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人有個奇怪的特征,或者說是習慣——他時不時地老喜歡伸手去抹一把自己的臉,像是剛剛沒能躲過一場急雨,被澆了滿臉的水。這個人我們都不知道他的名字,他自己也沒說,至少在這個小說里他一個字都沒提過他的身世。我們姑且就叫他“喜歡抹臉的人”吧。
喜歡抹臉的人整天無所事事,似乎沒有正當職業(yè),是個閑人,或者失業(yè)者。反正,他清早起床,出來跑步——跑步時和他跑完步去逛街,穿的是同一雙大頭皮鞋。皮鞋是褐色的,有點長,皮鞋頭圓圓的,像是一半面包。他看樣子很喜歡那雙皮鞋,整天不離腳,又或者,他就那么一雙皮鞋——運動鞋也沒有,要不他應(yīng)該穿運動鞋出來跑步才對。我們都沒去過他的房間,他有多少雙鞋,還是只有一雙皮鞋,都不得而知。他住在一片即將改造的老房子里,具體是哪一間,也不知道。他每天從那片老房子出來,跑步到體育館,繞著體育館跑八圈,一圈八百米。他就累了,開始抹自己的臉,頻率越來越高。接著他會走上大街,在每一個紅燈面前停下來。他從不闖紅燈,實際上他也沒什么急事——大多時候,他還很享受等著燈從紅變綠的過程,似乎這樣能給他一種滿足感。
多少天都是這么過的,喜歡抹臉的人早就習慣這樣的生活。他逛了一天的街,到往回走時,早已精疲力竭,但他從不因此而否定自己,繼而打消第二天繼續(xù)按計劃行事的念頭。他依然堅持每天必須做的事情。他沒有在這個過程中得到過什么(比如撿到錢包,或者艷遇)——話說回來,他也從沒有想過在這個過程中得到什么。他真沒想過。所以,后來發(fā)生的事,讓他感覺驚訝。
喜歡抹臉的人感覺紅燈馬上就要跳成綠燈了。他站著不動,完全不像身邊的人們,早已做好跨步過去的架勢。他左看看右看看,突然生出一種優(yōu)越感。就在優(yōu)越感還未散去時,他看到了女人的耳朵。女人就站在他身邊,挨得很近,他甚至能聞到她身上那股薰衣草一樣的味道——大街上混合著汽車尾氣和汗臊味的整合體氣味還是占了上風。他只是驚訝,女人的皮膚真白。這樣的白,在夏天的陽光里,幾乎還能反射出光來。還有她的耳朵——喜歡抹臉的人看的正是她的耳朵。這應(yīng)該是天底下最好看的耳朵了,輪廓清晰,線條柔美,在連接肉體和虛無空間之間,它既讓肉體和空間高下立判,又能像花蒂和花朵那樣自然而完美地銜接,使之一種美的出現(xiàn)不至于給這個渾濁的空間造成突然襲擊……最后他才看到,女人的耳垂上戴著一枚小巧的耳環(huán),他仔細看了下(這時他又抹了一把臉),耳環(huán)的圖案是一只蝴蝶,一只可愛的蝴蝶。
他想,蝴蝶在飛翔。
紅燈卻在這時候卡死了,遲遲不見綠燈亮起來。安全島上的人們開始騷動,他們有的撐傘、有的戴帽、有的撐傘又戴帽、有的沒撐傘也沒戴帽——如喜歡抹臉的人。他們說:“是不是壞了?”
“肯定是壞了。”
“過去吧?!?/p>
“等等,聽說現(xiàn)在闖紅燈要罰款了。”
“罰多少?”
“五百塊?!?/p>
“這么貴啊?你看,現(xiàn)在又沒交警?!?/p>
“誰知道他們躲哪了?說不定就是他們故意把紅燈弄停的,正等著捉我們呢,一人五百,這里有多少人?可以賺一把吧。沒聽說過釣魚執(zhí)法嗎?”
