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正權
已經(jīng)半個月之久了,丁一雨和丁一風兩姐弟,還沒說話的意思。并且,互相不制造見面的機會,刻意躲著對方。這么一來,程武東做了難。
程武東自認是個八面玲瓏的人,在老婆丁小雨面前,他只剩一個奴才面孔,那就是,無時不刻陪著小心。在小舅子丁小風跟前,他有兩個面孔可以變換,形勢需要時,站在丁小雨這邊說話,立場改變時,和丁小風穿同一條褲子。
擱抗戰(zhàn)時期,程武東這種兩面三刀行為,就是活脫脫的漢奸版本。
熟知程武東的人都知道,程武東為人不但跟奸滑二字相去甚遠,簡直都可以為敦厚老實這四個字代言了。
做人到這個份上,程武東卻沒得到相應的獎勵,不能不叫程武東叫屈。人家服務單位還給員工設置一個委屈獎以資鼓勵,程武東什么獎都沒撈著不說,還撈了個里外不是人。
里外不是人的程武東好幾次倔脾氣上來,惡狠狠地一跺腳,媽的,豬八戒摔耙子,老子不伺候了。腳跺完,人就凍醒了,程武東在醫(yī)院陪床呢。
擰亮床頭燈,病床上的丁德東正呼哧呼哧喘著粗氣,掙扎著要下地,給程武東撿蹬落在地上的被子。程武東已經(jīng)飆升的倔脾氣,就在丁德東呼哧呼哧的喘氣聲中,跟股票跌破凈資產一樣,唰一下崩盤了。
他可以無視丁小雨和丁小風的存在,可他越不過丁德東這道坎。
丁德東對程武東有知遇之恩。
天底下的翁婿,做到丁德東和程武東這個份上的,在郢城,用屈指可數(shù)都嫌表達不夠精準,不夸張地說,往前追溯五百年,往后推演五百年,都未必有人能出其右。
程武東凍醒的同時,也被丁德東的眼神給驚醒。
因為夢中的一念之差,程武東的內心是羞愧的,羞愧都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
不應該啊。
烏鴉都能反哺的,程武東不能不如一只烏鴉吧。
都直立行走的人了,不能干不直立行走的事。
念書時老師講過,從猿進化到人,可是經(jīng)過了一個十分漫長的過程,如果這個十分漫長過程的進化是為了讓人心生邪念,那還不如跟遠古動物一樣頑冥不化。
至少可以無愧于畜生這一稱號。
做畜生真好!
這是丁小風最近嘴里感嘆最多的一句話。
一直在雨空里過日子的丁小風,第一次感受到了養(yǎng)兒防老這四個字帶給自己的壓力,壓力產生責任,面對突如其來倒在病床的丁德東,丁小風承受最多的是責備,還不能一如既往的任性。
丁小雨過日子節(jié)約,節(jié)約到近乎刻薄,丁小風過日子大方,大方得無異敗家。
自然就勢成水火了,自然就互不相容了。
好在,有丁德東這個當?shù)闹沃黄炜?,盡管彼此過日子的理念有異,但不影響親情,可以求大同存小異的。
春風還沒送暖呢,丁德東在小寒這個節(jié)氣,多喝了一杯酒御寒,小寒嗎,雁北鄉(xiāng),鵲始巢,雉始雊。說的是小寒天寒地凍,陽氣萌動,候鳥大雁順陽氣而活動,此時出現(xiàn)北飛跡象;喜鵲是感陽氣萌動而筑巢的留鳥,小寒開始筑巢穴,并將巢門南開,以躲避北方寒風侵襲;雉,俗稱山雞,也感陽氣而發(fā)聲,小寒時節(jié)開始鳴叫。
小寒給丁德東提醒的不是生活,也不是農事,實指望“三九補一冬,來年無病痛”的丁德東一頓涮羊肉火鍋、一盤糖炒栗子、一個烤白薯吃下來。胃疼得滿地打滾,他以為自己是吃撐著了,就早早縮進被窩里,消食。
年輕時丁德東的胃就不好,動不動就陰陰地疼,抗一抗也就過去了,不影響該吃的飯食,不耽擱該做的事情。
眼下,上了年紀的丁德東這回一縮進被窩,就把自己縮進了醫(yī)院病床上,再也伸不直腸胃吃飯,再也站不穩(wěn)身子做事。
最先,以為是胃上的事,后來才發(fā)現(xiàn),是腸子上長了息肉,再往深里一檢查,居然是直腸癌。據(jù)醫(yī)生經(jīng)驗推斷,一般丁德東這個年紀發(fā)現(xiàn)這種病的,多數(shù)是晚期,儀器檢查的結果,也給醫(yī)生的診斷提供了不容置疑的依據(jù)。
丁德東才六十花甲,離生命終結還有那么一截,就這么眼睜睜看著生命之路被截斷?
