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肖容/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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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適在香港演講引起的風波
●李肖容/文
1935年1月,胡適應香港大學之邀,往游香港。年前,一些朋友曾經(jīng)勸胡適不必前往。但胡適認為,此行不僅僅是前去接受香港大學授予的名譽法學博士學位(這是胡適所有35個名譽博士學位中的第一個),也是想借此機會對他從未去過的香港、兩廣等地的教育文化事業(yè)有所考察,所以堅持踐約赴港。
1月1日9時30分,胡適乘哈里森總統(tǒng)號輪船從上海起程,4日到香港。在港停留5天,除參加授學位儀式外,先后到各團體、學校講演5次。8日晚乘船離港,9日晨到廣州。在廣州停留2天后,又應廣西當局白崇禧、黃旭初之邀,于11日下午乘飛機去廣西,先后在梧州、南寧、柳州、桂林等地游覽。至1月25日返回廣州,乘火車重入香港,次日乘胡德總統(tǒng)號輪船北返。這次從赴港到離港北返,全程共26天。胡適北返后,寫了3萬余字的《南游雜記》。
這里要說的“風波”,是在廣州發(fā)生的,而起因是胡適在香港的演講。
前面說過,胡適在香港共作了5次演講。其中3次用英語,2次用國語,1月6日在華僑教育會即是用國語演講的。胡適知道港人國語程度不高,故講得很慢,努力讓人們聽清楚。事后,根據(jù)記者筆記在報紙上發(fā)表的這篇演講文字,據(jù)胡適自己說,亦無大錯。但有幾段話,卻使廣東當局大為光火。
引起麻煩的話語主要有:胡適稱贊香港為東亞“第一個能實現(xiàn)義務教育的地方”,批評國內(nèi)辦了30年的新教育,至今“卻沒有一個地方能夠做得到辦普及、義務、強迫教育”,因此,他希望香港成為“南方的一個新文化的中心”。胡適還批評“廣東很多人反對用語體文,主張用古文”,“而且還提倡讀經(jīng)”。他在分析廣州為何“守舊如此”的時候說:“一個地方的文化傳到它的殖民地或邊境,本地方已經(jīng)變了,而邊境或殖民地仍是保留著它祖宗的遺物?!性奈幕S多都變了,而在廣東尚留著?!?/p>
胡適的講話傳到廣州,軍政要人首先作出反應。在1月8日的西南政務會議上,即有人指責胡適在香港發(fā)表言論反對讀經(jīng)。讀經(jīng)是當時廣東最具實力的人物、粵軍總司令陳濟棠提倡的。一個手無寸權的讀書人,竟在廣東的大門口,公然批評一位當?shù)刈罡叩拇髥T,這如何了得?所以,當胡適于1月9日早上來到廣州,立即就碰到麻煩。
那天船一靠岸,首先是胡適的朋友羅文干派人送來一張紙條:“兄此次到粵,諸須謹慎?!绷_文干有可能直接參加了西南政務會議,也可能是從與會者那里得到了消息。不過他后來對胡適說,是他占了一卦,不吉,故對老友發(fā)出警報。
接著,中山大學文學院院長吳康也派人送來信,其中說道:“適晤鄒海濱(即鄒魯,時任中山大學校長),先生云:‘此間黨部對先生在港言論不滿,擬勸先生今日快車離省,暫勿演講,以免發(fā)生糾紛。’”
