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大威
洗澡的時候,一低頭,發(fā)現(xiàn)竟然有十幾根長長的頭發(fā),在澡盆的水面上不祥地浮動。它們像黑色的劃痕,劃破了寧靜,劃破了幻覺——以為自己還青春年少——這不能怨我,年華日漸老去的人,都有這種自欺欺人的幻覺。這十幾根頭發(fā),一直屬于我的頭發(fā),在一個靜謐的早晨,沒有任何征兆地逃離頭皮,選擇做流浪的游絲,棄我而去。“日邊清夢斷,鏡里朱顏改。春去也,飛紅萬點愁如海。”秦觀的詞極襯眼前的景,青絲、飛紅,異質(zhì)同魂,講的都是消損。不經(jīng)意間,傷離別折斷的琴弦,在溫熱的水面上,彈奏起一曲低回的讓人心抖動的離歌。
人對于一件物品的毀壞,都會感到惋惜和不舍,人對于正常生長在自身東西的無端失去,更會感到恐懼和驚悸。除了因外傷、疾病失掉某個器官那種突變的形式外,以和平演變的形式悄悄地日復一日失去的東西就是頭發(fā)。脫發(fā),是一個無遮無攔、沒有任何防衛(wèi)能力的腦袋,任時間的長柄鐮在頭上肆意收割的緩慢的消逝運動。當黃黃的日影盤旋在人的頭頂,也無需那些失眠的夜晚、憂郁的黃昏、爛事纏身的焦灼時刻、久病不愈的漫長時光,只是平淡的日子,沒有褶皺沒有波瀾、呆呆地復印出來的日子,時間便在你的頭上伸出小手殷勤“割麥”,你腦袋的表現(xiàn)或者是發(fā)際線后退,或者是頭頂心變亮,或者頭發(fā)整齊劃一地變得稀疏。歲月的黃金就此一點一滴流盡,你老了,你禿了,你的腦袋慢慢地變得植被荒涼、四面透亮。
當我還是個小孩子時,常常驚訝于人怎么會這樣老,這樣禿(而且盲目樂觀地相信自己定然不會這樣老,這樣禿)??纯创遄又械哪切├吓耍鄶?shù)有個半禿的腦袋,又碎又短的白發(fā),爛棉絮一樣在頭頂上滾來滾去。佝僂的腰,松塌塌的屁股,肉囊囊的一浪疊著一浪的肚皮,下垂的眼角(人老了,一律都是三角眼),下垂的嘴角,下垂的臉頰,向大地墳墓奔跑的速度勢不可擋。年齡越大,離地越近,最后在黃泉中成為大地的一份子。由于歲月的艱辛,勞作的繁重,娛樂的缺乏——幾近于無,愁苦一開始還是她們的表情,時隱時現(xiàn)的表情,像張面具,時而戴上,時而摘下。漸漸地,這表情便凝固了,坐實了,表情成了面貌,面具再也摘不下來了,它變成真臉了。所以在我的童年時代,晃動在我身邊,我稱之為“奶奶”、“大娘”、“大嬸”、“大姨”輩的人,面相多呈愁苦、衰朽狀。
她們在艷陽高照的日子里可不是如此。我親眼看見村中的少女少婦們,在阡陌上成群走過。她們一抬腳,便有了一種花發(fā)路香的俊俏與嫣然,她們的褲角旁落英繽紛,她們的腰間渦流圓潤。坐下來是臥地的芍藥,站起來是藤本的月季,而那滿頭的青絲則是風中飄動的楊柳,是云染水滃的幅幅水墨畫。
