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和婆婆媽媽相對應(yīng)的，是兒媳女兒 。那么，現(xiàn)在就從兒媳女兒說起。

她叫吳玲，外號“小公主”，在一家銀行當(dāng)柜臺經(jīng)理。因為爸爸已去世多年，她是獨根獨苗，媽媽視若掌上明珠，從小就嬌生慣養(yǎng)，含在嘴里怕化了，托在掌上怕碰了，以致乖張任性、為所欲為，稍不稱心，便張口罵人，甚至摔盆砸鍋，橫踢亂踹。最為驚心動魄的一幕，上演在結(jié)婚那天早上。

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小公主”，在媽媽和新郎的陪伴下，從長江沿岸的一個大都市，乘坐飛機，來到東北這座省會城市。這里是公婆家，也是如意郎君生長的源頭所在，按理說，應(yīng)該感到溫馨、親切才是。孰料，竟然像是積蓄下三生宿怨，她一踏上這片黑土地，就氣不打一處來，兇神惡煞般，氣鼓鼓地虎著臉；一進家門，就嫌新房布置得氣氛不濃、色調(diào)寡淡?！拔沂歉憬鹑诘模響?yīng)金碧輝煌，金光燦爛；這像什么，簡直就是尼姑庵！”

新郎趙雨了解她的性情，知道“惹不起”，何況又逢大喜日子，只好滿臉賠笑，低聲地說：“爸爸、媽媽都是知識分子，一輩子清貧慣了，喜歡素雅的格調(diào)。我們做晚輩的，應(yīng)該尊重他們的習(xí)慣。”新娘聽了，三角眼一瞪，鼻子一哼：“廢話！誰不是知識分子！要說尊重，我應(yīng)該是首要的。一群豬腦袋，連誰是主角都不知道?！?/p>

這個下馬威，像是一瓢涼水兜頭傾下，使得公爹、婆婆的一片熱心霎時化作冰涼，兩人面面相覷、張口結(jié)舌，半晌不發(fā)一言。親友們怕把事態(tài)鬧大，趕忙勸說：“坐了幾個小時的飛機，也累了，快到酒店休息一下吧?！边@樣，一隊人便前呼后擁地直奔對面不遠(yuǎn)的香格里拉酒店。新娘提出，要察看婚禮的會場。不看則已，這一看更是怒氣沖天，手一揮，斷然下令：“立刻換地方！這簡直是胡來——燈光、音響、窗紗、喜幛，粗糙不堪，比我們的富麗華差遠(yuǎn)了！這里不是有鳳凰大酒店嗎？馬上開拔，過那邊去！”

操辦喜事的人趕忙賠笑解釋：“那得提前五個月預(yù)訂，現(xiàn)在來不及了?！?/p>

事情總是無巧不巧，“屋漏偏逢連夜雨”。本來定好——“正日子”的早上，在新人下榻的九樓用餐；可是，由于恰逢中秋佳節(jié)，賓館服務(wù)員休假，臨時改到普通餐廳。其實，只是換個地方，電梯又很方便，那里也并沒有外來客人；不過，還是捅了“馬蜂窩”。新娘暴跳如雷，索性大打出手。熱水瓶摔出窗外，裝飾畫敲碎了，又踏上兩只腳，全新的枕頭、被褥、沙發(fā)墊，一股腦兒掀到地上。里里外外，煙塵彌漫，像是遭到一場洗劫。

她的威風(fēng)算是耍足了，兩公婆的顏面可是掃地，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真是憋氣又窩火。公爹原本就有心臟病，當(dāng)即氣得昏厥過去，送進醫(yī)院去緊急搶救。在這種情勢下，婚禮之尷尬、別扭與草率，可想而知。

