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昂
一位與袁世凱抗衡多年的清廷能吏,最終未敗給袁世凱,而敗給了他所效忠的大清,敗給了時代。
1912年2月12日,清廷頒布退位詔書,長達267年的統(tǒng)治告一段落。
然而,從帝制到共和的轉(zhuǎn)身,并非一紙詔書那么簡單。自清帝遜位那天起,一批滿族舊臣就暗中致力于恢復(fù)前朝舊制。其中,一位名叫鐵良的前清大員屢屢現(xiàn)身,張勛復(fù)辟時,他是溥儀的弼德院顧問,籌劃“偽滿洲國”,他亦參與了活動。不過昔日的榮光已不可尋,正如袁世凱稱帝失敗后,報紙上介紹前清遺老們復(fù)辟活動時的標(biāo)題,“滿夢匪勢猖獗”——不管誰登基,人們已經(jīng)不需要皇帝了。
目睹人人喊打的情形,不知鐵良會不會憶起當(dāng)年他代表朝廷南巡的一段往事。那時的鐵良,風(fēng)光無限。
鐵良南下
1903年12月,清廷應(yīng)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袁世凱建議,設(shè)立了全國新軍編練領(lǐng)導(dǎo)機關(guān)“練兵處”,令慶親王奕劻為總理,袁世凱會辦,鐵良以戶部侍郎的身份“襄辦”。顯然,清廷此舉除了強軍,更有收繳地方督撫兵權(quán)的深意。
練兵就需要大筆經(jīng)費,袁世凱的直隸拿不出來。于是,清廷決定向各省攤派,號召“各督撫務(wù)須不分畛域,共濟艱難?!?/p>
但是,地方勢力經(jīng)營多年,財務(wù)多已自成一體。指望地方主動“割肉”毫無可能,朝廷必須有人親自出馬推動此事。
鐵良就是執(zhí)行這項急務(wù)的上好人選。
從履歷上看,鐵良并沒有多少引以為傲的家史可以炫耀。但沒有顯赫背景而能步步高升,自然是因為其能力確有過人之處。更可用的是,他一向是“滿人中深于種族之見者”,堅定維護朝廷舊制。
1904年7月17日,朝廷頒布諭旨,令鐵良南下考察江南制造局移廠一事,“順道將各該省進出款項,及各司庫局所利弊,逐一查明,并行具奏?!憋@然,后一句話才是重點。
地方對其用意也心知肚明。在鐵良的第一站上海,當(dāng)?shù)氐摹毒娙請蟆繁阋浴睹窀F財盡何以堪此》為題,指責(zé)鐵良此行是為了“收括東南之財富以供北京政府之揮霍”。兩江總督魏光燾還指示手下迅速造假清冊,彌補虧空??瓷先ィF良此行難度不小。
事實證明,擔(dān)心是多余的。
8月20日,鐵良離京,先后前往上海、蘇州等地,至次年年初返京時,八個省份最重要的財政來源“土膏捐稅”已被鐵良收歸中央;張之洞、魏光燾等督撫的勇營武裝,或被改編或被解散;江南制造局的大筆經(jīng)費及用人權(quán)亦被鐵良奪走。至此,地方勢力大為削弱,中央實力一時猛增?;鼐┖?,鐵良復(fù)奏折文長達萬言,詳明切實,慈禧太后大為贊賞。
不過,更多的人對這個清廷能吏切齒痛恨。其實,革命黨并不是鐵良最大的威脅,勁敵才剛剛浮出水面。
鐵良的勁敵
1895年的袁世凱,心情想必不錯。
