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端
(上海交通大學檔案館校史研究室,上海 2002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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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大學校史的研究視域與方法
——以蘇云峰的校史著述為例
胡端
(上海交通大學檔案館校史研究室,上海 200240)
作為史學界研究近代高等教育史、大學史成名較早的代表性學者,蘇云峰的校史著述在研究視域與方法上具有一定的典型示范價值。具體表現(xiàn)為以教育史研究視域為重心,社會生活史、政治文化史兩種研究視域兼而有之,交叉滲透;同時,在不同研究視域中又嵌入計量史學、敘事史學、結構—功能分析三種互異相輔的跨學科研究方法,共同促成蘇氏多元、寬廣、彈性的大學史研究范式。這對現(xiàn)今各大學提升校史編修的學術水準有較大參考價值。
蘇云峰大學校史著述多元研究視域跨學科研究方法
[DOI]10.13980/j.cnki.xdjykx.2016.06.027
自上世紀80年代以來,關于大學校史編修與專題研究逐漸在學界升溫,除了各高校自身組織力量集體大修校史外,一批代表個體學術立場的文史學者、教育學者也對大學史研究多有涉足。較具代表性的有臺灣學者蘇云峰①②、黃福慶、陶英惠,歐美學者魏定熙、易社強,大陸學者章開沅、熊月之、王東杰、陳平原、許小青、張憲文等[1]。他們或以“內(nèi)史”視角縱向撰述某一大學的校史;或以“外史”視角橫向專論個別大學與區(qū)域社會、政治文化、民族國家之間的互動建構關系,在選題方向、研究視域、問題意識等方面都顯示出較強的學術性。其中,以臺灣“中央研究院”近代史學者蘇云峰先生的大學校史研究起步早、歷時長、著述多、涉面廣、影響深,是研究近代中國高等教育史的代表性學者之一。本文以蘇云峰校史系列著述為例,重點分析其校史研究的視域與方法,或能總結提煉出若干不同于“官修校史”的研究理路與模式,以裨于官修校史開闊研究視野,深化研究內(nèi)涵。
蘇云峰涉足近代教育史研究起始于二十世紀70年代,最初的切入點是關注張之洞與晚清湖北省的教育改革問題。作為晚清少數(shù)幾個督撫重臣與教育名宿之一,張之洞是解讀清末教育新政從中央到地方落實情形的典型人物,他對清末教育革新的貢獻,并不限于湖北一地,而是具有全國性意義。蘇云峰曾言:“我對張之洞的興趣,得自胡秋原先生的啟發(fā),最初廣泛地注意到張之洞在各省的教育改革,后以他督鄂時間最久,乃縮小范圍,研究湖北教育在清末二十年間的變革,這種區(qū)域性的教育發(fā)展研究,對該區(qū)政教社會之了解甚有幫助?!盵2]
作為初涉教育史研究的早期成果,蘇云峰1973年完成《張之洞與湖北教育改革》一書,雖只著眼于一個省區(qū)的教育革新,但涉及張之洞新設或改革的新式學堂卻有湖北經(jīng)心學院、兩湖書院、自強學堂、武備學堂、工藝學堂、農(nóng)務學堂等十所之多,并由此開啟以張之洞為人物主線的一系列區(qū)域教育史個案研究。蘇氏曾說自己因一路追蹤張之洞在各省的教育興革的線索,相繼寫過他在四川創(chuàng)辦的尊經(jīng)書院[3]、在廣東創(chuàng)辦的廣雅書院[4]、在江蘇創(chuàng)辦的三(兩)江師范學堂[5]。這三所書院與學堂上承傳統(tǒng)經(jīng)史余緒,下啟近代西學新風,地位與影響甚巨,且所在地域都是晚清新學教育較為發(fā)達的省份。因此,蘇氏選擇張之洞創(chuàng)設的幾所知名書院、學堂作為研究近代教育史的起點,在個案選擇與學理層面都具有相當?shù)牡湫托?,為他從區(qū)域性的教育史研究邁入到全國范圍的教育史研究奠定堅實的基礎。
