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劉 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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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年邂逅
□ 劉 虹
人生,有許多邂逅,或萍水相逢,或不期而遇,或班荊道故,總有那么一個巧合,讓很多事與物,人與情,有了瞬間的交錯,讓眼眸在驚異初始,便如一朵春花綻放,有了色彩,有了生命,有了氣息,有了微微心動。
這心動,短暫亦恒久,美麗亦惆悵。淡淡地,溫潤了時光。
隨陜西省青年文學協(xié)會去淳化采風,就是這樣一次穿越千年的邂逅。
淳化位于陜西省中部偏西,咸陽市北部。因文化積淀深厚,所以多古跡。漢祖御泉,就是這樣一處古跡。
自上古以來,國人就喜歡給某大人物賦予神氣,以向天下人證明,此人乃順應天意,運勢而生。上自三皇五帝,下自達官顯貴,多有借神力,踩祥云,奇異而生的人。人尚且如此,何況物乎?那些散落民間的建筑,甚至草木,山石,但凡略有不同,也往往被賦予神力,故而粘上仙氣,或和帝王將相有了交集,有了貴氣。由此口口相傳,歷經(jīng)歲月打磨,便有了深信不疑的理由,有了存世的驕傲與榮光。
漢祖御泉,就是從一段傳說開始的。
淳化縣城西六十多里,有個御泉堡村。我們的車到村里時,已近黃昏,鉛灰色的天籠罩四野,遠山低矮平緩,枯林中怒放著三三兩兩嬌艷的桃花,以表明春天正在勃發(fā)。知我們到來,鄉(xiāng)民們早早等在村口,男男女女穿紅著綠列隊迎接,秧歌舞動著山野的喜悅,鑼鼓敲響了歲月的激情。我們像從城里救贖的生物,得以放生,從車里魚貫而出,頃刻間有了回歸山野的歡愉,恨不得生出一條魚尾,快樂地擺動,在以風為媒,去空里遨游。
村里建了一座水廠,水源來自山腳一處泉眼,海拔900多米,為低鈉低礦化度、富鍶型礦泉水。據(jù)說這泉很奇,泉水不大,一股細流,千百年來卻經(jīng)久不息。更為奇特處還在于它有許多傳說,勾起人一探究竟的欲望。
我們稍作休息整理,就由水廠工作人員帶領去尋訪泉眼。村子在半山腰,南邊緊挨涇河,泉眼在山腳涇河北岸巖石之上。去山腳的路略陡,沿山勢轉了幾個彎,路畔百草未及返綠,卻有早知春來的野花,星星點點開放。我若林間的雀,總喜歡獨行,以便探尋山野的秘密,所以兀自走在隊伍前頭。看到一位水廠工人,便打問水源來歷,水廠情況。那人熱心和我交談,在他帶領下,我最先來到泉眼所在處,見一院落,古式的門楣,掛一大匾,上題四個金色大字“漢祖御泉”。
觀其名,便可知此泉非比尋常。進得院內(nèi),方知院子是為保水源安全,建的一所圍墻而已。院內(nèi)有幾處石碑,碑上有“御泉”“中華名泉”等字樣,想來都是近代所作。還有一碑文,載著泉眼的傳說,閱之果然覺得非同凡泉。說劉邦坐上金鑾殿后,為求與天同壽,與地共存,命百官為其找長生不老圣水。百官跑斷腿都覓之不得,忽一日,見東方祥云繚繞,浮于半空,金光閃閃,時隱時現(xiàn)。于是百官尋云而至,不見祥云,卻見一泉從石中汩汩而出,眾人大喜,謂之神水,取水奉于劉邦。劉邦以重金賞群臣,并封此泉為“御泉”。