正是丁德東這個不尷不尬的年紀,讓丁小雨和丁小風的關系不尷不尬起來,很多時候,程武東都覺得自己生錯了時代,要在戰(zhàn)國,他足可以讓那個游說六國的張儀活得黯然無光。
然而在丁小雨面前,程武東毫無風光可言,老祖宗有遺訓,身邊無風景,枕邊無偉人。在丁小風身邊,程武東還想既得利益?不要他出血已經(jīng)萬幸。倒是老丈人丁德東那兒,程武東多少有點念想。
偏偏這念想,卻不足為外人道。這個外人,說了沒人相信,是程武東的妻子丁小雨。
讀到這兒,肯定有人要質疑程武東的人品,單是隱瞞妻子這一點,就一不敦厚二不忠實,都可以稱之為大奸大惡了。
有必要澄清一下。
程武東對丁德東的念想,還真的跟丁小雨有關。
兩人相戀那會,程武東兩手空空跟在丁小雨后面,腆著臉蛋出現(xiàn)在丁德東面前。換個人,沒這個底氣,程武東有,程武東一直覺得自己不是久居他人檐下的燕雀。眼下沒一飛沖天,是他年少輕狂的一個理由,宣父猶能畏后生,丈夫未可輕年少。
念過幾年私塾的丁德東,自然沒輕視年輕人的庸念,一點也不世俗地默許了丁小雨跟程武東交往,甚至還幫丁小雨出主意,貼了錢給丁小雨,讓她買了東西回來哄老伴和兒子,就說是程武東的心意。
老伴市儈得不行,也勢利得不行,兒子丁小風不市儈,更不勢利,可作為一個未來小舅子,不沾點未來姐夫的便宜,說得過天,也說不過地啊。
丁德東這么一暗渡陳倉,才給了程武東明修棧道的機會,一直到跟丁小雨明鋪暗蓋修得了共枕眠。新婚之夜,程武東開玩笑說,丁小雨啊丁小雨,你這輩子做的最明智的選擇,就是看中了我這支潛力股,買了就不離手,也不怕跌破發(fā)行價。說這話時,程武東事業(yè)上已經(jīng)看得見曙光了。
都說沉浸在愛情中的男人是愚蠢的,其實沉浸在愛情中的女人更笨,可能是被幸福沖昏了頭腦,聰明一世的丁小雨腦子一熱,就說了糊涂一時的苕話,切,別把自己當和氏璧,看中你這支潛力股的,可不是我。
那能是誰?程武東一怔。
我爹啊,丁德東!丁小雨很得意,我爹說了的,風物長宜放眼量。
你別說,丁德東這放眼一量,還真的量出了風物。
眼下,這個風物人物程武東天天在醫(yī)院陪床,不知道的,還以為丁小雨是丁德東的兒媳婦,程武東是丁德東的兒子。
看起來有點本末倒置了,實則是一點也沒舍本逐末。
飲水思源,若沒丁德東的慧眼識人,也就沒程武東今天的一帆風順。
程武東在拿到丁德東的診斷通知時,第一反應就是,無論如何,他會陪丁德東走好人生最后的一程,要是丁小雨住院,他即便有這個反應,也未必能下得了這么個決心。
程武東對醫(yī)院這種地方特不待見,暈針,暈血,還對來蘇爾的氣味嚴重過敏。
陪床,就意味著每天每夜必須跟針見面,每時每刻與血相對,每分每秒和來蘇爾親密接觸,這得需要多大的勇氣做支撐啊。
饒是程武東有如此勇氣,可要原封不動把這個陪床動機再版給丁小雨聽,丁小雨當場不會撕了他,事后也會挖他祖墳,丁小雨是那種特別自私的人,自私到可以跟丁德東在程武東面前爭寵。
程武東對丁德東的念想,是一念難盡了。源于此,程武東對丁德東的孝心就無形中被打了折扣,有不得已而為之的嫌疑。
是的,不得已。至少在丁小雨的眼里是這樣的。
