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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山葵花開

        2016-07-13 01:10:08召喚
        飛天 2016年7期
        關(guān)鍵詞:翠蓮跛子劉二

        葵花呢?

        這些天,我跟瘋了一樣到處打聽葵花的下落。我就想不通,葵花好好的一個人,怎么說沒就沒了呢?我打村頭問到村尾,除了那只野狗朝我汪汪兩聲外,誰也沒搭理我。

        葵花沒了,我的魂也丟了。

        葵花呢?

        我仍不死心,就來到了葵花家??以诖遄拥囊粭l岔路邊上,近看遠(yuǎn)看,橫看豎看,怎么看都像是個被扔在一邊的孤兒。

        葵花家的屋檐下擱著一個糞箕、一把釘耙,當(dāng)然還坐著一位穿“刮皮棉襖”的老人,那是葵花的娘。

        葵花娘不理我??镏活欁陔u屎糊糊的門檻上抹眼淚水??锟偸亲谀莾?,抹她的眼淚水,都好些天了,沒個歇,好像就眼淚水跟她好似的??锏倪@種反常,是從沒了葵花后開始的??ㄔ诘臅r候,葵花娘都是一日三餐地罵,罵得那些臟話連筷子都撈不上,罵得葵花不得不哭著離家,住進(jìn)野外東荊河堤上的閘屋里……

        葵花呢?

        葵花娘還是不理我,光顧抹她的眼淚水。我就伸了小手去接,吧嗒吧嗒的淚顆子打著串串兒落在我的掌心,像一粒粒剛出鍋的葵瓜子,燙得我癢酥酥的,直想嗑。自然我就想起了葵花,想起了長著一張瓜子臉的葵花,倚在冷冰冰的閘屋門邊上嗑葵瓜子的模樣兒??ǖ难例X白,白得嗑出的瓜子聲也是白的,香噴噴的透著光澤。還有,葵花總是凝視著前方的眼神兒,也是鮮亮晃晃的耀人。我好奇,就歪著那顆又偏又大的腦殼,問她看什么呢?葵花不吱聲,就像這會兒葵花娘不吱聲一樣。

        叭——一顆瓜子兒響了;叭——又一顆瓜子兒響了??偸前压献觽冟镜糜新曈猩?、光彩照人……這情景,好像就是昨天,抑或就是我盯著河堤上那只吊著一條腿胯子撒尿的野狗時的場景。這里總是出沒一些沒有主人的野狗。野狗篩了篩身子,搖晃著尾巴走了??墒钱?dāng)我再要去看嗑瓜子的葵花時,葵花就沒了人影。而且,從此就沒了!我恨透了那只鉆進(jìn)草垛根撒尿的野狗,要不是因為看這野狗撒尿,我就會死死盯著葵花嗑瓜子的。有我看著葵花,葵花就不會走得不明不白、無影無蹤了。

        你的眼里有爪子——抓人哩。這是葵花親口對我說的。葵花,不止一回親口對我這樣說。我想,葵花的消失,一定跟我那天看野狗撒尿有關(guān)。

        這時,葵花娘將一把清鼻涕抹在了門檻上,接著,又去專心專意地抹她的眼淚。我本想觍著臉皮再問她一聲葵花呢?就在這當(dāng)兒,那只不識趣的野狗又大搖大擺地來到了草垛根,竟吊起了一條腿胯子,想舊戲重演。于是我的氣和恨不打一處來,順手抄起釘耙,向那條吊起的腿胯子橫掃過去。

        野狗慘叫著聲逃去,那汪汪汪的叫聲,也是一跛一跛的,就像打折的那條跛腿。狗日的,活該!你撒尿就撒尿,為么事還要吊起一條腿胯子賣乖作秀呢?

        現(xiàn)在,葵花娘理不理我都無所謂了,眼下最最要緊的是打聽葵花的下落??ㄊ俏业目ǎ也荒軟]了葵花,我要找回我的葵花,我還要娶我的葵花,我跟葵花承諾過的,等我長大了,我一定娶我的葵花,那樣,我跟葵花就會永遠(yuǎn)分不開了。葵花聽了就笑,說你真是個歪腦殼,盡說些子歪話。我說么事歪話正話的?反正我要娶你!末了,我又抬高嗓門子發(fā)誓:男子漢大丈夫,說話算話!葵花看我的認(rèn)真勁兒,沒再掃我的興,就說,好啊,那就當(dāng)我的小女婿??兀洼p聲緩語地跟我哼了一首江漢平原的《小女婿》:

        鴉雀子嘎幾嘎,老鴰哇幾哇,

        人家的女婿多么大,我的媽媽耶,

        我的女婿一點點耶。

        說起他一點點,人小鬼又大,

        我與旁人說閑話,我的媽媽耶,

        他橫瞪鼓眼煞耶。

        站在那踏板上,沒得兩尺長,

        我把他拉出去喂豺狼,我的媽媽耶,

        他駭?shù)孟窆硗粢?/p>

        睡到雞子叫,扯起來一泡尿,

        把我的花被褥屙濕了,我的媽媽耶,

        像他媽的個極左寶耶。

        越想越有氣,媽與我拿主意,

        堅決與他打脫離,我的媽媽耶,

        我不要這小女婿耶……

        唱著唱著,葵花就笑了,笑著笑著又哭了,哭得眼淚是眼淚鼻涕是鼻涕的。我想,葵花她一定是嫌我太小了,怕我像歌里頭唱的小女婿尿床??墒牵仕哪芰魍馊颂??更何況,我還要長大呢!

        我最怕葵花哭了,只要她一哭我就會拿眼抓她,就像當(dāng)初在廣東某電廠的草坪上我拿眼抓她一樣。要不是我當(dāng)初拿眼要死要活地抓她的話,她也一定會像許多過往的路人一樣,瞥一眼就走,或是連瞥也不瞥一眼就一走了之。每每有人像看稀奇樣看我的當(dāng)兒,我總是竭力地腳蹬手抓媽哇媽哇地哭喊,哭我的媽,喊我的媽,抱我回家。可是任憑我聲嘶力竭地哭喊,媽就是不來抱我回家。曾有好幾個好心人,原本要抱我回家的,可他們一看我是個歪腦殼,說我是個被遺棄的畸型兒,哀嘆一聲,就再也沒有回頭。

        我不曉得在草坪上躺了多少天,反正,就在我嚎不出聲音的時候,我聽到了一陣嗚咽。那嗚咽就像是打我的心里發(fā)出來的。我睜開眼,天已黑透,卻有路燈的光亮打在草坪上。嗚咽聲摻雜著一股濃濃的血腥味,怪嗆鼻的。我努力地睜開眼,才曉得這嗚咽是一個距我?guī)撞竭h(yuǎn)的黑影發(fā)出的。黑影正舔著身上的傷口。我想喊,沒了力氣;我想哭,流干了淚。我使出吃奶的力氣朝黑影揚了揚手,那黑影就跛了過來,黑影原來是條狗。黑狗伸出舌頭,舔了舔我的手,一股子熱流就在我渾身游走。就是打這一刻起,黑狗就跟我分不開了。

        黑狗又開始不停地嗚咽,朝過往的路人。黑狗的嗚咽凄厲而怪異,一聲接一聲,沒完沒了。我曉得,黑狗不是在替我嗚咽,準(zhǔn)確地說,是為我呼救……果然,黑狗的呼救喚來了一個女人。女人像先前的所有路人一樣,只看了黑狗一眼就要轉(zhuǎn)身。就在她走開的一剎那,黑狗突然躥過去,死死地咬住了女人的褲管。女人驚叫一聲,以為狗要咬她??墒呛诠犯緵]有傷她的意思,而是咬緊她的褲管,一步一步地往我的跟前拽。女人“啊”了一聲,發(fā)現(xiàn)了草叢中的我。當(dāng)時奄奄一息的我,只覺得臉上有一種異樣的感覺,覺得女人的眼光,聚集著驚訝、疼痛、慈悲、無奈、溫暖……一起打在我的小臉上。于是我就睜大眼睛,用像爪子一樣的光死死地抓住了她的眼光,抓得她不得不俯下身子看我,然后,又抱起我……黑狗這才松開了女人的褲管,眼淚汪汪地瞅著女人。女人摸了摸黑狗的頭,說:人不如狗,狗比人的心腸好哩!走吧,一起回家!

        回家的路上,女人總是對我嘀咕:你這娃眼里有爪子——抓人哩!葵花呢,也最怕我拿眼抓她了。只要我雙眼放出爪子去抓她,她就不哭了。

        葵花呢?

        我不得不來到村外,朝東荊河大堤的閘屋走去。在我們沒來閘屋避難時,閘屋只是一個擺設(shè),沒住守閘人。閘門也很少開啟,拴閘門的鐵鏈子生了一層死銹。閘檐下有一個篩子大的蜂窩,蜂窩的斜對角是一個燕子窩。平日里,我們就看著這些蜂兒和燕子,在自己的窩里出出進(jìn)進(jìn),相安無事。

        黑狗還臥在那里,守著那間空空的閘屋?!包S狗偷食,黑狗遭殃”,這是牛軛灣人常掛在嘴邊上的口頭禪,意思是說,每回偷食跑掉的都是黃狗,而挨打背黑鍋的卻是黑狗。往大里說,就是比喻人倒霉不走運。黑狗我是曉得的,不光倒霉背運,還身世苦,說白了跟我一樣造孽。我是個棄嬰,黑狗是條流浪狗。要不是葵花的收留,我們怕早就不在這個世上了??墒牵揖褪窍氩煌?,葵花救了我和黑狗,她怎么就在這人世上消失了呢?