……
喜歡抹臉的人又舉手抹了一把臉。不過這個動作在這時候并不顯得突兀,天氣太熱了,日光堂堂亮,汗水正從他的頭皮里流了出來。他猜想這幫人肯定要闖紅燈了,就像電視里說的“中國式過馬路”,他們一直是這樣的,只是現(xiàn)在,聽說——也是電視上說的,闖紅燈要罰款了。之前,就在這個十字路口,確實有交警攔住了闖紅燈的人。喜歡抹臉的人感覺事不關(guān)己,他從來不闖紅燈,以前不會,現(xiàn)在不會,將來也不會。沒有比他更循規(guī)蹈矩的人了。
他又看了一眼女人的耳朵,以及她耳垂上的蝴蝶型耳環(huán)。他為什么又看一眼?他也不知道為什么?;蛘?,站在那兒等卡死的紅燈變綠,實在無所事事。有意思的是,他每一次看都有收獲。這次他看到了耳垂上那個細小如沙眼的洞,如果說殘缺也有美感,那么眼下就是了。關(guān)于耳洞,他也不是第一次見,他見過還來不及戴上耳環(huán)的耳洞,怕耳洞長合了,她們通常會塞一根茶葉梗子——發(fā)黑的茶葉梗子看起來像是一截贓物。他覺得那樣也是一種質(zhì)樸原味的美。美麗的耳洞只屬于女人。這也是他一直很反感男人也流行鉆耳洞的原故。他想,一個女人,美麗的白皙的女人,就像身邊站著的這個,當她決定要去為自己的耳垂鉆一個洞,并堅信那是一種美,或者說它會慢慢變成一種美,那得要多大的勇氣和信心?這樣的勇氣似乎天生就歸女性所有,比如性愛和生育,同樣是一種洞穿和撕裂。他想到了性愛和生育。喜歡抹臉的人有些不好意思,他的臉熱了起來,誰也看不出,陽光早就把他的臉烤得跟木槿花一樣焦紅了。
喜歡抹臉的人又抹了一把臉。女人看了他一眼,這是女人第一次發(fā)現(xiàn)身邊站著他。女人的眼神沒作過多的停留,像她這么漂亮的女人一般都有些高傲,盡管她也不想這樣,是愛慕的目光給了她無意識的優(yōu)越感??傊?,她看了他一眼,又轉(zhuǎn)回去了,去看那遲遲不變綠的紅燈。她的內(nèi)心也焦急起來,跺了一下腳,并沒有像其他人那樣大聲嚷嚷。
“確定沒有交警?”
“這樣的天氣,他們會那么勤快么?”
“難說,我看那樹林的后面就藏著他們等待的目光?!?/p>
“不管怎么樣,我再也等不及了,我還得回去買菜呢!我老婆這幾天老嘔吐,看樣子好像是有了?!?/p>
“我要是你,我會選擇闖紅燈……”
“可是,我老婆說,也可能是急性胃炎,吃點藥就好了?!?/p>
……
喜歡抹臉的人差點笑出聲。他感覺有些人怎么這么可笑!他左右看了一下,想尋找一個共鳴者。發(fā)現(xiàn)其他人都沒有笑的意思,他很快便收住笑容。一般情況下,如果沒有附和者,他是不會去做那唯一的。
如果說他是一個強迫癥患者,他大概不會承認,但是當他看見女人的耳環(huán)的接口處沒有緊密地扣住,還留著那么一點錯位的縫隙時,這個喜歡抹臉的人就想伸出手去把那個縫隙捏進去。一切就完美了。他猜想這是很微小的一個勞動,無須女人請求,他都可以完成,而且能完成得相當漂亮。他有這個自信。他真的把手抬了起來,心里當然也在勸自己算了沒必要那樣,手卻沒能停下來。等到他的手已經(jīng)離女人的耳垂還有一半距離時,他甚至產(chǎn)生了一個更為大膽的想法——何不就把蝴蝶耳環(huán)占為己有?“占為己有”這個成語突然讓他興奮不已。任何男人在這個詞匯上的興奮似乎都是可以理解的。于是,他便再也控制不了自己,像一個已經(jīng)溺水的孩子,他只能一路那么沉淪下去。其實,就像是在地上撿起一個硬幣,甚至比這個還輕巧,一瞬間他就把女人的蝴蝶耳環(huán)從耳垂上摘了下來。也許只有他才知道,花費的力氣比從荔枝樹下摘下一顆荔枝要輕松得多。此刻,耳環(huán)已經(jīng)在他的手里了。他又不知所措起來,他把耳環(huán)緊緊握住,像是握住一個天大的秘密。女人終究還是察覺了,她回頭白了他一眼?!澳闵窠?jīng)啊,碰我干嘛?”她罵道。他不說話,像個內(nèi)向的男人那樣靦腆。當然,事情也是可以理解的,安全島上人不少,大家都心情煩躁。那該死的紅燈看來真的卡死了。
“過去吧,再不走,太陽都把我們曬成番薯干了。”
“好,走吧。見鬼!”
