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霜瑜［杭州師范大學(xué)，杭州311121］

孤獨及其所創(chuàng)造的
——夏多布里昂《秋天的快樂》賞析

⊙談霜瑜［杭州師范大學(xué)，杭州311121］

摘要：《秋天的快樂》是夏多布里昂于隱居期間創(chuàng)作的一篇散文。作家在孤寂的山林間獨居，秋季獨有的凄清環(huán)境加重了孤獨情緒的分量。本文試圖進入作者的內(nèi)心，以求與作者的心靈進行溝通，憑借自身的第一感覺對散文作印象式的分析，透過散文淡漠筆調(diào)的背后，抓住作者傳達出的孤獨感，深入挖掘隱藏其中的由孤獨創(chuàng)造的作者對生存意義的追尋。

關(guān)鍵詞：夏多布里昂孤獨生存

確實，秋季，對我而言，是個困倦到令人感到難以言說的孤獨季節(jié)。

曾看到夏目漱石俳句中的“秋風(fēng)門前過，石蒜花開一點紅”，便心生愛意。石蒜，日語就稱作“曼珠沙華”，我們更為熟知的名字是彼岸花。佛家語，開到荼蘼花事了。荼蘼是花季最后盛開的花，之后就只剩下開在遺忘前生的彼岸的花。不需要過多陳述花名的由來與花性的奇特，冬天郁郁蔥蔥的葉子在開春時消失，秋天又無視常規(guī)地直接開出那艷紅絢麗的花來，對我來說這正是石蒜的可愛之處；毫無矯揉之姿，沒有忸怩之態(tài)，這花便在未得要領(lǐng)之前就露出了強烈的本色。①“彼岸”二字蘊含著無盡的深意，花葉永不相見已然是既定的命運，那么在蕭瑟的秋風(fēng)過處，枯黃頹敗的天地間只綻放著這一抹艷色，縱然是凝聚了千種風(fēng)情，也不過是孤絕之意的外化罷了。低低地吟這句俳句，想起著秋日里最后的光亮，總是會有些許淡淡的憂傷。

無論是日光漸短的憂郁，還是紅艷逼人的花期，都不過是秋季孤獨氣息的點綴。正所謂少年不識愁滋味，年少時從不曾感覺四季輪回對于心緒的觸動；成長到如今正是可以自以為文藝地抒懷一番卻只會收到微微調(diào)侃的年歲，然而季節(jié)的變幻已是能夠在心底刮起十二級的龍卷風(fēng)，在春夏隨著透明爽朗的日光將愉悅與歡喜如潮水般翻滾而來，瞬間打翻心湖里的輕舟薄槳，心緒只能隨著浪水越翻越高。一進入秋季，心潮又如海嘯過境般瞬息退卻，甚至退到比來時更為遙遠的地界，憂郁孤獨的情緒充斥了整個心靈的內(nèi)在。秋天本身已打上濃重的倦怠、煩悶的標簽，于孤獨之外，再無余生。如此這般的遮掩逃避，夏多布里昂在《秋天的快樂》中算是做到了極致罷。

開頭只有簡短的一句，卻是明顯地道出了作者的情緒?！半x群索居讓人感到更舒服”，這不是符合一般人性的規(guī)則。我們接收到的一切信息都判定人是群居的生物。那離群索居的孤獨生活怎么會讓作者感到更舒服呢？道理或許是存在的。我們總是沉迷于與自己本質(zhì)屬性截然相反的東西，突破各類社會關(guān)系編織而成的早已將身心束縛的無法喘息的大網(wǎng)，孤獨的環(huán)境就會迅速占領(lǐng)我們的思維，此時的我們本是座空城，自然淪陷得沒半分懸念。

