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尹夢杰［山西師范大學文學院，山西臨汾041004］

論秦觀詩歌的藝術風格

⊙ 尹夢杰［山西師范大學文學院，山西臨汾041004］

秦觀詩歌的藝術風格歷來被學界理解為是“女郎詩”,但實際上并非如此。秦觀一生作詩四百三十余首，內容涉及諸多方面，風格也不盡相同。他總體的詩風是清新自然的，他的寫景詩嫵媚婉約，邊塞詩豪放清剛，政治諷刺詩高古老辣，不同內容的詩歌呈現出了不同的藝術特色。

秦觀 詩歌 藝術風格 嫵媚 豪放

秦觀（1049—1100），字太虛，后字少游，號淮海居士，北宋高郵人。作為蘇門四學士之一，不僅在詞的創(chuàng)作上贏得婉約之宗的美稱，其詩文創(chuàng)作亦取得了極高的成就，但其詩名常為詞名所掩。秦觀詩歌存于《淮海集》中，共十四卷，是其詞的四倍，約四百三十多首，內容涉及寫景記游、詠物抒懷、酬唱贈答以及邊關風情等多個方面，風格多樣。

秦觀詩歌的藝術風格向來以“女郎詩”冠之。金代詩人元好問在《論詩三十首》中批評秦觀詩云：“有情芍藥含春淚，無力薔薇臥晚枝。拈出退之山石句，始知渠是女郎詩。”①加之秦觀性格纖弱，一生經歷悲苦，所作詞作婉約柔美，21世紀課程教材袁行霈主編的中國文學史課本提到秦詩，也只以女郎詩概之，這其實是對少游詩歌的誤解。少游詩歌相當一部分內容是豪放曠達、清新典雅的,在以理趣為主的宋代詩壇上，秦觀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注入了滿腔熱情，抒情性極強，極富藝術感染力。

一、清新自然的總體風格

秦觀詩歌的藝術風格是多樣的，但縱觀詩歌的全部，不難發(fā)現不管秦觀在哪個時期，其詩歌都流露著一股清新自然之氣，這也是他詩歌最主要的特色。明代宋濂在《林伯恭詩集序》中云：“詩，心之聲也。聲因于氣，皆隨其人而著形焉……”秦觀縱情山水，親近自然，常與蘇軾這樣的大文豪結伴同游，感受自然之樂，他短暫的一生游歷多次，目睹大自然的美景并陶醉其間，在他的寫景紀游和酬唱贈答詩中便流露出了清雅的自然之風，再加之他早年在家從事農桑，有田間勞動的生活經歷，所以其詩歌中也有一部分風格貼近陶淵明田園詩風的作品。他在《納涼》中寫道“攜杖來追柳外涼，畫橋南畔倚胡床。月明船笛參差起，風定池蓮自在香”。少游刻畫了出門納涼時，明月當空，笛聲參差而起，在湖面縈繞，晚風初定，池中蓮花盛開并散發(fā)出幽香，詩中所選意象“畫橋”“月明”“笛聲”“池蓮”，構成了一幅清新雅致、沁人心脾的圖景。整首詩閑適自然，韻味不俗，風格清新別致。

秦觀駕馭山水的能力非常出色，常能于細微處寫出情致。如其《泗州東城晚望》：

渺渺孤城白水環(huán)，舳艫人語夕霏間。林梢一抹青如畫，應是淮流轉處山。

這首詩整體清麗雅致，音調錯落流轉，“白水環(huán)”“青如畫”，一青一白，色彩淡雅，把孤城白水間的黃昏描繪得美景如畫，其富麗精工，實為宋詩佳品。

二、嫵媚婉約的寫景詩

秦觀詩歌中有相當一部分風格偏于柔美的“女郎詩”，呈現出嫵媚之風?！皨趁摹北旧硎切稳菖陨碜搜龐啤⑷菝矉扇崦利惖脑~語，而在明代宋濂的《題魏受禪表后》中寫道：“筆法勁拔，如鑄鐵所成，蓋得蔡中郎之遺意，至唐人效之，則流于媚矣。這里的“媚”即是指“嫵媚”，是一種柔美的風格。因為秦觀的一些寫景詩中所寫意象偏于柔美，用詞典雅，多用描寫女性的詞匯入詩，如他筆下的薔薇、荷花、牽牛花，等等，所塑造的形象活像一個個姿態(tài)婉約美麗、含羞帶怯的美少女，又有明代胡應麟對秦詩“時如少女步春”的評價，故而用嫵媚來概括少游這部分詩歌的風格特征，這些詩歌主要體現在他早年寫景的小詩中。如《和王通叟琵琶夢》：