《張之洞與湖北教育改革》付梓后的兩年間(1973—1975年),蘇云峰以此書為基礎,繼續(xù)研究清末民初數(shù)十年間湖北省政治、經(jīng)濟、軍事、交通、教育、文化、社會結構等多方面受西方?jīng)_擊后而產(chǎn)生的現(xiàn)代化變遷過程及成敗原因,“學術道路愈走愈寬”,進而獨自承擔了《中國現(xiàn)代化的區(qū)域研究:湖北省,1860—1916》[6]的撰寫。此書系蘇云峰參加臺灣地區(qū)“中央研究院”近代史學者李國祁、張朋園、張玉法1972—1977年主持的第一期“中國現(xiàn)代化的區(qū)域研究計劃”的專題研究成果之一。這項集體學術計劃是國內(nèi)外學術界較早采用現(xiàn)代化理論對中國沿江沿海與內(nèi)陸地區(qū)開展近代化研究的典范之一,其研究成果的價值至今仍在史學界頗具份量與口碑。此書中側重于教育近代化的篇幅雖然不多,但全書所運用的“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理論框架,對指導蘇氏緊接著完成《中國新教育的萌芽與成長(1860—1928)》一書大有裨益。
1980年,蘇云峰完成《中國新教育的萌芽與成長(1860—1928)》一書,這是他承擔第一期“中國現(xiàn)代化的區(qū)域研究計劃”六年中最后兩年的研究成果,也是其轉向宏觀性教育史研究的代表作。不過,此書稿的出版一度擱置,直到2007年才在大陸發(fā)行,遠滯后于他1990年以來五部大學校史專書的出版,以致學界不知內(nèi)情者多認為蘇氏僅著力于微觀具體的校史書寫,而對清末民初各級新式教育的發(fā)展面貌缺乏整體關照與把握。誠如蘇氏所言:
自從1990年以來,我先后出版了五本大學校史的專書,給人的印象是我只注重個別學校的歷史。其實,我1976年出版的《張之洞與湖北教育改革》是有關一個省區(qū)的教育發(fā)展,之后致力于全國性之教育史研究,而于1980年完成《中國新教育的萌芽與成長》一稿[7]。
蘇氏曾言,自從完成《中國新教育的萌芽與成長(1860—1928)》、《中國現(xiàn)代化的區(qū)域研究:湖北省,1860—1916》這兩部綜合性的教育史與社會史專著后,“我的思想、史學方法和組織能力也由此邁入較成熟的階段”[8]。
從1980年代中期開始,蘇云峰對近代教育史的關注視角開始從區(qū)域史、宏觀史轉向微觀個案史,研究對象從傳統(tǒng)色彩濃厚的書院院史轉向現(xiàn)代意義上的大學校史,于1990年代以來陸續(xù)出版一部部別開生面、多有創(chuàng)獲的大學史著作。主要有《私立海南大學,1947-1950》(1990年版)、《從清華學堂到清華大學,1911-1929》(1996年版、2001年再版)、《三(兩)江師范學堂:南京大學的前身,1903-1911》(1998年版)、《抗戰(zhàn)前的清華大學,1928-1937》(2000年版)。其中,尤以兩部清華校史最為學界稱道。著名歷史學家、清華校友何炳棣教授在為《從清華學堂到清華大學,1911-1929》一書作序時稱“全書對早期清華理性平衡的總評價,應該是經(jīng)得起今后史家的考驗的”,“從較狹的專業(yè)觀點看,此書行將被舉世公認為中國近代教育史上的一本標準著作是可以預卜的”[9]。可以說,這兩部校史論著可視為蘇云峰研究近代中國高等教育史最杰出的代表作。
蘇云峰最早關注清華校史始于1972年。是時,他在研究張之洞與湖北教育改革問題時,零星接觸了一些有關清華的校史資料,發(fā)現(xiàn)它的創(chuàng)立與發(fā)展格局迥異與中國當時其他大學,因而產(chǎn)生深入研究的興趣。如果說蘇氏撰寫海南大學的校史是出于對海南的桑梓之情,那么撰寫清華校史則是出于解答個人的疑惑。他曾自述:“我研究清華校史,純粹出于羨慕與好奇,想知道何謂高品質的學校教育,及其在近代中國教育史上的意義?!盵10]其實,無論是選題的學術價值與現(xiàn)實意義,還是文獻資料的可支撐性,清華校史研究的重要性與優(yōu)越性都要超過海南大學和三(兩)江師范學堂。