        黑狗沒說話,也沒起身迎我,只是朝我無力地?fù)u了搖尾巴。我知道,黑狗一定也沉浸在失去葵花的悲痛之中。這世上,最親的人,只有葵花、黑狗和我了。你一定會說,狗怎么能算“人”呢?錯了,黑狗不是狗,就是人,我們一直把黑狗當(dāng)親人。黑狗也把我們當(dāng)親人??墒乾F(xiàn)在葵花沒了,這世上,只有黑狗是我唯一的親人、我是黑狗唯一的親人了。

        我摸了一把黑狗的頭,黑狗就流淚了。這些日子,每到夜半三更,我都能聽到一種奇怪的聲音在村子里響起。這聲音就是“喊魂”的聲音。牛軛灣一直興“喊魂”,誰家老了人或是丟了娃,都得在半夜無人的地方“喊魂”。有的喊滿“五七”,有的喊滿“七七”,總之直到亡者的魂超度升天。村人都忌諱說“死”。老人死了一概說“老了”,小娃死了說“丟了”。那晚,當(dāng)我踩著聲音摸過去時,才發(fā)現(xiàn)“喊魂”的原來是黑狗。黑狗雙膝跪在東荊河大堤上,朝西天汪汪叫喚。那聲音長一聲短一聲、強一聲弱一聲,似哭號、似嗚咽,帶著深深的悲痛,響在天上,響在地上,響在人心最痛的地方。我悄沒聲地下了大堤。我不敢驚動黑狗,是怕驚醒了黑狗喊叫的“魂”。因為有人打岔,“喊魂”就不靈了。

        那陣子,黑狗夜里“喊魂”,白天就守在閘屋門口,等葵花回家。

        我開始轉(zhuǎn)移對象,挨家挨戶地向村人打聽。我曉得問葵花娘是注定沒有結(jié)果的。葵花娘現(xiàn)在只跟眼淚親,她不會顧及我的。

        葵花呢?

        我就不信,偌大個牛軛灣,就沒人曉得葵花!

        我從村頭打聽到村尾,又從村尾打聽到村頭,還是沒有一人搭理我。尤其是那些上了年齡的老人們,只要我一問到葵花,都跟葵花娘一樣,一把又一把地抹起眼淚來。我想,完了,這牛軛灣一定是鬧起淚災(zāi)來了。

        我不信這個邪,不信打聽不到我的葵花。

        我走出牛軛灣,再沿了東荊河兩岸的人家打聽。

        葵花呢?

        葵花呢?

        ……

        這天,總算有了一點眉目,一位正在東荊河大堤上的放牛佬聽了后問我,哦,你是打聽牛軛灣的那個葵花么?我說,是,好些天葵花都沒回家了。哎呀呀!你就是葵花的……放牛佬突然打住,只是拿眼一個勁兒地瞅我又大又歪的腦殼???,我的葵花呢?我問得語無倫次,問得沒頭沒腦。放牛佬說,莫憨打聽了,你的葵花永遠(yuǎn)不會回家了,不,你的葵花她回老家了。

        哼!么子屁話?一會永遠(yuǎn)不會回家了,一會又回老家了。等于沒說咧。我煩死放牛佬了,盡說些不痛不癢的廢話。哼,活該打光棍!

        葵花呢?

        葵花呢?

        我不得不來到麻先生家打聽。麻先生滿臉的坑坑洼洼,像閘檐下的那個蜂窩眼,能篩得出黃豆。人說十麻九怪,這不,麻先生不光看風(fēng)水,神的是能“掐時”。比如誰家走失了娃子,或是丟了牛呵馬呵羊呵豬的,只要請他“掐時”,就能準(zhǔn)確無誤地掐出失物丟失的具體時間和方位。失主再按他提供的時間和方位,就會一找一個準(zhǔn)。一見到麻先生,我就迫不及待地打聽起葵花來。

        哦——

        麻先生畢竟是麻先生,光那一聲“哦”,就要比放牛佬拖得深沉、悠長,像長了條尾巴子,呼呼有聲地橫掃過來,讓你不得不頓生敬畏。

        南山。

        麻先生的指頭“掐”了幾個來回,說。

        你是說葵花去南山了?

        嗯。

        南山在哪里?

        南山就在南山。

        葵花在南山做么子?

        睡覺。

        我糊涂了。葵花怎么會不管我和黑狗,在南山睡大覺呢?可麻先生偏偏又說,歪腦殼娃子,南山是一個去處,人啊,遲早都得去的。

        南山。我似乎明白了,又似乎有些茫然,但不管怎么說,人家麻先生畢竟給我指明了葵花的去處。

        嘿嘿,這一趟,總算沒白跑哩。

        返回的路上,一根柳梢戳著半牙月亮。月亮一定是被戳痛了,老是彎著腰。我又遇見了放牛佬。放牛佬袖著雙手,胳肢窩里夾著一根鞭子,鞭子一甩一甩的,閃著銀光,像一條蛇。放牛佬立在月光里,扯開嗓子吼:

        月兒亮來亮堂堂,

        筆直照過姐的房,

        姐的房中樣樣有,

        多個枕頭少個郎,

        夢見織女趕牛郎。

        這是土生土長的地花鼓,別名又叫酸曲兒。放牛佬的破嗓子跟鴨公沒得兩樣,吼得天搖地動的。那酸曲兒真格酸,就像打醋壇子里倒出來的,酸得直倒牙。那頭啃青的老水牛一定是被放牛佬的歌子觸動了,就立在歌里頭,瞅著月亮,咀嚼、反芻著沒完沒了的心酸。

        怎么說呢?放牛佬的酸曲兒沒有觸動我,也就是說,壓根兒沒往我心里去。我總是一只耳朵進(jìn),一只耳朵出。我之所以沒在意放牛佬跟他的酸曲兒,主要原因是他沒有麻先生的本事,沒能為我指定葵花的去向。

        可是,放牛佬還是叫住了我。他說,歪腦殼娃子,你曉得東荊河對岸的苦楝坡么?我說曉得,那坡上蠻多苦楝樹,一到夏天,楝樹上就掛滿了一嘟嚕一嘟嚕的苦楝果子,風(fēng)一吹,砸得腦殼咚咚響。

        那你曉得坡上的楝生不?

        我說曉得,聽大人說,去年春上,他在河南平頂山挖煤,砸死了。礦上還賠了楝生家十五萬塊錢。

        你曉得他是你什么人不?

        我搖頭。我想,這死人能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呢?

        姨夫!放牛佬說。

        我就瞪大了眼,將歪著的大腦殼搖了又搖。

        真是你姨夫咧。

        我氣不打一處來,就回咒了放牛佬一句:是你姨夫!

        唉——放牛老漢長嘆一聲,說活到楝生這份上,也算值了。陽世未娶,陰間有伴啊。說著說著,眼淚水就嘩嘩地流了出來。

        第二天,我又去找放牛佬打聽葵花的下落。別看放牛佬一生打光棍,可心里頭花花腸子多。比如每天一上東荊河大堤,就老是吼一些黃腔葷調(diào),好像他要找的老婆就在這些酸不溜嘰的歌子里。放牛佬好像還沉浸在那些酸曲里,好半天才緩過神來,從胳肢窩里抽出鞭子,指了指河對岸,喏——南山。葵花,還有你姨夫——葵花的男人,就在那里過日子咧。

        我順著放牛老漢手指的方向看過去,明明是一片灘田,是一片被油菜花浸染成蛋黃色的靄氣,怎么會是南山呢?

        當(dāng)我穿過灘田,滿身菜花子走進(jìn)所謂的南山時,卻發(fā)現(xiàn)南山不是山,是一片鼓著大包小包的亂墳崗。墳崗上,到處飄蕩著清明吊子??墒?,我的葵花呢,你在哪里?

        撿寶——

        好像是一陣風(fēng)吹來的,可豎起兩耳一聽,分明是葵花在喊我。撿寶才是我的名字。我的名字是葵花取的。可人們從來都不叫我撿寶,要么叫我歪腦殼,要么喊我大偏頭。這世上,只有葵花叫我撿寶,把我當(dāng)成撿來的寶。我四處尋找喊我的那個聲音,確切地說,是在找喊我的那個人——葵花。這世上,喊我撿寶的,太少太少,少得只有葵花一人。我一定要找到這個聲音,找到這個人。好幾回,當(dāng)別人喊我歪腦殼或是大偏頭時,那種鄙視和輕蔑,像一根倒掛鉤的針,扎在我的心尖子上痛,扯出來也痛。我不止一回問過葵花,人們?yōu)槭裁匆@樣作賤我?葵花就一把攬過我,然后又摟緊我,緊得恨不得到肉里去。這世道啊,就是這樣子的,硬的拖鍬過,軟的挖一鍬。撿寶,莫怕,有姨咧。

        就在我尋尋覓覓的恍惚間,在一個合葬的墳塋上,孤立著一棵葵花秧子,野生的,不知是風(fēng)搖著它,還是它搖著風(fēng),風(fēng)搖花蕩間,我就真切地聽見了那一聲巴心巴肝的聲音:

        撿——寶!