起首一句“眾芳歇”“音容絕”就流露出感傷離別的哀婉之情，“風驚玉露不成圓，不夜芙蕖泣秋月”兩句似乎一個暗夜里獨自垂淚的女子，顯得嬌柔無力，自憐自傷，令人讀后凄涼無限。而“風流云散令人瘦”更像易安居士“人比黃花瘦”的愁態(tài)，點出曲終人散的飄零冷清。而“芳”“音容”“泣”“瘦”等詞寫出了一個哀婉嬌弱的女性，將女性的姿態(tài)和動作移入詩中。這首詩情感纖細，意蘊纏綿，構思精巧，風格纖弱，謂之“女郎詩”便毫無爭議了。

端如蕩子妻，顧自良家子?！逗苫ā?/p>

銀漢初移漏欲殘，步虛人倚玉闌干?！稜颗；ā?/p>

這兩句詩分別描寫荷花和牽?；?，秦觀都運用擬人手法，把荷花比作游子妻、良家子，又把牽?；ū茸鬈浫鯚o力獨倚闌干的少女，符合荷花端莊、牽?；ㄜ浫醯奶卣?，以花比柔弱女子，充滿了嬌媚之氣。

張耒曾說過：“秦子我所愛，詞若秋風清?！雹诙c蘇軾、秦觀等政見不合的王安石也愛其清新嫵麗的詩風。秦觀這部分“女郎詩”風格艷麗嫵媚，雖然顯得氣格纖弱，但其所選意象本就是婉約嬌媚的風花雪月這類纖弱之物，其藝術魅力還是值得肯定的，文學之河中不僅要有氣勢雄健的“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也要有風格柔美的“有情芍藥含春淚，無力薔薇臥曉枝”的婉麗風格，這樣藝術才能散發(fā)出恒久且多彩的魅力。

三、豪放清剛的邊塞詩

少游的詩歌中不僅有描寫山水的寫景之作，還有許多表達對政事關心的作品，他寫作了相當數量的以邊關戰(zhàn)事以及收復失地等為內容的詩歌。他目睹北宋王朝的腐敗以及對于邊疆少數民族政權的退讓和妥協(xié)，便急于表達自己渴望收復失地的心情，有金剛怒目式的抗爭。整體風格呈現出一種豪放清剛之態(tài)。

《二十四詩品》中提到“豪放”云：“觀花匪禁，吞吐大荒。由道反氣，虛得以狂。天風浪浪，海山蒼蒼。真力彌滿，萬象在旁。前招三辰，后引鳳凰。曉策六鰲，濯足扶桑?！闭f豪放的詩風文思昂揚，氣勢如長風浩蕩千里，大海高山一片蒼茫。精神活力經常飽滿，駕馭萬物如在身旁。能呼風喚月，招引鳳凰。如此的氣勢在秦觀的邊塞詩中得到體現。

青年時期的秦觀，抱負遠大，曾對同門摯友陳師道說：“往吾少時，如杜牧之強志盛氣，好大而見奇，讀兵家書，乃與意合，謂功譽可力致，而天下無難事，顧今二虜有可勝之勢，愿效至計，以行天誅，回幽夏之故墟，吊唐晉之遺人?！雹郏悗煹馈肚厣儆巫中颉罚┧凇端驮暝穼懙馈暗で嗵炔挥澹c子同裳衣”?！对娊洝で仫L·無衣》中有“豈曰無衣，與子同裳”，秦觀這句便是化用《詩經》中這句戰(zhàn)事詩而來，表達了渴望加入作戰(zhàn)的豪氣，詩歌風格顯得慷慨大氣。

秦觀在他的許多詩歌中表達了對政治的關心，渴望收復失地的用仕之心非常強烈。這些詩歌寫得慷慨雄豪，英氣勃發(fā)。如他的《送蔣穎叔帥熙河二首》：

侍臣不合出都門，為有威名藩漢尊。戶部左曹回妙手，匈奴右臂落清樽。揮毫珠璧生談笑，轉盼龍鸞在夢魂。瀚海一空何足道，歸來黃合坐調元。

天馬蒲萄隔玉門，漢廷誰更勇如尊。行臺曉日屯千騎，祖道春風屬一樽。莫許留犁輕結好，但令甌脫復游魂。要須盡取熙河地，打鼓梁州看上元。

這兩首詩豪情萬丈，盡情歌頌蔣之奇不用武力就可在宴會間制服對方的智謀和膽略?！皯舨孔蟛芑孛钍?，匈奴右臂落清樽”一句運用夸張的手法，“回妙手”“落清樽”是說蔣之奇妙手一出，攻打匈奴便輕而易舉，如探囊取物，有高度的自信和必勝的信念。“瀚海一空何足道，歸來黃合坐調元”以及“要須盡取熙河地，打鼓梁州看上元”用語奇高，表現出秦觀的斗爭精神，也表達對于蔣穎叔的推崇和信心。詩歌寫的揮毫蕩氣、斗志昂揚，風格積極向上，豪情萬丈。這種風格的詩歌還有：

