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
編輯著名作家老藤小說二題時,恰逢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風雨光臨這座北方的名城。一時間城市的街面大亂,交叉路口間大小汽車相互對峙,喇叭聲聲不絕入耳。而此時仍有個別司機見到一點縫隙都不肯放過,明知越堵越影響疏通,卻非要擠上去,撞個魚死網(wǎng)破不成,此時心突然被針扎一般難受,我們在這樣的場合里缺少了什么,暴露了什么,不是顯而易見嗎?由此想到老藤的小說,這也許是風馬牛不相及的兩碼事,細想想,卻是交織在一起的“同類項”。想到民族應(yīng)該發(fā)揚和具有的本色,想到小說《谷分四色》里的魏老漢,想到小說《錘房》的主人公哨子崔和那一群樸實的的遼西人,不能不從心靈里發(fā)出一聲聲揪心的呼喚:讓我們這個民族的優(yōu)良品德和本色盡快地回歸吧,這種回歸,將意味著,眼前堵車的一幕再不會演繹得這般慘烈!
小說的啟迪,讓人捕捉到了作家的真誠和敏銳的神經(jīng)。
谷分四色
谷分四色,這是來遼西之前聞所未聞的事。
那是在一次規(guī)模很大的雜糧博覽會上,一個滿臉核桃紋的老漢引起了我的注意,這個擺攤的老漢一直蹲在攤位前抽煙,他抽的是一種自己卷的旱煙,抽得有滋有味,對攤位前來來往往的人流似乎不感興趣,只有有人在他的攤前駐足時,他才站起身,甕聲甕氣地道:“四色谷,買吧伙計?!蔽揖褪潜贿@一聲解釋吸引住的,四色谷,好奇怪的名字!老人攤位上有四個不大不小的鋁盆,每個盆里都盛著滿滿一盆米,我驚奇地發(fā)現(xiàn),這四盆米竟然呈四種顏色。一般來說,新磨出的小米都是黃燦燦的金色,在黃色之外又出了白、黑、綠三種顏色這就值得稱奇了。
老人姓魏,是牛營子鄉(xiāng)的一個農(nóng)民,他的攤位前沒有花花綠綠的廣告,只擺著四盆四種顏色的小米,他抄著袖蹲在地上,身后則是一頭毛驢和毛驢所拉的膠輪車,車上躺著幾個封好口的麻袋。那頭很乖的毛驢忠誠地站在魏老漢身后,兩只毛嘟嘟的眼睛不為集市嘈雜所動,始終如一地注視著老漢的腳下。
魏老漢看出我對這小米的顏色感興趣,便忠告我道:“伙計,要買米就買黃的,其他三色,中看不中吃哩?!?/p>
我對老漢的誠實感到心動,時下,哪還有賣主自貶貨物的,滿市場似乎都是可疑的大忽悠,陷阱圈套讓人防不勝防,像魏老漢這樣坦誠的賣主顯得很不合時宜。我說:“四色谷,可是稀罕東西呀?!?/p>
“稀罕是稀罕,就是不大受吃,有點發(fā)柴?!崩蠞h依舊抄著袖子,一件過去干部們常穿的藍色中山裝穿在身上,一下子暴露出他不是商販的身份,因為這種裝束在遼西只有兩種人還在穿,一種是退下來的老干部,一種是耕田種地的農(nóng)民。
我很想買一點四色谷回去嘗個鮮,但根據(jù)博覽會日程安排,還要去看望幾個參加博覽會的外商,心想總不能拎些小米去會見人家,好在今天是博覽會的第一天,而老漢已經(jīng)定了四天的攤位,我便和老漢約好明天再來買米。老漢很高興,說:“黃米兩塊一斤,白米、黑米、綠米都是一斤一塊八,明天米也是這個價,不變的,你要真想買,我給你留著伙計。”
第二天下午,當我再次找到魏老漢攤位時,我?guī)缀醪桓蚁嘈抛约旱难劬?,老漢的攤位前擠滿了人,大家在搶購一種小袋包裝的米,只是攤主不再是魏老漢,已經(jīng)變成了幾個時尚的小姐,統(tǒng)一著西服套裝的小姐斜挎著紅色的綬帶,攤位邊的音響里播放著那首能令人手舞足蹈的《大中國》,在音箱后面,則是一幅電腦噴繪的大廣告牌,牌上是一行醒目的大字:遼西一絕——四色谷。大字的下面則是對黃白黑綠四種小米的介紹,其中黃米的作用是暖胃壯陽,白米的功效是滋陰和脾,黑米的作用是降糖化脂,綠米的作用是保肝清毒。如果單從廣告上的介紹來看,這黃白黑綠四色谷已經(jīng)不是五谷雜糧,而成了醫(yī)生處方上的中藥。
我正在納悶這魏老漢一夜之間怎么突然會成了精,卻無意中發(fā)現(xiàn)了呆立在人群外邊的魏老漢,老漢依舊在抄袖抽煙,癡癡地望著搶購的人群,表情顯得很木然,似乎這爭先恐后的人群已與他沒有任何關(guān)系,他和他身后的毛驢都呈現(xiàn)出一種超然物外的恬然。
一問,才知道這四色谷遇到高人了。
原來,在我離開魏老漢攤位之不久,一個來自省城集賢貿(mào)易公司的吳總盯上了這四色小米,吳總做了十幾年糧油買賣,這四色谷使他如獲至寶,他不僅買下了魏老漢攤上所有的小米,還定下了他家中所有的存米,并連夜制作了廣告,加工成了五斤一袋的小包裝,今天一早就制造了博覽會一個耀眼的亮點。小包裝黃米一袋售五十元,白、黑、綠則每袋一百元!