        是葵花。幾天不見,葵花怎么就搖身一變,長成了一棵葵呢?葵花,還是原來的模樣兒,臉龐子仍是瓜子型;牙呢,要多白有多白;只是身段兒比先前更苗條了,苗條得有些弱不禁風(fēng),怪招人憐愛的。

        葵花,這些日子,你聲不吱、氣不出的跑這亂墳崗來做么事?我埋怨她,不該狠心地丟下我不管。

        葵花說,撿寶,這不是亂墳崗,這里是南山。你姨是嫁到南山來了。你姨夫就是苦楝坡的楝生。

        不!我大聲叫起來,我不是早就跟你說過嗎?等我長大了,我就娶你,你為么事就不聲不響地嫁給了楝生,嫁給了一個死人呢?

        葵花伸手撫了我一下臉子,又撫了一下臉子說,看你盡說些憨話,我是你姨呢,姨是不能嫁你的,你也不能娶姨。姨永遠(yuǎn)是你的姨。姨不是狠心丟下你不管,姨正是為了你好,才嫁給你的姨夫——楝生的。

        接著,葵花就一五一十地跟我講起了她嫁給楝生的經(jīng)歷。

        聽了葵花的講述,我就摟著高出我許多的葵花,叫了一聲——姨??ň徒柚L(fēng)力,用拂起的葵花葉——她那溫暖的手,抹去了我臉上的淚??ㄒ贿厼槲夷I一邊說,撿寶,我娘還好嗎?我說娘老是抹她的眼淚,也不理睬我,怪可憐的。我又說娘不讓你進(jìn)家門,你為么事還要記掛她?葵花說娘也不容易的,這世道,唾沫星子淹死人呢!我不怨我娘,真的,我憑么事要怨我娘呢?命里只有八合米,命,這都是命哪。

        過了一會,葵花就跟我說起了她和我的一些身世。

        我決定帶著你和黑狗離開打工多年的電廠回到故鄉(xiāng)牛軛灣時,你已經(jīng)吃六歲的飯了,也就是說,打在草坪上撿你那天算起,你跟我相依為命整整四年了;我呢,也從一個黃花少女變成了一個該嫁人的老姑娘了。用老家的話說,再不嫁,就成黃花菜,嫁不出去了。老實說,打那天撿你那一刻起,我就死了嫁人的念頭??墒?,人活在世上,不光是為自己一人活著,也就是說,想為自己活,也不成。

        娘捎信來說,如我再不嫁人,坡上有繩子,河里有水,任我擇,要不她就跳東荊河,死給我看。聽聽,這不是逼我嗎?說實話,哪個女子不懷春?哪個女子不想嫁個好男人?可是,有你這個油瓶子拖著,我能嫁嗎?我嫁得出去嗎?

        那年,在老鄉(xiāng)的幫助下,我好不容易在廣東找到了一份活,就是在某電廠的草坪上除雜草、澆水什么的。電廠就在海灣大橋下面,電廠的草坪蠻大的,那草聽說是從德國進(jìn)口的,比人都還金貴呢,這么金貴的草,就得人專門侍候。草坪是由當(dāng)?shù)匕念^村的一個姓陳的老板承包的,陳老板就雇用了五名外來工,三男兩女,另一個女的,就是貴州山區(qū)的翠蓮。翠蓮跟我同庚,只是小我月份,長得眉清目秀,跟我蠻投緣的。草坪的活兒明輕暗重,一天下來,腰酸背痛,連十個手指頭,也被草汁咬得像被綠顏料染過似的,要看相沒看相,而且每月400塊的工資,老是一拖再拖。有一天,翠蓮?fù)蝗粚ξ艺f,這活又苦又累的,加上工資少不說,還老拖欠,她實在受不了了,想另找出路。我說,像我們這些農(nóng)村來的打工妹,找一份高工資的活不是那么好找的,慢慢熬吧。她說老像這樣要死不活地熬下去,就是熬脫三層皮,到頭來也是個窮光蛋。

        沒想到翠蓮說到做到,不到三個月,她真走了。其實,她也沒走多遠(yuǎn),就是到電廠門口的一家夜來香發(fā)廊里當(dāng)洗頭妹。我想,翠蓮學(xué)個洗頭理發(fā)的手藝倒也蠻不錯的,往后回到貴州,自己還可開個發(fā)廊,靠手藝吃飯,牢靠。夜來香發(fā)廊里是清一色的妹子,有福建的、河南的、湖南的,也有我們湖北的。她們?nèi)巳四樕虾窈竦碾僦瑥堉镒悠ü伤频淖?,不分老少的拉著男人們到發(fā)廊洗頭。這些妹子們夜里忙通宵,白天睡大覺,過著顛倒黑白的生活。有一天夜里,我去夜來香找翠蓮扯閑白,問翠蓮洗個頭幾多錢?她說,那要看洗什么頭了。我說頭就是頭,還能有什么頭?沒想我的話卻引來一陣轟笑。轟笑過后,一個正叼了煙吞云吐霧的妹子不屑地朝我罵了一聲傻逼,說狗男人們都有兩個頭的,一個擱在肩膀上,一個呢吊在胯襠里。話音未落,又引起了一陣粉脂味裹著的浪笑聲。

        在這不三不四的笑聲里,我看見漸漸垂下頭去的翠蓮。就在這時,一位操著潮汕口音、滿嘴黑牙的老板,哼著翠蓮翠蓮我愛你,就像老鼠愛大米,徑直奔著翠蓮而去,并且摟著翠蓮,門簾子一掀,很熟練地就進(jìn)了里屋,說是去做什么按摩。那些剛才還在浪笑的妹子們望著他們的背影,齊聲大叫:哇噻!

        不用說了,一切都明白了。我像賊一樣逃出了發(fā)廊,從此再沒有去那個不干不凈的夜來香看翠蓮了。

        一年后,聽說翠蓮離開了夜來香,到潮州去了。有人說她嫁人了,也有人說她給人做二奶去了。后來的消息是,她被那個常來夜來香找她做按摩的何老板包了。何老板有家室,老婆給他生了五個孩子,卻沒有一個男孩。何老板失望極了,看來指望老婆是沒戲了,無奈之下就想到了借腹生子這一招。自然,何老板就想到了翠蓮。何老板的條件是,只要翠蓮給他生個胯里帶把的,就一次性付給她五萬塊的營養(yǎng)費。后來聽說翠蓮真生了個胯下帶把的,只是那男娃是個畸型兒——腦殼不僅大得出奇,而且還朝一邊歪著。

        翠蓮抱著歪腦殼兒子找何老板要營養(yǎng)費,可何老板死活不給,還對翠蓮說,生個廢物,還有臉要錢?真不知丑賣幾個錢一斤!

        不知過了多久,反正那天我像往常一樣忙完除雜后開始給草坪澆水,就聽工友菊姐說,快去看,草屑堆里不知誰丟了一個男娃。我聽了,沒怎么在意,繼續(xù)忙澆水。草屑堆就在電廠門口,每三天由環(huán)衛(wèi)所的垃圾車統(tǒng)一清運一次。來看熱鬧的蠻多,卻沒有一個愿意抱走孩子的。晚飯當(dāng)口,我隨意問了一聲菊姐,那男娃呢?菊姐說,造孽喲,那男娃是個怪物——等死吧。我一下沒了心情吃飯,跑去草屑堆一看,那男娃已沒了聲響。要不是那只造孽的黑狗使勁朝我汪汪大叫,就錯過了救男娃的最佳時間。當(dāng)我第一眼看見男娃時,男娃的目光一下就跟我對上了。男娃拿眼睛死死地抓我。對,就是抓我!抓住了我的腿,抓住了我的心!老實說,當(dāng)時我只是想將可憐的男娃挪個地方,怕垃圾車將他當(dāng)垃圾鏟去??墒钱?dāng)我抱起男娃時,怎么也不敢相信我的眼睛,又歪又大的腦殼,讓我想到了人們對翠蓮的一些傳聞。男娃的拳頭攥得死緊,就像攥著他的命根子似的。我使勁掰開,竟是一個紙坨坨,打開,皺巴巴的紙條上有幾行歪歪扭扭的字:

        葵花姐,我知道,這可憐的孩子,最終會落到你的手里。什么都不說了,這都是我造的孽,是我的罪過。世上的男人沒個好東西!這世道,太可怕,太可惡了!那個臭男人,居然撇下我們娘兒母子跑了!姐,我一定要去找那個孽種算賬,就是追到陰曹地府,我也不會放過他的!這孩子,只有拜托姐了。下輩子,我當(dāng)牛做馬來報答姐的大恩大德!

        紙條的最后,是孩子的生辰八字。

        不管翠蓮說的是真是假,反正我是狠不下心再扔掉這孩子了。不說是人,就是貓呵狗的,只要來到這世上,都是一個生命,就有活下去的理由。既然翠蓮將這孩子托付與我,我就有了撫養(yǎng)孩子的責(zé)任。

        不久,老板因這孩子的拖累解雇了我,我不得不帶著歪腦殼男孩和那條流浪黑狗,過起了四處漂泊的生活。萬般無奈之下,我就在海灣大橋下面的橋洞里安頓了下來。剛開始我還抱著男孩,到夜來香發(fā)廊打聽過翠蓮的下落,可小姐們都說我被翠蓮騙了,她是活生生地將這個怪胎撇給我不管了,她又跑到廣州賺大錢去了。我只得悻悻地回到橋洞。很快,我的手頭就干了,沒一個子兒,兩張嘴,怎么活命呢!白天,我就背著男孩四處拾垃圾,什么空水瓶、水泥袋子呀,賣錢不賣錢的,我都拾。有一回,我到大橋下面的水泥廠去拾水泥袋子,卻被當(dāng)?shù)厥袄囊粠腿宿Z了出來,說這是他們的地盤,得繳地盤費,否則,再侵犯他們的地盤,就打斷我的狗腿。天啊,這世道!

