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武紀(jì)·房昊
1
戚家小姐姓戚,名叫家小姐,是戚繼光的后人。
她從記事開始,就向爹娘翻著白眼,問自己為什么要用這么隨便的名字。
彼時,老爹穿上甲胄正準(zhǔn)備出門,說了句因為方便,就關(guān)上房門走了出去。
戚家小姐眼里含著淚水,心想自己一定會成為一個留守兒童,命運(yùn)悲苦,連名字都這么隨便。
戚家小姐眼里的淚還沒掉下來,就看到房門被狠狠撞開,老爹整個人飛進(jìn)屋子,老媽仍舊保持著飛踢的動作。
那一瞬間,戚家小姐覺得老媽簡直帥爆了。
接著,就是老媽揪著老爹的耳朵,說些什么不關(guān)心女兒,不關(guān)心家里,以身犯險有沒有想過退路之類的問題。
雖然每次老媽都會放老爹走,老爹走的時候老媽還會轉(zhuǎn)過身來偷偷抹淚,戚家小姐還是覺得老媽帥爆了。
所以在她十四歲的時候,連老媽都同意把她嫁給俞大猷的后人俞聽話,她雖然很想不聽話,卻知道一定不會有結(jié)果。
只是她知道那個俞聽話除了會賭錢挨揍逛青樓之外,實在沒什么好處,她想嫁的,是一個絕世的英雄,蒼莽的漢子。
于是,她直接跑了。
跑得很遠(yuǎn)很遠(yuǎn),直接從江南一路跑到了塞北。
塞北的天很藍(lán),草很綠,可惜天氣很干。
“喂,你有沒有水喝?”
這是戚家小姐在塞北草原上說的第一句話,對象是塞北草原上她見到的第一個漢子。
2
胡三看到戚家小姐的時候,心臟不爭氣地狂跳了幾下,草原上的妹子老得快,天天風(fēng)餐露宿,翻滾的不是紅塵,而是綠塵。
他從來沒有見過那么年輕,那么有活力的姑娘。
胡三連忙拿出水壺,跑到戚家小姐身邊,給她遞了過去。
戚家小姐咧嘴送出一個微笑,拿起水壺咕咚咕咚喝了起來。
胡三看著戚家小姐一口氣喝干了水壺里的水,才陡然醒悟過來:“姑娘,我、我也只有這一壺水啊?!?/p>
“所以呢?”戚家小姐狐疑地望著他。
胡三欲哭無淚:“姑娘,我家離這還有上百里,附近連個帳篷都沒有,上哪討水去?”
戚家小姐瞪大了眼睛:“你不早說?”
胡三哭笑不得。
兩個人就因為一壺水,結(jié)成了同伴,路途雖遠(yuǎn),胡三卻絲毫不覺得無聊。
戚家小姐更是看著胡三拳打餓狼,腳踢馬匪,覺得這才是她心目中的漢子。
套馬的漢子,你威武雄壯。
草原上篝火升起,星月高懸,綴滿夜空。
胡三躺在草原上,看著烤火的戚家小姐,忽然說:“喂,要不你當(dāng)我老婆吧?!?/p>
戚家小姐紅了臉,白眼道:“我爹娘肯定不會同意的。”
“他們同意的,你也不愿意啊,爹娘逼婚的話,隨便聽聽就好?!焙菁倚〗闶炝耍膊辉偌聞?,一直咧嘴笑著。
戚家小姐撥弄著火堆,很久之后才用力點(diǎn)了點(diǎn)頭:“好,我做你老婆!”
身后許久也沒有傳來聲音,戚家小姐狐疑地回頭看去,發(fā)現(xiàn)胡三已經(jīng)躺在草上,四仰八叉地睡了過去。
戚家小姐抽出一根枯枝,瞪著眼就要抽到胡三身上。
但是等枯枝落下的時候,又輕得像柳枝拂過。
戚家小姐看著胡三粗獷不羈的臉、壯碩的體格、滿是胸毛的裸露胸口,心不爭氣地跳動著。
那兩年的戚家小姐像風(fēng)一樣自由,在草原上高歌、跳舞,胡三就抱刀在旁看著。
直到有天晚上,戚家小姐對著無垠草原,忽然對身旁的胡三道:“胡三,我想家了?!?/p>
胡三沉默了很久,開口一笑:“那就回去啊,我跟你回去!”