不過個把小時,攤位上的四色米已告罄,沒有搶到米的人抱憾而去,小姐們摘下了綬帶,穿上了風衣,湊在一起喝可樂,一個管事的小青年用手機在向誰報告什么,欣喜之情溢于言表,如同中了頭彩一般興奮。沒有誰去關(guān)掉音響,那首連環(huán)不斷的《大中國》還在激情滿懷地唱著:“我們的大中國,好大的一個家……”
“米已經(jīng)賣給別人了,你還在這里看什么熱鬧呢?”我望著魏老漢那副木然的樣子,為他這么好的買賣卻拱手讓給別人而替他惋惜。要是他也懂得包裝,懂得炒作,懂得研究消費者心理,那么他就不至于趕著驢車在這里賣四色谷了。
“我在等吳老板,昨天約好了的?!蔽豪蠞h大概以為我沒有買到他的米有些不高興,便悄聲告訴我,說他在車上給我留了一些米,并說價還是昨天的價,已經(jīng)約好了的事,是要講信用的。
我很為老漢的守信而感動,便告訴他我買不買到米是有一搭無一搭的事,我只是出于好奇才想買點這四色小米,你的買賣這么好我也替你高興。老漢笑了,一口被旱煙熏黃的牙齒似乎都鑲著黑邊,道:“你們城里人什么都好奇,吳老板就是因為好奇才包了我的米,說讓我今天等他,他要聘我當顧問,一個月一千塊的工錢?!?/p>
此次博覽會其他招商項目都在簽過協(xié)議后沒了下文,倒是魏老漢的四色谷無意之中竟促成了一個招商引資項目落地。
省集賢公司的吳總在一夜之間做出決策,成立了一個四色谷綠色雜糧種植公司,專門進行四色谷生產(chǎn),公司經(jīng)理是一個在日本研修過三年的農(nóng)學女博士,叫菊正,留著披肩發(fā),長著A4腰,一身米色職業(yè)套裙裝顯得很干練,只是那張疑似整容過的臉有點缺乏生動。公司總工程師是省農(nóng)大的教授,叫陳志武,是個本事比脾氣大的水稻專家,被吳總高薪聘來當總工,陳工說自己不懂四色谷,沒法當這個總工,但吳總說了,公司只要你這專家的名頭,至于其他你就別管了,陳工這才答應(yīng)。吳總投資四千萬在牛營子鄉(xiāng)和二道河子鄉(xiāng)之間一大塊平原上建了個現(xiàn)代化的農(nóng)場,因為是外來者投資,縣里給了許多優(yōu)惠政策,其中最難做的一件事就是把一個三十幾戶人家的小自然村給遷走了。公司掛牌那天,縣里五大班子很重視,都派員參加了儀式,縣長作了講話,縣委書記親自為公司揭牌,躊躇滿志的吳總向與會的領(lǐng)導(dǎo)表示,四色谷公司將用全新的理念,用高新的技術(shù),用現(xiàn)代化的管理手段,使四色谷從這片十年九旱的遼西大地走向世界,成為一個著名的國際品牌。大家從吳總那種不容置疑的自信中受到了鼓舞,長時間的掌聲把開業(yè)慶典推向了高潮。作為四色谷公司的技術(shù)顧問魏老漢也參加了開業(yè)慶典,他因為在開會前和公司經(jīng)理菊正頂了幾句嘴,臉上的核桃紋更加凝重深刻。魏老漢本來開會前是和陳工在閑聊,說他擔心這塊平地土太肥,種不出四色谷來,沒想到這話被匆匆而過的菊正聽到了,菊正停住腳步,問:“你說什么?”魏老漢心想自己這擔心用不著隱瞞,如果有機會這擔心他也會對吳總講,便又說了一遍自己剛才的話。菊正冷笑道:“吳總怎么把一個不懂技術(shù)的人請來當技術(shù)顧問。”老漢不高興了,說:“我不懂技術(shù)這四色谷是你種出來的?”菊正被說紅了臉,依舊冷冷地說,“不錯,四色谷是你種出來的,你不過在繼承一種祖?zhèn)鞯纳a(chǎn)方式,至于米為什么是四色你是無法清楚的,而且是永遠也搞不清楚的。”說完,菊正轉(zhuǎn)身走了,魏老漢呆立在一邊,他分明聽到走出幾步遠的菊正嘴中吐出兩個很清晰的字:“農(nóng)民!”一旁的陳工勸他:“老魏你這擔心是多余的,現(xiàn)在的科學技術(shù)連人都能克隆出來,別說你的四色谷了,你就把心放到肚子里當你的顧問吧?!?
公司成立后菊正派魏老漢做的工作是回牛營子搜集谷種。這工作對老魏來講一點也不難,他爽快地答應(yīng)了,因為公司出的價錢比較合理,老魏估計買齊谷種不會很困難。他對陳工說,我買谷種可以,可這四色谷種下去能不能長出四色谷來就不敢保證了。陳工說你怎么總是懷疑呢?種下去黑谷,難道會長出黃谷來?魏老漢說就是那么回事,黑谷子只有牛營子的山梁上長,而綠谷子更難侍弄,只有臥牛河的河套里才能種出來,白谷子疲塌一點,可也很挑地勢,必須選旱一些的坡地,這黑白綠三色谷子要是不擇地氣統(tǒng)統(tǒng)種下去,長出來的只能是黃谷子。
陳工被老漢說得玄乎乎的,他一個農(nóng)大的教授大半生都研究雜交水稻了,這谷子怎么種他心里也沒有底,便來找菊正匯報。菊正剛和南方客商談成一筆訂單,心情很不錯,她倚靠在老板臺前,很優(yōu)雅地端著一杯咖啡,沒待陳工說話就道:“技術(shù)上的事你要多費心,不能依靠那個農(nóng)民,農(nóng)民雖然誠實,但觀念不行,他能知道什么是訂單農(nóng)業(yè)嗎?知道什么是轉(zhuǎn)基因技術(shù)嗎?”陳工說:“菊總我來就是想和你匯報老魏的建議,老魏說過這四色谷只能在貧瘠的土地上種,這塊平原土太肥,種下去黑的長出來的卻可能是黃的?!?/p>
“你信嗎?”菊正盯了陳工半天問。
陳工搓了搓手道:“本來我也懷疑,可老魏說的不像是假話。”
“你是總工程師,你知道該怎么辦?!本照_始翻閱桌上的資料,她顯然不想同陳工再討論這個話題了,她認為這樣的問題幾乎是小兒科的事情,一個堂堂農(nóng)大的教授卻如此小題大做這是不應(yīng)該的。
陳工離開菊正辦公室時,被魏老漢弄得玄乎乎的頭腦變得清醒了許多,菊正的沉著與冷靜讓他有了自信,他開始佩服起這位女上司,不僅僅因為她的博士頭銜,更因為她有一種難得的大將風度。