        更令我氣的還在后頭。一天,水泥廠看門的老漢突然走進(jìn)了我們住的橋洞,將寫滿了字的一塊牌子交給我。那些字的大意是說,這孩子生下來是個畸型兒,被親生父母拋棄了,望天下好心的爺爺奶奶大伯大嬸大哥大姐們發(fā)發(fā)慈悲,可憐可憐這不幸的孩子。一看見牌子上寫的內(nèi)容,我的氣不打一處來。嗯,要我去乞討,這不是在咒我嗎?老漢嘆了一聲,說那又有什么法子呢?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呵。老漢說完,咳嗽著走了。望著老漢因咳嗽而顫抖的背影,我鼻子一酸,大顆大顆的淚水就摔在了男孩的臉上。男孩伸出小手,抹了抹我的臉,叫了一聲:“媽——”

        不知怎么的,小時候媽常給我哼的那首童謠就冒了出來:板凳歪歪,菊花開開,媽燒火,我揀柴;吃稀飯,下黃菜,慢慢把這荒年度過來……這年頭,雖不是荒年,可對落到這步田地的我們來說,又跟荒年有多少區(qū)別呢?

        第二天,我就抱著男孩,雙膝跪在離電廠大門不遠(yuǎn)的地方,在地上攤開那塊牌子,腦殼恨不得扎到襠里去,等著人們的施舍。這時,懂事的黑狗卻用嘴叼起那塊牌子,伸頭舉起,目的是想讓牌子更顯眼一些。我曉得,電廠職工的工資一個個都高得駭死人,三塊五塊的,從不在乎。剛開始的兩天,時不時的有人扔錢,一天下來,也夠我們娘兒母子喝口稀飯的??墒呛霉饩皼]過幾天,就沒一個人愿意扔一個子了,扔的盡是些撈不上筷子的唾罵。

        喂——這怪胎是不是雞婆翠蓮的?

        嗯,格臭娘們,竟敢拿雞婆的孽種來騙錢!

        滾!快把這喪門星轟走!

        話音未落,電廠的幾個保安就惡狠狠地?fù)]著電警棒,將我們驅(qū)離了廠門口。我不服氣,就朝氣勢洶洶的保安大聲武氣地哭喊:

        ——這是媽的孩子!

        這孩子是媽的——

        我的哭喊聲沒有得到一個人的同情,引來的卻是一陣陣令人心寒的嘲笑聲,在這怪里怪氣、幸災(zāi)樂禍的笑聲中,夾雜著濃得化不開的胭脂味——是從那些看熱鬧的翠蓮曾經(jīng)的同事們身上傳來的。

        我受不了這樣的侮辱,就抱著男孩回到橋洞,整天以淚洗面。有一回,我到澳頭一家餐館的潲食桶里撿吃的,不巧被一個正在屋子里喝酒的胖男人看見了,男人朝我咦了一聲,就跟餐館的伙計嘰里哇啦地說起了什么。他們說的是潮汕話,我一個字眼都聽不懂。正要轉(zhuǎn)身走的當(dāng)兒,胖男人用半生不熟的普通話叫住了我。原來他就是餐館的老板,他要我來他的餐館做洗碗工。這不是雪中送炭嗎?當(dāng)場,我就答應(yīng)了,說什么時候來上班?老板說現(xiàn)在就行。我卻猶豫了,說我還得拾收一下再來。老板說收拾什么?我這里正缺人手呢,包吃包住,400塊,不虧你吧?我就在餐館做起了洗碗工。走的那天,我對黑狗說,孩子就交給你照看了。黑狗蠻懂事的,整天都守在孩子身邊,寸步不離。所謂洗碗工,其實就是打雜,洗碗、拖地、摘菜、抹桌子、端盤子、打下手什么的,都少不得我。做這些活計的時候,我的心老是打野,老是想著還在橋洞里等我的孩子。晚上餐館打烊時,我就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回到橋洞,沒想到,那孩子卻躺在地鋪上,唱著那首板凳歪歪、菊花開開的童謠呢。黑狗也搖著尾巴附和著。我踩著歌子進(jìn)去,一把就抱起了孩子。那孩子就揪心扯肝地叫了我一聲:“媽——”

        第二天,我就給男孩取了一個名:撿寶。不久,我就帶上撿寶和黑狗來到了餐館。老板看了我一眼,然后又把目光落到了撿寶的身上,確切地說,是落到了撿寶又歪又大的腦殼上。這是誰的孩子?老板板起臉問我。我猶豫了一下,牙巴骨一咬,說我的,是我的孩子。老板又拿眼盯了盯孩子的腦殼,說怎么不放在家里?我說沒人帶。老板說你是要將孩子帶到我餐館來?我嗯了一聲。老板頓了頓,又說,我有一個條件,從今往后,你得一切聽我的。也就是說,我要你做什么,你就得做什么。我想,只要能容納這孩子,我什么苦都能吃。

        最后,老板的目光又盯上了黑狗,說,這條狗就給我當(dāng)看門狗吧!一條黑鏈子就鎖住了黑狗。

        就這樣,白天我在餐館里勤扒苦做,孩子就關(guān)在餐館后邊的偏廈子里耍。黑狗呢,則老老實實地守在餐館門口。剛干滿一個月的那天晚上,喝了很多酒的老板突然嘭嘭嘭地敲響了我們住的偏廈子。我問老板有事嗎?老板說給我開工資。我就開了門。

        老板醉醺醺地進(jìn)屋,就拿眼直盯我,盯得我心驚肉跳的。老板掏出了四張大人頭,說這是你這個月的工資。我伸手去接錢,“謝謝”還沒落音,我的手就被死死地抓住了。沒等我回過神來,老板淫笑著一把將我按到床上。我死勁掙扎,推開了老板。老板說,你答應(yīng)我的,我要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我說老板,我是答應(yīng)過你,可是我什么都可做,就是不能做這。老板嘻笑一聲,又從口袋里掏出了一把票子,拍在床鋪上,說這總行了吧?我堅決地說,不!老板說,你個臭娘們,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就開始撕扯我的衣服。就在這時,老板突然驚叫一聲,捂著大腿,翻下了床。原來,就在老板企圖強暴我時,黑狗掙脫鐵鏈猛地沖了進(jìn)來,在他的大腿上狠狠地咬了一口。老板痛得嗷嗷直叫,大罵狗日的,膽敢咬老子,老子今天殺掉你!

        瘋狂的老板舉起一把砍刀,朝黑狗亂砍??珊诠芬稽c也不怕,跟老板機智地周旋,一旦瞅著機會,就咬對方一口。無奈之下,老板不得不對我們大吼:狗日的們,快給老子滾蛋!

        連夜,我們就被老板趕出了餐館。

        漫漫黑夜,我?guī)е⒆雍秃诠仿o目的地來到了海濱碼頭。幾艘夜行的輪船在江面上行駛,那汽笛,有一聲無一聲,長一聲短一聲,像刀子一樣劃破了夜的沉寂,又一下一下割著我原本就傷痕累累的心。冥冥中我感到有一種聲音在向我召喚。這時我流血的心里猛然涌出一個令我心痛的字眼兒:家。

        天終于在我們靜靜的等待中睜眼了,濃稠的夜色漸漸散去,化成了一條明晃晃的路。走,我們回吧??科鹞业男∈?。我說回哪里?葵花說,家。我的心呼啦一熱,就將她牽我的手抓得更緊了一些。接著,我的心里就躥出了一個字:媽!葵花一怔,回頭望著我,你叫我了?你真叫我了?我就又補了一聲:媽。這時,黑狗也朝葵花支吾了一聲,好像也叫了一聲“媽”??ǘ紫律碜樱皇謸?,一手摟黑狗,用滿是淚水的臉子在我和黑狗的臉上邊蹭邊說:娃子,跟媽回家,跟媽回家……

        葵花沒再帶我回到大橋下面的家,而是帶我來到廣州火車站,坐上了一列開往武漢的火車,然后又轉(zhuǎn)了好幾趟車,幾經(jīng)周折,終于在東荊河大橋下了車。

        喏——那就是牛軛灣——我們的家。葵花指了指柳林深處正冒著裊裊炊煙的地方說。下得堤來,沒走幾步,我就聽見了一陣陣哞哞的牛叫聲。

        一頭黑水牛,站在村頭的一棵歪脖子柳樹下,不住地嚼著牙巴骨,好像嚼著一根怎么也嚼不爛的橡皮筋。兩只小陽雀立在牛背上,嘰嘰喳喳地叫。黑狗搖著尾巴,跟在我們身后。

        不一會,黑狗突然朝一間土坯屋跑去。雞屎糊糊的門檻上坐著一個老人,正有滋有味地打瞌睡。

        娘——

        葵花叫了一聲,沒叫醒。黑狗就上去,扯了扯老人的衣袖。老人醒了,瞇起昏花的老眼瞅著葵花,你是……哪個?

        葵花呀——娘。

        葵花?葵花是哪個?

        你閨女呀!

        哦,我閨女是葵花么?