早年以通商大臣暨朝鮮總督身份駐朝鮮時,袁世凱幾乎以一人之力多次抵制住了日本勢力的滲透。對于日暮西山的大清來說,思想新派、智略過人的袁世凱無疑是最迫切需要的人才,對此,吃了不少苦頭的日本人顯然看得清楚。
同樣清楚的還有榮祿。
1895年9月,袁世凱在京見到了榮祿,當(dāng)時榮祿正在物色編練新軍的人物,便詳細(xì)咨詢他有關(guān)最新的外國兵制,袁世凱即以德國陸軍制度詳細(xì)答之。榮祿聽了非常高興,立即把他推薦給李鴻章,兩人遂合奏于光緒。光緒隨即親自召見了袁世凱,并下令由他督練新建陸軍。
新建陸軍原本是李鴻章的幕僚胡燏棻督辦的,位于天津小站。袁世凱接替胡燏棻到任后,將其打造得有聲有色。同時,袁世凱制定了嚴(yán)格的軍紀(jì)。一番舉措下來,新建陸軍成了帝國最具戰(zhàn)斗力的部隊。
袁世凱尤為注重在軍中培植個人勢力。但袁氏勢力擴張,滿族親貴當(dāng)然有所警覺。1896年5月,御史胡景桂就在指使下彈劾袁世凱“徒尚虛文,營私蝕餉,性情妄謬,為害一方”。清廷遂派榮祿去小站調(diào)查。但是,深知袁世凱可用的榮祿不但給袁世凱洗刷了罪名,還稱贊袁世凱是“不可多得之員”。不過,南下歸來的鐵良,顯然不這樣想。
袁鐵之爭
袁世凱并非不懂得避嫌,相反,為打消滿人的疑心,他絞盡了腦汁。
北洋軍建立后,袁世凱特意保奏鐵良為京旗常備軍翼長,參與訓(xùn)練新軍,以示討好滿人之意。就連練兵處“襄辦”,也是袁世凱保奏鐵良當(dāng)上的。時人一度視鐵良為“袁之爪牙”。
但是,袁世凱不知道,鐵良心中另有一套想法。尤其當(dāng)鐵良南下歸來,發(fā)現(xiàn)籌來的軍餉,多被練兵處會辦袁世凱用來充實北洋軍后,遏制其進一步擴張,便成了鐵良的要務(wù)。
還是從糧餉發(fā)放開始。
1905年,鐵良就任戶部尚書,隨即著手從財務(wù)上對北洋軍“鉤稽精核”,使得北洋糧餉捉襟見肘。同時,鐵良開始在軍中培養(yǎng)自己的勢力。對此,袁世凱大為不滿。
1906年8月26日,清廷召開御前會議,討論立憲事項,在這次會上,關(guān)于立憲緩急,鐵良和袁世凱又發(fā)生了一場爭論。鐵良無法反對已成共識的立憲潮流,但堅決反對袁世凱期待的“急進”,在他看來,主張設(shè)立大權(quán)獨攬的“責(zé)任內(nèi)閣”,還想擔(dān)任副總理大臣的袁世凱,野心已昭然若揭。
最重要的還是維護滿人政權(quán),這是鐵良貫徹終身的信條,而這顯然也最對朝廷的胃口。
袁世凱此時簡直恨透了鐵良。隨后覲見慈禧,袁世凱聯(lián)合奕劻參了鐵良一本:“若不去鐵,新政必有阻撓。”結(jié)果弄巧成拙,西太后本來已經(jīng)擬旨,不讓鐵良等“反對派”再參加御前會議,但袁世凱的表現(xiàn)讓她馬上改變了主意,將此旨留中不發(fā)。鐵良轉(zhuǎn)危為安,貼上“野心家”標(biāo)簽的袁世凱卻成了眾臣攻擊的對象。
1906年11月,清廷頒布上諭,設(shè)陸軍部,一切軍務(wù)均歸其管轄,任命鐵良為該部尚書。袁世凱大勢已去,只得主動交歸北洋六鎮(zhèn)中的四鎮(zhèn)。次年,袁世凱被任命為軍機大臣兼外務(wù)部尚書,明升暗降,失去了最后的軍權(quán)。