丁小風不這么以為。丁小風是那種得了便宜絕不賣乖的人,姐夫既然愿意陪床,自己樂得清閑,何況來說,丁德東的病,是圓周率后面的數(shù)字,無限不循環(huán)的那種,卻不可以忽略不計。就讓姐夫先沖鋒陷陣吧,就當是一場馬拉松式的接力賽,跑到終點就是勝利,至于名次,不重要。
程武東也好,丁小風也罷,想要的,只是安心。
丁小雨不一樣,要安心,還要遠播的孝心。
方向目標都大同,要說不應該有分歧的,然而,事與愿違了,分歧不僅有,而且有三分天下的趨勢。
天下是誰,丁德東。
程武東扮演的是無奈夾在中間虛與委蛇的東吳,西蜀和北魏才是這場戰(zhàn)爭的主角。
西蜀丁小雨,是嫁出去的姑娘潑出去的水,有皇室血緣,卻沒天子可挾。
北魏丁小風不一樣,近水樓臺有得月之便還占據(jù)天時地利,掌握了絕對的話語權。
矛盾是慢慢彰顯出來的,跟丁德東的癌細胞一樣,即便擴散,也還需假以時日。
丁德東蒙在鼓里。
這是中國慣常的報喜不報憂觀點在作祟,如同丈夫出了軌,往往最后一個知道真相的是妻子一樣,中國的絕癥患者,不死到臨頭是沒有知情權的,這很不人道,至少在程武東看來是這樣。
程武東是個有點超前意識的人,他經(jīng)常自詡為這是跟國際觀念接軌。
為幫助丁德東爭取到所謂的知情權,程武東跟丁小雨有過一次小小的正面交鋒,語氣是溫和的,彼此心里,卻悄悄起了隔閡。
我覺得,應該把實情告訴爸爸!第一時間拿到核磁共振化驗結果的程武東,輕輕揮舞了一下那張薄薄的宣判書沖丁小雨商量說。
丁小雨的反應是激烈的,你想要他早點死就明說。
程武東明顯被冤枉了,我有那么狼心狗肺嗎?
丁小雨眼皮一翻,說這誰知道啊,畫虎畫皮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程武東心里那個憋屈啊,只差學《讓子彈飛》里小六子一樣把肚皮剖開,讓丁小雨看看自己的心,跟她丁小雨知道的那個程武東熟悉的那個老公面孔有沒有什么不同。
肚皮可以剖開看,話卻不敢剖開講,還得鍍上一層金來說,程武東就舌綻蓮花了,丁小雨你這是剝奪爸爸對自己身體健康的知情權,你知道嗎?
丁小雨臉上不鍍金,鍍上一層黑漆,剝奪知情權,這個罪名都滔天了呢,程武東你少給我玩政治上這些不切實際的東西。
我不切實際?程武東據(jù)理力爭,還政治上?拜托丁小雨你搞清楚,廣義的知情權是指知悉、獲取信息的自由與權利,包括從官方或非官方知悉、獲取相關信息。
你意思是我狹義了?丁小雨一張臉拉得狹長起來。
程武東還在侃侃而談,知情權既有公法權利的屬性,也有民事權利的屬性,特別是對個人信息的知情權,是公民作為民事主體所必須享有的人格權的一部分。
你都沒人格了,還奢談什么人格權!丁小雨一語中的結束對話。
程武東徹底懵了,我沒人格?
在丁小雨看來,對一個身處絕境的人,不說要你雪中送炭,起碼不能雪上加霜。
讓丁德東知道自己身患絕癥,無疑是比雪上加霜有過之而無不及的惡行。
瞧瞧,不經(jīng)意間,丁小雨把程武東劃歸惡人的行列了,這得多大的血海深仇啊。
殺父之仇呢,在丁小雨看來,程武東這個想法一旦付諸行動,就是給丁德東心口血淋淋地捅了一刀。
真正的刀把,握在丁小風手中,看見程武東手中丁德東的化驗單,丁小風非常冷靜地說了一句,既然沒救了,那就好吃好喝讓他過完最后時光吧。
程武東沉默一下,試探著問,不打算最后努力一把?