兒子成了“受氣包”，夾在中間，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安撫老的吧，除了抱歉、愧赧，實在無言以對；而對年輕的，理應(yīng)嚴(yán)肅批評，卻又缺乏足夠的氣魄和膽量。新娘出過氣之后，此刻倒是有點心慌，不見得是良心發(fā)現(xiàn)，主要是看事態(tài)鬧大了，無法收拾。加上媽媽在背后緊扯衣裳襟，覺得應(yīng)該找個臺階下。這樣，到了七天頭上，在公爹遺體告別儀式上，哭得淚眼婆娑，跪拜不起，一場鬧劇總算收場了。但是，后果畢竟是嚴(yán)重的，婆媳關(guān)系從此結(jié)下了一個硬疙瘩。

二

趙雨和吳玲就讀金融學(xué)院時，是同班同學(xué)。男長女的一歲，兩人生日倒是巧合，都在八月初三。吳玲學(xué)習(xí)成績一般，卻嫵媚窈窕、能歌善舞，裝束入時，宛如彩蝶翩躚，校園里到處閃現(xiàn)著她的身影；而且精明巧慧，能夠隨機應(yīng)變，發(fā)起脾氣來，雷轟電掣；平時卻擅長撒嬌，甜嘴蜜舌，生成一副討人喜歡招人憐愛的媚態(tài)。

趙雨是標(biāo)準(zhǔn)的北方小伙兒，身高一米八二，挺拔英俊，一表人才，品質(zhì)清純，彬彬有禮；又是班里的高材生、團支部書記，在同學(xué)中有很高的威信。這樣一來，入校不久，就被工于心計的吳家母女瞄準(zhǔn)，看中了，當(dāng)作未來的女婿加以培養(yǎng)，實質(zhì)上，是把他作為獵物管控起來。由于家在本市，生活比較富裕，每逢星期假日，吳玲總是把“小哥哥”帶到家里，好吃好喝款待著。這樣，盡管趙雨才品出眾、人氣旺盛，但也沒有別的女同學(xué)（哪怕是條件再好、素質(zhì)再高）敢對他動心思。為什么不敢呢？主要的還不是“東風(fēng)有主”了——可以競爭嘛；而是那個捷足先登的吳玲，可不是善茬子，女孩們矜持，都怕“抓不住狐貍，反惹一身臊”。

那么，關(guān)于吳玲的個性以至性格缺陷，趙雨又是怎么看的？開始時未曾在意。幼承庭訓(xùn)，他一向與人為善，總是注意發(fā)現(xiàn)他人的長處，“躬自厚而薄責(zé)于人”。而吳玲又應(yīng)對有方，在他人面前，盡可頭角崢嶸、咄咄逼人。為了籠絡(luò)與討好男朋友，開初兩三年，呈現(xiàn)給趙雨的總是另外一副姿態(tài)——小鳥依人般的溫婉柔媚，或者大姐姐似的體貼入微?？v使有時露出一些“馬腳”，由于她巧言善辯，無理也能辯出三分，又會裝成一副委屈的樣子，說著說著，腮間就掛起兩行清淚。這樣，在質(zhì)樸天真、富有同情心卻幾近懦弱的趙雨那里，便能收到“哀兵必勝”的效果?？?！說到底，還是“情感沒商量”啊?！扒槿搜劾锍鑫魇?，“愛而不知其惡，惡而不知其美”，“看走眼”的情形是常有的。待到后來——后來嘛，生米已經(jīng)煮成熟飯，即便眼明心亮，也拔不出腿了。

趙雨的父親是駐外記者，常年出國采訪，直到近年因為心臟病發(fā)作，才病退還家；兒子是由母親一手帶大的。母親叫林子平，77屆文科大學(xué)生，由于文史基礎(chǔ)堅實，畢業(yè)后，黨校和出版部門爭相引進，她選擇了后者，從而成為一位出色的高級編輯。她是大家閨秀，屬于傳統(tǒng)型的賢妻良母，孩子一上小學(xué)，就教育他如何重品德、懂禮貌、屈己待人、謙恭忍讓，而且自己做出榜樣。她是學(xué)歷史的，講究知人論世，當(dāng)?shù)弥獌鹤犹帉ο罅?，便有意識地觀察對方這對母女。無非娶媳婦么，管人母親干啥？她有個不成文的邏輯——勤儉看家，品行看媽。