心系漢廷常入夢，氣吞胡虜不防秋?！峨_道挽詞》

鮮車百乘使龍庭，路指金燕古北平?！端痛沃嘘愖尅?/p>

新淬魚腸玉似泥，將軍唾手取河西?！洞雾嵆鍪●R上有懷蔣穎叔》

這些詩句表達了作者對于政事的關心以及對于友人的鼓勵和殷切希望，是鐵骨錚錚的男兒詩、關西大漢詩，風格豪爽，筆意雄健。

秦觀的邊關風情詩里有風格雄奇的風光，他雖兩次受到政治上的打擊，招致貶黜，甚至因為黨派紛爭而受辱，但其對于政治的關心以及邊關戰(zhàn)事的積極態(tài)度，使他的詩風呈現出男子漢的豪放與清剛之氣。

四、高古老辣的政治諷刺詩

秦觀仕途相當坎坷，逢新黨兩次上臺，政治上他同蘇軾等舊黨遭受了嚴酷的打擊，屢遭貶謫。宋哲宗紹圣元年（1094）秦觀以修《神宗實錄》不實的罪名，被貶杭州通判，到元符三年（1100）卒于滕州。《宋史秦觀傳》寫道：“……紹圣初，坐黨籍，出通判杭州，以御史劉拯論其增損實祿，貶監(jiān)處州酒稅，使者承風望指，候伺過失，既而無所得，則以謁告寫佛書為罪，削秩徙郴州，繼編管橫州，又徙雷州?；兆诹ⅰ胚€，至滕州，出游華老光亭……微笑著視水而卒……”④由此可知詩人的內心是非常壓抑苦悶的，他的政治詩歌以血淚寫著，用情至深，詩歌風格呈現出一種洗盡鉛華后的老莊持重。詩人仕途不得意，失意的內心悲苦注入詩歌中，字句犀利，風格老辣。秦觀以政治生活為內容的詩歌，數量雖不多，思想和藝術價值卻極高。嫵麗之風漸漸淡卻，代之以肅穆老練之風。這種風格突出體現在《雷陽書事三首》《?？禃率住返茸髌分小?/p>

“老辣”指老練剛勁，明代李東陽《雜記·杜詩》云：老辣，如：安得仙人九節(jié)杖，拄到玉女洗頭盆，指文辭的老練犀利。例如《冬蚊》《病犬》。

蚤蠆蜂虻罪一倫，未如蚊子重堪嗔。萬枝黃落風如射，猶自傳呼欲噬人。

這首詩作于紹圣四年冬，先生奉召編管橫州，感而作《冬蚊》之詩。想到自己憂國憂民的熱情被劉拯等人誣告陷害，欲抒肝膽于天下的理想毀滅，前途暗淡無望，遂將一腔悲憤傾瀉于筆端。橫州地區(qū)在初冬的時候樹葉才變黃，蚊子的猖狂之勢確如詩中所寫“猶自傳呼欲噬人”，秋天的落葉不是飄落或者掉落，而是力度非常強大的“射”，讓人感覺到周圍環(huán)境的可怕，作者又用“蚊蟲”來比喻迫害自己的小人，其揭露的深刻同之前游山玩水的書生已然不同，用語老辣，卸盡鉛華，直抒胸臆，有感人至深的藝術力量。

《病犬》一詩作于元符元年，作者以病犬自喻，以表達身世之悲?！巴滥捯獾贸眩脞以陧毸埂币痪鋵懙脴O為憤慨，把新黨之人比作“屠膾”，表達了無盡的悲哀和凄涼。這兩首詩歌都同時諷刺和揭露了陷害自己的小人的兇殘和丑陋行徑，表達了自己慘居嶺南的悲哀和內心極大的不平，發(fā)出了悲憤不平之聲。