陳工帶著幾個技術(shù)員,驅(qū)車去牛營子鄉(xiāng)搞了三天調(diào)查,他把四色谷產(chǎn)地的土壤都取樣回來進行細致的化驗分析。陳工想既然不同的地能長出不同顏色的谷子,這除了種子的因素之外,肯定是土質(zhì)的原因,把土壤的各種成分都化驗分析出來,再與現(xiàn)有農(nóng)場的土壤分析做個對比,缺氮補氮,缺鉀補鉀,缺磷補磷,這個問題不就迎刃而解了嗎?陳工相信自己的方法是科學的,他把自己正在操作的實驗告訴了魏老漢,想聽魏老漢還有什么高見。魏老漢咂咂嘴道:“氮磷鉀的事我在人民公社時就知道,不過我種四色谷從來就不施化肥,谷子能有黃黑白綠之分,全是地氣蒸成,由陰陽變化而來,四色谷的畝產(chǎn)就二百多斤原因也就在這里,化肥一催,四色谷也就不叫四色谷了?!标惞ふUQ?,心中頓生疑惑,魏老漢的話有時暗藏玄機,四色谷公司既然是搞生態(tài)農(nóng)業(yè),這氮磷鉀用起來還真得慎重。陳工又想去找菊正,但想了想,終于沒有去,他反復(fù)斟酌了技術(shù)人員對土壤成分的化驗對比,認為自己的做法是對的,應(yīng)該大膽堅持,他對魏老漢道:“孰是孰非,咱們只能秋后見了?!?/p>
冬去春來,整地一新的四色谷公司農(nóng)場機聲隆隆,好不熱鬧。春播之時,省城的吳總來了,他帶著縣里的幾個頭頭在田間轉(zhuǎn)了轉(zhuǎn),突然問陪同的菊正:“那個農(nóng)民顧問怎么沒來?”菊正說這個姓魏的挺固執(zhí),在技術(shù)上和陳工合不來,已經(jīng)辭職回家了。
吳總一聽就急了,說:“千萬不能讓他辭職,寧可多給份工資也得留下這個人?!本照幻靼琢耍瑔枺骸盀槭裁囱??我們一個現(xiàn)代化的農(nóng)場留個農(nóng)民干什么?”吳總說:“你們不懂我的用心啊,魏老漢是個千金難買的招牌,將來咱們四色米的包裝上要印上他的頭像呢,像王麻子的剪刀,像王守義的十三香,咱這四色谷也要有個形象大使,這樣,消費者才會信以為真。你想想,你們一個個西服革履的,與這四色谷能協(xié)調(diào)起來嗎?把你們的照片印上去,人家甚至會懷疑這米是染的,只有印上個老農(nóng)民才能是原汁原味兒,才能讓人信服?!?/p>
大家這才明白了吳總要留魏老漢的用意。
菊正派人去找魏老漢,魏老漢卻死活不肯再來,菊正只好和陳工親自到魏老漢家中來請他。魏老漢的家在牛營子鄉(xiāng)魏杖子村,這是個緊靠著山坡的小村,菊正的車開不到村里,只好步行一段坡路才來到魏老漢家。魏家住得是土坯房,簡陋卻很潔凈,但屋內(nèi)一股旱煙味兒還是令菊正掩住了鼻子,魏老漢讓了坐,抄著袖坐在炕沿上,他明白這個女人來的目的,他等著對方開口。
“回去吧,要是嫌工資低,我可以給你加薪?!本照_門見山。
老漢搖搖頭,道:“我回去閑得慌,沒事做?!?/p>
“我們的訂單都簽了,你不回去進行技術(shù)指導(dǎo),萬一出了質(zhì)量問題就是違約了,公司要賠償?shù)??!?/p>
老漢道:“你們種下去的谷子,我不敢保證能長出四色谷來,谷還沒產(chǎn)下,買賣先定了,這是哪檔子的事?”
菊正解釋道:“這是訂單農(nóng)業(yè),國外都這么做的?!?/p>
“屎還沒拉下來,狗先叫來了,我看這事挺懸!”魏老漢又看了陳工一眼,道:“種地是件有耐性的事,節(jié)氣不到,雨水不行,莊稼這東西一靠地二靠天,這是神也沒咒念的事?!?/p>
菊正感到和這樣一個老農(nóng)民簡直無法交流下去,若不是吳總希望有魏老漢這張核桃一樣的臉來做廣告,她絕不會來三顧茅廬,她不想做劉備,這個固執(zhí)的老農(nóng)民也絕不是諸葛亮,她一向蔑視傳說,她只迷信科學。
陳工看出了菊正的不悅,插話道:“農(nóng)業(yè)上的事走土洋結(jié)合的路很好,你土我洋,咱倆配合著干,四色谷的難關(guān)不愁攻不下來。”
老漢搖搖頭說:“你是大學教授,論學問比我大,可論種地你就沒我有經(jīng)驗了,四色谷不是你們用化肥就能染出來的,你們那塊平原沒有牛營子這里的地氣,你讓我當顧問我也沒轍,這地氣我搬不去。再說了,這四色谷并不受吃,你們種這么多畝,賣這么高價不是蒙人嗎伙計?”
菊正顯然生氣了,她說:“好了好了,我們不討論這個問題了,你不回去也就算了,可是你已經(jīng)當了幾個月的顧問,你的肖像權(quán)我們按理有權(quán)使用,當然,這種使用是有償?shù)??!?/p>
魏老漢疑惑地問:“什么肖像權(quán)?”
“就是你的照片,將來我們要用在廣告上或商標上?!标惞ぴ谝贿吔忉尩?。
魏老漢一聽急了,從炕上跳下來道:“不行不行,你們不能拿我去蒙人,我的相片你們給多少錢也不賣!”
這真是秀才遇到兵了,菊正笑了一下,扭頭走了,她心里并不怨恨魏老漢,只是覺得吳總聘這么個頑固不化的老頭兒實在稱不上高招兒。
魏老漢不肯出山,陳工感到自己的壓力很大,他帶著幾個助手天天蹲在田間地頭觀察谷子的長勢,化驗土壤的成分,把一張張白臉都曬成了黑臉,可心里還是底氣不足,因為谷子不抽穗不成熟,你就不知道它是白還是黑,若是真如魏老漢所言長出的是青一色的黃谷,那么菊正所簽的一張張訂單就會變成一張張傳票。
魏老漢也在牽掛著平原上的谷子,遇著天氣好的時候,他就趕上自己的驢車,來到他當過幾個月顧問的農(nóng)場,望著長勢很猛的谷地,一個勁兒地抽旱煙,眼前的谷子長勢越好,他就越是擔心,他種了一輩子四色谷,從來就沒有看到四色谷會有這般長勢,四色谷這東西特怪,長出的苗總是歪七裂八的,畝產(chǎn)二百來斤的莊稼長勢想好也好不了,哪像眼前這齊刷刷的谷地叫人看了眼暈。他感到很是對不起那個省城的吳總,吳總聘了他,卻是菊正來用他,他與這個時裝模特一樣的菊正總是格格不入,他曾暗地里問過陳工,“菊正”是什么意思,陳工想了想回答他,菊正是一種日本清酒,在日本是男人喝的,挺烈。陳工是個實在人,陳工有陳工的道理,光是實驗室那些瓶瓶罐罐就代表著大學問,自己這技術(shù)顧問能顧什么問?
一次在地頭,陳工恰好遇到了魏老漢,魏老漢緊皺眉頭蹲在田埂上憂心忡忡地望著谷地抽煙,陳工問:“你也放心不下這四色谷?”老漢連抽幾口旱煙把煙蒂用力戳進土里站起身回答道:“心里總懸著,有時候晚上做夢都在這片谷地里薅草?!薄澳蔷突貋戆?,菊總不是去你家請過你嗎?”陳工態(tài)度很誠懇地說。老漢搖搖頭道:“當著真人不說假話,我回來也是個擺設(shè),你們這么現(xiàn)代化的農(nóng)場我一個農(nóng)民能當什么顧問?!标惞u搖頭:“你這張老農(nóng)民的臉值錢呢,這四色谷就像祖?zhèn)髅胤揭粯?,沒有你,就失去了可信度?!崩蠞h嘆口氣牽著驢走了,走了一段路,他忽然停住腳步,扭過頭來說:“陳工啊,你再聽我一句話,種地不能光靠化肥,要懂地氣呀!”