那是趙雨大三那年秋天，林子平責(zé)編的一套叢書，榮獲全國優(yōu)秀圖書獎，頒獎儀式在金融學(xué)院所在的城市舉行。她覺得正好可以看看兒子，也附帶會會吳家母女，便興沖沖地前來。會議進行中，第二天晚上，東道主宴請各地出版界同行，辦了個“九魚宴”。她的胃腸功能原本就比較弱，由于水土不服，又兼吃了幾只淡水小龍蝦，結(jié)果患上急性胃腸炎，兒子連夜把她送進條件最好的軍區(qū)總醫(yī)院。次日清晨，吐瀉便已停止，但吳玲和她母親還是趕來探望。

吳玲的母親姓高，在市地稅局擔(dān)任行政處長。人尚未露面，就留給林子平一個“先聲奪人”的印象。心想，這又是一個“鳳姐”。你聽，還在走廊里，她就高喉嚨大嗓門地嚷著：“我有一個多月沒來了，環(huán)境氛圍真是大有改觀?！卑橹?jié)奏鮮明的高跟鞋的“噠噠”響聲，又傳過來一句：“忙啊，脫不開身哪，我這是請的特假?！笨磥硎窃诤驼l搭話。

微感虛弱的林子平，撐著床鋪坐起，透過近視眼鏡看到，進來的這位，真?zhèn)€是珠光寶氣。身后的女孩倒很灑脫、乖巧，把手中的禮品盒交給趙雨之后，便轉(zhuǎn)過身來，親切地叫了聲：“林姨，您好！”行過了鞠躬禮，就退到門口，和趙雨小聲地嘀咕什么。貴婦年齡在五十開外，有些發(fā)福，贅肉不少了，卻穿著一條苔蘚綠的連衣裙，頸上掛著白金項鏈，配的是鏤空的金至尊翡翠吊墜，鼻梁上架著一副無框的感光變色鏡，腕戴寶格麗金表，胳膊上挎著國際上流行的愛馬仕的咖啡色皮包。林子平起身下地，很有禮貌地和對方握手，可是，終究不脫書生的習(xí)氣，本來該直說腹瀉或者鬧肚子，卻偏偏轉(zhuǎn)文：“我這一點‘河魚之疾，勞煩大駕，真是過意不去?！备咛庨L不懂得這個典故，趕忙糾正：“哪里是‘河魚？惹禍的是長江水產(chǎn)。我回去要找他們，怎能這樣不講衛(wèi)生，把不干凈的東西送上餐桌！”林子平心中竊笑她胸?zé)o點墨，卻架子十足——你看她口氣多大，簡直像個分管食品衛(wèi)生的女市長，實在是俗不可耐。這樣一來，她也就不愿意再搭話了。高處長原本就是走走過場，搭訕了幾句，也就揚長而去。

腦子里帶著惡俗的烙印，林子平回家和老伴一說，兩人都搖頭，嘆氣，覺得勢頭不妙，說是再觀察一下女孩吧。湊巧，幾個月過后，學(xué)院放了寒假，吳玲跟著趙雨前來小住幾天，說是要看雪。這正合了兩位老人的心思。

到了男朋友家，吳玲有如脫韁野馬，可以任情適性。不像在媽媽身旁，耳根不得清靜。媽媽畢竟世故一些，自己雖然張揚，但還經(jīng)常提醒女兒，公眾場合注意影響。此刻的“小公主”如入無人之境，二老在她眼里，視有若無，什么“注意影響”早拋到九霄云外。這樣，其個性乖戾的本相便一展無遺——一語不投，就耍潑放刁，還花舌子，耍手腕，當(dāng)面一套背后一套，恰和質(zhì)樸淳厚的趙雨形成鮮明的對照。老兩口覺得，同這么個人過一輩子，兒子可就苦了。于是，私下里夫妻一道，鄭重地向兒子表明態(tài)度，反對他們結(jié)合。臨走時，林子平又把這種想法當(dāng)面說給女方。結(jié)果，弄得不歡而散，直至走出門外，吳玲還恨不絕聲。

