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土客械斗在中國移民史上具有相當普遍性，其發(fā)展的高峰是咸同年間的廣東西江大械斗。隨著廣東西江地區(qū)人口大量遷入和增長，以及土地資源的局限，西江地區(qū)人地矛盾日益突出。土客雙方為了生存，展開了對生存資源的激烈爭奪，在人地關系緊張的大背景下，雙方矛盾引發(fā)了晚清西江土客大械斗。

【關鍵詞】：廣東西江地區(qū);人口變遷;資源局限;人地關系;土客械斗

人地關系，狹義而言是人口與耕地的關系;廣義而言是人類社會和人類活動與自然環(huán)境的相互關系。[1]在傳統(tǒng)農業(yè)社會，人類對自然資源的汲取主要是基于土地資源及其附著的產出，人地關系貫穿于整個農業(yè)社會人類發(fā)展史。

西江土客大械斗，指的是清代咸豐同治年間發(fā)生在廣東西路民間的沒有政治色彩的大規(guī)模私斗，因發(fā)生于廣東西江流域而得名。械斗起于咸豐四年，止于同治六年，主要范圍為鶴山、恩平、開平、高要、高明、新興、新寧等州縣，主要集中于清代肇慶府、廣州府、高州府、羅定州境內。在西江土客械斗中，土民主要是指居住于廣肇操粵方言的土著，而客民主要指從粵東遷到廣東西路的客家人。

一、廣東西江械斗概況

（一）械斗爆發(fā)

在鎮(zhèn)壓以土民為主的洪兵起義中，私紳聘客攻土，客民借機“報復”土民。時人陳坤說：“咸豐四年，匪徒四起，募雇充勇，客民自恃用功，借剿匪名，泄其積忿，肆掠土鄉(xiāng)，占據田土，互相報復?！盵2]郭嵩燾也曾指出，客民因以積年仇恨土民之心，乘機報復，肆意屠殺，致成械斗巨案。[3]“客人挾官鏟土”并不完全是客民所造成的，如土紳李維屏、陳兆松等“復偽造此等書函……以相傳布，于是土眾受惑，起而仇客”。[4]最終，雙方陷入了瘋狂的掠殺，占盡田地，燒村滅戶，侵挖祖墳，無惡不作，土客均設公局對抗，相互攻伐。

（二）械斗之慘烈

械斗禍及鄰鄉(xiāng)鄰縣，沖突一發(fā)不可收拾，矛盾愈演愈烈，斃傷人命，抄掠家財，發(fā)掘墓冢，焚毀房舍。郭嵩燾處理土客械斗時，奏稱“人民互相屠噬，互為傲狠，至于此極”。[5]如咸豐六年，新寧西路土客械斗的部分傷亡：六月初十，殺斃土勇1600余人;七月二十七日，客民死600余人，十月初二，客民男婦被殺及溺水死者2000余人。[6]械斗往往傷及無辜和手段殘忍，據劉平教授考證分析，這場斗禍在十三年間造成雙方“死亡數至百萬”。[7]透過當時文學作品可以了解械斗的慘烈狀況，時人易其彬作《次高明縣》一詩，描述了械斗后的農村蕭條景象：

殺氣銷邊壤，干戈憶往年。

萬山曾鬼哭，十里少人煙。

遠旅添耕戶，殘黎學種田。

一家何主客？搔首總茫然。[8]

二、土客械斗爆發(fā)的人地關系因素

土客械斗多由口角細故、財務糾紛、田土水利等等因素所引發(fā)的，但土客民的沖突有著其內在的、深層的因素，咸豐同治年間廣東西江地區(qū)緊張的人地關系是土客械斗爆發(fā)的深層原因。人口增長和土地資源局限，使清末廣東西江地區(qū)人地關系緊張，加劇了土客民的資源爭奪、經濟競爭、族群矛盾和社會矛盾，在不斷的惡性競爭中，土客械斗全面爆發(fā)。