原來按廣東方面的安排,胡適到廣州停留4天,在中山大學、嶺南大學、第一中學等處要作10次講演。現(xiàn)在吳康根據(jù)形勢判斷,胡適不宜再發(fā)表演講,而且應盡快離開廣州,怎么辦呢?胡適是第一次到廣州,不忍就這么匆匆離去。再則,胡適不是尋常書生,見過大世面,遠非那種一嚇就怕的人。當年他在上海,在《新月》雜志上敢批評孫中山,批評蔣介石,批評國民黨;相比之下,今天批評廣東提倡讀經(jīng),算得了什么!剛好,當時任廣東省主席的林云陔,是胡適在美國留學時即相識的老朋友。于是,胡適就在地方法院院長、也是同期留美的朋友陳達材陪同下,先去拜訪林云陔。陳濟棠的總司令部就在省政府旁邊。在林云陔的建議下,胡適又登門拜訪了陳濟棠。這一招頗厲害。盡管兩人談話并不投機,但僅僅是陳濟棠接受胡適拜訪并交談了一個半小時這一事實,就足可保障胡適在廣州絕不會發(fā)生安全問題。
但講演是不可能的了。
胡適見過陳濟棠,回到下榻的新亞酒店時,吳康又送來第二封信,轉(zhuǎn)達鄒魯意見:“鄒意留省以勿演講為妙。黨部方面空氣不佳,發(fā)生糾紛反為不妙。鄒先生云:昨為黨部高級人員包圍,渠無法解釋。故中大演講只好布告作罷。渠云,個人極推尊先生,故前布告學生停課出席聽先生講演。惟事已至此,只好向先生道歉,并勸先生離省,冀免發(fā)生糾紛?!?/p>
鄒魯請吳康轉(zhuǎn)達上述意思的同時,就在中山大學貼出布告:“為布告事,前定本星期四、五下午二時請胡適演講,業(yè)經(jīng)布告在案?,F(xiàn)閱香港華字日報,胡適此次南來接受大學博士學位之后,在港華僑教育會所發(fā)表之言論,竟謂香港最高教育當局也想改進中國的文化,又謂各位應該把它做成南方的文化中心。復謂廣東自古為中國的殖民地等語。此等言論,在中國國家立場言之,胡適為認人作父,在廣東人民地位言之,胡適竟以吾粵為生番蠻族,實失學者態(tài)度,應即停止其在本校演講。公行布告,仰各學院各附校員生一體知照。屆時照常上課為要?!?/p>
這個由中山大學校長鄒魯署名的布告,有兩點值得注意:一、前面提過,吳康轉(zhuǎn)述鄒魯之語,表示他個人對胡適是一向推重的。只因當局的原因,不得不取消講演,勸胡離省。而這個布告絕無勉強不得已之意,且用謾罵口吻,說胡適“認人作父”。足見鄒魯非尋常教育、學術中人,乃與廣東軍政當局同一立場,故有此兩面派的表示。二、廣東軍政當局真正不滿胡適的,是他公然反對陳濟棠提倡讀經(jīng)。而這篇布告對此卻只字未提,另外提出兩項罪名,一是稱贊香港熱心新文化,一是批評廣東保守。這就給人一種印象,似乎胡適講演的被取消,他在廣東的冷遇,皆與軍政當局無直接關系,而是胡適在港的講演觸怒了廣東學界的感情。這樣,鄒魯?shù)扔谑峭ι沓鰜?,替陳濟棠們承擔拒斥胡適的責任。
胡適當年在國內(nèi)外享有盛名,被公認為中國新文化運動的領袖人物,而胡適本人又尊重傳統(tǒng)道德,頗受許多老前輩如張元濟等人的獎譽。至于在一般青年知識分子中,除最左和最右的,絕大多數(shù)也都很敬重胡適。因為這些緣故,那些有野心的武人政客也不想太跟他過不去。他們心里痛恨胡適的思想言論,卻又不愿擔反動頑固之名,所以才有上述那一段“戲中之戲”。
有趣的是,當胡適離開廣東之際,中山大學中文系古直、鐘應梅、李滄萍三人發(fā)出“真電”,給在廣州的軍政各當局,包括憲兵司令、公安局長等,把鄒魯?shù)囊馑家愿舆瓦捅迫说目跉鈴娬{(diào)出來,要求把即將離去的胡適截留逮捕法辦。其電云:“昔顏介、庾信北陷虜廷,尚有鄉(xiāng)關之重。今胡適南履故土,反發(fā)盜憎之論,在道德為無恥,在法律為亂賊矣。又況指廣東為殖民,置公等于何地?雖立正典刑,如孔子之誅少正卯可也。何乃令其逍遙法外,造謠惑眾,為侵掠主義張目哉?今聞尚未出境,請即電令截回,逕付執(zhí)憲,庶幾亂臣賊子稍知警悚矣。否則老口北返,將笑廣東為無人也。”同時并發(fā)電給廣西當局,要求于胡適入境后即加逮捕,“否則,公方剿滅共匪,明恥教戰(zhàn),而反容受劉豫、張邦昌一流人物以自玷,天下其謂公何?”此兩電于報上發(fā)表后,李滄萍先生以事前不曾預聞,特予否認。古、鐘二人本已十分尷尬,卻又玩弄詞句,發(fā)一聲明,把胡適再罵一頓,同時聲稱李先生本“同此慷慨,是以分之以義,其實未嘗與聞,今知其為北大出身也”云云。