“生命的美,千變?nèi)f化,卻終為灰燼。”是顧城的詩吧?那時世人不知有顧城,更不知有顧城手中的那把斧頭。多年以后讀到他的這首詩,感嘆他唱出了生命的真正流變。而特朗斯特羅姆說得更為精準而冷悸,“在我們迷人的表情里,骷髏那王牌臉始終在等待”。特氏的詩,像手術(shù)刀,沒有一星半點的甜蜜與浪漫,他只探求和呈現(xiàn)真相,連鏡花水月的幻覺都不給。他給你一塊北極冰,這冰透明、凜冽、洞鑒,卻永遠不會有種子的萌動與開裂,更無花朵的馨香與妖嬈。真是覺得這人生,一轉(zhuǎn)頭就碎掉了。
老女人的路、少女少婦們的路、童年時我的路,其實是一條路,走著走著,我變成了少女少婦,走著走著,我變成了老女人,走著走著,我變成了灰,變成了土,變成了大自然的一份子。多么悲愴而不情愿的過程,又是多么自然而不可阻擋的過程。我的路也是你的路,是天下所有人的路。羲和在萬里長空中揮動著他長長的鞭子,驅(qū)趕我們共赴夕陽,世上縱有千種萬種不平等,老與死,這兩件事基本上是平等的。說基本平等,因為在回歸自然的路上,速度有快有慢。
擦干身體,跳出浴盆,我能帶走的一切都帶出來了。十幾根長長的頭發(fā)沒有跟著跳出來。它們?nèi)缡С驳镍B兒,辭條的葉子,離根的飛蓬,再也回不來了。它們已經(jīng)離開我的頭皮大約一個小時了,質(zhì)感正在一點一點失去,光滑度也在下降,它們變得萎蔫、空洞、呆滯、干澀——渾身是水,還那么干澀。潤澤是屬于生命的特征。這十幾根頭發(fā),將來還會有數(shù)不清的頭發(fā),會先我而亡。人的衰老是一點一滴積累而成的,十幾根青絲的飄落告訴我秋風已不是遠在天涯,秋風已吹至腳下,我的白發(fā)飄蕭的衰弱影子正在墻那邊的某個角落徘徊,偷窺我,偷窺我的同齡人,也偷窺一切人。
滋味千般,濃縮一字,便是“老”?!袄稀保@么重,這么衰,談起來口中難免有一股銹味。絕大多數(shù)人都諱談“老”。諱談“老”,“老”便成了他者的目光,他者的境遇,他者的話題。一次我去理發(fā)店燙發(fā),鄰座一老嫗也在燙發(fā),我目測她的年齡,在七十五到八十歲之間。老嫗是個講究人,相當追求生活品質(zhì),注意保持自己的完美形象。一番洗剪吹之后,大功告成,老嫗在大鏡子前對自己的新發(fā)型進行了細致的審美評估后,大有慍色,她怒氣沖沖地指責理發(fā)師傅說:“我這頭你是怎么燙的?把我燙得像個老太太!”還有一位我極相熟的七十歲的老翁,一個十七八歲的小女孩向他問路,叫了他一聲“叔”,結(jié)果,這一聲“叔”重創(chuàng)了他,他悶悶不樂數(shù)日,口中不斷念念有詞,“我怎么就成了‘叔了?”“我怎么就成了‘叔了?”他有幻覺,以為自己臉呈玉顏、發(fā)呈烏云,他多么希望小女孩甜甜蜜蜜叫他一聲“哥”。這愿望沒錯,然而事實更沒錯。其實,小女孩叫他“叔”都是抬舉他了,從各項指標看,他都應該是個“爺”了。
人,自我心理定位的那個年齡值,與社會目光、自然進程所定位的那個年齡值誤差該有多么大呀!
