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鯤鵬 孟雅琴[北京師范大學, 北京 100875]
形式分析視角下《城堡》的敘事迷宮
⊙黃鯤鵬孟雅琴[北京師范大學, 北京100875]
故事是小說傳達意義的主要載體,但其目的卻大于故事。小說情節(jié)的起點、發(fā)展動力、目標都不應單純用故事的標準去限定,有時,小說荒誕的形式和無邏輯的敘事都可以達成文學的意義。對于卡夫卡的《城堡》而言,敘事起點是回避現(xiàn)實邏輯的、不穩(wěn)固的,敘事的過程是不斷迷失又不斷回歸主線的,由此分別構成了它整體的荒誕和細節(jié)的充實與真實。在現(xiàn)實與荒誕之間,人性的自然形態(tài)成了溝通二者的紐帶,在文本的客觀分析上也成了由敘事起點到敘事目標的發(fā)展動力。在這樣一類作品中,敘事特征的意義是大于故事本身的。
《城堡》 卡夫卡敘事迷宮荒誕
奧地利作家弗蘭茨·卡夫卡被尊為現(xiàn)代派文學的鼻祖,其代表作長篇小說《城堡》曾被人稱作一部“迷宮似的令人暈頭轉向的小說”①,這樣的評價與它特殊的敘事手段息息相關。總體上,卡夫卡在敘事過程中似乎迷失了方向,不斷地偏離主題,使得《城堡》的情節(jié)歧路叢生,從而形成了一個敘事的“迷宮”。這種敘事于故事而言無疑是失敗的,但是對文學而言,故事本身并不是唯一的意義,一切的意義都可以在“路上”發(fā)現(xiàn)、產(chǎn)生。從這一點出發(fā),以“迷宮”形式呈現(xiàn)的《城堡》,與文學的“詩”性本質是不矛盾的。
小說不同于現(xiàn)實生活中實際發(fā)生的事件,它有自己的一套不同于現(xiàn)實的邏輯,只需自我圓滿即可。具體表現(xiàn)在敘事手段上有兩種:第一,完全拋棄現(xiàn)實的固有邏輯,以新的視角構建世界;第二,以非現(xiàn)實的邏輯開端,而后又繼續(xù)使用現(xiàn)實邏輯發(fā)展故事情節(jié)?!冻潜ぁ穼儆诘诙N情況。
《城堡》講述的是主人公——“土地測量員”K——為進入城堡而徒然努力的故事。對于這一作品,評論家歷來關注K所作努力的徒然和他與城堡關系的寓意,并有許多完全不同的解讀,但很少有人關注其形式上的特征,即敘事起點的無邏輯性和敘事本身的真實性,《城堡》的荒誕正得益于這二者的配合。
小說在開篇寫道,K于某天夜里抵達村子,并在一家客棧落腳,而正當他在極度疲困中入睡時卻被人叫醒,要求出示伯爵大人批準其在村里居住或過夜的許可,否則他必須馬上離開,由此展開了一番爭論。而從未聘請過土地測量員的城堡官方卻給出了令人意想不到的答復:K已被城堡聘請為土地測量員。
在這一系列事件的敘述中,作者留下的許多信息都是令人極其費解的,而且在之后的文本中,也并未顯露任何要做出說明的意圖。這些信息中最重要的就是主人公K的真實身份和意圖,如果這個問題不能合理地得到解釋,那所有的分析都將是可疑的。關于K的身份,小說開頭的描寫異常悖謬:K自明身份說自己是受聘的土地測量員,并在之后得到了城堡官方的承認,從這一點看,讀者是沒有任何理由懷疑K在說謊的;但之后K的一段心理活動又讓事情變得復雜起來:“如果他們以為用承認他的土地測量員身份這種確實棋高一著的做法就能永遠使他驚慌失措,那他們就錯了;這使他感到有一點不寒而栗,僅此而已?!睆倪@一描述來看,K明顯是早就做好了與城堡對抗、博弈的準備,那K的真實身份究竟是什么?他對城堡究竟了解多少?他又為何感到不寒而栗?這些問題都是沒有答案的,K像是一個帶著秘密任務的特工,受命來到村子展開針對城堡的一系列計劃。但這僅僅只是根據(jù)現(xiàn)實邏輯所做的感性推測,是客觀的表象,畢竟,文本已經(jīng)明確交代了K的身份是土地測量員,并給出了多方的證明,盡管這些敘述都十分可疑,但這依然是進入《城堡》世界所必須接受的前提。