        ……

        這時,打隔壁走出來個中年婦女,胖,渾身盡是肉疙瘩??ň徒辛艘宦晪?。胖嬸一愣,像見到鬼似地車身回屋,并嘭嚓一聲關(guān)緊了大門。

        嬸——我是葵花?。】ㄅ拈T打戶,可胖嬸就是不肯開門,哪怕是虛出一條門縫兒??ㄔ僖瞄T時,里屋的胖嬸發(fā)話了。胖嬸說,你個喪門星,莫臟了我的門戶!

        葵花走下臺階,一步踏空,跌倒在地。我趕緊去拉,黃狗也湊上來,叼了她的袖口往起拉。

        葵花踉蹌著,不知往哪里走。她不知村子里發(fā)生了什么事,也不知胖嬸為什么要這樣不明不白地罵自己。當(dāng)她決定回到自己的家時,娘卻突然精神了。娘雙手叉腰,說你還有臉進(jìn)家呀?葵花說,娘,這到底是么回事?娘說,嗯!么回事?你還有臉問我呀?我們家祖宗八代的臉都讓你丟盡了!葵花說,娘,你咋不問個青紅皂白,這樣責(zé)備你的女兒啊?娘說,我沒你這個女兒。你——走吧!這時,院子里一下子擠滿了人,開始說三道四起來。

        格婊子,跟秋菊一個樣!

        呸——還拖著個小野種!

        羞人喲!

        臭了村風(fēng)??!

        呸!

        呸呸呸!

        不一會,人縫中就擠進(jìn)來了一個跛子。跛子斜拉著一條腿,指著葵花的臉說,你在外面做的臟事連牛軛灣的畜生都曉得了。嗯,這門婚事,我當(dāng)著大伙的面退掉啦!

        人群中有人開始打“嗬嗬”,說劉二跛子好樣的,我們支持你!說劉二跛子有骨氣,就是打一生的光棍也不娶這婊子做老婆!

        葵花直了眼,看了看那些正用鄙視的目光刺著她的村人們,身子一晃,倒在了地上。葵花醒來時,人們都像避溫疫一樣走了個精光,只有我跟黑狗陪著她。

        家,回家……葵花醒來的第一句話就是回家。我真糊涂了,不知葵花的家,到底是在海灣大橋下面的橋洞里,還是在牛軛灣的這間土坯屋子里?為了回家,我們坐了幾天幾夜的車,可是到家了,卻又不讓我們回。我更不明白,葵花的娘,還有那么多那么多的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為么事要這般羞辱她、謾罵她、用唾沫星子呸她?

        黑狗搖著尾巴,圍繞我們打了幾個轉(zhuǎn)轉(zhuǎn),然后朝著蒼天莫名地嚎叫起來。

        回到家,卻進(jìn)不了家門,葵花就帶著我和黑狗拐上了東荊河大堤,在大堤邊的一間閘屋里安頓下來。

        還回家不?我問葵花??ú焕砦摇N颐髦粫砦业?,至少是現(xiàn)在,但我還是要明知故問。我總覺得這里不應(yīng)該是我們要回的家。我們要回的家,應(yīng)該是那間土坯屋??次乙谎?,我就不敢再問了,埋著頭,想自己的心事。

        接下來的日子,我、葵花,還有黑狗,整天形影不離,靠拾荒相依為命地過日子。黑狗最心疼葵花了,常常叼來了一些瓶子、布頭、廢鐵什么的,讓葵花拿去賣錢。

        很多時候,我總是看見葵花在堤腳下的那塊灘田忙碌,不是薅草,就是間苗。那塊灘田上,也總有一位老人勞作的身影,出沒于日出日落間。這老人就是葵花娘,這是她的責(zé)任田,說白了也就是葵花家的責(zé)任田。外出打工之前,葵花跟爹娘就在這塊灘田上春種秋收,后來,爹一口痰沒咳出來,去了,哥也圓房分家了,只有娘倆侍候這塊地了。娘說,等哪天你嫁人了,我就一人來啃。這可是口糧田啊!只要我還有一口氣,就是一口一口地啃,我也不能讓它荒著!爹剛滿周年,媒婆就上門了,說男方要人哩。媒婆所說的男方,就是本村的劉二,兒時訂下的“搖窩親”。五歲那年,劉二患了小兒麻痹癥,村上的郎中誤了他,落下了終身殘疾,成了村人們后來嘲笑的“劉二跛子”??ㄒ话賯€不愿意這門婚事,但又不好明說,就轉(zhuǎn)了個彎子,對媒婆也是對娘說,我想到外面去看看。媒婆說等圓了房,夫妻倆出去,多好??!葵花說,不,我一定要先出去看看。見葵花說得堅決,娘就擔(dān)心,說你出去總得有個伴啊!葵花說,有了,是村上的秋菊。秋菊是牛軛灣第一個外出打工的姑娘,不到兩年工夫,就賺了大把大把的票子。村上唯一修樓房的就是秋菊家,唯一買彩電的也是秋菊家。村長都比不上哩。

        秋菊每年只有春節(jié)才會回家,每年回來,都要挨家挨戶地發(fā)糖果點心。村人都夸秋菊不僅人長得標(biāo)致,而且能干、心眼好,末了,總要跟著娃們叫她一聲姐呵姨的,要她把妹或是侄女也帶到外頭,見見世面。秋菊總是笑笑,不說帶,也不說不帶,沒等過完元宵節(jié),就一人悄悄地走了??赡且荒甑拇汗?jié),秋菊沒能一人走脫,準(zhǔn)確地說,是葵花沒讓秋菊一人走脫。

        當(dāng)秋菊悄悄地也是偷偷地拐上東荊河大堤時,她萬沒想到身后正跟著個尾巴。尾巴叫了一聲秋菊姨。秋菊擰過頭,就看見了背著一個蛇皮袋子的葵花。論年齡,秋菊還要小葵花的月份,可按輩分,葵花該叫秋菊姨。平日里,葵花都是秋菊秋菊叫的,可這回正經(jīng)八百地叫她姨,秋菊已掂出了分量。再說看見葵花肩膀上的蛇皮袋子,秋菊明白,這條尾巴是怎么也甩不掉了。

        秋菊姨,就帶我到外面去見見世面吧——啊?面對這樣的乞求,秋菊不得不伸出手去,攥緊了葵花的手。秋菊說,葵花呵,你不說我也能摸到你肚子里的彎彎腸子,你是想逃,逃掉那個跛子??ň陀纸辛艘宦曇?,只是那叫聲是用淚水浸出來的。

        秋菊說,你真愿意跟我出去?

        葵花說,嗯哪。

        秋菊說,你會后悔的。

        葵花說,我么事苦都能吃。

        秋菊說,不是苦不苦的事。

        葵花想,能是什么呢?反正你秋菊能做的我也能做??墒侨旌螅?dāng)她被秋菊帶到廣東海濱路一家五星級大酒店時,才明白秋菊當(dāng)初所說的“不是苦不苦的事”。

        這家酒店所謂的服務(wù)員,就是去陪那些不三不四的男人們尋歡作樂。葵花做夢都沒想到,把村人們的眼睛都羨慕紅了的秋菊,居然在外面掙下三爛的錢!葵花死活不干,提著行李就要走。

        秋菊說,后悔了?葵花說,做了才后悔哩!秋菊說,那你的意思是我一定后悔了?老實說,我當(dāng)初的確后悔過,腸子都悔青哩??珊蠡谀軗Q來大把大把的票子,換來我家的樓房、彩電嗎?這世道,有錢的就是爺,沒錢的就是只任人踢了一腳還要唾一口的狗。吃飯拌米湯,你自己拿主張吧!不管秋菊怎么解釋、挽留,葵花最終還是離開了大酒店,來到了海灣大橋下面的那個電廠打工……

        那天夜里,東荊河水像往常一樣,悄沒聲息地從夢里流過。半夜時分,黑狗突然大聲咬起來,接著,就引來了一陣長一聲短一聲的狗叫。在狗叫聲中,分明還夾雜著人們的喊叫聲:失火啦!失火啦!

        葵花和我一走出閘屋就看見一片沖天的火光,像火龍一樣在村子的上空熊熊燃燒、舞動。當(dāng)我們匆匆跑到出事現(xiàn)場時,秋菊家,也就是全村唯一的一幢樓房,已燒得面目全非。

        這場大火的起因,來自于秋菊家那臺令人羨慕的彩電。每回打開電視,秋菊的爹都要鎖定廣東衛(wèi)視,不為什么,就是想看一看女兒秋菊打工的南方發(fā)生的一些新鮮事兒。夏夜,那臺彩電就擱在場院里,說是讓村人們看電視,其實是要村人看他們家不同于別家的優(yōu)越、富有和顯擺。村人們看的不一定都是他們愛看的節(jié)目,但又不得不去看秋菊爹鎖定的廣東臺。電視上正在播廣東“打非掃黃”專項行動。畫面上突然出現(xiàn)廣東警方出動三百名警力,對全市各大酒店、發(fā)廊進(jìn)行大排查,其中在市區(qū)海濱路某星級酒店,一舉抓獲了正在嫖娼、賣淫的男女二十余人,在特寫鏡頭中,村人們看見了一張極其熟悉的面孔。

        哇——秋菊!

        人群中響起的這一聲壓抑著的驚呼,無疑是一記驚雷,在人們的頭頂轟響。那僅僅幾秒鐘的畫面,永遠(yuǎn)地定格在了人們的腦海里,同時也把秋菊連同牛軛灣永遠(yuǎn)地釘在了恥辱柱上。

        是秋菊!