不過,從1973年起,由于蘇云峰參加“中國現(xiàn)代化的區(qū)域研究計劃”,研究清華校史的原計劃只得暫停。直至1986年,他才完成18萬字的《抗戰(zhàn)前之清華大學研究,1929-1937》,但考慮到“在歷史發(fā)展程序上,應先出版早期清華”[11],于是從1989年始,又積數(shù)年之力,撰寫《從清華學堂到清華大學,1911-1929》這本早期清華校史著作。蘇云峰坦言,自己研究清華校史經(jīng)歷了一段“漫長艱辛的歷程”,這應是發(fā)自肺腑之言。要知道,在他研究起步的七十年代,大陸方面還未出現(xiàn)有關清華校史的出版物。到了八、九十年代,盡管北京清華大學校方撰修的《清華大學校史稿》以及《清華大學史料選編》陸續(xù)出版發(fā)行,蘇氏也曾幾度前往大陸訪查清華校史檔案資料,但由于當時兩岸思想文化交流的阻隔尚存,蘇氏未能充分利用大陸地區(qū)出版的相關史料,絕大部分史料來源于我國臺灣[12]、日本、美國等地的檔案館、大學圖書館以及大批清華老校友的熱心提供與捐贈。盡管研究條件不夠優(yōu)越,但蘇氏仍然堅持追蹤這一課題研究長達20余年之久,平易之中終成碩果。而這兩部清華校史也是他學術生命中關于中國高等教育史研究的封筆之作。
通觀蘇云峰近代教育史、大學史研究的歷程,不難發(fā)現(xiàn)其在研究時段上明顯有從晚清到民國再到現(xiàn)當代的跨越,在研究維度上大致經(jīng)歷了從典型人物、典型區(qū)域的中觀教育史到宏觀整體層面的教育史,再到微觀具體的大學史研究。但無論是哪個維度,蘇云峰始終注意選擇頗具代表性的書院、學堂、學校作為教育史研究的主要載體,這種研究路徑有別于近人關于中國近代教育史研究多聚焦于各個時代的學制政策、教育思潮或教育家的活動與思想等方面的路數(shù)。其實,離開具體的校史研究,教育史很難得出令人信服的結論,選擇部分典型的大學作為個案考察的對象,不失為推進高等教育史研究向縱深拓展的有效途徑。
近代史學者呂文浩在評介蘇云峰的《從清華學堂到清華大學,1911-1929》時,稱此書之所以能超過同類著作的水準,“其原因不僅在于作者對清華校史本身的資料下了很大功夫,更重要的是作者具有超出本課題之外的一套帶有普遍意義的研究教育史的方法。”[13]此言誠為不虛。然而,這一套一般意義上的方法論,實則是建立在蘇氏研治大學史形成的“多元研究視域”的基礎之上。這種多元研究視域,在蘇氏看來,占據(jù)重心地位的乃是教育史研究視域。誠如他所言:
研究學校教育史,就應該站在教育的觀點,把研究之主要范圍放在校園以內(nèi),也就是說我們所要觀察者乃師生間、教師間及學生間,在校園內(nèi)智、德、體、群諸育的連續(xù)互動行為,對學生的直接影響,及其向外的輻射作用。研究的重點應該放在學校教育過程,尤其是教師在課堂內(nèi)外幫助學生學習成長的各種活動,及其所衍生的問題與解決方法之上[14]。
之所以要以教育史視域主導校史書寫,原因在于無論何種校史,都難以脫離特定校園情境的限囿,無法避開教師施教與學生受教的互動規(guī)律?!皩W校教育史在一個特定設計環(huán)境下,由一群受過專業(yè)訓練的老師,輔導經(jīng)過選擇的學生之學習與成長的場所。所謂學習包括智育、德育、體育、群育及有關生活知識與技能。所謂成長指學生知識、思想、智慧與身心的發(fā)展與成長而言?!盵15]因此,以教育史研究視域書寫校史是遵循教育學自身規(guī)律的題中之義。