戚家小姐歡喜起來,跳著撲到胡三懷里,胡三輕輕拍打著她的背,眼神平靜得像一汪湖水。
那一夜戚家小姐鄭重其事地跟胡三商量,要不要生米煮成熟飯,這樣家里人就一定不能反對什么了。
胡三笑著罵,說滾你的蛋,用不著。
戚家小姐說,雖然你是風(fēng)一樣的男子,但我爹那樣的死板,我娘那樣的潑辣,我怕你撐不住啊。
胡三摳了摳鼻孔,說你一定要對我有信心。
戚家小姐一巴掌拍掉胡三的鼻屎,瞪著他說,不許這么粗鄙!
胡三訕訕笑著,連連點(diǎn)頭,說我懂,我什么都懂。
3
胡三其實不太懂到了江南應(yīng)該怎么辦,他只懂得不管這一路艱難險阻,把戚家小姐平安送回江南。
他在勘察路況的時候,小姐在看風(fēng)景。
他在設(shè)置陷阱準(zhǔn)備迎敵的時候,小姐在看風(fēng)景。
他在一把單刀挑殺太行十三寇的時候,小姐在看風(fēng)景。
戚家小姐眼中的風(fēng)景,只有胡三一人而已。
一切,都停止在進(jìn)入戚府大門的那一刻。
戚家小姐大喊了聲“我回來了”,卻發(fā)現(xiàn)爹娘都很淡定地坐在大堂里等著,一旁還有個瘦削的年輕漢子。
她很奇怪,爹娘就算不淚流滿面,至少也應(yīng)該歡呼雀躍才對。
跟以前很多次一樣,胡三又解決了她的問題。
“將軍,夫人,小姐我?guī)Щ貋砹?。”胡三上前一步,恭敬說著。
戚家小姐愣在當(dāng)場,難以置信。
戚夫人嘆了口氣,瞟著女兒說:“世事險惡,哪能盡如人意?胡三,我這女兒頑皮,耽誤你行程了吧?”
戚將軍也在旁點(diǎn)頭,沉聲道:“既然她回來了,你也該回草原了,我會派人幫你,讓你領(lǐng)兵報父仇?!?/p>
戚家小姐如遭雷擊,不敢相信這一切只是一場戲。
她看向胡三,胡三卻連望都沒有望她。
胡三仍舊盯著戚將軍,一字字道:“將軍,胡三斗膽,想娶小姐為妻。”
一剎那,戚家小姐的世界又五彩斑斕起來。
望著女兒眼里的光彩,本想一腳把胡三踹出門的戚夫人,也只好壓下心頭火氣,望著一旁的丈夫。
戚將軍目露殺機(jī),盯著胡三:“你是聰明人,應(yīng)該知道貪心不足蛇吞象,有什么后果?!?/p>
“情之所起,已顧不上后果?!焙f得斬釘截鐵。
戚將軍冷笑一聲,手一伸,一柄鐵槍已倏忽到了胡三身前。
寒芒一頓,便不能進(jìn)。
戚家小姐不知哪里來的感應(yīng),竟提前一步擋在了胡三身前。
戚將軍皺眉怒喝:“閃開!你難道看不出,此人狼子野心,只是想利用你不成?”
戚夫人暗道要完,自己這女兒跟她一樣,都是吃軟不吃硬的主,丈夫這么一激,未必有什么好結(jié)果。
戚家小姐回頭看了眼胡三,胡三的目中溫柔如水。
她看著爹娘,笑得很開心:“就是他利用我,那又怎么樣呢?”
戚將軍一時凝噎,不知所措。
“將軍,夫人,喜歡一個人,本來就是要把自己所有最美好的東西都掏出來。白馬美玉也好,薔薇名劍也好,哪怕你要我的血與淚,也沒什么所謂。關(guān)于這一場相遇的哀傷歡喜,都已經(jīng)想明白了。小姐告訴自己,說好的,就是這個人了。您二位想拉,是拉不住的?!?/p>
一直默默坐在那里,游離在這場糾葛之外的年輕人站起來,臉上帶著笑,瘦瘦高高的。
將軍和夫人都已無言。
戚家小姐投去認(rèn)同與感激的目光,問他:“你是誰?”
