稱老子,只有聽他吼叫的,他老漢被雷電打死,一家人扯費用承擔,他說老漢死在妹家,妹該承擔主要費用,妹說老漢死是他虐侍造成的,我想起自己遭的虐侍,一氣之下一巴掌打過去,沒想到他一掌把我推倒在地,腦殼碰出血,住了十多天醫(yī)院,一條腿殘廢了,柱拐杖走動都很老火,出院后我跟四兒吃住,前兩年四兒死了就一個人吃住,單家獨戶的,白天清靜得說句話的人都沒得,晚上擦黑就上床,睡也睡不著,太難熬了,村上調解叫迕逆子(幺兒)一年給230斤米60元錢,他從來沒給過錢,糧食也拖著,這種日子生不如死”。說到這里,她氣得語不成句,眼淚婆娑。
母親勸道,“莫說這些煩心事了,好好活”。
這年正月初五,村民們在曬場上敲鑼打鼓、唱“車車燈”鬧新年。她住宅離曬場有一百多米。
“車車燈”屬地方方言山歌一類。唱“車車燈”前先敲響鑼鼓,由一人領唱,結尾時由眾人幫腔,有的記不著詞就翻開“車車燈”書照著唱,也有的一人唱完一折“車車燈”才敲鑼鼓的。人群把唱“車車燈”的圍在中間看熱鬧。
偶然間有人聽到不遠處傳來笑聲,便按笑聲舉目望去,見山腰間一老人坐在地上,頭發(fā)蓬亂幾乎看不清臉面,由于老人又瘦又小,如不是聽到笑聲,很難發(fā)現(xiàn)那里還有人存在。
有人認出她是金表嬸,說,“人活到這個份上也太遭孽了”。
原來,她很想看熱鬧,柱起拐棍一拐一瘸吃力走出家門兩三丈遠就摔倒了,于是便就地坐下看曬場的熱鬧。
一年后,金表嬸離開了人世,享年84歲。
送征購糧
上個世紀六十年代中期的一天上午,當時我12歲,早飯后,父親叫我一起去送征購糧,送征購糧到糧店單邊里程有20來里。
父親、二哥和我來到生產(chǎn)隊保管室,見保管室人群進進出出、忙里忙外,裝筐的過秤的說話的聲音交織在一起,其中要數(shù)保管員喊過秤聲最大,生怕記錄聽不清似的。
這是我第一次送征購糧,第一次接觸這樣場面,搞不清頭緒便站在一旁看熱鬧。
突然,父親喊:你快過來把口袋牽開。
我牽開口袋,父親邊往口袋里裝谷子邊說:你人小挑“甩口袋”,以免打倒。
我想問啥子叫“甩口袋”,又怕父親說多嘴,只得納悶的應到“嗯。”
接著,父親用繩扎緊袋口,在扎袋口處系上繩子,繩子一端系在扁擔上,這就是當?shù)亟械奶簟八诖!?/p>
送征購糧的都是男人,因天氣炎熱一般都裸露上身。
父親、二哥和我挑著征購糧走在送糧人群中,二哥走在人群中靠前,我挑著擔子沒有大人走得快,走在隊伍中靠后,父親緊跟其后。
剛開始,肩上扁擔兩端的“甩口袋”搖搖擺擺,我擔心“甩口袋”從扁擔兩端滑落,便用兩只手拉住“甩口袋”走路,這樣走路別扭不自然,這時,身后傳來“擔子偏斜些,用一只手穩(wěn)住前面口袋繩就行了?!?/p>
我按照父親說的做,覺得穩(wěn)住了前面的口袋,后面的口袋自然也穩(wěn)定了許多,挑著擔子走起來也沒有剛才別扭費勁了。
大約走出兩里多,山路比先前窄了,路的兩旁是草叢、樹木,草叢密密實實高矮不等,特別是一種叫“蕨芨草”的草本植物,長得又密又高,可稱得上水泄不通,就像一堵堵天然屏障。我扁擔兩端的“甩口袋”時不時與它們碰撞“接吻”使肩上擔子失衡,這時,身后又傳來“擔子稍打直些?!?/p>
我按照父親說的做,“甩口袋”沒有與它們“接吻”了,擔子在肩上也平穩(wěn)了。
山路凹凸不平,上坡下坡溝溝坎坎是很自然的。在走一段下坡路時,我感覺身子在前傾,重心在失衡,這時,身后又傳來“擔子稍打橫些,用手穩(wěn)住口袋繩?!?/p>