怎么努力?丁小風搖頭,無力回天的事了,你以為我們能力挽狂瀾?
程武東當然知道癌癥這玩意無力回天,他更清楚他在丁小雨面前不能力挽狂瀾,猶豫一下,他還是說出自己擔憂,你姐姐那一關,可能不好過。
我只想爸爸生命最后的日子,過得有點質量!丁小風答非所問,言下之意,姐姐那兒,根本不在他考慮范圍。
也是的,活在親人的呵護中,肯定比活在壓抑的心情下,要有質量得多,也舒心得多!程武東認可小舅子這個說法。
雖然殊途,最終同歸。
有點質量?丁小雨壓住心頭的怒火,這就是你們兩個大男人拿出的主意?
主要是丁小風的決定!程武東太清楚丁小雨的脾氣,不置身事外的話,自己就是那殃及的池魚。
少把責任往丁小風那推!丁小雨說我咨詢很多人了,可以手術補救的。
程武東說我沒說不可以手術啊,我是說有沒有手術的意義,再者說了,手術的目的呢?我們總不至于效仿古人的五十步笑百步吧。
意義?目的?丁小雨不怒反笑,你不是很欣賞陳道明在《無間道3》里扮演的沈澄說的那句話嗎?
哪句話?程武東很自然被丁小雨套了進去。
往往都是事情改變人,人改變不了事情,就這句!丁小雨提醒程武東,我可是聽你轉述的,你不會不承認吧。
程武東當然承認,是的,人是改變不了事情的,你為什么逆勢而為呢?
你別欺負我沒看過《無間道3》,丁小雨穩(wěn)操勝券,如果我還沒失憶的話,那后面好像還有一句,說有些事,要是沒有人去做,那就永遠不會改變。
程武東啞口無言了,丁小雨的意思再明顯不過,她想讓丁德東癌癥這個既定的事情有些改變。事實也證明,從來過日子近乎刻薄的丁小雨由于丁德東的病,對金錢的看法有了很大改變。
無法改變丁小雨的想法的程武東,只能寄希望于丁小風的強勢了。
丁德東身上癌細胞發(fā)作起來的疼痛非常強勢,止疼栓初期還能有效止疼,半個月過去,丁德東身體內部已經(jīng)產生了抗藥性,止疼栓就栓不住身體內部疼痛向骨髓深處進軍,如同電腦病毒,一般的殺毒軟件失去了殺毒功效。
防火墻必須升級。藥物止疼也是這樣,呈遞進狀態(tài)一步步攀升。
丁德東開始靠一天一片曲馬多來緩解疼痛。
丁德東不知道,這種緩解疼痛的方法說白了就是飲鴆止渴。
期間丁德東問過自己病情,程武東裝出非常輕松的樣子,說人上了年紀,各種器官老化了,需要調養(yǎng)。丁德東不解,滿臉疑惑說怎么越調養(yǎng)越虛了呢,我都走路打飄了。
程武東依然是那種漫不經(jīng)心的語氣,這再正常不過啊,車輛跑散架了,你能指望它維護期間正常啟動運轉?
丁德東低頭一尋思,還真是這么個道理。
那就讓疼痛進行到底吧。
丁小雨在父親住院后的首次和丁小風的交流卻沒能進行到底,姐弟兩個,不歡而散了。
丁小雨犯的是一個常識性的錯誤,她把對付程武東的一套用在了丁小風身上,一般情況下,丁小雨一變臉,程武東就得屈服,哪怕她的建議是不正確的,不近情理的,都不影響她最后拍板決定。
家有千口主事一人,程武東的好素養(yǎng)讓丁小雨誤以為自己就是家里的主事人了,不單是丁小雨有這個毛病,天底下的女人都有這個通病。
丁小風的生硬,讓丁小雨一時轉不過彎來,太難以接受了。
骨子里,丁小雨真正難以接受的,是父親丁德東的癌癥,好端端的一個人,平時連個噴嚏都難打一個,怎么就攤上癌癥了?