實際上，他們所做的是無用功，因為決定權(quán)并不在他們手中，而是遠(yuǎn)在數(shù)千里之外，所謂“鞭長不及馬腹”。論血緣，兒子當(dāng)然是自己的，但他早已成為吳家的“人質(zhì)”——眼看就要到嘴的肥鵝，人家絕不能讓它飛掉。在那對母女眼中，作為乘龍快婿，趙雨是最理想的人選，才貌雙全，且老實聽話，真是千里挑一，數(shù)載之功，豈能廢于一旦！大四這一年，對于吳氏母女來說，是“艱苦，并快樂著”，最后，終于大獲全勝。

沒有什么“六韜三略”、妙算奇謀，只不過是一張持久而致密的情切切、意綿綿的溫情網(wǎng)。只此，用來俘獲一個遠(yuǎn)離家園、涉世未深的青年學(xué)子，也就足夠了。其間自然暗藏著母女二人的“機心”，但“女婿為半子”，終究是親人，所以，也不能說是虛情歹意。當(dāng)然，父母這邊是另一種截然不同的視角。在他們看來，兒子已經(jīng)不是原來的兒子，姑娘更不是意中的媳婦，可說是“滿盤皆輸”。明知道，一切努力都為時已晚，但還是函電交馳，硬性干預(yù)，直至以斷絕關(guān)系相威脅。當(dāng)察覺到趙雨面對巨大壓力有所動搖時，女方立即掄起了“狼牙大棒”：“怎么的？你想白吃白占？天底下哪有這樣便宜的事！” 聲言要到學(xué)院去當(dāng)眾說理。一貫謹(jǐn)小慎微、缺乏歷練的“陽光大男孩”，考慮到自己已經(jīng)定位留校任教，為人師表，總需維護形象，這就唯有“俯首投誠”之一路了。

如果獲勝的一方，能夠“窮寇莫追”， 就此收兵，不把人逼到墻角上，那么，“事到無為意轉(zhuǎn)平”，公爹、婆母也就會自甘認(rèn)命，被動接受，“理解萬歲”了。豈料，這對母女見不及此，并不善罷甘休，總覺得那“一箭之仇”不能不報，于是，婚禮上的這場風(fēng)波，就成為不可避免的了。

三

一年過后，小孫女降生，兒子打來電話報喜。媽媽當(dāng)時手里正有一部重要的書稿待審，脫不開身前往，便從銀行取出6萬元寄過去。盡管心存芥蒂，但是兒女情長，當(dāng)媽媽的還是割舍不得?！坝H人肚里沒仇腸”，“不看僧面看佛面”。而時間，更是一把有效的抹泥板，心中的傷痛，隨著歲月的推移，已經(jīng)漸漸平復(fù)了。

可是，兒媳卻怨氣十足，收了錢，也噘著嘴，不高興；孩子一哭鬧，就破口大罵：“哭什么？老不死的聽不見！兒媳婦生孩子，哪家婆婆不是主動上門！這可倒好，正眼不瞧，千里開外躲清靜！”

因為女婿在旁，老謀深算的媽媽，便一個勁兒地遞眼神兒，背后告訴女兒：“你要看得遠(yuǎn)一些。明年春天，她就退休了。孤身一人，又是個書呆子，給幾句好話就上套，只要餌料拋下去，不愁她不吞鉤！你這么一罵，萬一兒子把話傳過去，人家就不理這個茬兒了。”