我與二蘭子是童年時的伙伴。有一年我回老家,在我家的老屋里與她相遇。是臘月,天在下雪,屋外梨花滿地雪玲瓏。我們倆在六七歲的時候,每逢雪朵綴上樹枝、爛銀鋪滿大地,便嬉笑著在一起打雪仗、堆雪人。重溫友誼的最好方式是我們倆趕快跑到院子里,趴在地上,滾在一起,再打一次雪仗,再堆一個乃至多個雪人。我的眼睛已經(jīng)在尋找我家儲存的胡蘿卜了。胡蘿卜是一個雪人前世今生永恒的大鼻子。一個雪人被陽光吻成了云朵,飛到天上后,還會在澄碧的天穹中,傷感地回望他遺留在大地上,現(xiàn)已陷在黑泥里的紅彤彤的大鼻子。這樣,沿著時光的隧道往回跑,也許我們一頭能撞上鮮嫩??墒?,她沒動,我也沒動。我坐在南炕上,她坐在北炕上,中間隔著窄窄的一條屋地,而那場大雪已經(jīng)整整下了四十年了,雪已經(jīng)堆得太高了,像一座小山那么高了,我們誰都爬不上去了。
惜青絲于是,兩個徐娘半老的女人,一個坐在南炕,一個坐在北炕,用詭異的目光互相狐疑地衡量對方那張似曾相識的臉,似是而非的臉,落荒而逃的臉。我在想,坐在北炕上的女人那么老,她是誰?她為什么要冒充某個人,某個童年時光里,一起與我堆雪人的那個親密的人(她也在如是想,只是把方位和人物調(diào)換了一下而已)。
大雪封路,尋找已無途徑,我們便假裝親熱地坐在那里,并悠然地蕩著自己的雙腿,在各自的內(nèi)心里,將對方否定。其實,我們彼此互為鏡像,她那張臉就是我這張臉。我這張臉也是她那張臉。不承認老,將老推給別人,老卻粘在你自己身上紋絲不動。后來,二蘭子逢人便說:“三丫頭可真是變老了!” “三丫頭可真是變老了!”這話讓我甚感卑微,也甚感氣惱,好像光陰只帶走了三丫頭,而偏偏落下了二蘭子。
其實,光陰不偏不倚,它帶來萬物,也在帶走萬物。包括三丫頭,也包括二蘭子。
這次洗澡脫發(fā)并不是“老”發(fā)出的第一聲哨音,但卻是“禿”發(fā)出的第一聲哨音。禿與老,一般地說,是老在先,禿在后。我想這脫發(fā)的第一聲哨音響過之后,從此,我脫發(fā)的趨勢必然不可遏止——能夠遏止的趨勢還叫趨勢嗎?枕頭、地板、書桌、被單、廚房、廁所……我所經(jīng)行之處,必然是觸目驚心地留下我的“遺物”,原先以立正的姿勢站立在我頭上的青絲,我沒讓它們稍息,它們中的一些不堅定分子便稍息了。我沒讓它們解散,它們中的一些更不堅定分子便解散了,逃離了。它們飄落時靜默無聲,而我卻有了一種“內(nèi)心深處的哭”。在傷離別時,自己腦袋的遠景也在眼前不斷浮現(xiàn),照這種速度掉下去,如果我活的時間足夠長,總有一天,頭發(fā)將掉無可掉。那時我的腦袋會成為什么?大號冰雹、葫蘆瓜、電燈泡,在夜晚假扮光源的某個來歷不明的大禿子?這一整排的“禿”將我壓迫得近乎窒息。絕望,頹喪,焦慮,無路感特別強烈——光禿的腦袋一直無路,從古至今都是無路的。
植發(fā)?現(xiàn)在這種廣告特別多。每次坐地鐵,不用選擇,我的臉總會面對一幅老男人由禿頭到頭上烏云密布、青絲叢生的植發(fā)廣告。這事怪異,這幅廣告可能富有針對性,某個我并不知曉的商業(yè)企圖,正在緊鑼密鼓地向我包抄過來。綠鬢鴉雛色時,我曾經(jīng)腹誹過禿子們,現(xiàn)在禿子們要是看見我日漸稀疏的頭發(fā),大約會有大仇已報的快感。嘲笑什么,也別嘲笑老,一動這種念頭,就是邪念。你可以輕視老,但你不能嘲笑老、蔑視老。
我這種聲音比較微弱,比較一廂情愿,比較沒人聽,是弱者在哀憐著什么,強求著什么。索爾·貝婁說:“歷史是殘忍史,不是愛心史,不像那般軟弱的人所想的那樣。”老人所接收的目光,談不上殘忍,但也霜風颯颯,少有愛意。老,受人蔑視。你沒感覺到嗎?那說明你還不夠老。怎樣反“蔑視”呢?我首先應該調(diào)整我的目光,把一生低眉順眼(奴才相)的目光,抬高幾寸,變成準俯視的目光,把一生柔弱的犬儒主義者的目光,變成凌厲含有劍氣的目光。這樣在人群中試了幾次,自覺酷炫,卻沒有任何反響。茫茫人海,囂囂紅塵,人,各有各的苦,各有各的累,各有各的忙,誰會在意一個正在走向老年的矮小女人的目光呢?