緊跟著，夏多布里昂將一串景致與精神特征相連，將秋景背后透露出的蕭索孤寂與命運的神秘莫測緊密結(jié)合，傳達出頹喪消極的情緒。他用文字將自己驅(qū)逐出境，熱鬧歡愉是不屬于他的，正如他筆下的歲月、幻想與愛情。這種美好漸逝的感傷伴隨著巨大的空虛籠罩了整個秋日。孤獨必然引起空虛。反觀自身，我們靈魂深處始終存在著青煙般環(huán)繞的空虛感，這確是一種流放之感，一種明確清晰的情緒，一種焦灼焚心的回憶之箭，一種荒誕不經(jīng)的妄想。②不是妄想年光倒流，就是相反地妄想時間飛逝。

我是以一個凡人的心態(tài)思念親人的，在一個人的落寞的空氣中品嘗思鄉(xiāng)之苦。那作者呢，他在孤寂的山林間，可也有思念著的人嗎？當整個世界似乎都忘卻了你，你又是站在怎樣的立場上，用如何的回憶來記得你？回想少年時看過的一篇文章，還清楚地記得這么一句：“我是這樣忘卻你，當世界的聲音忘記你；我是這樣記得你，在忘卻的立場上，用我的聲音記得你?！雹垭[約之間，我感受到了作者應(yīng)該也是這樣的心緒回轉(zhuǎn)，在被世界的一切聲響忘記時，用他自己的純粹發(fā)自內(nèi)心的聲音記住了整個世界。假如孤獨是不可避免的，便把這孤獨也拋之腦后，一個人，當戰(zhàn)勝了這種最原始最徹底的恐懼之后，成就感即會產(chǎn)生，我些許能體會到作者的快樂之源了。

一個人生活，就連日子都變長了。夏多布里昂在鄉(xiāng)間享受孤獨促成的思緒流轉(zhuǎn)帶來的樂趣，他把地域的幽靜以簡單的面目置于我們的眼前，讓我們能跟隨他的描繪，一同迎接“暴風(fēng)雨的季節(jié)”。作者又想象碰上一位佇立田頭的農(nóng)夫，就細細端詳著他，隔著幾步距離，觀察他的犁鏵翻動的勞作，他的滾燙汗水與冰冷秋雨的融匯，他遺留在身后的溝壑。農(nóng)夫在稻穗掩映中的出生令作者自然聯(lián)想到農(nóng)夫也在相同環(huán)境下的死亡。淡淡的幾筆卻是展現(xiàn)了一幅生動可感的影像畫面。正如小津安二郎的電影境界，既遠且近，既近且遠，好像很貼身，但是又適當?shù)乇３种嚯x，以免一頭栽進里面。作者用這樣冷靜克制的筆觸向我們發(fā)出邀請。因為孤獨，所以冷靜。當天地萬物間只剩下自身，那么就可以理智地思考了。對于夏多布里昂來說，鄉(xiāng)間的一切秋景、一切想象，都好比一出鮮活深刻的理想劇，不經(jīng)意間在他眼中呈現(xiàn)出了人生最本質(zhì)的完整，讓他過目不忘，讓他不由自主地想把屬于時間的這一切全部放大、密封，重現(xiàn)在自己身上的同時，也印刻在自己身上。讀這樣的字句，我們需要將自己放置于孤獨的夜晚，借助黑夜的力量，跨越百年的時光，尋求同作者產(chǎn)生一絲的共鳴。這不禁讓我回憶起如這般的閱讀體驗還是四年前閱讀《生命不能承受之輕》時。雖然不是在夜間，但確是一個日全食的午后，特殊天體運動造就的黑暗比日常的晝夜輪回更加觸及我的心靈，在肉眼可感的逐步迫近的黑暗中，我浮躁已久的心緒終于難得地平復(fù)下來，在持續(xù)了兩個多小時的暗色里，倚著床頭不甚明亮的白熾燈，輕與重、靈與肉的探索在我面前如水銀瀉地般鋪展開去。身處孤獨的空間，肉體的全然放松，只余留精神在時間維度上的探險，是值得思考些意義深刻的問題的，譬如意義本身。夏多布里昂說守護女神指給他看“掩埋于沙石之中的埃及的金字塔，如阿里莫里克的犁溝有朝一日隱藏于歐石南根下”，沒有什么是永恒的，我們無法了解亙古不變的某種存在，只有低聲的呢喃很熟悉，像重播一個昨天的故事，也像是錯覺的旋律傳到內(nèi)心完全又是別樣的聲音，這個聲音告訴我們，有一部分的自己，已經(jīng)被某個瞬間永遠地留在了過去。由于先驗地感覺到了生存意義的必將失去，人類又會興起對意義的尋找。只是我們能否尋回被沙石掩埋的金字塔，問題的回答是個無解的答案，甚至連答案也不需要，因為我們從未停止孤獨的努力，只是人類目力難及。在某種意義上，意義問題是整個哲學(xué)和人類的終極問題，我們可以如作者般生活在孤獨中，但我們的孤獨必須存在于意義里。作者慶幸“已將有關(guān)他的至福的種種神話置于人事的圈外”，他將自己回歸到最原始的狀態(tài)，剝除了復(fù)雜的社會關(guān)系，將傳奇留給外面的過去，在與孤獨為伴的時光里試圖恢復(fù)美化的生活，用理智的眼神和溫?zé)岬膬?nèi)心拯救不完美、不定且虛無的日常，在仿佛永遠飄蕩的一個人的世界里讓意義得以豐富，欲望得以實現(xiàn)。

