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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為什么在乎別人怎么想

        2016-07-09 16:56:37理查德·費曼印姍姍
        讀者 2016年15期
        關(guān)鍵詞:普林斯頓莫比烏斯

        理查德·費曼++印姍姍

        (一)

        我第一次和艾琳說話是在中學(xué)時期的一次舞會上。她太受歡迎了,所有人都想跟她跳舞。我琢磨著什么時候能插隊進去。你們可要知道我那時是什么樣的:非常害羞,總擔(dān)心自己表現(xiàn)得太膽小。就這樣遲疑躊躇了半天,我終于得償所愿,但我們只跳了幾分鐘,很快又有別人插隊進來了。

        有一次,艾琳邀請我去她家。當(dāng)我到她家的時候,艾琳正在為她的哲學(xué)課作業(yè)發(fā)愁。她說:“我們的老師總是提醒我們,任何事物都像紙張一樣,有正反兩面?!?/p>

        “你們老師的這句話本身也有兩面?!蔽艺f。

        “什么意思?”

        我在百科全書上讀到過“莫比烏斯環(huán)”。那時,莫比烏斯環(huán)并非人人皆知,但是很好理解。我拿出一張紙條,扭了半圈后將兩頭接上,做成了一個環(huán)。艾琳看到后很興奮。

        第二天的課堂上,艾琳就等著老師說那句話。果然,老師拿起一張紙說:“任何問題都像紙一樣,有正反兩面?!边@時艾琳拿出手中用紙條扭成的莫比烏斯環(huán)說:“老師,您的這句話也有正反兩面——我這里就有一張只有一面的紙!”老師和全班同學(xué)都很驚訝,艾琳頗有成就感地展示了莫比烏斯環(huán)。我覺得,自那以后,她開始對我另眼相看。不久,我們確立了戀愛關(guān)系。

        中學(xué)畢業(yè)后,我去了麻省理工學(xué)院,之后又去了普林斯頓大學(xué),每逢假期我都回家見艾琳。有一次,我去看她,她的頸部鼓起一個腫塊,腫塊不斷變大變小,醫(yī)生說問題似乎出在淋巴系統(tǒng)。經(jīng)過反復(fù)討論,最后,醫(yī)院的一個醫(yī)生告訴我們,艾琳極有可能患了何杰金氏病。他說:“病情可能會出現(xiàn)反復(fù),逐漸變糟?,F(xiàn)在還沒有辦法根治,艾琳大概還能再活兩三年?!?/p>

        面對如此大的磨難,艾琳卻表現(xiàn)得很冷靜,竟然很快考慮起了下一個問題?!昂冒桑彼f,“我得了何杰金氏病,那我們接下來該怎么辦?”我想,雖然博士還未畢業(yè),但我已經(jīng)在貝爾實驗室謀得一份研究工作。我們可以在紐約皇后區(qū)租一套小公寓,離醫(yī)院和貝爾實驗室都不遠。我們可以在紐約結(jié)婚。那天下午我們把一切都計劃好了。

        有了新計劃后,艾琳去醫(yī)院對脖子上的腫塊做了活體組織檢查,以充分確認病情。幾天后,艾琳打來電話:“化驗報告出來了。診斷結(jié)果是,淋巴結(jié)核。”艾琳還說:“這樣我也許能活7年,可能還會好轉(zhuǎn)?!弊阅且院笪覀冎?,我們能一起面對任何事情。經(jīng)歷了這件事后,一切問題都難不倒我們。

        (二)

        “二戰(zhàn)”爆發(fā)后,我受聘加入了“曼哈頓計劃”,同時繼續(xù)攻讀博士學(xué)位。幾個月之后,一拿到學(xué)位我就跟家人宣布,我要結(jié)婚。

        我們在普林斯頓邊上的狄克斯堡找到一家慈善醫(yī)院,我在普林斯頓的時候,艾琳可以在那兒就診。

        我們決定在去醫(yī)院的路上結(jié)婚。我借了一輛車,把后座放倒,加了一個床墊,改造成救護車那樣,這樣艾琳累了的時候就可以躺一會兒。我開車去艾琳家接上我的新娘。跟艾琳的家人揮手告別后,我們就出發(fā)了。我們穿過皇后區(qū)和布魯克林區(qū),乘輪渡前往斯坦頓島——那就是我們的浪漫郵輪之旅了,然后到市政廳登記結(jié)婚。