沒人在意,一粒塵埃。在強大的時間面前,老,顯得是那么衰敗無光,那么不可逆轉(zhuǎn),那么沒有方向。
將澡盆收拾干凈,把十幾根長長的青絲塞入一個塑料袋中,左看右看,忽然覺得這十幾根頭發(fā)與我的距離,已經(jīng)像隔著一條冥河那么長了。飄落的青絲業(yè)已成為往事,往事有時也許會像一只孤雁敲擊秋風那樣,來敲擊我的記憶,可敲擊出來的不是清清的漣漪,多半是亂云流水。掉就掉了吧,不是我無情,也不是青絲無情,是時光導演著這一切。依依惜別也還是要“別”。于是,穿上鞋子,拎著自己身上的早亡之物慢慢走下樓去,站在垃圾箱旁猶豫了半晌,忍著心痛,最后還是把十幾根青絲扔入箱中。
一仰頭,細細密密的春雨打在了臉上。落雨了,是今年的第一場春雨哩!回到樓上,搬把椅子,就坐在窗前聽雨。
春雨聲聲入耳,卻已不那么清脆。充滿綠意的清脆,如嬌小嬰兒躺在襁褓中求乳的哭聲,圓圓的、滿滿的。倒似一把生銹的古箏,澀澀的、滯滯的,聲波的曲線有點七扭八歪。我不知古箏哪里生銹了,它在時光深處的那場春雨中,泠然、鏘然、儀態(tài)萬方地在一個玉人的指下,唱著風流,唱著年華,唱著芳晨麗日與桃花灼灼。是我的心境長銹垢了,這銹垢就是“老”。低眉看那心境,昔日開滿明媚的春花,卻隨著一根根青絲的凋落而生出一朵朵青苔。
春花有人來采,青苔萎謝塵埃。
一朵青苔就是一段經(jīng)歷,一個人經(jīng)歷的事情越多,反而會覺得紅塵中與自己有關的事情越少。春風十里,都是舊日的繁華。那一串串往事,像腕上的一只只過重的鐲子,戴著閃亮,不戴輕松,都悄悄地褪下吧!不是不愛這“鐲子”,是愛不動了;不是不恨這“鐲子”,是恨不動了。不是大徹大悟,六祖惠能說,人皆有佛性,我無宿慧,難到成佛之境,只是太疲憊了。
疲憊——呆坐——狀態(tài)倒也貌似安詳,無欲,無求。
是春雨,我倒聽出了幾分寂寂之意。不怨春雨,不怨紅塵。不是春雨負我,不是紅塵冷我,是時間讓紅塵漸冷,讓春雨遲遲。
雨停了,天地俱靜。于我,最甘美的便是一個“靜”字,如果心境中的朵朵青苔,能化成千朵白蓮出水,風調(diào)閑閑,風調(diào)淡淡,風調(diào)靜靜,便是醒著也美,睡去也美了。如果能夠有一間斗室靜靜讀書,有一張書桌靜靜寫作。有一些下午靜靜喝茶,有一些親朋靜靜思念。有一些春日靜靜看花,有一些秋日靜靜觀云。有一些往事靜靜忘卻,有一些傷口靜靜彌合。有一些訕謗靜靜拋開,有一些恩怨靜靜放下。有一天揮袖靜靜啟程,化一縷輕煙靜靜回家。
此境至臻。
青絲,去留隨它,好了,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