陳工愣在那里,心里反復(fù)閃動兩個字:地氣。陳工研究了幾十年水稻,對當年毛主席的八字方針也倒背如流,可老漢所說的地氣他卻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因為這個詞一般是用在堪輿風水上的,與種谷子有什么關(guān)系呢?不過魏老漢每說一次,他的心理負擔就加重一次,他像個懷胎的孕婦一樣,不知道將要出生的到底是兒還是女,而公司的寶可都押在了一種結(jié)果上,絕對不允許有第二種結(jié)果出現(xiàn)。
秋季,回到牛營子的魏老漢出人意料地做起買賣來了,他趕著驢車一家一家地走,走完東村走西村,來訂購農(nóng)民所種的四色谷,都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也用不著什么合同,只是一個口頭上的承諾:秋后所收的四色谷都賣給魏老漢,價錢隨行就市,黃米什么價,這黑、白、綠米就什么價。牛營子鄉(xiāng)的農(nóng)民家家都種一些四色谷,因為產(chǎn)量低,不好賣,又不中吃,所以種的并不多,魏老漢上門一約,很多農(nóng)戶都后悔這四色谷種少了,有人說魏老漢下年還來收我們就多種些。魏老漢卻不答應(yīng),說下年是下年的事,我只收這一年的谷。
秋收后,不幸果然被魏老漢言中,四色谷農(nóng)場的谷子脫粒一看,全是清一色的黃米!
陳工傻眼了,菊正也沒了主張,搓著一把黃澄澄的谷子也不知如何是好。
菊正失去了往日的干練,苦喪著臉對聞訊從省城趕來的吳總說,有幾份訂單簽了正式合同,我們不履約是要賠償人家的。吳總雙眼一瞪,道:“趕快到農(nóng)村去收吧,還能有什么辦法?”
菊正這才如夢初醒,牛營子鄉(xiāng)的農(nóng)民都多多少少種了些自家吃的四色谷,若能收上來一些把幾份吃緊的訂單應(yīng)付了也是一個好辦法。她當即撒下人馬,奔赴牛營子各村去收谷子。
當天傍晚,撒下去的人都垂頭喪氣地回來了,牛營子鄉(xiāng)各村的四色谷都被魏老漢收走了。菊正聽到這個消息,一下子癱坐在老板椅里,她對陳工道:“這個魏老漢,怎么一下子從農(nóng)民變成商人。”
我聽到四色谷公司違約問題迎刃而解的消息是在一次鄉(xiāng)鎮(zhèn)干部會上,牛營子鄉(xiāng)的書記老黃說:“老魏這個人本來能發(fā)筆大財,但他沒有發(fā),他把收來的四色谷都平價轉(zhuǎn)給了四色谷公司?!?/p>
聽到這個消息后,我專程去了趟牛營子鄉(xiāng)魏杖子村,在與魏老漢嘮了幾句家常后我問他:“為什么把辛辛苦苦收來的四色谷又平價轉(zhuǎn)給了四色谷公司?”老漢未加思索地道:“我當時就是為他們收的,我畢竟拿了人家?guī)讉€月的工錢,總該為人家做點事?!?/p>
錘 房
哨子崔已經(jīng)十年沒上房了。盡管哨子崔身板還好,名氣還在,塔子溝新房也在一處處地建,但哨子崔的的確確十年沒在房頂上一展身手了,原因是沒有人家錘房了,現(xiàn)在的房子,要么紅瓦一扣,要么鐵皮一罩,誰還興師動眾去錘房?
哨子崔姓崔,單號一個茂字,因為他是遠近聞名的錘房大拿,每次錘房他是當然的吹哨人,所以村民們給他起了個哨子崔的綽號。“哨”字在遼西可不是個太雅的字,它是能吹、善泡、會侃的代名詞,如果村民們稱某某人能“哨”,其中多少有些貶意。
哨子崔所擅長的錘房技術(shù),據(jù)說已經(jīng)祖?zhèn)髁宋宕?,這有兩件傳世的寶貝作證,一件是一柄黃花梨木制成的木榔頭,又稱木錘,木錘的銅箍上鏤有“光緒十八年”的銘文;另一件是葫蘆狀的卵石,又稱石磨,卵石的大頭部分底部已經(jīng)磨得飛平,像皇帝老子使的玉璽一般。哨子崔對這兩件寶貝珍愛有加,視作自己的命根子,木錘早已舍不得用,用一條紅綢系著木柄,鄭重地掛在中堂的粉墻上,天天早晨擦拭一遍,以致那銅箍像金子一樣閃閃發(fā)亮。石磨雖說就是一塊卵石,但哨子崔并不怠慢它,把它古董一樣擺在條案上,與它相鄰的則是一對兒民國斗彩將軍罐。
錘房,是塔子溝民居建筑中一道最別致的風景。過去,塔子溝人攢了錢建一處體面的宅子是最大的夢想,而建房中最壯觀的一道工序是錘房,錘房是建房這出大戲的高潮,你房子可以建上個十天半個月,但錘房必須一氣呵成。誰家建房到了錘房的日子,溝子里所有的男勞力都會不請自到,大家拎著木錘,揣著石磨,自發(fā)地涌到工地上,房主則殺羊宰雞,置辦酒席,待錘房功成,便大宴鄉(xiāng)鄰,這習俗給溝子里帶來了不盡的歡樂,也造就了哨子崔這樣的錘房大拿。
錘房的工藝并不原始,其工藝頗有講究,它不是簡單地給房子造個頂,確切地說應(yīng)該是給房子鑄個頂。錘房的工藝大致可分為篩渣、錘渣、瀝灰、攪拌、上頂、錘頂、趕頂七道工序,每一道都須仔細行事,不能出差錯,因為任何一道工序走了樣,房子都會有漏雨之虞。篩渣,就是把爐渣過篩,篩去煤灰,撿出煤石和尚未燃透的煤塊,剩下清一色的爐渣。錘渣,就是把爐渣搗成一般大小的碎塊,碎塊不能超過水磨石塊那般大小,要均勻、齊整。瀝灰,就是用井水浸泡白灰,要泡透、泡熟,瀝出灰汁。攪拌,是用瀝出的灰汁來調(diào)和搗出的爐渣。上頂和錘頂則是把攪拌好的渣漿攤到房頂,然后排著隊都用錘一下一下有節(jié)奏地夯實,直到灰汁泛到表層,房頂如石板一樣平而硬為止。趕頂是最后一道工序,待房頂沉淀兩個時辰后,再上去人用石磨一點點趕,直到房頂光滑如鏡,錘房也就完事大吉了。塔子溝隨處可見的老宅告訴人們,這樣錘出的房子,不僅冬暖夏涼,而且最低能挺上五十年。如果是哨子崔這樣的大拿領(lǐng)工,錘出的房子一百年也動搖不得。
一日,哨子崔閑坐在自家的天井里,噙著一柄銅桿煙袋,身邊一臺貼著膠布的半導(dǎo)體正播放評劇《小二黑結(jié)婚》,溝東的寬嫂來了,請哨子崔幫忙錘房。