女兒畢竟精明，一點就透：“啊，你是說讓她過來當(dāng)不花錢的‘老媽子——連帶孩子再做飯？是呀，如今保姆不易雇，每月至少5000塊，還得供吃供住，稍不順心，就卷包走人。原來，我是想讓趙雨每天拿出半天時間照看孩子，反正大學(xué)教師也不坐班，可是，他又被抽調(diào)到郊區(qū)任職，成了重點培養(yǎng)對象。哎呀，一想起這些破事，腦瓜仁子就疼?！?/p>

孩子成了吳玲最大的累贅。為了保持苗條身段，她服用中藥斷了乳汁，孩子只能靠喂進口奶粉。逍遙慣了的她，勉強在家挨過了六個月的產(chǎn)假，覺得度日如年。而老媽又想再往上躥一躥，弄個副局當(dāng)當(dāng)，所以，也不能表現(xiàn)太差，投給孩子的精力自然有限。商量來商量去，還是雇人。趙雨高興得跳了起來，頂著大雨，前往育兒嫂培訓(xùn)班去選人。先是挑了個“湘妹子”，中專學(xué)歷，活潑大方，手腳勤快。誰知，帶到家來，卻遭到吳玲的強烈反對，也不說明什么原因，就一句話：立刻走人。趙雨無奈，只好說：“那你自己去選吧?！?/p>

吳玲領(lǐng)回一個五十多歲的阿姨。一望可知，善良質(zhì)樸，干凈利落。此刻，正靜靜地站在一旁，聽年歲不及她一半的女主人下達關(guān)于護理嬰兒的指示，從奶粉什么時間喂、怎么喂，輔食怎么加，到室內(nèi)溫濕度、睡眠姿勢、洗澡時間，以及口腔護理、濕疹、尿布疹觀察，都有明確要求，特別強調(diào)：必須準(zhǔn)時、定量，不得突破?？墒?，實際執(zhí)行中總有一些變故。比如，孩子口壯，消化特好，常常不到時間就哭號著要吃，阿姨不忍心，便提早調(diào)喂奶粉，結(jié)果遭到吳玲的痛斥。還有一次，阿姨的娘家侄女來了，她陪著在大商店買了幾件衣服，又給鄉(xiāng)下的婆母挑了兩樣點心，以致誤了孩子洗澡時間，吳玲足足罵了半個鐘頭。阿姨覺得傷心、憋氣，最后不辭而別。

四月底，林子平辦了退休手續(xù)，在兒子的攛掇下，興沖沖地前來看寶貝孫女，住進了小兩口新置的樓房。兒媳婦滿面春風(fēng)地把小孫女抱給奶奶。像是真有夙緣，白白胖胖的小家伙，本來正在哭著，一聽奶奶說話，小眼睛立刻尋找，哭聲隨之停止。奶奶也很開心，心里甜絲絲的，總算見了又一代人。親吻了小腳丫、小屁股蛋，便抱著她在客廳里往復(fù)走動。隨后，又不顧旅途勞頓，扎起圍裙，燒水和面，烙春餅去了。

樓門外一陣話語聲，知道是高處長來了。原來，她在吩咐幫助提物品的司機，“立刻回單位，把報表給我拿來，我得連夜處置。”然后，又撥打手機給下屬某單位負(fù)責(zé)人：明天有重要領(lǐng)導(dǎo)到場，事先要作好準(zhǔn)備。極度凸顯自己的身份、地位，好像離了這個“高處長”，地球立刻就停止轉(zhuǎn)動了。

進了屋，說過兩句客套話，高處長便興致勃勃地向女兒女婿炫耀，她在單位是如何的自由隨便：上班時間洗澡、美發(fā)、買菜、購物、電話聊天……林子平覺得格格不入，仿佛一陣?yán)滹L(fēng)襲來，將那滿心的歡欣吹得煙消云散。