古直、鐘應梅的頭腦不論如何冬烘,總不至于認定對胡適應置之重典,要動用武力加以追捕。況且,胡適在廣州停留兩天半,其時欲加整治,有何難哉?何必等到胡適離開廣州后,再由身居廣州的古、鐘兩人發(fā)電報給同城的諸軍憲頭目?明眼人很容易看出,古、鐘兩人不過在扮演大聲吆喝的跑龍?zhí)捉巧?,以使這場“戲中之戲”更加引人注目。
如果再看看1月14日香港英文《南華早報》所登中山大學教授、廣州《民國日報》總主筆梁民志所寫的英文來函,就更能顯出上述“戲中之戲”的觀賞價值。其函云:“我盼望能借貴報轉(zhuǎn)告說英語的公眾,胡適博士在廣州所受冷淡的待遇,并非因為(如貴報所記)‘他批評廣州政府恢復學校讀經(jīng)課程’,其實完全是因為他在一個香港教員聚會席上,發(fā)表了一些對廣東人民很侮辱而又是‘非中國的’(UnChinese)批評。我確信任何人對于廣州政府的教育政策如提出積極的批評,廣州當局諸公總是很樂意聽受的?!?/p>
廣州當局的擁戴者們,很聰明地實現(xiàn)了當權者的意圖。因為如果如實地只用反對讀經(jīng)的理由排斥胡適,不但暴露了當權者們的意圖,而且這個理由遠不如“認人作父”和侮辱廣東為“生番蠻族”,更容易激起一般公眾的同情。
1935年胡適在香港大學獲授名譽法學博士學位后與何東爵士合影
值得一提的是,當時任湖南省主席兼所謂“追剿軍總司令”的何鍵,曾為此事特發(fā)一電報給廣東當局,其中有云:“自胡適之倡導所謂新文化運動,提出打倒孔家店口號,煽惑無知青年,而共黨乘之,毀綱滅紀,率獸食人,民族美德,如掃地蕩盡。我政府懲前毖后,近特隆重禮孔,用端趨向。舉國上下莫不翕然景從。獨胡氏懼其新文化領袖頭銜不保,復于《獨立評論》撰文,極詞丑詆,公然為共匪張目,謂其慷慨獻身,超越岳飛、文天祥及東林諸君子之上(注:1934年胡適在《獨立評論》撰文《寫在孔子誕辰紀念之后》,說近數(shù)十年中國社會之進步,與孔子實無多大關系,同時卻盛贊同時代無數(shù)熱血青年英勇獻身的精神。文中寫道:‘我們談到古人的人格,往往想到岳飛、文天祥和晚明那些死在廷杖下或天牢里的東林忠臣。我們何不想想這二三十年中為了各種革命慷慨殺身的無數(shù)志士……我們試想想那些為排滿革命而死的許多志士,那些為民十五六年的國民革命而死的無數(shù)青年,那些前兩年中在上海在長城一帶為抗日衛(wèi)國而死的無數(shù)青年,那些為民十三年以來的共產(chǎn)革命而死的無數(shù)青年——他們慷慨獻身去經(jīng)營的目標比起東林諸君子的目標來,其偉大真不可比例了?!﹩市牟】瘢恢劣诖?,可勝浩嘆……鍵身膺剿匪重任,深恐邪說披猖,動搖國本,故敢略抒所感,以為同聲之應。”軍閥何鍵將排胡的真正理由和盤端出,廣州當局諸公接此電報,恐怕是尷尬多于興奮。這可算是一段“戲外之戲”吧。
胡適離港北返之后,香港報紙登出他對記者的一段談話,略謂:“中大(指中山大學)當局對予之誤會,反而惹起一般青年之注意,為予增加極大之宣傳。例如,予每至學校參觀時,竟有數(shù)百青年學生圍而不去。彼此雖不發(fā)一言,而心心相知之懷,歷歷可見?!焙m并不是失敗者。而那些力倡尊孔讀經(jīng)的人,顯然并沒有保住自己的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