年輕人苦笑一聲,感慨道:“我就是那個你為了逃婚,跑去草原見到胡三的罪魁禍?zhǔn)?,俞聽話?!?/p>
4
很多年以后,俞聽話想起那一幕,總覺得當(dāng)初的自己特別年輕,特別傻。
不過當(dāng)時他還是笑得風(fēng)輕云淡,他也還沒有變成以后那個怕老婆的猥瑣漢子。
真正傻在原地的,是胡三和戚家小姐。
半晌過后,戚家小姐才手忙腳亂,滿臉通紅地說了聲對不起。
俞聽話揮手笑笑,說這很正常。
接著,他看向戚將軍和戚夫人,建議道:“不如,讓他們兩人成婚吧?如果實在不合適,分開也就分開了,小姐也不是那種沒人要的。至少,我就覺得不錯?!?/p>
戚將軍和戚夫人感覺似乎有什么觀念崩塌了。
而一向耳聞俞家少爺荒唐不羈的戚家小姐,此時才算真正見識了。
沒想到,竟沒有那么討厭。
很多年后,戚家小姐揪著俞聽話的耳朵問他,你當(dāng)年為什么會看上我。
俞聽話說,我們兩個成婚,是高山流水,自然而然;你偏不要,去選擇胡三,說什么我寧愿被利用的鬼話,做一個填海的精衛(wèi),逆勢而動。我覺得這個姑娘真傻,真可愛。
戚家小姐就松了手,轉(zhuǎn)過身哭得跟淚人一樣。
就像當(dāng)日戚將軍和戚夫人,對視良久,竟同意了這樁婚事的時候。
雖然沒有賓客,沒有宴席,爹娘的臉色也都很難看,戚家小姐還是很開心地在新房里等著。
胡三推門進(jìn)來,戚家小姐能聽得出他腳步沉重。
等了許久,也不見胡三掀蓋頭,戚家小姐就自己扯了下來。
剛好看到胡三伸出手,僵在半空,呆呆地望著她。
戚家小姐“撲哧”一笑,撲到胡三懷里,整個人把胡三壓到了身下。
“這次,我們成了熟飯,就沒關(guān)系了吧?”
胡三面無表情,片刻才道:“你難道不想問我,這究竟是怎么回事?”
戚家小姐神色有些僵硬,勉強(qiáng)笑道:“我為什么要問?”
胡三嘆了口氣,直起身子把戚家小姐抱在懷中,輕輕拍著她的背。
那一年,我只有七歲,我的父親是部落的族長,被五個部落聯(lián)合進(jìn)攻。戰(zhàn)敗之后,我們整個部落被屠殺得一干二凈。
我想報仇,我武功很高,刺殺過無數(shù)次敵對部落的族長,但成功兩次之后,剩余三個便時刻加強(qiáng)防備,我再無機(jī)會。
我遇見你的時候,不知道你的身份,我是真的覺得你那樣可愛,那樣特別。
大概半年左右,戚將軍的手下有人找到了草原上,我知道了你的身份,告訴戚將軍我要一點(diǎn)兵馬,便可送你回家。
不多,我想只要三百人就足夠了。
戚將軍答應(yīng)了我,可我不想把你送回去了,一直拖延到一年半之后,你說想家了……我才下定決心送你回來。
你……真的不怕我在利用你?
戚家小姐趴在胡三身上,她從來沒有笑得這樣溫柔,輕輕搖頭,說:“我當(dāng)然不怕?!?/p>
胡三沉默了很久。
戚家小姐說:“我們做飯吧?”