在蘇云峰的大學校史著述中,教育史研究視域主要體現(xiàn)在:校史書寫框架由學校的辦學宗旨、組織機構、管理制度、經(jīng)費運作、學制課程、師資生源、校舍設備、重要校長的教育思想與辦學實踐等八個面向構成,這些與教育內(nèi)在構成要素息息相關的內(nèi)容在校史篇幅中所占的比重很高。如在《廣雅書院(1888—1902年)》一文中,作者用了5/7的章節(jié)篇幅論述了廣雅書院的規(guī)模(包括空間、經(jīng)費、藏書)、管理制度(包括師資、課程、考試)、學生面貌(包括學額、出身、功名成就與流動情況)、歷任院長及辦學貢獻;又如《抗戰(zhàn)前之清華大學研究,1929-1937》,全書共9章34節(jié)。其中,第三章“梅貽琦與清華之發(fā)展”、第四章“清華大學的方針、學制與課程”、第五章“經(jīng)費、建筑與教研設施”、第六章“教師品質之提升”、第九章“畢業(yè)生的成就與評估”都屬于教育史的書寫框架,占到全書章節(jié)的5/9。
上述八個面向固然抓住了教育史內(nèi)涵中的核心元素,但由于其本質上在于展現(xiàn)教育學培養(yǎng)人才的內(nèi)在規(guī)律與邏輯,帶有專門化與純粹化色彩,往往只見冷峻嚴肅的“制度”而不見活潑生動的“人”,這就使它無形中成為制度史、思想史的一種。而注重“思辨”的思想史與偏重“典章”的制度史難免陷入枯澀難讀的境地。對此,蘇云峰也深有感觸,他認為“教育史是制度史的一種,而制度史又是非常機械、艱澀與枯燥的。所以要把教育史寫得很生動,的確相當困難”[16]。
為了克服這種弊端,蘇云峰提出了大學校史研究的新思路:即從社會學的視角出發(fā),將大學看成是一個特定的社會組織,由校長、教職員工、學生等不同年齡、社會背景與個性的男女所組成。在這個“小社會”里,“人皆有七情六欲、喜怒哀樂,能從這一個觀點去寫,才生動活潑,有血有淚?!盵17]從這個角度去考察大學校史,首先會衍生出的是一種回歸“人”本身的社會生活史研究視域。
這種研究視域突破了教育史視域太過關注大學辦學宗旨、制度、組織、管理等宏大而嚴肅的敘事定式,而以“眼光向下”的人文關懷聚焦于“校園社會”中師生個體的衣食住行、日常消費、課余活動等細膩真切的大學生活圖景。蘇云峰認為,校園生活代表一所學校的校園文化和學風?!白杂苫顫姾投嗖识嘧说恼n外活動,可以彌補教室內(nèi)課程的不足,促進智慧和人格成長,使學生得到完全的教育……因此研究校園生活,是了解一所學校成敗的關鍵……惟有正確了解一所學校的校園生活,才有可能了解該所學校的傳校精神和學風所在。”[18]
關于社會生活史研究視域,其實早從蘇云峰二十世紀70年代中后期研究傳統(tǒng)書院史以來就逐漸引入。這一方面與他個人深厚的史學理論素養(yǎng)與敏銳的學術視野分不開,另一方面則得益于八十年代以來臺灣整體的史學研究就進入“新史學”(即“社會史”)的階段,起步既早,起點也相對較高。[19]不過,一直到1990年代撰寫兩卷清華校史的過程中,他才明確提出社會生活史的研究視域并將之運用得更加淋漓盡致。這可從不同時期蘇著中章、節(jié)、目的標題設計與編排中窺其一斑,參見下表所示:
表1 不同時期蘇著中章、節(jié)、目的標題設計與編排舉例
以社會史視角來審視大學校史,還會衍生出將大學納入世界、國家、地方、知識界多者互動變遷的宏大背景中進行考察的“新視域”。因為從發(fā)生學的角度看,現(xiàn)代大學制度雖不能完全稱為“歐洲大學的凱旋”[20],但確是逐步向西方大學制度學習并不斷完善的過程,且深深根植于中國現(xiàn)代社會的土壤之中。因此,大學校園作為一個特定的社會單元與場域,必定會通過與所在區(qū)域社會、民族國家乃至世界潮流發(fā)生互動,顯示高等教育外部發(fā)展的規(guī)律?!熬唧w到現(xiàn)代中國而言,政治勢力、黨派斗爭、思想取向、甚至人際關系這些或重大或平凡的因素,都在大學的發(fā)展過程中扮演過不可忽視的作用”[21]??疾爝@些因素對大學的沖擊與影響,筆者籠統(tǒng)地稱之為“政治文化史研究視域”。