真的應了那句老話,破罐子經(jīng)摔,不經(jīng)摔的,往往都是那些好罐子。
好端端的丁德東怎么就這么不經(jīng)摔?。棵鎸Χ⌒★L摔給自己的臉色,有點無助的丁小雨蹲在地上,腦袋里過電影一樣浮現(xiàn)出跟丁小風的交談場面。
也怪自己,丁小雨回想起來,當時自己揮舞著手里那張檢查結果,像揮舞著一張討伐大旗,只是那個聲勢,不夠獵獵作響而已。
你看你看,爸爸都這樣了,你怎么當兒子的?丁德東的病,讓丁小雨口不擇言了。
丁小風可不買這個帳,我怎么當兒子的,我還沒問你怎么當姑娘的呢?
丁小雨明顯噎住了,跟我當姑娘的有什么關系。爸爸,不是跟你住一起嗎?
你那意思爸爸這病是我讓他得的?丁小風見不得姐姐那種責難的語氣,反擊起來就毫不顧及丁小雨情面,你當姑娘的好意思腆著臉說這話,真關心你就應該把爸爸接到身邊噓寒問暖。
接到我身邊噓寒問暖?丁小雨眼圈一紅,好你個丁小風,爸爸給你遮風擋雨這么多年,眼下病了,成累贅了,不說要你盡多大的孝心,好歹得有個樣子吧。
丁小風臉一冷,少拿孝心這兩個字綁架我,我有做人的分寸,別把好人你一個人做了,我們都來當惡人。
一個我們,丁小風巧妙地程武東捆綁到自己的陣營。
想不當惡人很簡單,你們馬上給爸爸做手術!丁小雨主事人的口氣出來了。
丁小風冷哼一聲,啥時候輪到你替我當家了,爸爸做不做手術我說了算,拜托你搞清楚,這是丁家的事。
極大的挫敗感,剎那間襲擊了丁小雨,自己沖鋒陷陣打算要馬革裹尸的卻是別人的江山,平生第一次在家務事上說了不算,令丁小雨神情大為震怒,她咬牙切齒沖丁小風發(fā)飆說,丁家的事怎么啦,管一半的權利我總有吧。
丁小風不軟不硬給了丁小雨一句,管半邊天的權利你都有,這下滿你心了吧。
管半邊天,那個權利對丁小雨來說是大而無當?shù)模趺丛诙〉聳|的病上面有掌控權,才是丁小雨最迫切需要的。
話不投機半句多,丁小雨使勁跺一下腳,轉身,走人。
面對拂袖而去的丁小雨,丁小風搖搖頭,他這個姐姐,一直習慣以自己的思維模式來要求別人。這個別人,特指程武東。
程武東是那種大事不糊涂的人,不是說了嗎,諸葛一生唯謹慎,呂端大事不糊涂。既然大事都不糊涂了,小事上難免不夠謹慎。比如對于眼前丁德東的病,程武東就沒警覺到,丁小雨、丁小風之間那點看似無關痛癢的分歧。
在程武東看來,保守治療也好,手術治療也罷,都是為了丁德東好。
只是兩姐弟,一個屬于激進派,一個劃歸保守派。
激進派和保守派,向來是針鋒相對的,歷史上因為這兩派之爭引起的流血事件不勝枚舉,丁小雨和丁小風之爭,也初現(xiàn)端倪,當然,不至于流血。
流淚卻不可避免。
主要是丁小雨,動不動以流淚這種特殊形式威脅程武東,必須跟自己立場保持一致。
丁小雨的立場就是,盡快給丁德東手術,直腸癌晚期,那只是醫(yī)生根據(jù)經(jīng)驗推斷來的,書上說了,經(jīng)驗是最大的敵人,沒準誤判呢。退一萬步講,就算沒誤判,那癌細胞也分很多種類,直腸癌手術后成康復功案例不是沒有,切斷一截壞掉的腸子,通過化療殺死腫瘤病毒,只要癌細胞沒有擴散,以后日子還有得過。
一廂情愿了不是,丁小雨這是帶著感情色彩看問題,也許吉人天相呢。這點上可以理解,在丁小雨的心里,爸爸丁德東應該劃歸吉人之列。
女人,看問題總是感性多于理性,還帶很大一部分僥幸心理。
程武東原本是很理性的,丁德東這把年紀發(fā)現(xiàn)這種病,網(wǎng)上也說了,晚期居多,既然是晚期,就不排除癌細胞早已擴散,在這種情況下手術,可就不是亡羊補牢了,那是等于將丁德東往鬼門關里又送了一程。由一腳門外,一腳門里,直接給兩腳都送進門里了,危險系數(shù)自不必說。丁小雨的分析讓程武東左右為難,富貴都還險中求呢,何況生命面前,所謂的絕望,就是絕境之中蘊藏著希望,不然為什么有句話叫向死而生?