胡三說:“好?!?/p>
然后,胡三一掌切在戚家小姐后頸,在她昏過去的時候,從窗中一躥而出。
5
后來戚家小姐知道,胡三連夜離開了,帶著他的三百人。
戚家小姐生了場大病,郁郁寡歡,在那幾個月里,除了戚將軍和戚夫人,只有俞聽話默默陪在旁邊。
過了很久,戚家小姐還是跟俞聽話成婚了。
剛開始的那段時光,戚家小姐意外地發(fā)現(xiàn)俞聽話不僅善解人衣,還善解人意,風(fēng)涼的時候,胡三不會像俞聽話一樣給她披件衣服,也不會偶爾變出一束花、扮個鬼臉。
那一段時光里,一對金童玉女在崇明縣俞府外的長街上閑逛,也惹來了無數(shù)人艷羨的目光。
后來,隨著發(fā)現(xiàn)俞聽話的確沒什么氣概,連上門挑戰(zhàn)的武林人士都要她自己打發(fā)的時候,戚家小姐開始恨鐵不成鋼。
俞聽話就在日復(fù)一日地被揪耳朵,年復(fù)一年地跪搓衣板下,變成了后來的猥瑣糙漢子。
而戚家小姐也在這樣的日子里,逐漸淡忘了草原上那不羈的風(fēng)。
包括柳生十一郎前來挑戰(zhàn)的時候,戚家小姐也還在揪著俞聽話罵。
所以當(dāng)俞聽話拿著一把荊楚長劍,連敗少林、點(diǎn)蒼掌門的時候,戚家小姐忽然笑了。
那些年的自己,還是太年輕了。
像是生病的時候,母親對自己說的,情啊愛啊,都是少不更事。
柳生十一郎來了的第二日,城外又到了一批倭寇。
百十人全是精銳,本以為崇明縣要有什么危險,沒想到氣勢洶洶而來的眾人,連個屁都沒放出來。
瞅著城下忽然出現(xiàn)的假和尚,又看著柳生十一郎和倭寇的大姐大,戚家小姐扶額嘆氣。
“老了啊,老了,現(xiàn)在年輕人都喜歡玩三角戀么?”
“你年輕的時候還不是一樣?!?/p>
“俞聽話你昨晚沒跪夠?”
“……老婆我錯了,我真的錯了!”
城下三人一番寒暄過后,柳生十一郎的神色變得慎重,轉(zhuǎn)身跑回了城頭。
“小白說,前一日攻城的倭寇是北方一個大員派來的,跟少林、點(diǎn)蒼都有勾結(jié)。小白聽說那伙倭寇被我們打跑了,認(rèn)為北方那位大員一定不會放過崇明縣,所以她這次過來,是想趕跑百姓,免受無妄之災(zāi)而已?!?/p>
柳生十一郎望著俞聽話,想了想還是轉(zhuǎn)頭看著戚家小姐。
“俞夫人,你說怎么辦?”
俞聽話瞪著柳生十一郎,心中一萬頭草泥馬奔騰而過。
戚家小姐暗暗發(fā)笑,咳了兩聲肅然道:“先安排你朋友入城,她帶來的百多人在校場等候,百姓不可能直接拋家舍業(yè),能抵擋的話,我想先試試。”
柳生十一郎頓了一下,又道:“可是,小白沒有什么理由要幫我們守城?!?/p>
“沒有理由,我也可以幫你們。”野原小白隨手打翻了兩個阻攔的士兵,施施然走上了城樓。
背后獨(dú)孤狗蛋屁顛屁顛跟著。
戚家小姐跟野原小白對視一眼,眼神里一樣的凌厲與柔和。
兩人怔了一怔,相視笑了起來。
“臥槽,老婆,你快看那特么是誰!”
俞聽話顧不上恭維老婆笑得多美,一把將戚家小姐按在城頭上,伸手指向遠(yuǎn)方。
野原小白神色一變,遠(yuǎn)方塵土飛揚(yáng),顯然那北方大員派來的人……比她想象的來得更快。
柳生十一郎已經(jīng)提刀轉(zhuǎn)身,準(zhǔn)備下樓:“我去擋一會兒,小白你讓手下進(jìn)城?!?/p>
獨(dú)孤狗蛋屁顛屁顛地跟上,笑道:“等我,我也去?!?/p>
然后這兩個男人就被一把拽了回來,狠狠摜到地上。
戚家小姐抓起銀鞭,面若寒霜,閃電一樣跑下了城樓。
匹馬出城,一騎絕塵。
隔著大老遠(yuǎn),都能聽到一聲撕肝裂肺的大罵。
“胡三,我操你媽!”
俞聽話伸手掠過城頭上的青磚,捻了捻,手指上濕濕的。
俞聽話苦笑著摸了摸鼻子,回頭迎上柳生十一郎錯愕的眼神。
“看什么看,就許你們玩三角戀,不許我們玩?我就知道她放不下,我就知道她肯定放不下……”
隔著大老遠(yuǎn),俞聽話看著一襲紅衣,擋在北來的大軍之前。
紅衣之下,淚如雨下。
萬千往事烙心頭,對著勒馬停住的胡三,戚家小姐瘋了般跑過來,卻一句也問不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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