這種研究視域在蘇氏的校史著述中雖不占據(jù)主流,但也多有涉及。如他早期研究萬木草堂時,就超出教育史的范疇,考察了以梁啟超、陳千秋為首的草堂學生受康有為“救國救民之教”在戊戌政變前后從事政治活動的情形,認為“草堂在教育思想上的沖擊,雖至戊戌而終止,但在政治及思想文化上的影響,則繼續(xù)迄于民國以后。梁啟超及其同門,對辛亥革命不無間接的貢獻”[22]。又如他在《從清華學堂到清華大學(1911-1929)》一書,從教授之間的利益沖突,出身于不同大小的學派在清華的糾葛,董事會、教授會、評議會以及學生會之間權力的消長,不同政治力量介入對學校各個方面的影響,不同身份教職員工對政府有關政策和校長制定學校規(guī)章制度的杯葛,影響清華大學隸屬關系的內(nèi)外部因素等方面,相當生動地描述了清華大學在近代的曲折發(fā)展歷程[23]。
若從“政治文化史研究視域”來說,八、九十年代受馬克思主義史學影響而偏愛“革命斗爭史”、“學生運動史”的大學史研究雖帶有“政治掛帥”的意識形態(tài)色彩,但也并非全無所見,不能簡單予以否定。至少這種研究取向是以大學與國家政權、社會互動變遷為邏輯的,為考察高等教育與外部社會發(fā)展關系的規(guī)律多提供了一重視野。蘇云峰在《抗戰(zhàn)前之清華大學研究,(1929-1938)》中也曾專辟第八章討論“清華大學的學生運動”,“以清華為軸心,探明1930年代學生運動的性質,及其對北平政局、西安事變和七七事變的影響”[24]。不過,在他看來,革命史與學運史雖是大學史研究的一個必要側面,但它畢竟是“校園管理失序時的一種活動,它所造成的校園對抗和不安,絕非校園之?!盵25]。因此他不主張將其作為校園生活史書寫的主題?!叭绻褜W生政治性運動作為大學校史的主要內(nèi)涵,則完全扭曲了教育史的本質與意義”[26]。
在蘇云峰的校史著述中,以教育史為重心的多元視域之所以能支起近代大學史復雜而開闊的面向,除了研究視域本身契合校史的跨學科性質與定位之外,更主要的還在于每一重研究視域中都嵌入了具有較強解釋力的史學方法。雖然蘇氏在多部校史中稱其研究方法“不外是整合、敘述、統(tǒng)計、分析與討論”[27],其實當中至少包含了三種最重要的研究法:計量史學法、敘事史學法、結構—功能分析法。其中,有些方法對應適用于某一特定的研究視域,有些方法則能在多元視域下互異共用,從而促成蘇著無論是靜態(tài)描述嚴肅冷僻的校制變遷與學科沿革,還是動態(tài)呈現(xiàn)五彩繽紛的校園生活與青春記憶,都顯得游刃有余。
所謂計量史學法,又稱“計量分析法”,是指把數(shù)學方法特別是數(shù)理統(tǒng)計方法運用于歷史研究的一套方法[28],主要通過對數(shù)據(jù)或者可以量化計算的史料進行統(tǒng)計,以作為分析與解釋歷史的證據(jù)。此法在蘇著中最普遍地被運用于闡述“教育史研究視域”中一系列內(nèi)涵要素。以兩部清華校史為例,舉凡生源數(shù)量與錄取比例、經(jīng)費分配、預算收支、課程學分、學業(yè)成績、硬件規(guī)模、畢業(yè)生名錄與去向等問題的考察,蘇氏通常先從民國外交部清華檔案、清華紀念刊、章程、學報等原始一手資料中輯取出詳實數(shù)據(jù),然后用大量圖表的形式予以定量的顯性展現(xiàn),避免了重復疊加式的機械性描述與羅列,既提高了文本的可讀性,又增強了對數(shù)字型史實的解釋力。
據(jù)統(tǒng)計,《從清華學堂到清華大學(1911-1929)》一書共制作了40張圖表。其中,用于解讀庚款經(jīng)費、收支預算、教職員薪俸、圖書館館藏結構與規(guī)模、學科學分比重等內(nèi)容就使用了28張之多。而在分析1912—1929年清華歷年學生人數(shù)、生源省籍分布、家庭背景時,作者通過歸納與統(tǒng)計大量數(shù)據(jù)信息,同時援引“國民個人所得與在學率之間高度相關性”的教育經(jīng)濟學觀點,得出“最早接受西方文化沖擊及工商業(yè)較為發(fā)達的沿海和沿江地區(qū),富裕家庭子弟接受英美式教育者較多,考取清華的機率亦較大”;“清華既不是貴族學校、富人學校,也不是貧人學校,清華學生大都出身于小資產(chǎn)階級以上的家庭”[29]等客觀中肯的結論??梢哉f,相比傳統(tǒng)線性敘事法,運用計量分析法更能直觀、理性、明晰地展現(xiàn)教育史內(nèi)涵中核心元素的性質、特征及變動關系,且在一定程度上能消解教育制度史的抽象性與臉譜化傾向。