盡管已經(jīng)看慣了岳母的作派，但此時的趙雨也覺得實在過格，太丟身份，卻又不敢直言奉告，只好神情木然地呆望著。看著兒子這種狀態(tài)，媽媽心中一陣悸痛——難怪人說“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人是環(huán)境的產(chǎn)物。原來一個多么聰明睿智的孩子呀，四五歲就能背詩、讀報，左鄰右舍的姑姑阿姨，都夸他是“神童”；中學(xué)六年，門門功課都名列前茅?？墒恰贿^幾年工夫，就讓她們給帶成這樣！

她還憶起孩子報考高校選定志愿時，根據(jù)本人的氣質(zhì)、愛好，父母一致主張報考文科。當(dāng)時依她之見，未來要向新聞出版發(fā)展；而他爸爸，覺得新聞工作太苦太累，執(zhí)意讓他學(xué)習(xí)財經(jīng)，說這樣出路廣闊，就業(yè)容易。孩子最后如愿以償，進了金融學(xué)院，并留校任教。誰曾想到，沒把學(xué)生培養(yǎng)出來，自己卻被人家給“培養(yǎng)”了。

幾天來，吳玲一直媚笑著，“媽媽”“奶奶”不離嘴。一會兒，領(lǐng)著婆母看房間：“媽，您看，這里緊對著湖面，清波蕩漾，是專門給您留著的?！币粫海质且桓睗M懷關(guān)切的口吻：“媽您一個人，得多孤單啊。若是我，一天也受不了。原來在職，事業(yè)至上；退休回家，就是親情至上啊。咱們這里，可是個理想的養(yǎng)老樂園，還是及早遷過來，和兒孫團聚吧。您啊，一輩子苦奔苦曳不容易，晚年應(yīng)該坐享清福，盡情體驗天倫之樂。再說，您也得給我們晚輩一個孝敬、報答的機會呀！”

看透了這種“精神賄賂”，林子平已經(jīng)打定主意：絕不進這個圈套。心想：“言之太甘，其心必苦?！爆F(xiàn)在說得天花亂墜、娓娓動聽，沖著這娘兒倆，待到哪一天你油干燈盡，走不動爬不動了，“使用價值”耗凈了，不把你一腳踢出去才怪。

但她終究是知識分子出身，有涵養(yǎng)，講禮儀，古人所謂“交絕不出惡聲”，心里有數(shù)就行了，不想把這層窗戶紙捅破。“我呀，一個人也習(xí)慣了，不覺得寂寞。況且，工作也離不開，返聘公文正式下了，讓我以老帶新，還要負(fù)責(zé)主編出版社史，三天兩頭就得到單位去?！?/p>

兒媳一聽，沒戲了，頓感失望，便瞪起了三角眼，氣急敗壞地吼了一句：“老了老了，還給人家當(dāng)奴隸！”

“那是我的志趣所在，”真正要我當(dāng)奴隸的，是你們。后半句，她沒有說出來。

臨行前，她囑咐兒子：“還得雇個育兒嫂。錢好說，媽媽給你們分擔(dān)一半?！?h3>四

轉(zhuǎn)眼間，林子平退休一年又三個月了。離開工作崗位，她不僅沒有感到失落、空虛，由于自由度增加了，審稿、策劃之外，閑暇時間，彈彈鋼琴，畫幾筆水墨丹青，反而覺得更加充實，充滿活力，身體也較前硬朗了。

這天入伏，她記起“頭伏餃子二伏面，三伏烙餅攤雞蛋”這句俚語，從出版社出來，就拐進超市，買了肉餡和面皮，準(zhǔn)備回家包餃子。剛一打開屋門，就聽臥室的座機響起急促的鈴聲，原來是兒子打來的長途電話。說是岳母帶著小外孫女前來，飛機已經(jīng)起飛，囑她去機場接站。她急切地問：

“要住多少天？”