（一）人口變遷

人地關系問題的起點往往是人口問題，人口及其增長貫穿于整個人地關系的演變進程。人口遷徙和增長，改變了清代廣東西江地區(qū)的人地關系，在土地等資源開發(fā)和獲取的速度跟不上人口數量的增長時，人地矛盾自然加深，對土客雙方械斗形成強大的推力。

1、人口遷徙

清初，海禁使廣肇兩府沿海地區(qū)出現人口空缺和荒蕪土地，是粵東客家人遷入的拉力?？滴踉辏逋ⅰ傲顬I海民悉徙內地五十里，以絕接濟臺灣之患。于是麾兵折界，期三日盡夷其地，空其人民”。[9]清廷“遷?！笔惯@些地區(qū)村莊夷為廢墟、田園荒蕪，人口與土地的分離使流民問題嚴重，造成了“民有闌出咫尺者，執(zhí)而誅戮，而民之以誤出墻外死者，又不知幾何萬矣” [10]的狀況?？滴跛哪?，前督李率泰上報“臣先在粵，民尚有資生，近因遷移漸死， 十不存八九”。[11]“遷海”還荒廢大量耕地，杜臻在《粵閩巡視紀略》列舉“廣州、惠州、潮州、肇慶、高州、雷州、廉州等七府所屬二十七州縣、二十衛(wèi)所，沿邊遷界并海島港洲田地共三萬一千六百九十二頃”。

客民向西遷徙的推力源于粵東地區(qū)人地關系緊張和清廷開墾政策?；洊|地區(qū)多高山險谷，地瘠民貧，人地矛盾較平原地區(qū)更為突出?！豆饩w嘉應州志》載：“土瘠民貧，農知務本而合境所產谷不敷一歲之食”。[12]“遷海”產生了嚴重的流民問題和饑荒問題，清廷為了解決人口與糧食矛盾，對“遷?！庇兴艑?，清廷開始鼓勵百姓墾殖。康熙八年復遷地界，仍禁海島，對民間墾種開荒、增加土地一貫采取鼓勵的政策，海島之禁則在康熙二十三年開放。

2、人口增長

人口的不斷遷入和自然增長，使廣東西江地區(qū)人口數量發(fā)生了顯著變化。自康熙五十一年起，“盛世滋生人口，永不加賦”，雍正帝更是實行“攤丁入畝” 政策，取消人頭稅，刺激人口快速增長。據羅爾綱估算，雍正二年和咸豐元年，廣東人口分別為4211329和28388716，[13]期間其人口增長速度高于全國平均水平。食物結構改變對人口增長產生了推動作用，番薯、玉米等新作物成為清代中國百姓的“救荒糧”，廣東西路人口增長也受到極大的刺激。

3、土客民人口分布

客民往西江地區(qū)遷徙因為改變了土客民的人口結構和分布，土客交錯雜居又相對獨立。沿海地多寬曠，粵吏遂奏請移民辟以實之，于是潮、惠、嘉及閩、贛人民挈家赴墾于廣州府之新寧，肇慶府屬之鶴山、高明、開平、恩平、陽春、陽江等州縣，多與土著雜居。[14]客民除部分在復界后遷入珠三角平原地區(qū)，大部分客民依山而居，土著占有肥沃的平原地區(qū)，客民大多分布于丘陵或山區(qū)。雖然客家人大量遷入，但在廣東西江地區(qū)土客人口對比，客民仍處于弱勢。《中國移民史》估計乾隆四十一年各縣客民人口及其比例：新寧15.7萬，占人口三分之一;開平1.5萬，占人口十分之一;信宜6萬，占人口約四分之一。[15]廣東客民注重鄉(xiāng)族，常舉族遷徙，自辟村居，同族群之間相互聚居，這種居住形態(tài)讓土客雙方較為容易形成對立。

（二）土地資源的局限性

人地矛盾中最主要的矛盾點在于土地資源，耕地多寡與質量可以直接影響一個地區(qū)的農業(yè)發(fā)展和人民的生活水平。廣東西江地區(qū)土地資源人均占有量減少和土地占有量懸殊，勢必加劇人地矛盾，使土客民對立形勢更為嚴峻。