寬嫂是個寡婦,丈夫在三十多年前死于一次放炮炸石。那時,哨子崔還在生產(chǎn)隊當隊長,為了修山坡上的大寨田,社員們?nèi)ケ鄙椒排谡ㄊ捝┑恼煞蛴性诤犹桌镎~的經(jīng)驗,哨子崔知人善任委任他為第一炮手,負責最危險的裝藥和點火。那天,他們在山上一連打了六個炮眼,都填上了炸藥,安上了雷管兒和引線,手持火把的寬嫂丈夫在點燃最后一條引線放開步子往回跑時,卻冷不丁被一個雨后的小水坑滑倒了,他爬起來跑了幾步又被一汪雨水滑倒了,在他第二次爬起來時,炮聲響了,飛石擊中了寬嫂丈夫的后腦,人當時就死了。事后,村民們議論紛紛,說寬嫂丈夫在河套炸魚觸犯了龍王,龍王降雨給他施了魔法,不然,年輕輕的漢子怎么會兩次在小水坑里滑倒?還有人在他滑倒的水坑里發(fā)現(xiàn)了幾條小魚,大伙就議論,這大山上的小水坑沒個臉盆大,怎么就會有魚?這件事使哨子崔后悔不及,因為畢竟他是隊長,好端端的寬嫂一下子成了寡婦,又帶著兩個未成年的孩子,這日子該怎么過?后來,他每次見到寬嫂都會有種愧疚感,好像是自己害了寬嫂一樣。寬嫂是個要強的人,硬撐著把兩個孩子撫養(yǎng)成人,兒子考上了中專,在城里工作,女兒幼師畢業(yè)后在村小學當教師,這讓寬嫂在塔子溝成了個人見人夸的人物。哨子崔曾在一個喝酒的場合說過:“寬嫂這樣的人,要是在古代皇帝會敕建貞節(jié)牌坊的?!?/p>
聽寬嫂說要給老房子錘個新屋頂,哨子崔搖著頭說:“還錘房干啥,你家現(xiàn)在的房頂不是挺好的嗎?”哨子崔對寬嫂的請求很疑惑,寬嫂家現(xiàn)在的房頂就是自己當隊長時帶人給錘的,現(xiàn)在房頂上雖說長了些雜草,但不會漏雨,這一點他有充分的自信。
“我給我兒子錘呀?!睂捝┱f,“今年過年,我兒子要領(lǐng)著對象回來住,我現(xiàn)在這老房子蓬頭垢面的,還不讓人家城里的閨女嫌棄哪?!?/p>
哨子崔心里明白了,要強了一輩子的寬嫂,原來想讓城里的兒子面上增些光彩。
“那就改建個瓦房吧,要不就打個水泥的房蓋,現(xiàn)在錘房已經(jīng)不時興了?!鄙谧哟蘼詭械氐溃拔乙呀?jīng)十年沒上房了,我老了?!?/p>
聽哨子崔這么一說,寬嫂有些急,道:“您知道我家那是百十年的老房子,檁子椽子都朽了不說,大梁也不中了,怎么能頂起水泥房蓋?我想了幾個晚上了,老房子還是戴一頂老帽子般配,再說錘出的房頂又輕又保暖,經(jīng)濟實惠呀?!鄙谧哟撄c點頭,他希望人們都肯定錘房這門技術(shù),便說:“祖宗留下來的老法子就是管用?!睂捝┮宦牁妨?,道:“那您就別推了,您雖說是多年不上房,您可是崔大拿啊,老將出馬一個頂倆!”
哨子崔的眼睛被寬嫂一句話撥亮了,他把煙袋從嘴中抽出來,兩眼盯著寬嫂問:“過去的事了,今天還有誰這么說!”
“塔子溝上歲數(shù)的人都這么說呀,憑身板、憑手藝,您崔大拿都是不饒人的主兒,您可不能自己把自己往低里瞧?!睂捝┱f的是實話,她就是憑哨子崔的名氣才來請他的。
哨子崔把煙袋鍋往鞋底上磕了磕,說:“行了寬嫂,這忙我肯定幫,你弄好爐渣和白灰,我?guī)讉€老哥們幫你把房錘了吧,說清楚了這是義務(wù)勞動,不收一分工錢,你就割幾斤肉,打幾斤酒,老哥幾個樂呵樂呵就行了。”
寬嫂的眼眶有些濕,道:“工錢還是該給的,現(xiàn)在不像過去了,哪有白幫工的,您老能出山錘房,我都不知怎么謝您了?!?/p>
哨子崔嘆了口氣,道:“我就是為你錘十次房,也總感覺欠你的,當年,要不是我讓你男人去點火炸石頭,你哪能孤苦半輩子?!?/p>
寬嫂已經(jīng)習慣了別人提起她的丈夫,半輩子了,她的心已經(jīng)被這悲痛磨出了一層厚厚的老繭,這老繭像一層花玻璃隔在他和丈夫之間,使她當年的丈夫越來越模糊,在這老繭這一側(cè),則是她一刻也不能走神的一雙兒女。聽哨子崔這么說,寬嫂平靜地道:“您總提這事干啥,說來說去這都是命,認了就算了。”
寬嫂走后,哨子崔便盤算著該去找誰幫工,他腦子里像過電影一樣,把塔子溝當年上過房的人都過了一遍。
首選的當然是六爺。六爺姓鄭,排行老六,比哨子崔大幾歲,酒量奇大,胡子老長,錘房時是把邊的手,算是哨子崔最鐵的搭檔。錘房把邊又叫拿山,是難度頗大的一個崗位,因為房子錘得美不美觀、曲線流不流暢、前后檐牢不牢靠都決定于拿山人的錘子,所以六爺是錘房宴席上坐位僅次于哨子崔的人,眾人酒席上敬的第二碗酒必定沖著他。
六爺在家閑著沒事,正鼓搗一個鳥籠,哨子崔說明來意,他二話沒說,就從炕琴里摸出了一把雞翅木木錘,在手里掂了掂道:“寬嫂的忙不能不幫,我他媽昨晚做夢還在錘房呢,沒想到今個就圓了夢?!?/p>
哨子崔找的第二個人是吳成。吳成比哨子崔小十幾歲,讀過農(nóng)高,喜歡寫寫畫畫,年輕時誰家錘房都少不了他,他機靈,干活干凈利落,還能在錘出的屋檐上刻出一些瓦當圖案,哨子崔當隊長時常常讓吳成為生產(chǎn)隊出板報,這也多少培養(yǎng)了他一些錘房刻圖案的本事。
吳成不在家,他在溝北的官道旁擺了個古董攤,賣些沾滿了黃泥的壇壇罐罐,哨子崔找到他時,背上的汗水把毛衣都濕透了。
“成子,你害得我好找。”哨子崔喘著氣說。
“找我做啥?”吳成從古董攤中抬起頭,望了望哨子崔道,“這才五月的天氣,你怎么熱成這個茄子樣?”都是塔子溝的老少爺們,彼此之間不忌葷素,吳成的話也就敢下道兒。
“錘房?!鄙谧哟拊跀偳白Я藗€馬扎坐下來,道,“你以為我是來買你這些破爛的?美得你?!?/p>
吳成愣了愣,“撲嗤”一聲笑了:“哨子崔呀哨子崔,你別來哨我了,這年月誰還錘房,錘你個頭吧。”
“你正經(jīng)點,成子,我吃飽撐的來哨你,你沒見寬嫂家屋頂嗎?像疤瘌頭上長滿了草,還怎么住人?”