然而,計量史學法亦有其局限性,即“隨著對靜態(tài)的結構的研究的加強,動態(tài)的運動的分析被忽視了;栩栩如生的人物、有聲有色的事件被經(jīng)濟增長、人口曲線、社會結構變化、生態(tài)環(huán)境變遷、價格圖表等所取代了。即使有人出現(xiàn),也不是具體的人,而是抽象的群體”[30]。這種弊端反映到校史書寫上就是普通師生傳播與接受教育的微觀活動被學校組織結構圖、經(jīng)費消長表、學額圖表所削弱,他們個人的日常生活、心理狀態(tài)、精神風貌被群體的畢業(yè)生分布圖、背景統(tǒng)計所掩蓋。而這些弊端恰是“眼光向下”的“社會生活史研究視域”所要消除的。如何消除?唯有通過情節(jié)性的歷史敘事法方能復原細膩鮮活的校園歷史場景與情境。
作為歷史學科經(jīng)典的記述和研究方法,敘事史學法無論是在文史不分家的古代,還是在文、史各自獨立的現(xiàn)代,一直未曾被史學家所廢棄。但它與文學敘事又有所不同。在筆者看來,兩者最根本的差異在于后者可以想象虛構,而前者卻必須依照史實。但它又不完全等同于刻板的實錄編纂文體,一方面,它必須是在充分尊重史實的基礎上,綜合運用科學客觀的考訂、分析與論證等方法?!皼]有分析的歷史敘事是陳腐的,沒有敘事的分析是不完善的”[31]。另一方面,在語言特征與行文風格上,敘事史學法拒絕枯燥干巴的敘述、空洞的事件累積和所謂的高深,而是以講故事的形式、生活化的語言,輔之以一定的修辭“策略”,增加所敘之“事”的“文采”,將已逝久遠的歷史場景再次栩栩如生地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使其有身臨其境之感。
作為教育學與歷史學的交叉學科,校史研究理應保持歷史敘事本色,這一點在蘇云峰描述校園社會生活史時多有引入。如在描述私立海南大學副校長梁大鵬對學生的德行教化時,征引的是真實而又不失趣味的書信原文;在介紹其個性精神時,援引的是他冒犯蔣介石、得罪海南權貴鄭介民將軍的精彩“故事”;而在敘述師生關系時,引用的是學生當事人的回憶錄[32],無不是用生活化的語言來揭示師生在教育活動的處境與體驗。又如在《從清華學堂到清華大學(1911-1929)》第九章“醫(yī)療衛(wèi)生與疾病死亡”一節(jié)中,作者用大量富有情節(jié)性的“編年敘事體”鋪敘了自1913—1926年清華學生的疾病、醫(yī)療、死亡情形,還原了清華學生“除了多姿多彩的生活以外,也有凄涼陰暗的一面”[33]。
需要特別指出的是,敘事史學法在蘇氏校史著述中更明顯的應用莫過于口述史。眾所周知,蘇云峰所在的“中研院”近史所是臺灣學界開口述歷史風氣之先的,始于上世紀50年代末,而真正大規(guī)模開展則從1982年出版臺灣第一本口述歷史專書《凌鴻勛先生訪問記錄》之后。因此,蘇云峰得以在七、八十年代就在其教育史與校史研究中引入口述史學的方法。如他在考察抗戰(zhàn)前清華大學各個院系的學習風氣、學生生活水準、吃穿住行等方面時,征引了1928—1937年間13位不同屆別、專業(yè)的代表性老校友的口述史料。以下?lián)袢〔糠智迦A校友的口述內(nèi)容,以窺其敘事方式與風格。
如1932級歷史系校友梁嘉彬稱:“歷史系教授蔣廷黻講授中國外交史專題時,只講二周的史學方法及如何做論文,其余時間要學生自己去研究,寫論文。指定的教科書及發(fā)下的講義很多,給分嚴苛”[34]。1937級土木系校友戴之焌說:“清華男生上城時皆穿陰丹士林藍布大褂,燙得漂漂亮亮的,頗受北平女學生的青睞,而有“北大老,師大窮,唯有清華燕京可通融”之評價[35]。1937級機械系校友陸龔說:“清華學生大多數(shù)都是一本正經(jīng)讀書的……多數(shù)人都不妄自菲薄,不浪費光陰。如大家喜歡的‘清華樂園’社團,參加者多半是功課好的文、法學院學生;功課較差的,努力讀書唯恐不及,哪敢去參加!”[36]