最終,不論是這種猜測還是文本中的信息,都是難以斷定真?zhèn)蔚?,K的真實身份只能存疑,無法追究。而問題是,K的身份直接聯(lián)系著小說的敘事基點,即K來到城堡村并想要進入城堡這一事實。K為什么非要進入城堡不可?他又為什么會產(chǎn)生這一動機?這兩個問題單憑土地測量員這一身份是無法合理解釋的,如果勉強作解釋,就只能歸結到K個人倔強的好奇心上,但這一點同樣是沒有任何支撐的,小說中沒有關于K的這一特質的表現(xiàn);相反,K似乎對多數(shù)事物并沒有太多興趣。于是,小說的敘事就從這一基礎上展開并向前推進了,這便形成了《城堡》敘事起點的無邏輯性。
《城堡》的開端是作者有意為之的,卡夫卡刻意避免了中規(guī)中矩、嚴密縝實的開局方式,這樣的荒誕是符合卡夫卡對世界的看法的。而之后的故事,除了城堡的特殊存在,其他的一切又一直都以現(xiàn)實邏輯向前發(fā)展,有著大量真實的細節(jié)描寫,似乎又在時刻提醒讀者,這一切的荒誕其實就是真實。換個角度講,即讀者所謂的真實,其實質就是如此的荒誕。所謂“磚石歷歷屋虛懸”:“卡夫卡用真實的細節(jié)構建了一座怪誕的迷宮”②。這樣的構成有著十足的現(xiàn)代性,而現(xiàn)實與荒誕在《城堡》中并非機械的黏合,作者做了巧妙的設計,于二者之間找到了一條紐帶——人性。
開篇時,K并未表現(xiàn)出很強烈地進入城堡的意愿,但是隨著他停留時間的延長,這種意愿就變得越來越強烈了。K為何非要進入城堡以及這個意愿何時產(chǎn)生是作者沒有交代的,但K為進入城堡所做的近乎瘋狂且徒勞無功的努力卻是小說最主要且最重要的內容。進入城堡這一想法的源起不可追溯,但是它不斷強化的過程卻是非常明晰的。也許進入城堡只是K的一時興起,或者認為這是作為雇員理所當然應該被允許的事,但官方的明確反對使得故事得以展開:這一想法的出現(xiàn)可能只是偶然,但出現(xiàn)之后其源頭就被慢慢遺忘而其本身卻被越來越強大的阻力所強化;之后,意向越強烈,就會發(fā)現(xiàn)阻力越強大,由此就激起更強烈的意愿。在敘事阻力的勾勒下,人性成了真正的敘事動力,其輪廓開始變得清晰生動起來——想得卻不可得的時候,正是人心最真實最復雜的時候。
所以,所謂真實的細節(jié)只是人性在特定環(huán)境下的自然選擇與發(fā)展,所謂荒誕的整體敘事也正是再真實不過的人的生存的困境(人性在現(xiàn)實生活中的外在軌跡與形態(tài))。
在西方哲學科技史上存在著許多著名的悖論,芝諾悖論便是其中一例。芝諾指出,一個人從A點走到B點,要先走完全程的1/2,再走完剩下路程的1/2,再走完剩下總程的1/2……如此,將永遠不能到達B點。這一悖論的形式與《城堡》的敘事樣式相同,K以城堡為終點,但是他沒有能力直接獲得許可,因此一系列的中間環(huán)節(jié)被制造出來(借助克拉姆、埃朗格等人),但是官方在一開始就做出了判決——K在任何時候都不能進入城堡——他所做的一切注定徒然無功,盡管這些目標一一達成,他將可能無限接近城堡,但他始終是不被允許進入的。有意思的是,作者為了讓K進入城堡而展開敘事,但《城堡》這部小說卻并不以進程敘事見長,有的情節(jié)甚至游離于主題之外,當然也并非脫離了敘事目標,而是在通往目標的路上沉溺于某一地點或環(huán)節(jié),這時作者就有過分投入的嫌疑。而隨著類似情況越來越多的出現(xiàn),敘事的主線逐漸被涂抹得龐大模糊了起來。