吳成斂住了笑,問:“你是說寬嫂要錘房?”
“廢話,寬嫂不錘房我汗沐流水地來找你干啥?!鄙谧哟拚f,“不過,寬嫂拉扯兩個孩子日子緊,錘房沒工錢,只有一頓酒?!?/p>
吳成陰了臉,道:“你把我成子看成什么人了?你以為我天天賣古董就只認錢?寬嫂家的房莫說沒工錢,就是沒有酒我也會去錘?!?/p>
哨子崔很有些感動,從馬扎上站起來,想說什么又一時說不出什么,盯著滿地的古董,突然笑了,問吳成:“成子,你說我現(xiàn)在想什么?”
“想你下一個人該去找誰?!眳浅苫卮稹?/p>
哨子崔搖了搖頭,說:“我想你今天最好能遇上個冤大頭來買你的古董。”
吳成聽出這不是什么好話,瞪著眼問:“你這話啥意思?我這古董可都是貨真價實呀,都是遼金時代的真品?!?/p>
“我沒說你賣假古董,我希望你今天能發(fā)財?!鄙谧哟夼牧伺膮浅傻募珙^,笑哈哈地走了。
事情也湊巧,哨子崔走出不遠,就見官道上一輛黑色的小車在吳成的古董攤前停下了,車上下來幾個人彎下腰開始挑挑揀揀,只是因為遠,哨子崔眼睛又花,辨不出下來的人是官是商,但他知道這是有人上鉤了,憑吳成那張長著倒須的嘴不會白白放走他們。
成子這家伙真發(fā)財了,哨子崔心里這樣說。
接著,哨子崔去找了李寶堂。李寶堂錘房不太在行,但喊號子是蠻響亮的,他是塔子溝小有名氣的皮影戲演員,怪腔怪調(diào)兒的皮影戲練就他一副好嗓子,錘房時喊號子造聲勢的活兒只有他可以和哨子崔平分秋色。
盡管李寶堂已經(jīng)患了支氣管炎,喊出的腔調(diào)已不如從前那么響亮,但聽說給寬嫂錘房便滿口應(yīng)允了。他深吸一口氣,仰起頭向空曠的天空望了望,然后道:“我已經(jīng)多年沒吐口長氣啦!”
哨子崔知道李寶堂所說的這長氣不光指喊號子。李寶堂四十九歲那年,媳婦患心臟病故去,李寶堂的獨生子又當兵去了部隊,鰥夫日子難耐,天天在家扯著嗓子唱皮影戲也不是那么回事,于是他就打算續(xù)弦,有好心人向他介紹了寬嫂,他動了心思,他和寬嫂從小就熟悉,幾十年來天天低頭不見抬頭見,彼此都有個好印象,他記得在為自己媳婦送葬時,寬嫂哭得最傷心,伏在他膀子上抽泣了好一會兒,淚水把他的肩頭都浸透了。他征求在部隊兒子的意見,見過世面的兒子非常贊同老爹的眼力,說憑寬嫂的人品和賢德,和老爹簡直就是天造一雙。兒子的意見堅定了李寶堂的決心,他向那位好心人表示自己愿意娶寬嫂。誰知,介紹寬嫂的事僅僅是那位好心人的心思,人家寬嫂根本就沒這份打算,傳過來的話是:都熬了這么多年了,接著熬吧。李寶堂被窩了脖子,心想忙活了半天,原來是燒火棍一頭熱,不知曉內(nèi)情的,還以為我李寶堂是個花脖子。他把那位好心人埋怨了一通,并讓他傳話給寬嫂:她寬嫂能熬得住,我李寶堂也不是個離不開女人的漢子。他和寬嫂的事就這樣擱下了,一擱就是十多年。不過,兩個人沒有落入那種不成親便成仇的俗套,他們一直見面招呼擺手笑,就好像那個多嘴的媒婆從未出現(xiàn)過一樣。
哨子崔離開李寶堂家時,李寶堂拎出一只裝滿塔子溝小燒的塑料桶,對哨子崔說:“我氣管不好,喝不了這燒酒,你把這酒拎給寬嫂吧,錘房那天用得上?!?/p>
哨子崔接過來提了提,道:“有十斤吧?”
李寶堂沒接話,只是囑咐說:“別對寬嫂說這是我給的?!?/p>
哨子崔點點頭,拎著酒走了。
哨子崔在他認為最不該出問題的地方出了問題。
哨子崔去找的第四個幫手是當年村會計侯起。侯起人長得極瘦,身子骨韌性很強,是塔子溝為數(shù)不多的喜歡晨練的人之一。侯起擅長錘房拿山,和六爺是好搭檔。哨子崔原不想找他,后來想所找的幫手都是些年紀大的人,身子不會那么靈便,錘房畢竟是房頂上的把式,侯起相對年齡小一點,有了這么個人,房上的活兒好指派。
侯起正在家里編雞籠,聽哨子崔說明來意,回的第一句話就是:“工錢怎么算?”
“你怎么能想到工錢?先找的幾個老哥們都沒提這茬兒?!鄙谧哟抻行┎豢臁?/p>
“怎么不能想工錢?”侯起說,“錘房又不是義務(wù)勞動?!?/p>
“我說侯會計,咱們錘過多少房了,你數(shù)數(shù)這塔子溝老房子,哪一處咱要過工錢?”哨子崔指了指侯起家的屋頂,沒好氣地說,“包括你家的房子?!?/p>
侯起笑了:“此一時彼一時,時代不同了嘛,現(xiàn)在連公安局抓人都懸賞了,哪還有白干活兒的道理?”侯起有侯起的道理,當年他是塔子溝第一個萬元戶,但后來他的財富就開始原地踏步,眼看著周圍人家的財富滾雪球一樣越滾越大,侯起很著急,總想著能一夜暴富,重新奪回當年的榮耀。
哨子崔臉色陡然變了,道:“不管怎么變,咱人還是人,鄰居還是鄰居,鄉(xiāng)親還是鄉(xiāng)親,你侯起不去就算了,別白話什么大道理來教育我,我當年還是你領(lǐng)導(dǎo)呢?!闭f完,哨子崔起身告辭,心想:缺你個臭雞子,不信就做不成槽子糕!