到了晚上，作者又登船在池塘夜游，準備離開的燕子在塘間的嬉戲都是為他而作的告別。讀到燕子直沖天空，繼而又俯沖湖面，熱鬧歡騰的情緒稍有起頭，可是燕子落腳的蘆葦只是微微一彎，在燕群雜亂的叫聲中保持住了穩(wěn)定的狀態(tài)，頓時輕快的心情又被蘆葦?shù)囊粡澇稌嗽?，甚至更覺冷清。不是嗎？再喧囂的熱鬧都是別人的，自己最終生活在的還是他人的世界里，唯一屬于自己的就是刻意留存的孤獨及其所創(chuàng)造的關(guān)于一切意義的思考。蘆葦?shù)囊粡澯至钗蚁肫鹆恕杜P虎藏龍》中竹林間的爭斗，任憑你武藝高強，招招致命，每一根竹子卻是不變應(yīng)萬變，借著彎曲自己而卸去旁人加注的外力，激烈的打斗全不在它們眼中，一切外在消失之后的竹林的孤獨才是恒久。想到這里，夏多布里昂筆下的蘆葦與李安的竹林的影像已經(jīng)在我腦海中重疊，二者優(yōu)雅輕巧的彎曲都是對生命絕佳的展現(xiàn)，回避直接的碰撞是對生存意義理解所作的一個倔強的獨白，這類獨白本身也許毫無價值，但它的全部意義在于——在和自己的對話中，意義成了一種決不妥協(xié)的立場，幾乎是神圣的，因著這樣霸道的立場，我們的肉體乃至精神無法跨越意義所堅守的底線，那么只能也必須無視非議與懷疑，將我們的全部身心傾向意義的神往。

讀到這里，短短的散文也結(jié)束了，這篇雖然題為《秋天的快樂》，可著實沒有令我感到多么明顯的愉悅，至多一字半句中流露出來的一點點歡暢的意味，更多的卻是勾起對生存的孤獨與意義的尋找的沉重思索。在刻意與作者拉近距離而制造的孤獨環(huán)境的那些瞬間里，感到所有的外在都值得去愛、去感悟、去放棄，我感到這個世界的苦澀，其中有生命意義的不可推諉的罪；夏多布里昂的散文是個不圓滿但可貴的救贖。

①江川瀾：《石蒜花開一點紅》，《深圳特區(qū)報》2011年9月20日第C04版。

②阿爾貝·加繆著，顧方濟等譯：《加繆文集》，譯林出版社1999年版，第289頁。

③落落：《那些生命中溫暖而美好的事情》，黑龍江美術(shù)出版社2005年版，第87頁。

參考文獻：

［1］［法］夏多布里昂.墓畔回憶錄［M］.程依榮譯，北京：東方出版社，2005.

作者：談霜瑜，杭州師范大學(xué)人文學(xué)院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文藝學(xué)。

編輯：趙紅玉E-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