要不,賭一把?被丁小雨說動了心的程武東,在電話中猶猶豫豫沖丁小風試探口風。
賭一把?丁小風不以為然冷哼一句,姐夫我記得你從不打無準備之仗的。
程武東嘴巴蠕動著,我這不是在作兩手手準備嗎?
丁小風直言不諱打斷他,你只需要作一手準備。
哪一手?處于被動局面的程武東只得順著這話往下問。
你只需要明確告訴丁小雨,做手術的那事,沒得商量,我可不想背上親自送爸爸上黃泉路的罵名!丁小風啪一聲,掛斷手機。
電話中斷了,程武東思緒沒中斷,稍微癔癥了一下之后,程武東的思緒下意識隨著丁小風話里傳遞的信息延伸,也是的,癌癥這玩意,真要做手術,首先就瞞不住丁德東,丁德東的心理承受能力,極為脆弱。
從住進醫(yī)院第一天起,丁德東就學會了察言觀色,看醫(yī)生表情,看護士眼神,探詢同病室人的口風,打探各種病癥的臨床表現(xiàn),有句話怎么說的來著?對癥下藥,知道醫(yī)生給自己下什么藥,就能大概猜測出自己得了什么病。
丁德東這么明里這么一綜合,暗里那么一對比,心中再仔細一合計,就或多或少有了疑惑,無形中就有一股巨大的陰影籠罩著自己的心情。
才住進醫(yī)院幾天時間,丁德東骨子里的精氣神,全沒了。走路要人攙,下床要人扶,喝杯茶吧,也得人送到嘴邊,真正過上了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神仙日子。
只不過這神仙日子,過得心里不那么踏實。
丁小雨那兒,丁德東不敢多問,女兒的暴脾氣,他太了解,問不到一句,準回敬三句,而且一句比一句難聽,安心住你的醫(yī)院,這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你當你這疼,一爪子能抓掉啊。
丁德東當然知道自己身上的疼一爪子抓不掉,可那無處不在的疼痛,如影隨形在骨頭縫里亂竄,連呼出來的口氣,都傳遞出叫人痛徹心肺的氣息。
丁小風的話,才真正叫丁德東痛徹心扉。
難得有一次,丁小風坐在病床前,丁德東就哼唧哼唧幾聲,以圖引起兒子注意。父子兩人,話一直很少,少得找不到合適的溝通方式,只能靠這種方式來傳遞。
丁小風果然注意了,站起來,問,疼啊。
丁德東不說疼,用牙齒縫里嘶嘶抽風的喘息來表達難忍的疼痛,然后自言自語說,我這病,不會是不治之癥吧?
丁小風說話,跟丁小雨兩個風格,丁小雨是刀子嘴豆腐心,多少帶點回旋余地。丁小風則是一竿子插到底,他是直腸子,一張嘴能看見屁股眼的那種,丁小風就抱著膀子不帶半點表情說,就算是不治之癥,您也值得了,起碼過了六十花甲。
丁德東喉嚨里像被痰卡住了,呼哧呼哧擠出來一句,你小子嫌我死遲了?
