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華英

小時候的家，和二姨的家隔著一道松花江。江那面居住的二姨，常往返江的兩岸，做些小百貨買賣。

常常在我還沒睡醒的清晨，二姨就站在了我的頭上方，像與窗外喔喔啼叫的公雞一比高低：“看看你這懶蟲，太陽都一竿子高了，還不起床！”我拿被子蒙住頭，不歡迎這個總是冒昧出現(xiàn)的二姨。

更多的不愉快發(fā)生在我放學后，我常常看到二姨口若懸河地和媽媽講著一天做小買賣的經歷。

媽媽面帶微笑，一邊聽著二姨的一路見聞，一邊忙著手里的活。有的時候兩人一起哈哈地笑出聲來。這個時候的二姨，是要留在家里過夜的。

我不喜歡二姨住在我的家里。我不喜歡她大聲地說話，不喜歡她的東西侵占我的地盤。更不喜歡的，是她一睡下就旁若無人地響起鼾聲。

每次都是這樣：晚飯后，天還沒有完全黑下來，二姨就過早地躺在了炕的一角，鼾聲也隨之響起了。

內心的厭棄像漸漸籠罩下來的黑夜，包圍著我。我皺著眉頭，在燈下把書本翻得嘩嘩作響。

媽媽發(fā)現(xiàn)了我的反常，慌忙放下手里的活，幾步走到我的身邊，壓低著聲音說：“小孩子不可以這樣沒有禮貌?！?/p>

“我受不了！”我把脖子擰到了一邊。

“你小的時候，睡在她背上，怎么受得了？”

我低頭奮筆疾書地寫作業(yè)，不搭理媽媽。二姨的鼾聲依然此起彼伏，響在那里。

媽媽拿出被子輕輕蓋在二姨身上，嘆著氣說：“起早貪黑的，累一天了……”

二姨翻了一下身，說：“我這樣就挺好，你們都早點睡，不用管我……”說完，續(xù)上了她那剛剛暫停的鼾聲，依然睡得旁若無人。

這樣的場景，一年不知道要出現(xiàn)多少次。有時深夜，我越是無法入睡，越是覺得二姨的鼾聲格外刺耳。一次趁媽媽不注意，我偷偷把二姨的被子拽到了一邊。二姨的鼾聲小了下來，像漸漸熄火的汽車。那一刻，夜晚突然就靜了下來。二姨的鼾聲也卷走了我的睡意。我想起了媽媽的話，想起了小時候二姨經常背著我去姥姥家，每次要走十幾里的土路，我是那樣香甜地睡在她的肩頭……我開始不安起來，起身給二姨蓋上被子。奇怪的是，二姨的鼾聲漸漸又響了起來，像剛剛啟動的汽車……

早晨醒來的二姨，聲音依然洪亮。我不知道她的睡夢有多香甜，就像她不知道我有多討厭她的鼾聲。

媽媽總說二姨最辛苦，可是我卻常常覺得二姨家的錢來得更容易。我總能看到二姨從衣兜里拿出一沓錢嘖嘖有聲地數(shù)來數(shù)去；而我家里的錢，是要被爸爸鎖在柜子里，只有需要花錢的時候才打開神秘的鎖頭，小心翼翼地數(shù)出幾張面額并不大的票子。

二姨的錢好像一直就揣在口袋里，不用上鎖。一次我眼巴巴望著二姨用手指蘸著唾液數(shù)著錢，二姨的目光落在我的臉上，她揮動手里的鈔票，慷慨地說：“想要什么，二姨給你買！”

我來不及躲閃，下意識地搖搖頭，又慌亂地把頭低下。

我纖弱的手腕上，正戴著哥哥的手表。哥哥參加工作了，擁有了一塊自己的手表。每次哥哥揮動手腕看時間，我都覺得那樣的動作太神氣了。跟在哥哥身后，只要他一摘下手表，我都要拿過來戴在自己的手腕上，看來看去。有的時候，也下意識地揮動一下手腕，佯作看一下時間，好像要急于去辦什么大事。

“你腕上的手表是哥哥的吧？那么大，都環(huán)不住你的手脖。哪天二姨給你買一塊你能戴的手表?！?/p>

我使勁眨著眼睛：“我不要……”低頭撫摸著哥哥的那塊手表，不敢抬頭看二姨，心里卻有點后悔說了這句話。

晚上，二姨沒有像往常那樣睡覺，她和媽媽一起出去經管小鴨小鵝了，我失落地坐在燈下，一邊翻動著課本，一邊想著心事。

“我這次出來，貨帶得多了一些……”我聽到二姨說。

“可不是呢，你一個人怎么吃得消？”我又聽到媽媽說。

“明天禮拜天，把你的閨女借我一天，我要到鎮(zhèn)上去賣貨，她能幫我分擔一點?！?/p>

“她陪你去鎮(zhèn)上倒是沒啥，她在家也憋悶著呢，能幫上你就好！”我的心里一陣興奮。那個夜里，我忽略了二姨的鼾聲。

太陽出來的時候，我和二姨大包小包地上路了。我一次次搶過二姨手里的包包，腳下就像生了風。二姨在身后笑著喊我：“慢點，傻閨女……”

沒想到的是，二姨和我賣完貨，就把我領到了賣表商店里。我好像站在宮殿里，那些閃著光的手表就像是璀璨的珠寶。我只能看，它們并不屬于我，雖然離我近在咫尺，卻又感覺遙不可及。

我傻愣在那里，像一只怯生生的丑小鴨。二姨牽住我的小手，一點一點向前移動，終于在一款漂亮的手表前，停了下來……

中午的陽光灑落下來的時候，我們推開商店的門走向了街面。陽光就像影子一樣跟著我，我走到哪里，哪里都燦爛無比。

腕上的那塊手表，像一塊閃亮的寶石，把我照得通體透明。

回去的路上，有一件小事讓我印象特別深。二姨幾次讓我停下來歇歇腳，我都揮動著手腕說：“不累不累……”二姨卻忽然蹲下身，手捂住頭部。我慌了，忙湊上前去：“二姨，你咋啦？”“快，快點！”二姨雙手從后背環(huán)過來，輕輕叫著我：“我的后背不敢動了，你快過來幫我?！蔽揖o張得不知如何是好，雙手急忙搭在了二姨的肩上，眼淚都快急出來了。突然，二姨的雙手像把有力的鉗子，把我的身體緊緊抓住，容不得我掙扎，起身背起我，哈哈笑著小跑起來：“傻閨女，看你往哪里跑……”

那天夜里，我緊靠在二姨身邊，耳邊縈繞的，是手表悅耳的嘀嗒聲，還有二姨那有節(jié)奏的鼾聲。

多少年過去了，我不記得二姨給我買的手表遺落到哪里去了，也不記得自己換過多少樣式手表了。可是，無論哪一塊手表，無論它們有多精致或者多昂貴，都再沒有第一塊手表那樣讓我欣喜和幸福。仿佛就在昨天和今天之間，我們長大了，二姨卻變老了。變老的二姨，也會和我一樣想起曾經的蹉跎歲月，想起陪伴我們的點點滴滴嗎？每每倚窗而立，童年的往事歷歷在目，總會忍不住默默想念遠方的二姨，忍不住默默地叨念：“二姨，二姨，你好嗎？”

圖·沈騁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