“總得住到出伏吧。這里是大火爐、大蒸鍋，氣溫高達40℃，孩子實在受不了?！?/p>

“這么大的事，事先為什么不和我商量？昨天晚上還曾通話，你也沒透露一個字?！?/p>

“她們都在身旁，萬一商量了，你表示拒絕，那又怎么收場？”

“孩子，你這么做，實在是坑我，你對得起媽媽嗎？”

“毫無辦法，我也架不住她們母女折磨。媽媽，就原諒我這一回吧?！?/p>

立刻，林子平就頭暈了，扶著墻，勉強平靜了一會兒，趕緊搭出租車，向機場進發(fā)。還好，沒有耽誤接機。

坐在車上，小孫女似乎還認(rèn)得奶奶，抱起來也沒哭，挓挲著小手，調(diào)皮地去抓鼻梁上的眼鏡。

而高處長，這次的氣派卻不那么足了。“三高”、肥胖癥，又兼悶熱，讓她一個勁地發(fā)喘?！皼]想到，北方也這么熱！”短短一句話，中間喘了兩次。

開門進屋，她就迫不及待地坐了下來，隨之，木制的圈椅“嘎吱”響了一下。她忙著起身，竟把椅子帶了起來，便又一屁股坐下去，再也不想動了。

孩子喂足了，安然地睡去。她們也吃過了晚飯，林子平心煩意亂，但還是勉強應(yīng)付著。這樣，客主之間，一場系統(tǒng)的交談便開始了——

“自從女兒坐月子，我就手插‘磨眼里，拔不出，躲不掉，帶孩子，做飯，沒得片刻清閑，一輩子從來沒有這么累過?！?/p>

“不是說好了，雇個育兒保姆嗎？”

“哎呀，人心隔肚皮，把孩子交給外來人，誰信得著??？”

“那就沒辦法了，只好自己帶?！?/p>

“我呀，是職場人，不比你們動筆桿的，肩上擔(dān)負(fù)著重大責(zé)任；身體又不好，實在招架不住了。我和你兒子、兒媳商量，在這非常時期，咱們就得一起承擔(dān)，‘共赴國難了?！?/p>

“雖然退休了，我還有我的安排，并且已經(jīng)同單位簽了返聘合同，我可不能跟著你‘赴難。那么，你這次來，長途跋涉，究竟有什么具體打算？”

“我和你兒子、兒媳，三人一致意見——第一步，領(lǐng)著孩子，先在這里度過伏天。第二步，處暑以后，天氣涼爽了，我就回去上班?！?

“孩子呢？”

“這是第三步，孩子在這里待到十月底。然后你帶著她，去江南過冬。”

“以后呢？”

“第四步嘛，要看你的意愿，如果愿意在江南，就一直住下去，把這個房子一賣，帶著錢，存起來。如果住不習(xí)慣，愿意在北方養(yǎng)老，那么，小孫女也大了，就跟著你回來上學(xué)。祖孫一起過，一舉兩得，既照顧了孩子，又免除了你的晚年寂寞。他們小兩口呢，已經(jīng)商量好了，再生個二胎，定要來個‘帶把的。一兒一女，品種齊全。”

一、二、三、四，說得頭頭是道。奇怪的是，中間竟再沒有粗聲喘息，林子平因此懷疑，進屋時，可能是有意做給自己看的。

喘也好，不喘也好，反正在林子平聽來，都是聲聲刺耳。盡管她一向講究禮儀、心性平和，但此刻，實在是忍耐不住了：“你們的如意算盤，打得很好，無奈只是一廂情愿！你應(yīng)該知道，我是個自由人，不是你們可以隨意擺布的玩偶?！?/p>