袁鐵之爭,鐵良已占了上風(fēng)。但最大的受益者,無疑是清廷。曾擔(dān)任鐵良幕僚的惲寶惠曾一語道破天機,“鐵良敢于這樣做,仍由于宮廷之主持”。
其實,無論是袁世凱還是鐵良,都是慈禧的棋子。鐵良愈為朝廷集權(quán),愈沒有翻身的余地。
前朝夢憶
1909年1月,載灃以“足疾”為由,令軍機大臣外務(wù)部尚書袁世凱開缺回籍。原本載灃是想殺掉袁世凱了事,奈何奕劻、張之洞等重臣以北洋軍可能起事為由,竭力求情,載灃才打消了決定。對袁世凱去職,鐵良自然歡喜。但鐵良不會想到,這個消息同樣意味著,他也走到了盡頭。
根紅苗正的良弼此時也不滿屈居鐵良之下,每每離間皇叔載濤與鐵良的關(guān)系。袁世凱走了,鐵良成了皇室宗親們下一個瞄準(zhǔn)的目標(biāo)。
而對于末世大清的一套潛規(guī)則,素來“不阿權(quán)要”的鐵良又顯然沒有袁世凱在行。由此,相對于罷免“禍患”袁世凱時遇到的阻力,朝廷除掉忠臣鐵良反倒順暢得多。至于鐵良的繼任者,新任陸軍部尚書蔭昌,之前竟然從未帶過軍隊。但正是這樣,皇室對其十分放心,認(rèn)為“遇事不致掣肘”。
鐵良,這位清廷能吏,終究被一個積重難返的專制政權(quán),不分遠(yuǎn)近親疏一并吞噬,其心跡如何,已不可知,耐人尋味的是他墓志銘對此事的記載——“噎娼者以公門墻嚴(yán)峻,妨害其營私;憎惡者以公體性忠純,不與之朋比。于是機牙四出,釣謗飛謀,足使機隍不安,退出樞府?!睂⒈幻庠驓w于犯了小人。小人何來?終其一生,鐵良渾然不知。他從未懷疑過的兩個字,便是“君臣”。
1911年10月10日,武昌一聲槍響,革命終成洪流。不到兩個月,全國十余個省份宣布獨立。鐵良聞訊“驚駭跳號,淚盡血出”,悲嘆“夫何濟哉!夫何濟哉!”隨即指揮清軍鎮(zhèn)守南京,后被革命軍擊敗潰逃。此前,朝廷命蔭昌率北洋軍開赴湖北,然而與袁世凱藕斷絲連的北洋軍卻不聽號令,蔭昌束手無策。無奈之下,載灃只得重新起用袁世凱。但帝國已然進入了倒計時。
1912年1月,鐵良加入了旨在反對南北議和、反對清帝退位、反對起用袁世凱的滿族親貴組織“宗社黨”。他們一方面致信袁世凱,聲稱要與他“同歸于盡”,一方面準(zhǔn)備由鐵良帶軍南下與革命黨決一死戰(zhàn)。然而,隨著1月26日“宗社黨”領(lǐng)袖良弼遇刺,時局已不可逆轉(zhuǎn)。
1912年2月12日,清廷頒布退位詔書,宗社黨黨徒紛紛出京。鐵良寓居天津租界內(nèi),開始了漫長的復(fù)辟活動,只是一切惟有徒勞。1938年,76歲的鐵良病逝于天津,他的墓碑上刻著“皇清誥授光祿大夫建威將軍前江寧將軍予謚莊靖滿洲穆爾察公墓志銘”,依舊是昔日的頭銜。此時,大清已經(jīng)終結(jié)了26年,他的老對手袁世凱也已經(jīng)死了22年,時局的熱點,早已換成了如火如荼的抗日救亡。
——最終,鐵良留給民國世界的,不過是前朝夢憶。(摘自《中國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