我按父親說的做,穩(wěn)穩(wěn)當當下了坡。這時,我在心里說,今天好在父親指點才免了摔跟斗之災。
走著走著,覺得擔子壓在肩上有些痛,扁擔在肩上換過來磨過去勤了,走起路來也不如先前精神了,想放下?lián)酉⑾ⅲ@時,身后又傳來“堅持一下,到‘跳墩子休息。”
我隨勢朝前看了看,見眼前崎嶇婉曲的山路上,送糧人群就像一條長長的巨龍,“跳墩子”在眼前若隱若現(xiàn)。
我受眼前情景的鼓舞,看到了父親說的目標,又喚起心中的勇氣,跟著送糧人群朝前走。
“跳墩子”到了,這時,身后傳來“休息一下?!?/p>
我按父親說的做,放下?lián)?,不像大人們那樣坐在兩個籮筐搭起的扁擔上,而是坐在旁邊幽綠的草地上喘著粗氣,也像大人那樣取下毛巾擦漢水,見眼前的“跳墩子”原來是一座石墩子橋,是用一個個大約60公分左右見方的石墩子組成的;墩子之間間隔大約50公分左右橫貫于河床;河中心少了兩個石墩子,是用兩根不粗的圓木塔在兩個“石墩子”之間。激流碰撞在石墩子上,濺起高高的浪花。我看在眼里,心里擔心怎么過這“跳墩子”。就在這時,見二哥從“跳墩子”一端走了過來,心一下子踏實了許多。
二哥對我說,“我把父親的擔子挑過河岸又來接你?!?/p>
這時,我明白了二哥挑著擔子總走在前面遠遠的是為了什么。
送征購糧的路程到“跳墩子”才走了一半。
接下來是走鐵路。從河岸到鐵路是一段“之”字路形的爬坡路,平日人們空手走過都要喘粗氣。
我們父子三人挑著擔子前后走著,父親走在前面,沒走多遠,二哥見父親走得吃力,便對父親說:您把擔子放在這里,打空手走上去,我回來挑。
二哥先把自己挑的擔子放在鐵路邊,接著又回過頭來挑父親的擔子。
上了鐵路,我們父子三人挑著擔子順著鐵路枕木朝前走,二哥走在前面。走著走著,可能是太勞累了,二哥挑著擔子的身軀沒有先前那樣直了,從背影看上去成了“背夾子”形狀,突然,見二哥肩上的扁擔在換肩剎那連同籮筐滑掉在枕木上,隨之傳來“唉呀,好在谷子沒撒出來”的聲音,這時見二哥肩上皮膚隆起一坨紅紅的。
隆起那一坨是老繭,是挑擔子多了磨起的。
我挑著征購糧打著光腳板走在枕木上,舉目遠眺,見枕木與鐵軌間若隱若現(xiàn)青煙,青煙中還若隱若現(xiàn)火苗,這是火辣辣的太陽烤出來的,我的腳掌燙得迫使加快步履。
鐵路在山間延伸,山間的小路上時不時走出送征購糧的人群,越往前走,鐵路上送糧人群越多,有的相互說著話,有的挑著擔子你追我趕。
突然,傳來“轟隆--轟隆,嗡—嗡”響聲,熱心的大聲喊“火車來了?!彼查g,送糧人群走出枕木,有的把擔子放在鐵路邊人行道上等火車馳過,有的仍挑著擔子繼續(xù)朝前走。當火車進入視線,覺得火車就像一個龐大無比的戰(zhàn)神,繼續(xù)響著“轟隆--轟隆、嗡—嗡”響聲,強烈震撼著鐵路沿線的山川,當火車從眼前呼嘯而過,覺得火車發(fā)出的“轟隆--轟隆”聲是在車皮、車輪、軌道、枕木間湊響的,伴隨火車風馳雷鳴而過是一股強大的巨風掠過。
就在火車馳過一剎那,猛然有人喊“火車碾到人啰,”這喊聲來得陡然,送糧人群吃驚不小,便放下?lián)映鍪曼c跑去。
原來是一老者挑著擔子走在鐵路人行道上,由于身體虛弱,火車的風力把老者拉倒在道渣上,頭、手、腳都有外傷,但兩只手仍緊緊拉著傾斜的籮筐。
有人問:傷得重不?