“什么叫自由人？哪里有自由人？既然生兒育女，那就得盡義務(wù)。沒有孫子，你是奶奶；有了孫子，你就由奶奶變成孫子了?！?/p>

“那是你的邏輯。要說義務(wù)，我早已經(jīng)盡夠了。千辛萬苦，總算把趙雨撫養(yǎng)成人。至于下一代，對不起，誰生誰帶，既然能生，就應(yīng)該能帶。‘兒孫自有兒孫福，誰給兒孫做馬牛！當(dāng)然，我這當(dāng)媽的也不能完全袖手——雇保姆錢，我拿一半?！?/p>

“說到雇保姆，我和玲玲都一致反對。不差錢，只是覺得不如親人托底。你呀，自私自利，總想一個人躲清靜。其實，躲個啥？眼下，就算你不失落，不空虛，唱什么理想寄托的高調(diào)，可是，歲月不饒人，你都年過花甲了，最終還不得投靠兒子！沒有春風(fēng)換不來秋雨，現(xiàn)在不及早投資，等到走不動、爬不動了，再下跪求兒子、拜媳婦，誰還會理你！”

有誘導(dǎo)，有恫嚇，真是煞費苦心，可是，林子平偏偏不買這個賬。話不投機，她原本準(zhǔn)備剎車，無奈多年積憤溢滿心胸，還是一吐為快：

“照你說，人間沒有親情，一切都是商品交換。你呀，現(xiàn)在和女兒女婿‘一鍋攪馬勺，除了將來怕人家一腳踢開，還有現(xiàn)實需要——整天逢場作戲，呼呼啦啦，身旁沒有人，還怎么‘表演，又去指揮誰？再者，看著是戴名牌，趕時髦，化妝、整容，連臉面都‘現(xiàn)代化了?？涩F(xiàn)代化的電信、網(wǎng)絡(luò)，全然不懂，有架子，沒本事。離開年輕人，你自己沒法過?！?/p>

“不管怎么說，我總還享受過，比你窮酸一輩子強?！贝藭r的高處長，倒是顯得平靜，一副穩(wěn)操勝券、成竹在胸的神態(tài)，“大勢所趨呀，你沒有辦法擺脫。這副擔(dān)子，你挑也得挑，不挑也得挑！”

“憑什么我要聽你們擺布！我的唯一愛子，眼睜睜地看著成了你們手中的獵物，成了吳門的忠臣孝子。你們還不滿足，俘獲了小的，又來抓老的，還想給我也套上夾板。真是癡心妄想！”

……

伴隨著高跟鞋“嘎、嘎”的響聲，高處長扭身走進屋里。本來已經(jīng)熟睡的小外孫女，突然間，厲聲號叫起來，聽了令人撕心裂肺。不大會兒工夫，便被姥姥推送到奶奶屋里：“胖胖想奶奶了，要跟奶奶睡。”然后快步回屋，“咔嚓”一聲，鎖緊了屋門。

沒料到她會來這一招兒，林子平為之愕然。

作者簡介

王充閭，男，遼寧盤山人。中共黨員。畢業(yè)于沈陽師范學(xué)院中文系。歷任盤山第一中學(xué)語文教師，營口日報社副刊編輯，省委書記秘書，營口市委常委、宣傳部長、副書記兼市政協(xié)主席，遼寧省委常委、宣傳部長，省人大常委會副主任，中國作協(xié)第五、六屆主席團委員、第七屆名譽委員，省作協(xié)主席、名譽主席，兼任南開大學(xué)、沈陽師范大學(xué)中文系教授。1958年開始發(fā)表作品。1990年加入中國作家協(xié)會。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一級。著有散文集《清風(fēng)白水》《面對歷史的蒼?！贰稖嫔o語》《何處是歸程》等20種，“王充閭作品系列”《寂寞濠梁》《文明的征服》《西廂里的房客》《一夜芳鄰》《山城的靜中消息》《天涼好個秋》《我有詩魂招不得》七種，詩詞集《鴻爪春泥》，學(xué)術(shù)著作《詩有靈犀》等。散文集《春寬夢窄》獲第一屆魯迅文學(xué)獎。

責(zé)任編輯 張頤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