哨子崔又去找了幾個當年的伙伴,他每找一個,就把侯起要工錢的事抖落一遍,自然也就引起大家對侯起的嘲諷,不出半天,他把侯起臭了半個塔子溝。被找的人怕當?shù)诙€侯起,沒一個談工錢的。這樣,哨子崔一共找了十一個幫工的,這些人手,一天把寬嫂的房頂錘起來不成問題。
寬嫂備好了煤渣、白灰,來跟哨子崔商量開工的事。寬嫂一進院,哨子崔就說:“侯起和李寶堂比,簡直一個地上一個天上。”寬嫂卻很大度:“別怪侯會計了,干活要工錢也在理兒?!睂捝┩nD了一會兒道:“工錢我也付得起,只是錘房這手藝年輕人都不會,就是想花錢也雇不到人呀?!?/p>
哨子崔說:“你真說對了,現(xiàn)在的建筑隊只會玩鋼筋水泥,哪里會擺弄錘房的家什。”
“就仗著這個,我才來求您的,侯會計想要工錢,我給就是了,他畢竟是拿山的行家。”寬嫂抬起頭來。盡管已經(jīng)五十多歲的年紀,可寬嫂臉上并不見多少老態(tài),哨子崔心想:寬嫂不跟李寶堂是對的,她這樣利利整整地過著日子,是塔子溝老年人眼里的一面彩旗,有了這面彩旗在搖動,塔子溝老年人的日子就多了些奔頭兒,要是寬嫂真的跟了李寶堂,這面彩旗可就倒下了。
“后天,陰歷五月初二,日子怎樣?”寬嫂見哨子崔不說話,有些著急地問道。
哨子崔掐指算了算,說:“中。”
寬嫂很感激地點了點頭,臨走時說:“明天我先找人把渣碎了,把灰瀝了,一切準備停當,后天一早就等你帶人上房了。”
寬嫂幾句話,讓哨子崔又找到了自己當年當隊長的感覺,那是他常?;匚兜囊环N感覺,每天清早,他會定時敲響溝中央老槐樹上那口吊著的鐵鐘,鐘聲清脆悠揚,在溝里回聲不斷,被鐘聲喚起的社員到樹下集合,他像將軍點兵般一一派活,那種生活簡單而充實。
第二天一早,哨子崔身穿一套迷彩裝,右手握著那把花梨木木錘,左手提著李寶堂那十斤小燒,挺胸昂頭來到寬嫂家,寬嫂家的房頂已經(jīng)清理出來,椽子上鋪上了金剛?cè)敳?,就等著上漿錘頂。
來碎渣、瀝灰的是寬嫂女兒的幾位同事,都很年輕,對錘房感到稀奇,都想見識一下這幾近失傳的建筑工藝,他們從沒有干過碎渣瀝灰的活,砸出來的煤渣不太均勻,有的小煤石也沒有撿出。站在一旁的哨子崔急了,喝令停工,對大家講:“你們教書是先生,可論錘房,你們可都是學生,這碎渣瀝灰是不能馬虎的?!崩蠋焸兌挤畔铝耸种械腻N子,寬嫂的女兒說:“崔叔講講吧,我們都想聽一聽。”
“好!”哨子崔清了清嗓子開始了講解:“篩渣,是錘房第一道工序,為什么要篩呢?這煤渣成分復(fù)雜呢,有煤灰、煤石、煤核、煤渣,通過篩,要去灰、撿石、選核、存渣。這道工序看似簡單,實際是必須把好的一關(guān),因為石塊和煤渣受熱程度是有差別的,如果篩選不凈,在渣中留了煤石、煤塊,你把房子錘好了,夏天日頭一曬,冬天冰雪一凍,就會在石塊和煤塊的地方迸裂開,導(dǎo)致漏雨?!闭f到這兒,哨子崔從已經(jīng)砸好的碎渣中撿出兩塊小煤石,把它放到手心中托給大家:“別看這么小塊的石頭,下雨天這就是房頂?shù)膬芍蝗??!?/p>
老師們都明白了哨子崔的用意,相互間望了一眼,其中一個年紀稍大些的男老師說:“您老的話我們都聽明白了,您老先別說了,我們返工?!鄙谧哟扌α耍溃骸澳呛?,咱以后再講。”哨子崔知道當老師的面子矮,點到為止也就行了,便和寬嫂嘮了幾句家常后回去了。
錘房,是在天剛放亮時開始的,依慣例,錘房應(yīng)在早上八點之前完成前六道工序,然后大家吃飯,待吃完飯,兩桿子高的日頭就會把房頂曬個恰到好處,這時才能趕頂。所以,哨子崔把開工的時辰定在了早晨五點鐘。
令哨子崔激動不己的是,除了他所請的十一個好漢外,街坊四鄰又不請自到了幾十號人,在寬嫂的房前屋后,小小的塔子溝又重現(xiàn)了十幾年前轟轟烈烈錘房的感人一幕。院子里臨時壘起了鍋灶,支起了案板,女人們幫助燒火炒菜,男人們開始拌灰,幾個孩子泥鰍一樣在工地上鉆來鉆去。
拌灰時,六爺把哨子崔拉到一邊,道:“灰里加點碳素?!薄盀槭裁??”哨子崔有些不解。六爺?shù)吐暤溃骸耙粋€寡婦人家,房頂不要太燦了?!鄙谧哟撄c點頭,吩咐人去辦了。
一切準備到位后,哨子崔率領(lǐng)十一位老漢,登梯上房,人人手持木錘,自東向西開始錘房。哨子崔如頭雁一樣居屋脊處,陰陽兩坡南五北六,大家排成一個人字,只等下面的小工上漿。
哨子崔嘴上的銅哨一聲響,然后大吼一聲:“下邊的,上漿!”
一桶桶拌好的灰漿開始提上來,均勻地鋪在葦箔上,待一切鋪好攤平后,哨子崔喊了聲:“寶堂,號子!”
李寶堂早已憋足了勁,喊了聲:“好哩!”
便開始喊號:“老少爺們——”大家應(yīng)道:“用力錘哪!”
“別留勁兒——”大家又應(yīng)道:“錘好房哪!”
這種一呼一應(yīng)的喊號方式,充滿了調(diào)侃與戲謔。
“給誰住呀——”大家又應(yīng)道:“孩兒他娘哪。”
好像是臨時編的詞兒,其實總是那么約定俗成的幾套話。但今天的李寶堂卻是靈光大現(xiàn),在喊了幾句舊號子之后,他竟來了情緒,停下手中的木錘說:“大伙聽著,都說哨子崔能哨,今天我倆對著喊一喊,我喊上句,他接下句,大家跟著喊號中不中?”
大家齊聲喊好。
哨子崔樂了,心想:你李寶堂還敢叫我的號,我叫你出出洋相。便大聲喊道:“中、中、中,不過我來喊上句,你來接下句,這樣才公平。”大家又齊聲說好。
這樣一來,李寶堂有些被動了,他一慣是起號子的,接號子是弱項,不過,這火是自己燒起來的,不能松套,何況自己喊了一輩子號子,相信不會敗在哨子崔的嘴下。便答應(yīng)道:“怎么來都中,你喊我接?!?/p>
“哥十二個——”哨子崔起號暗藏機關(guān)。
“是好漢哪!”李寶堂一應(yīng),大家便齊聲喊:“是好漢哪!”
“配六對兒呀——”哨子崔開始下道。
“是六雙哪!”李寶堂接得有些勉強。不過大家的情緒都有些高漲,跟著喊:“是六雙哪!”