從“敘事”的角度來說,校友口述史是個人經(jīng)驗式的、原生態(tài)化的歷史敘事,即個人作為歷史參與者所經(jīng)歷、見證和體驗到的校史見聞,敘事語言往往輕松、細膩、可親。這一方面可以賦予刻板艱深的校史以鮮活靈動的人文氣息,另一方面則可從個人獨特的細節(jié)體悟深化校史的認識,或可彌補歷史宏大敘事留下的空白,展示歷史敘事的多元性,這樣才能真正接近乃至恢復歷史原生態(tài)的場景。
誠如前述,以蘇氏校史中存在的三重研究視域而論,如果說計量史學法多適用于“教育史研究視域”,敘事史學法多適用于“社會生活史研究視域”,那么“結構—功能分析法”則既適用于前兩者,又適用于“政治文化史研究視域”。此法緣于社會學的結構功能主義流派,指運用系統(tǒng)論關于結構與功能相互關系的原理來分析社會現(xiàn)象的思維方法,具體化為三種方法論:內(nèi)部結構分析、內(nèi)部功能分析、外部功能分析。[37]就蘇氏校史著述而言,其中不乏這三種研究法的綜合運用,只不過沒有在形式上刻意顯露,而是深深暗嵌于研究內(nèi)容之中。
如他在研究三(兩)江師范學堂、清華大學、海南大學時,無不把管理制度、經(jīng)費、師資、生源、課程、校舍、設備等硬、軟件列為重點考察對象,這就明顯體現(xiàn)了“內(nèi)部結構分析法”。即將辦學視為一個有機整體,考察這個系統(tǒng)由哪些部分或要素構成,各部分在辦學系統(tǒng)中的地位與作用如何,屬于靜態(tài)描述。又如他在考察清華學子的校園生活時,先將校園生活視為一個整體,接著將這個整體分為維生和求知活動,然后又將維生分為衣食住行和衛(wèi)生體育活動,將求知活動分為在課堂、圖書館、科學館、試驗館和工藝館的學習和課內(nèi)外研究活動[38]。同時研究了各種活動之間的相互聯(lián)系與作用。這就明顯體現(xiàn)了“內(nèi)部功能分析法”,屬于動態(tài)描述。至于“外部功能分析法”,則典型地體現(xiàn)在他分析清華人事權力網(wǎng)絡時,厘清了圣約翰、外交部和清華的三角關系問題,指出“早期清華的歷屆領導層及教員多來源于圣約翰大學的校友圈,外交部是其重要媒介”[39]的觀點。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作為近代高等教育史、大學史研究的代表性學者,蘇云峰以一己學術立場與個體旨趣而著述的大學校史對當下各大學“官修校史”作品不無可資借鑒之處。就研究視域來說,教育史研究視域在蘇氏校史著述中占據(jù)重心地位,這是由高等教育人才培養(yǎng)的內(nèi)在規(guī)律決定的,是任何校史都無法回避的書寫內(nèi)容。但蘇氏深知,僅僅依靠這一重研究視域,內(nèi)容往往失之細膩、視野過于狹仄,趣味難免枯澀機械,必須引入社會生活史、政治文化史研究視域補其弊竇。前者是對教育史內(nèi)部“重制不重人”的糾偏;后者則突破了“就教育而論教育”的內(nèi)史局限,勾連起教育史與政治史、區(qū)域史、文化史的互動關系,從而共同支撐起蘇氏大學史研究豐富飽滿的整體面相。
研究視域的多重性又決定了蘇氏校史中研究方法的多元性、跨學科性,而不同的研究方法自有對應于某一特定研究視域的適用性與針對性,需在運用過程中考慮具體研究實際而作相應調整。如要了解學校經(jīng)費構成、生源成分,則盡量運用計量史學法、結構—功能分析法為妙;如若描述校園生活的集體記憶,則用敘事史學法特別是口述史學法較為理想;但若校史書寫中已包含教育史、社會史、政治文化史等多重視域,則必須要將歷史學、教育學、統(tǒng)計學、社會學等多學科研究方法貫通融會,綜合應用。在這方面,蘇云峰的大學史研究確實樹立了很好的范例。
注釋:
①蘇云峰(1933-2008),海南三亞人,臺灣著名歷史學家。1953年畢業(yè)于臺灣新竹師范學校,曾任小學教員,1961年畢業(yè)于臺灣師范大學社會教育系,進入臺灣“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工作,1972年獲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師范學院碩士學位,重返“中研院”,升任研究員。其研究領域包括中國近代教育史、區(qū)域社會史、東亞邊疆史。主要著作有:《張之洞與湖北教育改革》、《從清華學堂到清華大學(1911-1929)》、《抗戰(zhàn)前之清華大學研究(1929-1938)》、《中國現(xiàn)代化的區(qū)域研究:湖北省(1860—1916)》、《三(兩)江師范學堂:南京大學的前身(1903—1911)》、《私立海南大學(1947-1950)》等。
②本文中臺灣指中國臺灣地區(q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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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平和光)
A discussion on the research perspective and methodology of university History——A Case Study of Suyunfeng’s Writings
HU Duan
(Instituteforuniversityhistory,ShanghaiJiaotongUniversity,Shanghai200240,China)
As a representative and early famous scholar who research the history of higher education and university, Suyunfeng’s academic writings of university history have a certain typical value in the research perspective and methodology. The detailed performances are focusing on research perspective of education history, both including the research perspective of social history and politic culture history. Meanwhile, three interdisciplinary methods containing measuring historiography, narrative historiography, structure-function analysis, are embedded into Suyunfeng’s different research perspective. This multivariate, broad and elastic research paradigm will be valuable to enhance the academic level of university history nowadays.
Su Yunfeng; writings of university history; multiple research perspectives; interdisciplinary methods
2015-12-16
胡端(1985-),男,浙江淳安人,上海交通大學檔案館(校史研究室)助理研究員;研究方向:近代大學史、高等教育史。
G64-03
A
1005-5843(2016)07-014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