傳說,總說的有頭有尾,神乎其神。真正站在泉邊,卻也不得不感嘆造化神奇,那泉破石而出,形成一個長丈余,寬八九尺,深二尺的小譚,潭水泠泠,清可見底。工人忙用紙杯為我舀起一杯水,要我品嘗。我雙手接過,輕抿一口,水質(zhì)甘冽,淡而爽口,似與別處不同。這時,大家都紛涌而至,我便出了院子,站在院外,看那山腳涇河纏繞,似女子的裙帶,飄逸而去。
暮色蒼茫,空氣中有潮潮的氣息遠山籠罩著沉沉的霧,似要下雨。靜靜立于山石之上,感受這山雨欲來前片刻的寧靜,世界若一只裝滿浮華的玻璃船被擊碎,散落成無數(shù)碎片,在我心里拖著一縷縷悠長的尾,若千年前的一聲聲嘆息,緩緩地,沉沒于海底。
遙想那高殿之上的劉邦,可讓天下萬物俯首稱臣,金口玉言,仿佛可把每句話說成真理。至高無上的皇權,讓私欲無限膨脹,甚至想超越自然規(guī)律。然肉身沉重,終耗不住歲月磨損。長生不老,也不過是歷史長河里無聲的嘆息。
歷史的車輪滾滾,碾碎多少豪情漢朝的壽命只有幾百年,涓涓的泉水卻流了千年。如今,涇河畔的泉水,隨水廠建立,早已不再神秘,那只有皇家才可品嘗的泉水,也走入尋常百姓家?!坝背闪嗣總€人都能開心飲用的“愉泉”
入夜,果然細雨淋漓。我睡在水廠空地的帳篷里,睡在群山懷抱里,想那雨聲,是御泉的歌吟,我便枕著那如詩的韻律入夢了。
有人說,判斷一個人是否失去自我,要看這個人在獨處時,是否感到空虛無聊,甚至難以忍受。那么我想,一段歷史,是永遠不會失去自我的。千百年里,它可以保持長久的寂寞,在風雨中緘默,光陰里沉寂,即便成為廢墟一堆,依然吸引八方來客,從蛛絲馬跡中尋找它曾經(jīng)的繁華,在遠去的,虛虛實實的故事里,剝離出生活真相,用以警示世人。我們把歷史延續(xù)的這種龐大的自我,稱作以史為鑒。
去甘泉宮,是第二天一早。老天似乎早已不記得昨夜還下過雨,陽光大方地送給每一寸土地,那些花兒草兒美麗得恣意妄為。車在一個又一個村莊里穿梭,穿過桃花盛開的果園,奔馳在田野里,奔馳在春光里。
到達目的地,下車四下一望,并不見巍峨高聳的宮殿,只有無盡的麥田和果園,彰顯著生命的從容。那漢時的宮殿,早已在歷史的塵埃里化為灰燼,唯有一堆堆黃土,和一段段依稀可辨的殘破城墻,默默講述曾經(jīng)的輝煌。
據(jù)《通志》的記述,甘泉宮有熛闕、前熛闕、應門、前殿、紫殿、泰時殿、通天臺、望風臺、益壽館、延壽館、明光宮、居室、竹宮、招仙閣、高光宮、通靈臺等許多宮殿臺閣。內(nèi)有木園,是漢武帝時代的園,后來俗稱仙草園,曾是武帝僅次于長安未央宮的重要活動場所,不只是作為統(tǒng)治階級的避暑勝地,許多重大政治活動也安排在這里。
如今行走于此,儼然只可享受田園風光,陽光明媚,風纏細云,蘋果園里,蓓蕾裹著錦囊,農(nóng)人忙于播種,現(xiàn)代化耕作的機器轟鳴。淡雅清麗的田園,很難和雕梁畫棟的宮殿扯上關系。腦洞大開遙想那漢時的宮殿金碧輝煌,王孫公子往來于此,摩肩擦踵,車馬喧囂。深吸一口空氣,風里似乎還留有嬪妃們的脂粉香。順著通直的大道,一直前行左拐走到秦直道時,方才發(fā)覺,時空在這里,有了突兀的銜接。身前是兩千年前的秦代,身后是兩千年后的現(xiàn)代,兩個時間在此,無法躲藏的邂逅,像兩塊材質(zhì)不同的金屬,硬生生對接在一起。