        搞了半天是在外面賣淫!

        這是在賣全村人的丑啊!

        沒家教的東西!

        賤貨!

        婊子!

        呸!

        突然,人群中飛出了一塊半頭磚,接著彩電發(fā)出了一聲巨響。

        半夜里,一場熊熊大火攪亂了牛軛灣的安寧……

        睡著的人們先是從夢中驚醒,后來又極為平靜地看著大火把村人認(rèn)為的恥辱和骯臟一并燒毀。人們望著燒紅了半個天的大火,沒有一人喊叫,也沒有一人去撲火,都眼睜睜地看著大火把秋菊家、也是牛軛灣曾經(jīng)的榮耀燒得精光。

        第二天,一輛警車開進(jìn)了牛軛灣。村人們頭一回看見閃著紅燈、拉著警笛的警車,都下意識地惶恐起來。

        村長將村人都叫到了現(xiàn)場。這時一位大蓋帽站在廢墟上,威嚴(yán)地干咳了兩聲說,這是一起極為嚴(yán)重的縱火案,是構(gòu)建和諧社會的不安定因素,必須嚴(yán)肅查處!接著又重申了舉報有功和坦白從寬、抗拒從嚴(yán)的有關(guān)政策。人群中鴉雀無聲,靜得能聽見人們怦怦的心跳聲。村長走近大蓋帽,跟大蓋帽耳語著什么。大蓋帽邊聽邊點頭,忽然手一揮,指著人群說,昨晚是誰砸的彩電?于是人們的目光刷地一聲掃向劉二跛子。

        劉二跛子臉一紅,一屁股癱坐在了地上,說彩電是我砸的,可我沒放火,我真沒放火啊!大蓋帽就走過去,一把提起劉二跛子的領(lǐng)子說,老實點,說,為什么要砸彩電?劉二跛子就說了自己的未婚妻被秋菊帶到廣東的經(jīng)過。末了,又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說,如果不是秋菊帶葵花出去當(dāng)婊子,我的這門婚事就不會廢掉!大蓋帽說,你憑什么證明葵花當(dāng)婊子了?劉二跛子說,村上人都這么說。大蓋帽說,這么說肯定是你報復(fù)秋菊放的火。帶走!話音剛落,幾名警察就將劉二跛子押上了警車。

        慢!人群中突然走出一個人來,徑直朝大蓋帽走去。這個人居然是秋菊爹。秋菊爹說,火是我放的,跟劉二跛子沒干系。大蓋帽一愣,說你放的不是火,犯的是縱火罪,知道嗎?兩名警察丟下渾身篩糠的劉二跛子,一把架住了秋菊爹。

        我燒自家的房子還犯罪?秋菊爹說得大聲武氣,理直氣壯。

        可大蓋帽不容秋菊爹解釋,一聲“帶走”,警車就鳴起心驚膽寒的警笛聲,一路灰塵地駛出了牛軛灣。

        狗日的,燒自家的房子還犯法?

        這賣身蓋的房子不燒毀,晦氣啊!

        這房子是該燒唦。

        一番議論后,人們又很自然地想到了另一個人,想到同樣壞了牛軛灣的名聲、給牛軛灣帶來了晦氣的葵花。

        麥芒風(fēng)一陣?yán)m(xù)一陣地刮,刮在身上像火烤。太陽好毒,將滿坡漫灘的油菜花烤謝了,又將綠油油的莢兒們烤黃了,支棱著,隨時都要炸裂的樣子。

        葵花提了鐮刀,走向灘田。黑狗先跟在身后,后又躥到了前頭,向那塊熟過了頭的油菜田跑去??镌谔镱^割菜籽,不知是鐮刀太鈍還是沒力氣,不是鐮刀打飄,就是菜梗蔸帶起一串土。

        葵花走過去說,娘,你歇著吧,還是我來。

        娘說,我不稀罕你!

        葵花說,娘——

        娘說,我不是你娘!

        葵花說,我真沒做對不起娘的事。

        娘說,那你為么事要偷偷跟秋菊出去?

        葵花說,可我沒跟秋菊做那事。

        娘說,全村人都說你做了。

        葵花說,那是冤枉我!

        娘豎起一根手指,戳了戳田埂上的我說,那個孽種呢?

        葵花說,撿來的,不,是翠蓮的。

        娘說,鬼才信咧!

        葵花就將撿我的來龍去脈說了一遍。

        娘看了看葵花,隨后用鐮刀挖起一塊黃土,說黃泥巴落進(jìn)褲襠,不是屎也是屎。

        葵花說,娘,難道你連自己的女兒也不信呀?

        娘說,我信,可我信又有什么用?唾沫星子淹得死人??!

        葵花說,我還是干干凈凈清清白白的女兒身。

        娘說,除非你用死來證明。

        葵花說,娘,是你說的?真是你說的——死么?

        娘擰過頭去,望著天邊的一抹云說,嗯!

        我忽然聽見了一聲慘叫,接著就看見了一串血,一串鮮紅鮮紅的血,打葵花的靜脈處噴射而出,染紅了我的眼,染紅了天邊的云。偏偏這時東荊河大堤上又飄來一朵云,一朵白白的云,那么悠閑地向我飄來,準(zhǔn)確地說,是向我一顛一顛地跛來。

        可跛來的不是什么白云,是一個人,那個穿著白汗衫的劉二跛子。我就對白汗衫大聲叫喊,葵花要死啦,葵花要死啦!

        待白汗衫跛來時,葵花已倒了在油菜地里。

        葵花娘去奪還攥在葵花手中的鐮刀,葵花不肯。葵花說,娘,我不是去死,我是要為娘證明,你的女兒是清白的。

        白汗衫終于飄到了葵花的跟前,去奪那把要命的鐮刀??ㄕf,讓我證明……我要證明……

        我推開葵花娘和白汗衫,也去奪那把鐮刀,我邊奪邊說,你們走開,你們都給我走開!是你們害了葵花,是你們逼她尋死的!我又對葵花說,你不能死,你死了,我怎么活人?葵花睜開眼,看了我一眼。我再一使勁,鐮刀就回到了我的手中。其實我根本沒怎么用勁,鐮刀怎么就回到了我手中呢?原來是葵花昏死了過去。

        黑狗一邊嗷嗷直哭,一邊用舌頭舔葵花身上的血。

        白汗衫背起葵花朝村子一路顛去,仿佛是葵花騎了一朵白云飄去。

        葵花再回到閘屋,像換了個人似的,終日里不聲不響地搓起了一根麻繩。麻繩壓在她的屁股下面,像長出的一條尾巴,每搓一截,尾巴自然就會長一截,還一扭一扭的,像堤坡上扭動著的菜花蛇。我問葵花,搓麻繩子做么事?葵花說小娃莫管大人事,跟黑狗出去玩你們的。

        我跟黑狗走出閘屋,又看見了那朵飄蕩著的白云。那朵云白白的,跟前些日子沒什么兩樣,只是汗臭味更濃稠了些,顛簸的幅度也更大了些。我走近白云,應(yīng)該說是白云跛近我,定睛再看,所謂的白云就是那件白汗衫。

        葵花呢?

        搓麻繩。

        搓麻繩做么事?

        鬼曉得。

        白汗衫急了,屁顛屁顛地向閘屋跑去。

        白汗衫跛進(jìn)閘屋時,葵花正好把那根麻繩子打了一個結(jié),一個死結(jié)。

        你搓麻繩子做么事?白汗衫問。可葵花的回答卻是,你為么事還要救我?白汗衫說,你雖那個了,但你沒犯死罪。葵花說,我要是沒那個呢?白汗衫說,怎么會呢?全村人都說你跟秋菊……“啪——”一個耳刮子。白汗衫說,你敢打人?“啪——”又一個耳刮子。白汗衫捂了臉身要跑的當(dāng)兒,被葵花的一聲斷喝怔住了!

        回來!葵花大喝回來時,雙手開始解她的衣扣。她解得緩慢而又鎮(zhèn)定、猶豫而又決絕。時間定格似地膨脹開去??ㄖ噶酥改羌缀股?,脫掉!白汗衫被葵花鋪在地上,然后,她躺下去,等著什么。劉二,你不是要我還你的彩禮嗎?葵花說,我現(xiàn)在就用身子還你。劉二跛子赤著上身,盯著自己的白汗衫,和白汗衫上躺著的葵花,頓覺腦袋嗡地一炸,不知如何是好。來,我用身子還你……葵花又說,我愿意的。

        不知什么時候,閘屋里傳來一聲被撕裂了的血漣漣的喊叫。

        血……血……血……劉二跛子看見白汗衫上巴掌大一片鮮紅的血。天啊!你……你?你……竟是個沏茶姑(黃花閨女)?“啪——”左臉一個耳刮子,“啪——”右臉一個耳刮子。我不是人,我該死!這世上的人都不是人,都該死!劉二狠狠地?fù)澲约旱哪槨?/p>

        葵花將染了她處女血的白汗衫遞給劉二說,莫打了,你走吧!

