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語
她的美貌讓她身邊不乏男子,她的才情又讓無數(shù)墨客騷人為她寫詞作曲,一首首詞曲從她口中唱出,惹無數(shù)男子為之著迷。然而從沒有人問過她的心思,她想要的不過是一生一世一雙人而已。
此時她的閨房內(nèi)正坐著一個男子,口中吟詠著詩詞,而她撫琴相和,清冽的美酒倒在精致的器皿里,她與他對坐相酌。他們可以從詩詞歌賦聊到琴棋書畫,日夜不休,他稱她為知己。夜已深,白日喧囂的店鋪早已關(guān)門,唯有這家燈紅酒綠,門口的姑娘笑得招搖。他喝醉了,她吩咐侍女將他扶上床,卻看到他微醺的雙眼正盯著她看。她不禁低了頭,再抬頭,他已倒頭睡了。
她命孤苦,幼時貧寒,被養(yǎng)于佛門道觀,取名師師。若是這樣青燈古佛一生也罷,偏長了一張俊美的臉,十歲時被老鴇買回去細心調(diào)教,五年后首次亮相便驚為天人,或許她命中注定該在紅塵中走一遭。
那個他是她欣賞的男子。其實她心里很清楚,像她這種浸淫歡場的女子,一生都不配有愛情。可命運偏偏賜給她一個她想要與其廝守一生的男子。
他的眉、他的眼,刻在她的心上;他的才情、他的抱負,留在她的琴弦上。才子佳人,多般配的一對,可他們卻如牛郎織女,注定只能隔著銀河遙遙相望。人生不如意事十有八九,她很早便懂。
而這一切都因另一個男子,一個拿捏她命運、執(zhí)掌天下的男子—當(dāng)今圣上。
今晚沒有月色,她坐于窗前,手執(zhí)銅鏡,仔細打量自己的眉眼,眉如遠山,眼若桃花,這便是世人口中的美嗎?
在這樓中,只消一夜,她便成為頭牌。猶記那時全城男子紛紛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她一曲值千金,吃穿用度無一不是最好。
后來,來了一位尊貴的客人。那男子長得并不特別,可眉宇之間自帶一股氣勢,就連閱人無數(shù)的她也暗自驚奇,更何況同來的高俅她也認識,竟在那男子面前伏低做小,極盡謙卑。她心中有了主意,大方走近,小心招待。桌上擺著精致的美酒佳肴,男子并未享用許多,反而盯著她的時候居多。她彈絲竹,奏管弦,一首首清麗的歌曲從口中唱出;她跳舞,身段玲瓏,婀娜多姿。時光一晃而過,男子眼中露出贊許之色。盡管有些不愿,她還是高舉手中酒杯,淺笑盈盈地跌進他的懷里。
這就是她的命吧,或清冷孤高,或嫵媚動人,全憑別人做主,她有的不過一副演技。
原本只是一面之緣,卻不曾想這男子上了心,隔三岔五地來看她。可她并不想見他,他的身上似乎帶著致命的毒藥,讓她覺得無比危險,仿佛一旦靠近就會萬劫不復(fù),她本能地想要逃開??伤坪跄睦锍隽藛栴},他依然時常出現(xiàn),在樓中如入無人之境。他給她帶名貴的首飾,帶這樓中都不曾有過的美酒佳肴,他將她摟在懷中,輕聲說著哄她的情話,說這天下都是他的。
她終于知道,他是當(dāng)朝天子,她惹不起也推不開的人。她癡癡地坐在地上,知道在這煙花巷弄里,自己終其一生都回不了頭,什么知己,什么情愛,只要他想要,她便永遠只屬于他!
生命中僅有的一絲光亮也變得暗淡,她繼續(xù)在這樓中彈琴唱曲,也刻意疏離那個仰慕的男子。紅顏禍水,自古皆然,她的存在只能給他帶來災(zāi)難。可他不清楚這些,仍千方百計來見她。
她也舍不得他,只能將他藏于暗處,在無人時才敢小心翼翼地享受他帶來的溫暖?;蛟S從一開始就該料到,這兩個男人遲早有天會碰到,而這天來得猝不及防。
那天兩人已是許久未見,他前來看她。正趕上皇上身體有恙不能常來,她便將他領(lǐng)了進來。偌大的房間,兩人相對,淡淡的情愫在屋中蔓延,她的臉在燭火的映照下漸漸生動起來。
不曾想皇上會突然前來,門外熙熙攘攘,想讓他離開已來不及。避無可避,她只得將他暫時藏于床下,然后整理思緒,淺笑相迎。
唱歌,跳舞,在他懷中溫言軟語,他開懷大笑。夜已深,街上傳來更聲,門外響起侍從的敲擊聲。他意猶未盡,她心知他會離開,象征性地挽留,“向誰行宿,城上已三更,馬滑霜濃,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p>
他哈哈一笑,哄她下次定然早來,她這才戀戀不舍地送他離開??此ど像R車,消失在濃重的夜色中,她臉上的笑容慢慢變淺?;胤靠此缫褟拇蚕屡莱?,眼神不似往日柔情,其中夾雜了許多她看不懂的東西。
常年在歡場摸爬滾打,她自詡最懂男人心思,可此刻卻不知如何面對這樣的他。那些早已想好的寬慰之語,竟一句也說不出口。
不知過了多久,他慘淡一笑,那笑容如刀,劃過她千瘡百孔的心。三分嘲諷,三分疑問,還有四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一并涌入她的耳中:“并刀如水,吳鹽勝雪,纖指破新橙。錦幄初溫,獸煙不斷,相對坐調(diào)笙。低聲問:向誰行宿,城上已三更。馬滑霜濃,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p>
念完此詞,不等她開口,他挺直脊背,目不斜視地從她身邊走過。而她終于在他離開后卸下所有偽裝,失魂落魄地跌坐在地。侍女聞聲趕來,只見一滴淚從她嫣紅的臉龐上滑過,墜落無痕。
一連數(shù)日,她都怏怏的,吃不下,睡不著,整日念著他臨走時填下的半闋詞。惦念著他天寒是否加衣,更深是否入眠,更不知他是否還會過來找她。她突然明白,情之一字,不管如何小心,遇上的終究躲不掉。
皇上又來看她,她淡然一笑,眼中卻帶了藏不住的哀愁,一樣彈琴唱曲,卻明顯心不在焉,酒過三巡,她有些恍惚,竟無意將那闋詞唱出了口?;噬闲闹幸粍?,狀若無意地問:“誰寫的?”
她脫口已將周邦彥三個字說出,才忽然意識到說錯了話。再抬頭,皇上已放下杯盞,轉(zhuǎn)身離去。她心下一沉,隱隱覺得此事不會善終,他定會被她所累,代她受過。
只是這樣也好,就讓他在心底將她定義為紅顏禍水吧。從前是她貪心,自此以后,她放他離開,一別兩寬,再無紅塵紛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