雖然開墾了珠江三角部分土地，但仍趕不上人口的增長。順治時廣東人均耕地尚有7畝多，到嘉慶二十五年，人均耕地已不足2畝。[16]據史學家羅爾綱計算的“溫飽常數”指標，晚清北方人均耕地需要4畝，南方需要3畝左右方可維持一家五口的最低生活。[17]土地資源的緊張還體現于土地占地多寡差異。客民除部分在復界后遷入珠三角平原地區(qū)外，大部分客民所占土地數量和質量都不如土著，土地資源分配的極度不均也加劇了土地資源的緊張。因此，客民辛苦營生，希望積聚經濟力量爭取自身的經濟政治利益，在很大程度上，這種經濟矛盾常為地緣矛盾所替代，又漸漸地演變?yōu)橥量椭竦淖迦好堋?/p>

（三）生存環(huán)境惡化

隨著人口的增長，人類加大了對自然的汲取，人類對自然的大規(guī)模開發(fā)往往是對自然無限度的掠奪。自然環(huán)境的惡化又作用于人類社會，人類為了繼續(xù)生產，不得不加大對自然的索取，對自然“索取—惡化—再索取”的惡性循環(huán)貫穿于土客競爭進程中。

西江流域地毀林開荒和攔海造田，也加劇了南粵水患災害。隨著燃料需求增加，許多森林資源被陸續(xù)砍伐開荒，也漸漸破壞了自然生態(tài)環(huán)境。如開平縣赤溪“上流諸水，從前多是炭鋪，蓋山木所聚，燃薪為炭，藉以發(fā)售，其利非淺也，積久，山木來源既罄”。[18]又如新興縣甕峒已經“所有地土悉皆墾熟，即山傍斜坡之地，亦皆種植芋薯，此外再無荒土可墾”[19] 清代人口增長，而耕地有限，為了謀生存，人們在珠江下游攔海造田，導致江水入海無路，易誘發(fā)水災。“海門沙田日加廣，家家筑壘洪波上，欲驅山海盡成田，反使田疇盡成海”。[20]，沙田的迅速發(fā)展， 引起了本地區(qū)水文環(huán)境的變遷，水災的頻度和災害強度也加大。

另外，人們對耕地實行掠奪性經營， 致使糧食單產越來越低，不得不再擴大墾荒，形成人口、資源、生態(tài)環(huán)境之間惡性循環(huán)。在人地關系緊張的大背景下，西江地區(qū)出現了糧食危機，清末臺山舉人趙天錫調查指出臺山糧食產量“僅支半年，余日則仰給洋米，倘舟楫偶斷，炊煙立斷”。[21]自然環(huán)境惡化誘發(fā)社會危機，無形中讓土客雙方的生存斗爭更加激烈。

三、人地關系背景下的土客矛盾

在人地矛盾惡化背景下，族群對立的廣東西江地區(qū)形成了土客民之間的生存競爭。在土客競爭過程中，經濟矛盾漸漸演變?yōu)樯鐣?、族群仇恨，土客從爭奪生存資源和維護族群利益漸漸轉為盲目地殺戮，最終土客大械斗在咸豐年間爆發(fā)。

1、經濟競爭

經濟的競爭是土客民生存空間斗爭的重要方式?？兔癯鮼碚У剑厝慌c土民爭奪盡可能多的經濟利益來維持生存，經濟利益糾紛加劇土客沖突。經濟的競爭是雙方在相互族群利益的驅動下的重要體現，競爭往往會被扭曲為地域或族群的對立。

客民由于遷入時間晚于土著，無奈與土民形成了租佃關系，租佃關系的緊張在很大程度上影響了土客關系的惡化。在經濟上受剝削，土民役使嚴急，仇怨日積，客民佃農不安于現狀，起而抗爭試圖改變其經濟和社會地位。羅香林指出：“乾嘉以后，客家在臺山、開平、四會一帶者，因人口激增，勢力擴展，始則租賃土人的田地，以耕以殖，繼則漸次設法收買，形成與土人相對競爭的局勢”。[22]亦有客民以暴力來改變存在狀態(tài)，如懷集縣“向招客民種藍，林密菁深，資為盜藪。數年以來，時出寇掠，鄉(xiāng)鄰苦之”。（民國《懷集縣志》卷八“縣事志”）在土客沖突中，經濟利益的沖突緣由時常被簡單地歸結為族群差異，即族群心理文化的差異，土民認為客民黠悍難馴、桀惡尤甚、禮義罔知，客民認為土民霸道欺壓、傲慢自大。