老者回答:只要征購糧沒打倒就好。
一小時候后,我挑著擔子到了糧店,見排著多路長長的隊伍,籮筐連人緊挨排著,等待驗收糧食。
父親請來了驗收員,可能是怕?lián)郊伲婒炇諉T用手伸進籮筐深處抓起一小把谷子,先用嘴吹吹,再看看谷粒是否干凈、飽滿、呈色,然后用上下牙齒磕碰谷粒是否干脆。
通過這樣抽查兩三籮筐后,驗收員口諭“中等、過秤?!?/p>
等級分上、中、下三等,每個等級存在價差,普遍的是中、下等。
最后一個環(huán)節(jié)是過秤。一邊是糧站的同志在“算盤”上用兩只手撥動珠子,逐一增加入庫征購糧數(shù)字,一邊是生產(chǎn)隊“保管員”逐一核對每擔糧食重量是否吻合。
這時我明白了保管室逐一過秤、登記每擔征購糧重量是以防短斤少兩。
人們都知道征購糧是皇糧,絲毫不敢馬虎,所以從未發(fā)現(xiàn)重量有不吻合的,只有驗收不過關的。
糧店屬縣糧食局領導,征購糧能否過關憑店長一句話。
就在過秤時,只見不遠處圍了一堆人在吵架,有人大聲吼道:你店長成了這里說一不二的土皇帝,生產(chǎn)隊長求收征購糧你拉起馬臉,從鼻子里哼出個不行,大隊書記求收征購糧你借口有事躲著不見。農(nóng)民按你的要求,在糧店返工曬了四天的谷子,白天太陽烤,晚上蚊子咬,到頭來還說不行,你有沒有一點階級感情,有沒有……。由于噪音太重,后邊說啥子沒聽清楚。
原來,吼這番話的是公社一副書記對糧店店長說的,是一個生產(chǎn)隊在糧店返工曬了四天征購糧仍驗收沒過關,便找到大隊書記幫忙說情,店長仍說不行,之后又找到公社分管征購糧入庫的副書記,沒想到對方仍不買帳,還說“書記,你不要難為我嗎?!币虼诉@位副書在那里發(fā)脾氣。
我們父子三人在返回路上,見在一鐵路軌道間圍了一堆人,遠看過去,這些人蹲著好像是在找東西,走近時聽見哭聲罵聲夾雜在一起,我們湊了過去,見哭的是個十四五歲的娃兒,他邊哭邊和圍著的人一起撿打倒在道渣里谷子。
父親關切的問:發(fā)生了啥子事?
一老者見問,抬起頭,說:娃兒他媽病了起不了床,自己身體又不好,今天正好是星期天,把讀小學的娃兒叫來一起送征購糧,到了糧店驗收不過關,只得又挑回生產(chǎn)隊,剛才下了一陣雨路滑,娃兒走枕木摔了(跤)跟斗,把谷子打倒在道渣里撿不起來,少斤短兩了無法向生產(chǎn)隊交待,而且還要扣口糧,口糧本身就不夠吃,所以罵娃兒……
父親打斷對方的話,說:罵也沒得用,算了嗎。
此時,明白了父親叫我挑“甩口袋”是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