“光棍漢呀——”哨子崔設(shè)上一圈套。
“一桿槍哪!”李寶堂接得很順。
“蠟槍頭呀——”哨子崔又喊。
“打不響哪!”李寶堂喊聲一出,房下濺起一片轟笑。百十號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兒,像看戲一樣盯著房頂上的這些老漢,比看二人轉(zhuǎn)還來神兒。眾人的注意使李寶堂額頭腦門沁出了汗珠兒,他知道哨子崔故意在往歪歪道兒上引,可他又沒有辦法,因為喊號子這樁事,主動權(quán)完全在引號的人口上,他怎么喊,你就得怎么接。
哨子崔精神抖擻,手中的黃花梨木錘甩出一道道夸張的弧線,把整個房頂?shù)墓?jié)奏控制得有板有眼。
“好寬嫂呀?——”
這號子一出,李寶堂差點噎住,但他不愧是久經(jīng)沙場的老手,剎那間馬上接了句:“是不賴哪!”
眾人都跟著和道:“是不賴哪!”
“為兒女呀——”
“錘新房哪!”李寶堂這一接,心里有了數(shù),想你哨子崔也說不出什么花來。
“李寶堂呀——”突然,哨子崔把話題引到了李寶堂身上,這讓李寶堂措手不及。稀里糊涂間,他接了句:“真好樣哪!”
此句一接,房上房下又是一片笑聲。
“送好酒呀——”哨子崔不留面子,一下子把李寶堂的秘密公開了。
李寶堂也全然不顧了,送不送酒是小事,要是今天對號子讓哨子崔占了上風,這面子就丟大了。他索性接了一句:“大家嘗哪!”
房下的寬嫂臉上涌出兩片紅霞,她這才知道哨子崔拎來的酒是李寶堂送的,讓房頂上這么一吵吵,滿塔子溝都知道了。她心里想,李寶堂啊李寶堂,你為啥不能自己來送呢?都快老掉渣了還這么死要面子!
“自己不來送呀——”哨子崔簡直是審問了。
“有人來幫忙哪!”李寶堂簡直神了,一句號子就把哨子崔擋了回去。
“幫忙是好心人哪——”
“好心人真幫忙哪!”
號子正喊在興頭上,哨子崔身邊的六爺說話了,“停停停,你倆別耍了,也不看看房下邊那么些女人孩子?等下了這房頂,看你倆這老臉往哪兒擱?”
六爺這么一說,兩個人一下子從演出的狀態(tài)中回到了現(xiàn)實。哨子崔說:“寶堂,咱倆叫了個平手,下邊還是你領(lǐng)號子吧?!?/p>
一邊兒的吳成打抱不平道:“不能算平手,寶堂接號子難度大,該是四六開?!?/p>
“好好好,就四六開,寶堂你接著喊吧?!鄙诹舜迵氖窒碌幕顑菏苡绊懀呃顚毺泌s快喊號子。
于是,李寶堂以勝利者的姿態(tài)又開始了引號,他每喊一聲,就覷一眼房下忙著洗菜淘米的寬嫂,他多么希望寬嫂能偷偷地看自己一眼呀,可不管他怎么喊,寬嫂總是把一個曲線玲瓏的側(cè)影對著他,臉一直沒能轉(zhuǎn)過來。李寶堂心想:人家在做飯嘛,做飯是不能溜號的,一溜號肯定會燙著手。
太陽在塔子溝東邊的牛河梁上漸漸地升高,一道道霞光把塔子溝薄薄的炊煙涂成了一層紅幕,在這紅幕的籠罩下,這個本來應(yīng)遲一些醒來的村莊,今天卻因為寬嫂的錘房而醒得格外早,七點多鐘,房子四周已聚集了上百號人,除了幫工的外,還有些大人小孩站在馬路上看熱鬧。此時此刻,房頂上的十二個人成了這臺戲的主角,他們像舞臺上一群賣命的武生,英雄般盡情地表演,為了一種榮譽的回歸,一片久違的贊揚。
本來已患了氣管炎的李寶堂今天嗓子突然好了,他沒有咳一聲,這簡直是個奇跡,是因為寬嫂?還是因為這上百號村民的圍觀?他覺得都不是又都是,反正今天他感到自己的喉嚨格外順,就是塞進去一個窩頭也會飛出來。
六爺?shù)暮氃诔栔卸嗔诵┥裨捝?,緊挨著哨子崔的他就像周王身邊的姜子牙一樣令人肅然起敬。
眼看就要錘完了,這時,從房前的大道上走過來一個人,腋下挾著木錘,正三步并作兩步不停地往這兒趕。
吳成眼尖:“是侯起,侯會計來了。”吳成對大伙說。
經(jīng)吳成這么一說,房前看熱鬧的人群自動閃開一條過道兒,讓匆匆趕來的侯起好走過來。
侯起來到房前,也不搭話,順著梯子就往上爬,房頂上的人都住了手,等他上來。
等侯起上了房,哨子崔道:“來了?”
侯起道:“睡過頭了?!?/p>
哨子崔說:“你到六爺這兒來吧,幫他拿山?!?/p>
侯起小心翼翼地往房脊處走,剛剛靠近六爺,忽然,房子像地震一樣忽閃了一下,哨子崔剛剛喊聲不好,只覺得腳下轟隆一聲,整個房頂連同房頂上的十三個人一下子坍了下去,四周頓時驚叫聲一片。
“快救人哪!”寬嫂拼命地喊了聲,就栽倒在鍋灶邊。
眾人醒過來神來,急忙上去救人。
六爺自己從廢墟中走出來,胡子上沾滿土灰,手中拎著自己的木錘。
哨子崔左手攙著吳成也走出來,他的嘴角浸著血,右手也緊緊握著那柄黃花梨木錘。
其他人都陸續(xù)被扒出來,李寶堂大概被灰塵嗆得不輕,彎著腰使勁兒地咳。哨子崔打眼一數(shù),才十二個,少了剛剛上去的侯起。
眾人急忙再扒,終于在一大塊錘實的屋頂下扒出了奄奄一息的侯起。
大家都圍上去,把侯起抬到門板上:“趕快送醫(yī)院?!鄙谧哟薤傄菜频睾?,馬上擠過來幾個年輕人,正要抬起門板,只見門板上的侯起吃力地搖了搖頭。
“侯起兄弟有話說,等等?!绷鶢斣谝慌缘?。
哨子崔伏下身,對著侯起那滿是血污的臉說:“兄弟,你有什么話就說吧。”
侯起的目光慢慢地呆滯起來,他喃喃地說:“對不起,我把房頂壓塌了。”
“怎么能怪你嘛,是房梁不吃力了?!鄙谧哟拚f。
“我不來,房子不會塌?!焙钇鸬男馗眲〉仄鸱饋恚樕兊迷絹碓阶?,“可是,你們號子一響起來,我侯起能掉隊嗎?”一旁的六爺?shù)溃骸皠e耽誤時間了,快送醫(yī)院吧?!?/p>
四個小伙子抬起門板,拔腿就往醫(yī)院跑,在四個小伙子的身后,自發(fā)地跟起一長隊放心不下的男女老少。
沒有走的人忽然想起了寬嫂,幾個人把她從柴火還在燃燒的鍋灶邊扶起來,她癡癡地望著已成廢墟的房子,一句話也沒有。
“蓋兩間新瓦房吧,我出錢!”不知誰這么說話,聽聲音,像是李寶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