在土客民經濟競爭還體現在土地的墾殖上，土客民不斷向江河要地，大量圍墾沙田，廣東巡撫蘇昌上奏：“漲出沙灘無礙水道者，向例聽民報墾”。[23]土地的爭奪也是械斗過程中的主要目標，械斗中客民“不但田租債賬，或隨意交帶多少，或恃強吞拍，全無還也”。[24]土地所產生的經濟利益成為雙方爭奪的焦點，即使在械斗結束之后土地矛盾仍存在。

2、族群對立與社會矛盾

狹隘的地域性提供了“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的族群意識。族群對立的原因不僅僅是簡單的文化、習俗、語言等方面的差異所造成的，人地關系的緊張對此也有著深刻的影響。

客家人向外遷，成群結隊，聚族而居，于是形成許多“客村”、“客鄉(xiāng)”?？兔襁w徙路途艱難，客居他鄉(xiāng)，落籍受阻，時受歧視，使客家人愈加重視宗族力量和團結?？兔褡鳛楹髞碚呤艿搅送撩裆鐣缫暎觿∽迦簩α??！岸髌娇兔衲嘶荨⒊?、嘉三府州之人，雍正年間流寓廣肇二屬各州縣，開墾住聚，各為村落，傭力營生，土民奴隸視之”。[25]作為身在異鄉(xiāng)的弱勢群體，客民也希望處理好與土著關系，但客民生活的艱難和時常受到歧視，讓客民與鄰關系緊張。

客民族群為爭取考試機會和學額，與土民形成兩個族群利益的對立?？兔耠m遷徙數代，卻仍在童生考試上受到種種限制，學額之爭說明土客在社會上存在著生存和發(fā)展空間的競爭對立。按清朝學制，童生應試，有籍可歸者，撥回原籍，若原籍僅存疏遠宗族，并無田廬，其入籍在二十年以上者，準入寄籍應試，不許兩處跨考，違者從嚴究治。[26]隨著客家移民日益增多，客民爭取學額得到了一定回報，雖然限制不少。新寧縣客民經爭取，客籍考生“捐納各項”并“出具五人連名互結”，查核妥辦即可應試，但需另編客學生員出案。

受儒家思想深刻影響，廣東民眾宗族意識強烈，重視宗族利益與榮譽，這也是械斗可以大規(guī)模進行的重要社會文化基礎。隨著客家人口的不斷遷入，廣東西江地區(qū)形成了盤根錯雜的宗族關系，這也為兩個族群的對立提供了前提。經濟、社會資源與人口的緊張關系也逐漸演變?yōu)樽谧逯g的矛盾，特別是土客宗族的對立更加激烈。緊張的競爭與嚴重的沖突，使許多地方所在集團筑堡，民眾過著耕戰(zhàn)兼資的生活，凸顯出了嚴重的社會矛盾。

結語

人類社會發(fā)展的進程是對自然的不斷認識和開發(fā)的過程，向自然汲取的過程也是人類內部相互競爭的過程，競爭體現在對資源的爭奪、經濟的沖突、族群和社會的對立，伴隨著資源的日益匱乏，這種競爭加劇自然環(huán)境的惡化，又反作用于人類社會。人地關系緊張，讓自然環(huán)境和社會環(huán)境惡化，清末廣東西江地區(qū)土客械斗爆發(fā)于這種狀態(tài)下，人類生存環(huán)境的惡化衍生了一場歷史悲劇。西江土客械斗是利益沖突、身份沖突和文化沖突相互交織的結果，而土客民的利益沖突、身份沖突和文化沖突的演變是在西江地區(qū)人地關系緊張的大背景下進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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