在作者的構想中,敘事目標是不可能達成的,這一點是確定無疑的。既然如此,小說敘事的節(jié)點便可以無限地分割下去,正如芝諾利用二分法切分出的無數(shù)的點一樣,作者可以一直不斷地向K投放新的希望,克拉姆之后還可以有更多的官員出場,弗麗達之后依然可以有弗麗達第二、弗麗達第三……如此,盡管K的活動時間像芝諾悖論所涉及的時間問題一樣受到限定(芝諾悖論是限定了時間的:假設運動者的速率不變,那他運動至A、B兩點的中點時所用的時間是走完全程時間的一半,之后被二分的一段用時又是這個時間的一半,以此類推),有一定的長度,但小說的敘事依然可以無限地發(fā)展下去,正如確定的時間內芝諾的路程依然可以無限二分下去一樣。從形式上看,所有的敘事都可以如此,但事實上,不論是《城堡》還是其他任何小說都不可能將情節(jié)無限地衍生下去,之所以用這樣的分析來評論它,是因為迷失在敘事中途的這些情節(jié)具有特殊的價值,作者在這些歧路中尋找并呈現(xiàn)著文學的意義——對世界(甚至是其荒誕)的興致,即“詩”性解釋。故事關心完整而可消費的起承轉合,而小說中的文學筆觸更在意自己留下的每一處細節(jié),從某種意義上說,敘事(形式)是小說文學性的最主要體現(xiàn)。
如上所述,閱讀《城堡》這樣一部小說時,讀者獲得的如入“迷宮似的暈頭轉向的感覺”根源于敘事的不斷迷失:敘事者在前往目標的路上流連忘返,對路邊的一切興致盎然,并且對經(jīng)歷過的所有都念念不忘。在這樣的過程中,敘事目標被不斷地遺忘又記起,小說的內涵也在遺忘的那段時間內變得更加豐富而深刻,于再次憶起的瞬間獲得繼續(xù)向前推進的動力。這種敘事使得小說的結構形成了明顯的分節(jié),而且節(jié)與節(jié)之間通過回溯、重述形成一定的重合、互證。環(huán)環(huán)相扣中,每一環(huán)都被加強,形成了一條嚴密堅實的鏈條。
大量的對話是《城堡》偏離敘事主線的表現(xiàn),這種形式類似于訪談報告。作者一直在特定的節(jié)點安排一場長對話,通過人物之口對已經(jīng)發(fā)生過的事情做復述、澄清或者評價。這些類似訪談的對話有著巨大的作用,作者在通過對話切換視角,尋找敘述者,發(fā)出不同的聲音。主人公一邊在急迫地像無頭蒼蠅似的亂闖,一邊又能從容地坐下來與人慢慢聊上一整晚,這正是敘事目標被短時遺忘的體現(xiàn):整體說來,進入城堡的目標一直未被K遺忘,但從細節(jié)著眼,這并不是敘事者唯一的目標,甚至細節(jié)本身也是敘事者的目標,因此而被特別關注,著墨頗多,描寫也很投入。于是,小說的敘事就這樣在走走停停并不時退回幾步填補先前單一敘述的過程中一節(jié)節(jié)地生長起來了。
總之,對于小說而言,故事并不是唯一的目標。首先,文學敘事的起點可以忽略甚至新造邏輯,荒誕也可以產(chǎn)出意義;其次,敘事的重要性在敘事本身的充實豐滿,敘事者在由敘事基點通往敘事目標的路上不斷迷失,關注似乎無關的事物,會造成小說情節(jié)走向歧路,但小說的形式意義也在這一過程中體現(xiàn)并充實,這也是文學性的重要體現(xiàn)。
①高年生:《城堡——一個迷宮似的故事》,見[奧地利]弗蘭茨·卡夫卡:《〈城堡〉前言》,高年生譯,人民文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2-3頁。
②徐慧:《試析〈城堡〉的敘事特征》,《文學教育》2010年第1期,第101頁。
作者:黃鯤鵬,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在讀本科生;孟雅琴,北京師范大學教育學部2013級在讀本科生。
編輯:水涓E-mail:shuijuan3936@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