        劉二哭著說,我大不該聽信別人的,我要結(jié)婚,我要娶你??ㄕf,好。劉二說,我明天就布置洞房。葵花說,好。劉二說,我要用八抬大轎娶你。葵花說,好。

        第二天,葵花焙了一鍋葵花子,倚在閘門框子上,嗑??偸前芽ㄗ訏伒煤芨?,然后準(zhǔn)確無誤地用嘴接住,啪嚓一聲,兩瓣葵殼就飛了出去。我跟黑狗看得一愣一愣的,覺得她不是在嗑瓜子,像是在玩什么把戲。

        葵花說,撿寶,來,跟我學(xué)。一顆葵瓜子就又拋向了半空,沒見接住,就聽見有聲有色有香的一記脆響。我學(xué)不來,只能眼睜睜地看葵花的表演。來,黑子,跟我學(xué)。黑狗就湊過去,望著起起落落的葵花子在葵花的口中飛來飛去。

        啪嚓——這葵花子真格香。啪嚓——今天我要吃個夠。吃夠了就不再吃了——啪嚓。想吃也吃不成了——啪嚓。我不想當(dāng)餓死鬼呢——啪嚓、啪嚓、啪嚓——我要把我吃成一棵葵花呢……啪嚓……啪——嚓。

        月亮掛在防浪林的樹梢上,風(fēng)一吹,像晃動著的清明吊子,透著淡淡的哀傷。

        劉二跛子是來找葵花續(xù)婚的。想起葵花一迭聲的好好好,他很是興奮,腳下的步子也就顛得更加歡勢。

        劉二喊葵花的同時摁亮了手里的電筒,光柱子在閘屋里溜了個來回,不見葵花,就轉(zhuǎn)到閘屋后。閘屋后是一棵棵的水杉,一棵棵的樹像一個個站著的人。光柱子掃蕩過去時,就看見了一個真正的人。這個人雙腳懸離地面,倚在一棵樹上,一動不動。光柱子自懸起的雙腳向上移動時,劉二就看見了他正巴心巴肝尋找著的那張臉。那張臉上寫著一個字:死。那張臉坦然而決絕地面對著這個世界。

        葵花吊死了。

        活著的葵花沒能進(jìn)自家的屋,死了的葵花最終也未能進(jìn)屋停尸。牛軛灣的風(fēng)俗,凡在外面死的,不能進(jìn)屋停尸,只能停在門口搭起的喪棚里??墒强ǖ氖w卻只能停在村上早已廢棄的公屋里。

        死了的葵花有很大的煞氣,人們都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只有我、黑狗和葵花娘守著她??镆话驯翘橐话褱I,邊嚎邊說,冤家耶——你這回可清閑了,活著有么事味,唾沫星子也要把你淹死。葵花娘甩了一把鼻涕,冤家耶——你死了不打緊,可害苦了活著的人??飳⒁淮灞翘槟ㄔ谛瑤蜕?,冤家耶——冤家,你快答應(yīng)我,你為么事要出門你為么事要學(xué)壞不學(xué)好?葵花娘撩起衣襟抹了一把臉,冤家我的冤家耶——世上的路千萬條,你為么事大路不走走窄路亮路不走走黑路?冤家冤家小冤家耶——你人走罵名在,害得你老娘不能安生……

        黑狗跪在葵花的身邊流眼淚。我真搞不懂葵花搓麻繩,原來就是為了上吊,為了讓娘嚎喪讓黑狗流淚讓我也跟著傷心落淚。

        幾個好心的族親來了,就勸葵花娘,說葵花娘,你就不要拋灑(浪費)眼淚了,要是能哭活,我們都來幫你哭。還說可惜這閨女了,要不是跟了秋菊,就不會是這下場了。還說這世道太亂七八糟了,教得和尚都不吃齋了。還說她走了也好,免得活人戳背脊骨。最后就說活人不記死人過,把葵花葬了吧。

        葵花要下葬的當(dāng)兒,跛子劉二來了。跛子沒蹦一顆淚疙瘩,而是舉著那件有血的白汗衫,對每個人傻笑,嘻嘻,葵花的血……血……嘻嘻……葵花的血、血、血……

        跛子劉二瘋了。

        滿村子都是劉二瘋跑瘋喊的身影。

        媒婆是半道上殺出來的。媒婆就是陰陽先生的老婆,她和麻陰陽一唱一和,能把死的說活、活的說死。

        媒婆是來給對河苦楝灣的楝生說陰婚的。

        楝生在河南一家煤礦挖煤,挖了整整三年,本想再挖一年就回苦楝灣娶個老婆過小日子的,沒想春節(jié)期間有好些工友要回家過年,老板就說,春節(jié)期間愿意留在礦上挖煤的,每人除了拿雙倍的工資外,再發(fā)500元的紅包。楝生就想,反正干完這個春節(jié)就鐵定不再來了,遲回早回?zé)o所謂的,還不如待在礦上得了老板的紅包再走也不遲??墒侨怂悴蝗缣焖?,就在初三那天,楝生采煤的那個段面發(fā)生了瓦斯爆炸,幾名包括楝生在內(nèi)的礦工被埋在了八百米深處……

        楝生已死了大半年,就埋在南山上,一直是孤人孤墳,怪凄涼的。楝生娘老子見兒子陽世沒圓房,陰世也是孤單一人,再一想到兒子用命換來的15萬賠款,整天以淚洗面,心里老不是個滋味。

        終于等來了這門陰親。

        這天,楝生的娘老子提了一對仔雞、兩壺酒上媒婆家托媒來了。楝生爹剛把媒禮放在堂屋的方桌上,楝生娘就合了雙手,朝媒婆一拜,畢恭畢敬地唱起了《請媒歌》:

        一對雞仔兩壺酒,送與媒人開金口。

        今年是否能圓全,全憑媒人腿和口。

        媒婆趕緊將請媒人讓到椅子上,胸有成竹地回禮道:

        紅庚八字發(fā),好運到男家。

        兩姓來結(jié)好,開出并蒂花。

        楝生娘老子感恩不盡,連說多謝多謝。媒婆說,牛軛灣的葵花倒是跟你們家的楝生八字蠻合的,只是……只是還得有一解。楝生娘急了,說只要能解,俸祿好說的。媒婆不動聲色地拿來一雙筷子和一碗水,蹲在前院的臺坡上“叫水碗”。

        媒婆左手握住立在水碗中央的筷子,右手不停地撩起水淋在筷子上,邊淋水邊念道:哎——陽世陽世有么事好,吃沒得吃穿沒得穿,一人枕頭孤單單;南山南山好去處,一個蘿卜一個坑,陽世遭殃,陰世成雙,成雙成雙,立起我來看!

        媒婆松手,那雙筷子居然被“叫應(yīng)”,穩(wěn)穩(wěn)地立在了水碗中。

        解啦!媒婆說,明天圓房!

        葵花的喪事卻變成了喜事,送葬的人馬變成了浩浩蕩蕩“送親”的隊伍?!坝H”的隊伍敲打著喜慶鑼鼓吹奏著娶親嗩吶逶迤在東荊河大堤上。半道上,突然來了個《攔車馬》的婦人:

        車粼粼,馬蕭蕭,之子于歸,

        賦桃夭。

        花灼灼,香飄飄,神其還旗,

        樂逍遙。

        牛軛灣的風(fēng)俗,女子出嫁的路上,常會有親朋好友阻攔,一是祝賀,二來也增添喜慶氣氛。當(dāng)送親的隊伍繼續(xù)緩緩地緩緩地向南山移動時,跛子劉二出現(xiàn)了,他攔在“送親”的隊伍前。他不會唱《攔車馬》,他舉著那件有血的白汗衫,一會瘋笑,一會瘋喊,嘻嘻……葵花的血……嘻嘻……葵花的血……

        有人沖上去,一把將跛子劉二按到田溝里,說狗日的,瘋了!跛子劉二艱難地爬起來,又一顛一顛地向緩行的隊伍跛去,嘻嘻……葵花的血……嘻嘻……葵花的血……

        我不知跛子劉二說的是什么意思,也更不知他整天都舉著的那件有血的白汗衫跟葵花有什么干系。我愣愣怯怯地看著大堤上逶迤而去的隊伍,真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

        有人狠狠地推了我一把。

        快去看哪——歪大腦殼,葵花嫁人了。

        呸——死人也能嫁人么?

        我朝人群憤憤地吐了一口。

        黑狗突然躥出來,擋在路上,朝“送親”的隊伍兇狠地汪汪叫嚷。

        沒了葵花的日子,我跟黑狗就沒了主心骨,整天無所事事地滿村子游蕩。我又成了流浪兒,黑狗呢也成了流浪狗。我們走到哪,那些白眼就跟到哪里。黑狗時常莫名其妙地被群狗們咬得渾身是傷。回到閘屋,黑狗望著我流淚,我瞅著黑狗直哭。

        有一天,黑狗突然舔醒我,鎮(zhèn)定地抖抖身子,然后搖了搖尾巴,打前頭朝南山走去。

        我跟著黑狗走,走著走著,就看見了一輪嫩黃黃的太陽,像個大煎餅在前頭誘惑著我呢。我口水直涌,恨不得上去使勁咬一口。真怪呢,天上明明飛著細(xì)雨花子,怎么會有太陽呢?等走近了再定睛看,竟是一盤向日葵。

        ——那棵野生的向日葵,正站在一個鼓起老高的墳塋上,閃射著橘黃而又凄迷的光。葵花的臉盤子像極了一個人。我正疑惑著像誰呢,就有聲音像是從地下又像是從天上飄了來。

        那聲音說,撿寶,你冷不?我沒說冷還是不冷,那聲音又說,你冷了就來。我說好的。那聲音又說,熱了呢也來。我說好的。那聲音又說,哭了來笑了也來。我說好的。

        那聲音又說,黑子,你咋瘦了?黑狗臥在墳塋上,悄然流淚。

        嘻嘻……血……嘻嘻……葵花的血……打回轉(zhuǎn)的半道上,跛子劉二又舉著有血的白汗衫,一顛一顛地在東荊河大堤上,哭不像哭、笑不似笑地瘋跑。

        迎面來了個女人。女人聽見了跛子劉二喊出的“葵花”,興奮得不得了,說葵花,你知道葵花在哪里?