現(xiàn)在的秦直道,是在古遺址上,重新做了鋪設,立了碑文,寬闊而通達。走在上面,似乎可以直接穿越到那個年代,回到狼煙四起的春秋戰(zhàn)國,那時道德淪喪,尸橫遍野。亂世造就人物,秦始皇一統(tǒng)六國,結束了一個烽火連年的時代,然百姓并不像童話故事中那樣,從此過上幸福的生活。秦始皇大規(guī)模的修建,使百姓從泥潭挪進火炕。在他諸多的大規(guī)模修造工作中,秦直道只是之一。為防范匈奴侵擾,大將蒙恬率30萬大軍,用兩年時間修筑而成。南起陜西林光宮,北至九原郡(今內(nèi)蒙古)包頭,南北長達700多公里,是一條軍事通道。據(jù)說此道,比羅馬大道還早200多年,被稱為世界第一條高速公路。
據(jù)載,現(xiàn)在的秦直道,僅是秦始皇所建高速路中的一條,其它的早已無法確定,只有這一條依然保存。站在這里,聽不到戰(zhàn)場上的吶喊,也看不到金戈鐵馬,戰(zhàn)旗獵獵,感受不到馬革裹尸還的英雄豪情。站在這里,只能看到歷史在行進中,一次次被重建,被摧毀,被修復,盤桓不息。秦直道,像被鋸掉的枝椏,在歲月的古樹上結出一個觸目驚心的疤,供后人瞻仰評說。
回轉路上,我在路邊拾得一塊殘瓦,有我所不熟悉的花紋。我用我們這個時代,最普通的塑料袋把它裝起來。想來這殘瓦,來自那段遙遠的時光,不知成品出自何人之巧手,破碎毀于何人之刀劍。
歷史總是這般自我,大風吹千年,依然有它奇特的密碼無人能解,在這個普通的春日里,它和我有了邂逅的欣喜。
我和別人不同,只遠遠在鉤弋墓前,做了短暫徘徊。
那個故事像暴風摧打的櫻花,滿地殘紅化為泥,經(jīng)受歷史的塵埃恣意踐踏,一任芳華殆盡。多年前,我便讀過那個女人的故事,那個一日惹得君王笑,君王懷里,柔情蜜意,笑靨如花的女人。
這世間的男人有那么多,可她偏偏遇上他。在她青春年少,風華正茂的歲月里,她緊握雙手,緊閉心扉,只為遇到那個能讓她生命怒放的男人。也像一場美麗的邂逅,于是,她便如一朵春花,歷經(jīng)冬寒,歷經(jīng)漫長等待,在那一刻,毫無戒備,毫不吝嗇,向他打開自己。他成為她的整個春天,她把自己赤裸裸地獻給春天。
從此,她以為那握了十幾年的玉鉤,可以緊緊勾住君王的心。從此,君王的龍榻上,她以為自己是世間最幸福的女人。她善于玩纂拳藏閻的游戲,可深宮大院之中,她永遠也不懂帝王之家的游戲規(guī)則,猜不透那個她愛的男人。
她可以毫無顧忌地為72歲的老頭生孩子,可那個老頭卻不能像她那樣,把自己完全打開于她的面前。那個母以子貴的社會中,她以子為貴,亦以子為禍。
子少母壯,立子殺母,是她的劫數(shù)是她生命的句號,也是那段愛情的休止符。再華麗的篇章都經(jīng)不起利益的考核再美麗的春天,也逃不出花落春殘的命運。
這就是漢武帝愛過的女人,鉤弋夫人的宿命。其實在歷史的長河中,她不是唯一。想那褒姒、戚夫人、楊玉環(huán)哪一個不是帝王手中的玩偶?
離開鐵王鄉(xiāng)大疙瘩村,離開鉤弋夫人墓,所有的人都一再嘆息,嘆息那個花樣的女人,早早夭折。
愛她,就讓她飛翔。
可是歷史不能逆轉,那個年代,不能有愛,每一個女人的使命,都是為了完成種族的延續(xù)。故事不可重復,卻有那么多相似,回顧千年后的現(xiàn)世,觀念和道德標準早已有了翻天覆地變化。人類在進步,可是又有多少人,能勇敢地在愛情的春天,毫無顧忌把自己完全打開。
鉤弋墓,是歷史留給人類的,一段無法釋懷的惆悵。
愛情,是人類留給歷史的,一段無法釋懷的惆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