        從那時起,每個周末我都會離開普林斯頓去看艾琳。

        有一次我收到一個包裹,里面是一盒鉛筆——墨綠色的筆桿上有一行金色的小字,寫著:“親愛的理查德,我愛你!小笨瓜?!笔前占膩淼模ㄎ医兴靶”抗稀保?。這很甜蜜,我也很愛她,但是鉛筆總是會被人隨手亂丟:比如跟魏格納教授討論某個定律或問題后,我就很有可能把鉛筆落在他的桌子上。如果這樣的話,那些字讓人多不好意思。

        那時我們并不富裕,所以我不想浪費那些鉛筆。我從浴室找了個刀片,刮掉鉛筆上的字再用。

        第二天早晨,我收到一封信,開頭寫著:“為什么要把鉛筆上的字刮掉?”接著是:“我愛你,你不覺得自豪嗎?”后面繼續(xù)寫道:“你為什么在乎別人怎么想?”所以我還能怎么辦?只好直接用印著字的鉛筆。

        不久,我被調(diào)往洛斯阿拉莫斯。項目總負責(zé)人羅伯特·奧本海默給艾琳安排了離那兒最近的一家醫(yī)院。我每個周末休息時就去看她。工作日時,我經(jīng)常收到艾琳的來信。有些信會做成拼字游戲的樣子,剪開后裝進袋子寄過來。我收到的時候信上附著檢查信件的軍官寫的便條,內(nèi)容多半是:“請轉(zhuǎn)告您的太太,我們沒時間玩猜謎游戲?!?/p>

        艾琳雖然身處小房間,心卻在全世界。我為艾琳能樂在其中而感到開心,我拿她一點辦法也沒有。

        (三)

        時光流逝,艾琳的身體狀況越來越差,她的父親從老家來看她。一天,他打電話到洛斯阿拉莫斯找我,說:“你最好馬上過來?!?/p>

        等我見到艾琳的時候,她已非常虛弱,意識也有些模糊。她好像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大多數(shù)時候眼睛直直地瞪著前方,偶爾看一下旁邊,呼吸困難。

        我出去走了走,驚訝于自己仍舊很平靜,這不像想象中最后時刻該有的情緒。可能我在欺騙自己。我心情低落,但并沒有感到特別悲傷,也許是因為很久以前我們就知道,這一天終會來臨。

        這一點很難解釋。如果火星人(假設(shè)他們除非意外不會自然死亡)來到地球,看見人類這種特殊的生物——活了七八十年后,死亡必定降臨——火星人肯定會覺得,在明知生命短暫的情況下活著,真是一個可怕的心理重負。是的,我們?nèi)祟愔廊绾蚊鎸@個難題:我們歡笑,玩樂,生活。

        對于我和艾琳來說,和一般人的區(qū)別不過在于他們有50年,而我們只擁有5年。這只是量的區(qū)別,面對的心理重負卻是相同的。除非我們覺得“那些擁有50年的人更幸?!?,那么才確實有區(qū)別??墒悄欠N想法太奇怪了。為什么要抱怨“我怎么這么倒霉”,來讓自己變得更痛苦呢?如果你明白了現(xiàn)實,并發(fā)自內(nèi)心地接受它,便絕對不會有上述種種抱怨。誰也不知道會發(fā)生什么,你所經(jīng)歷的只是生命中的一個偶然。我和艾琳一起度過了多么美好的時光。

        我回到她的房間。我不斷想象著那些正在發(fā)生的生理變化:肺不能將足夠的氧氣帶入血液,大腦因為缺氧導(dǎo)致意識模糊,心臟也因為缺氧變得無力,這又讓呼吸更加困難。我一直猜測會有一個全面崩潰的時刻——所有器官驟然停頓。但這一刻沒有出現(xiàn),她只是越來越神志不清,呼吸越來越弱,直到再也沒有任何氣息。

        值班護士走進來,確認艾琳已經(jīng)去世,然后就出去了。我靜靜坐了一會兒,走上前最后一次吻了她。

        我很詫異她的頭發(fā)還是原來的氣味。當(dāng)然,仔細想想就明白了,頭發(fā)的氣味不應(yīng)該有變化。但這在當(dāng)時對我觸動很大,因為我覺得,一個巨大的變化剛剛發(fā)生,但又好像什么都沒發(fā)生過。

        那段時間,我一定對自己采取了什么心理干預(yù),我一滴眼淚也沒掉。直到大約一個月后,我經(jīng)過橡樹嶺一家商店的櫥窗,看到一件漂亮的連衣裙,我想,艾琳會喜歡它的,頓時,淚流滿面。

        (菲拉斯摘自南海出版公司《你好,我是費曼》一書,本刊有刪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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