        嘻嘻……葵花……嘻嘻……葵花……血……跛子劉二指著白汗衫上的血說。

        不,葵花在那哩。我對女人指了指南山,又說葵花在那哩。

        可是女人卻沒有朝我手指的方向看過去,而是盯住我看,準(zhǔn)確地說是盯住我的歪腦殼看。女人說你是……我說撿寶。女人說哎呀,你就是葵花撿來的?我說你才是撿來的。我生女人的氣,怨她不該這樣作賤我。女人扳住我的歪腦殼,看了又看,說你……你該吃六歲的飯了,你……你……我的兒子啊!我說,嘁,誰是你的兒子?我才不做你的兒子呢。女人說我就是你的媽——親媽!我用鼻子哼了一聲,說我才不要你做媽,我有媽,我的媽是葵花呢。

        女人來到南山,來到南山的那棵葵花下,深深地磕了三個響頭,淚就下來了。姐呀,我來晚了我來晚了!女人的十指摳進(jìn)了泥土。女人說,姐你還知道秋菊嗎?那天,我們的大酒店又來了一個女子,她說她叫秋菊,湖北的。我問她是湖北哪里的,她說牛軛灣的。我當(dāng)時聽了頭一炸,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就問秋菊你曉得葵花不?她一怔,反問我你咋曉得葵花?我說我以前跟葵花同過事,她現(xiàn)在在哪里?秋菊哦了一聲,說我也好長時間沒跟葵花聯(lián)系了,聽說她在外面生了個歪腦殼怪胎兒子,回了老家牛軛灣,過著不是人過的日子。后來聽說秋菊家的樓房被一場大火燒了,秋菊就去了廈門,走時她跟我說,牛軛灣不是人呆的地方,我就是死也要死在外面!再后來,我的下身就得了那種說不出口的病。報應(yīng)??!得病的日子,我老想著我身上掉下的肉,我想是我生下的,不管好孬,我都得負(fù)責(zé),不能害了你。終于我想得發(fā)了瘋,就找上姐的門了。姐呵姐,我萬沒想到你……

        嘻嘻……葵花……嘻嘻……血……劉二跛子又繞著那棵葵花嘮叨起來。黑狗這時像個人來瘋,躥到墳塋堆上,學(xué)著劉二跛子樣,人不人鬼不鬼地叫了幾聲。

        女人一定是說夠了哭夠了,就爬起來,朝我打了個過去的手勢。我不僅沒過去,反倒往后退了幾步,心想,你算老幾?你又不是葵花,我憑么子聽你的?可是女人卻偏偏向我走攏來了,像老鷹抓雞一樣,死死地抓住了我。女人說兒子,我是你的媽,親媽哩。我用鼻子很響地“哼”了一聲。女人說兒子,你聽我說,我真格是你的親媽!我是來接你回家的,回貴州老家。女人又說,你爸爸不是人,你媽媽也不是人。我是來贖罪的,你就給我一次機會吧!我求你啦兒子,我的兒子!女人就“咚”的一聲跪下了,跪在了我的膝下,說兒子,我再也不丟下你了,我再也不會離開你了!我就是討米要飯也要把你撫養(yǎng)成人。女人又說,兒子,你答應(yīng)我吧,你可憐可憐我吧,你不答應(yīng),我就不起來。你不跟我回家,我就老跪著老跪著。

        黑狗跑過來舔我的手,舔得我癢癢的。我只看了一眼黑狗,黑狗卻接住我的眼光死死不放。黑狗的眼光很復(fù)雜,像是乞求我答應(yīng)又像不愿意我答應(yīng),總之是令你想不心酸都不行的那種眼神。我正心酸得不行的當(dāng)兒,黑狗也跪下了,跟女人一樣一溜兒跪在了我的膝下。我的心,就被徹底地跪酸了、跪軟了。

        起來!我說。

        你答應(yīng)了?女人起身的同時,黑狗也站了起來。女人又說,我兒真答應(yīng)我了?

        我“嗯”了一聲,心里怪不是個滋味的。

        這當(dāng)兒,悠來一陣風(fēng)??ㄕf話了??ㄕf的話只有我聽得見,聽得懂。葵花說這就好了,你媽來接你了。我說那我的爸呢?我的爸也應(yīng)該一起來接我啊??ㄕf你爸么?你爸死了,真的死了,其實你媽也曾死過,只是現(xiàn)在她活了。我說人死了還能活么?葵花說能的,比如你媽,她以前的確死過,并且死得極不光彩,可是現(xiàn)在她活了,坦坦然然地活了。我說死過一回的人再活過來,還是同一個人么?葵花說當(dāng)然不是了,那等于是脫胎換骨了。我說為么事要這樣呢?今日死明日活的,多累呀!葵花說人跟人不一樣的,有的人死是為別人死的,有的人活是為別人活的。我說我真是搞不懂,那你呢?葵花好像嘆了一口長氣,說我么,你是說我么?我的死純粹是一個開脫,因為我生不如死;再說,如果我不死,就換不回你媽的活。我說,是這個女人害死你的?葵花說不,我倆的生死是個巧合,是上帝無意的偷換。我說這女人為么事要死呢?葵花說其實呵她壓根兒就沒死過,但那時人們都把她咒死了。我說她為么事又要活呢?葵花說,是良心要她活,說穿了就是她的良心活了,你以為人活著的是么事良心啊!忍不住了,就大聲說,那我也要死!葵花說瞎說,你的好日子還在后頭,你的路還長著呢。想我了就唱我教你的那些歌。

        跟你媽回吧??ㄕf。

        不!我說。

        得回??ㄕf。

        偏不!我說。

        別人為你活,你就得為別人活。葵花說。

        為么事?我說。

        良心。葵花說。

        不知什么時候,劉二跛子跛到了墳?zāi)股?,嘻嘻……血……嘻嘻……葵花……然后他又使勁地?fù)u著墳頂上的那棵葵花……

        走吧,跟我回家!女人要拉我的手,我拒絕了,兀自向前走去。

        黑狗就躥到了前面,要帶路的樣子,好像它知道回家的路一樣。

        葵花說這就乖,來——唱支歌吧。

        我用鼻子哼了一聲,說唱就唱!于是,我就自顧唱起來:板凳歪歪,菊花開開,媽燒火,我揀柴;吃稀飯,下黃菜,慢慢把這荒年度過來。

        葵花嘁了一下,說我教了你好多歌呢,就這歌好唱么?來,唱首喜興些的。我又用鼻子哼了一聲??ㄕf唱《十月猜花名》吧。沒容我同意,葵花就起了頭。歌子一起頭,我就忍不住了,喉嚨里直癢癢,于是我們就你一句過來我一句過去地盤起了歌:

        我說一,誰對一,什么開花在水里?

        你說一,我對一,菱角開花在水里。

        我說二,誰對二,什么開花幾排幾?

        你說二,我對二,菜子開花幾排幾。

        我說三,誰對三,什么開花彎對彎?

        你說三,我對三,豌豆開花彎對彎。

        我說四,誰對四,什么開花一包刺?

        你說四,我對四,黃瓜開花一包刺。

        我說五,誰對五,什么開花過端午?

        你說五,我對五,梔子開花過端午……

        唱著唱著,葵花突然不做聲了,像夢飄走了一樣。

        我還是拿不定主意,或者說下不了決心,跟這個女人走,又怕當(dāng)初跟葵花走一樣,明明說是回家,卻偏偏回不了家。正在我要走不走的當(dāng)兒,天地間忽地刮來了一陣風(fēng),裹著黃酥酥的幽香,纏住了我的腳步。我感到背后有什么在使勁地拽我,又像是什么在召喚我。我猛地擰過頭去,只聽“咔嚓”一聲脆響,天?。∥业耐岽竽X殼——正了!瞑瞑中,我感覺有一雙手扳緊我的歪腦殼,使老勁地像正骨一樣反著擰了一把。我下意識地?fù)u晃了一下頭,覺得脖子活泛了許多,再拿眼看生靈萬物,也覺得周正、順眼了許多。我看見那朵葵花漸漸昂起了頭、仰起了臉,那仰起的臉龐上閃爍出了一束束溫暖而耀眼的光芒。

        太陽——我說太陽出來了。女人說哪是太陽?喏——我指了指正光芒四射的太陽說。太陽朝我笑呢,太陽還跟我說話呢。太陽說,回家吧——跟你親媽。我看了看女人,看女人究竟像不像我的親媽。太陽說你現(xiàn)在成了一個健康的孩子,該重新開始生活了。其實天邊壓根兒沒有什么太陽,有的只是那棵閃爍著金色光芒的葵花。

        我昂了昂頭說,回家可以,但我要帶上黑狗。女人說,好,難得我兒好心腸!

        女人的淚流了下來。

        黑狗的眼窩子也濕了。

        我一邊走,一邊不時地回頭看一眼葵花。那葵花仍像太陽一樣,用無比溫暖受用的陽光普照著我哩。

        責(zé)任編輯 趙劍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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