秦觀是除蘇軾之外唯一用詩歌反映貶謫嶺南生活的作家，少游過嶺后詩歌嚴重高古，是他詩歌中的精華，藝術風格也趨于成熟，也是詩人晚年思想和生活的真實寫照。他在《寧浦書事六首》中寫道：“揮汗讀書不已，人皆怪我何求。我豈更求榮達，日長聊以銷憂?！保ㄆ湟唬┳髡吡囊凿N憂的方式就是“揮汗讀書’，將滿腔的怨憤傾注于書里，但讀書并非為了追名逐利，表達了他的無奈和曠達，是老成之筆，是晚年洗盡鉛華后成熟穩(wěn)重之態(tài)。他在其五中寫道“骨肉未知消息，人生到此何堪”，骨肉分離，毫無消息，晚年光景凄涼，令人潸然。這組詩交代了作者晚年的不幸和嶺南蠻夷之地環(huán)境的惡劣，“南土四時盡熱，愁人日夜俱長”（其四），老辣之筆寫盡嶺南生活環(huán)境之悲涼。

然而詩人雖身處貶所，內心煩憂不已，卻也試圖轉移內心的幽怨哀傷，學習陶淵明“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境界，于杯盞之間排遣憂愁，心境卻也開闊很多，不再像之前憂愁郁結的失意之態(tài)，而代之以年歲之增長、經歷之坎坷后眼界與心界的闊達，表現出了高古的風格。少游的《飲酒詩四首》便表現了這種風格：

我觀人間世，無如醉中真。虛空為鎖殞，況乃百憂身。惜哉知此晚，坐令華發(fā)新。圣人驟難得，日且致賢人……雷觴淡于水，經年不濡唇。爰有擾龍裔，為造英靈春。英靈韻甚高，蒲萄難與鄰。他年血食汝，當配杜康神。

這組飲酒詩作于元符元年九月，秦觀除名，移雷州編管。詩歌一開始就說：“我觀人間世，無如醉中真。”直抒胸臆，借酒抒發(fā)心中之塊壘?！熬啤北旧砭褪俏娜蓑}客手里的高雅之物，作者將最真摯的情感澆灌于“天生此神物，為我洗憂患”的杯盞之間，用語大氣，表達出作者內心的曠達和淡泊。詩歌寫得瀟灑大氣，高雅自然。

五、結語

秦觀一生寫作詩歌四百多首，內容涉及諸多方面，藝術風格多樣。但不管是他寫景詩的清新自然，邊塞詩的豪放和清剛，還是政治詩歌的高古老辣，他的詩歌始終感情深摯，描寫細膩，韻味濃厚，意境悠遠，且善于用淡語表達不盡之意。

秦觀詩歌的藝術風格和他個人的人生遭遇是不能分開的。早年未踏入官場，便顯得自由閑適，入眼的都是大自然的清新亮麗之色，傳達的是春愁幽緒。及至一遭金榜題名，仕途得意，便出語豪邁，感情激昂。但當不幸招致貶謫，便幽憤難當，出語犀利老辣。久不見用，便借酒消愁，以期排遣內心煩憂，試圖轉怨憤為淡泊，求內心之所安。

故而元遺山謂秦觀“女郎詩”是極為片面的，秦詞表現出來的情感柔婉纖細，但他的詩歌卻是風格復雜的，這可能是受到詩莊詞媚的影響。所以，我們既要看到秦觀詩歌的清新嫵媚，更要注意到他的豪而且工以及晚年的嚴重高古。秦觀詩歌以其多樣的藝術風格、深摯細膩的抒情、用語的工巧，頗有唐詩遺韻。在重理的有宋詩壇獨樹一幟，為我們留下了感情深摯的優(yōu)秀詩歌，具有極高的藝術魅力。

①（金）元好問：《元好問全集》，山西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339頁。

②張耒：《寄達參寥五首之三·張耒集》，李逸安等點校，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196頁。

③徐培均：《淮海集箋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1771頁。

④徐培均：《秦觀集箋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1755頁。

[1]徐培均箋注.淮海集箋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

[2]周義敢，程自信，周雷.秦觀編年校注[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1.

[3]徐培均.秦少游年譜長編[M].北京：中華書局,2002.

[4]蘇軾.蘇軾文集[M].北京：中華書局,1986.

[5]元好問.元好問全集（增訂本）[M].太原：山西古籍出版社, 2004.

[6]程千帆.宋詩精選[M].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2.

[7]吳蓓.秦觀“女郎詩”辯[J].上海學刊,1993（1）.

[8]羅仲鼎，蔡乃中注.二十四詩品[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3.

[9]徐培均.少游豈盡女郎詩——試論秦觀詩歌的思想與藝術[J].上海社會科學院學術季刊,1986（2）.

[10]王曉楓.事論秦觀詩的藝術風格——“女郎詩”不是秦觀詩的主調[J].太原師范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03（8）.

作者：尹夢杰，山西師范大學文學院在讀碩士，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學。

編輯：康慧E-mail:kanghuixx@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