……
人們終于集體闖了紅燈。女人臨開步還不忘再白他一眼,眼神里藏著一份莫名其妙。走在斑馬線的半道上,女人才驚叫出聲:“搶劫?。 迸说暮敖新曌岅J紅燈的人們都停下腳步,站在馬路中間,如一群過河時集體停頓的鯽魚。
本來,喜歡抹臉的人這時候趕緊跑也是來得及的。可就如前面所言,他的大腦總是無法及時操控自己的動作,或者說,他還無法把“搶劫”這樣的行徑和自己的行為對應(yīng)起來。他或許還只是停留在只是幫她捏一下耳環(huán)接口處的縫隙的最初想法上??傊驹诎踩珝u上,舉手又抹了一把臉。抹臉的手恰好又是握住耳環(huán)的手,蝴蝶耳環(huán)在他的臉上轉(zhuǎn)了一圈,掉在了地上。
“就他,那個抹臉的男人,他搶我的耳環(huán)!”
當人們把他摁在地上時,他才意識到他完全是有可能逃脫的,也就是說,他完全有可能把這次作案完成得一氣呵成、不留痕跡——姑且就承認這是一次搶劫吧,盡管它的初衷是那么美好,誰信呢?他也不會去作無人會信的辯解。
他被扭進了派出所。那些摁住他曾和他一起在安全島上等卡死了的紅燈變綠的人們,完成了一次壯舉一般,正滿臉期待地等著女人還有姍姍來遲的警察們的贊許。他們七嘴八舌,似乎早就看出他不是一個好東西,早在紅燈還沒有被卡死時就已經(jīng)看出來了,并猜出他會從漂亮的女人身上下手。他在派出所里一直保持沉默,也只能沉默。當然,人贓俱獲,他的沉默其實就是默認。難免也會挨一頓打,好在他受得了。他只是有點后悔,當初為什么不跑?即使在女人喊出聲之后,他也是能跑掉的。他是一個經(jīng)常跑步的人,那些煩躁的人們根本追不上他。
警察等著有一天他的親戚會找上門,交上一筆錢??伤粋€親人也沒有,他沒說,他不能為此被警察看不起。拘留所的生活很快就適應(yīng)了,他感覺還不錯,白吃白住,除了每天見到的陽光少點,其他都還能接受。他還真不想離開了。然而警察受不了了,警察最終還是把他釋放了。
連他自己也難以理解,出來后,他真的就干起了搶劫這一行當,似乎因為一個偶然事件發(fā)現(xiàn)自己天生就是干這行的。第二次作案,他搶了一個婦女的手機,還是在等紅燈的十字路口。這一次,他不費多少力氣就輕松逃脫了。后來人們在向警察描繪這個大盜時,統(tǒng)一的口徑便是:他喜歡抹臉,像猴子一樣。
責任編輯 趙劍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