丁小風裝出沒心沒肺的樣子,這年月,過了今天,誰敢擔保明天啊,交通殺手,食品殺手,現(xiàn)在還跑來個霧霾殺手,活得提心吊膽的,我都生不如死了。說完這個,丁小風還夸張地拍了一下丁德東肩膀,說老爸,我都羨慕死你了,一不小心都活過了六十花甲。
丁德東還一不小心得了癌癥呢。
程武東在心里佩服了一把小舅子,這等于提前給丁德東打了預防針。
預防無效。丁德東從沒把癌癥這樣的字眼,跟自己扯上關聯(lián)。
小寒已過,馬上就大寒了,大寒之后,就是立春,春天,萬物復蘇,自己的身體也該復蘇了,丁德東喜歡數(shù)著節(jié)氣過日子,二十四節(jié)氣這么循環(huán)往復著,生生不息,多好。
丁德東忘了一個不可忽視的事實,生命不單不可能生生不息,很多時候還會戛然而止。眼下的丁德東生命就像繃緊了的一根弓弦,到了極限,什么叫命懸一線,這就是。
程武東的腦子也有一根繃緊的弦,拔河似的一會兒往左移,一會兒又往右邊漂,左邊是丁小雨,右邊是丁小風,程武東在中間,左右為難了。
牽一發(fā)而動全身,程武東腦子那根弦被丁小雨丁小風這么兩下里使勁一牽,動的何止是全身,他幾十年來在生活中積累的觀點養(yǎng)成的認知,因為丁德東這一場突如其來的病,全部遭到了質疑,并被無情地推翻。
質疑程武東觀點的,是丁小雨,推翻程武東認知的,則是丁小風。
最終讓程武東人品陷入滅頂之災的,卻來自老丈人丁德東,陪床陪出這么個結果,讓程武東始料未及。
隨著癌細胞擴散,丁德東的排泄成為一個首當其沖的問題,他已經(jīng)一周排不出大便了,每次肚子里都氣鼓飽脹的,屎到了屁股門一樣,偏偏蹲得臉紅脖子粗的,那大便卻千呼萬喚不出來。
丁小雨心疼爸爸,跟程武東說,實在不行,轉到腫瘤科化療吧。
化療?好多年輕人都抗不過的,上吐下瀉不說,關鍵是瞞不過爸爸了。丁小風一口否定。
瞞,你們就知道瞞,紙里包不住火你不知道???
可善意的謊言也需要不是,爸爸一旦知道真相,你認為他還會配合治療嗎?沒準他就自尋了斷了。
丁小雨說手術不行,化療不行,難不成讓他活活給疼死。
疼死也比自尋了斷好,起碼做人的尊嚴還在!程武東說這是最壞的打算了。
人都沒了,要尊嚴屁用!丁小雨惡狠狠瞪一眼程武東,告訴你程武東,你太讓我失望了,這種虛頭巴腦的話虧你說得出口。
在丁小風面前,程武東不虛頭巴腦了,務實。程武東說,小風你看要不要這樣,我們把爸爸送腫瘤科化療,賭一把,沒準奇跡就出現(xiàn)了。
丁小風說,姐夫你是不是看劉謙的魔術節(jié)目多了,動不動就想見證奇跡,天底下哪那么多奇跡等你見證啊。還賭一把,一個連麻將子都搞不全的人,知道賭是什么滋味嗎?
程武東承認自己不知道賭博是什么滋味,程武東只知道,丁小風說的話堵在他心里不是滋味,你當這是你當年跟姐姐談戀愛啊,可以空手套白狼,這是跟老天爺搏命,拿什么來搏,有幾成的勝算?不出事好不過,出了事我就是間接殺害爸爸的兇手,要千夫所指的。
程武東啞口無言了,千夫所指,這個場面足夠壯觀的,壯觀得超出他的掌控范圍,自從丁德東查出直腸癌以后,他連丁小雨一個人的指頭掌控起來都倍感吃力。
保守治療,最低限度可以讓丁德東踏踏實實渡過生命中最后的幾天。
不能摔耙子的程武東,在丁德東把疼痛進行到底的同時,只得把陪床進行到底。有那么點無奈,更多的,是無助。
真正無助的,是病入膏肓的丁德東,癌細胞擴散很快,在每一個毛孔自由穿行,如入無人之境,先前丁德東還能咬著牙忍受,再后來,冷汗一遍遍浸潤著身體,疼痛一次,人就像水里撈出來的。
每到這個時候,程武東就有回天無力的感覺。
生活讓強者感覺無聊,讓弱者感覺無奈!這是程武東最喜歡說的一句話,一直自詡為強者的他,一旦無助,陪床的日子就變得無聊起來。
看不見希望,看不到目的,看不出意義,生命中竟然還蘊含這樣的元素,太可怕了。
最可怕的,是這段生命的所有者丁德東還被嚴嚴實實蒙蔽著。
程武東忽然有點可憐起丁德東來。丁德東一點也沒覺得自己可憐,久病床前,能有程武東這么個女婿陪床,他很有資格矯情一把,在同病室的病友面前,在見慣了人情冷暖的醫(yī)護人員面前。
書上不是有返老還童一說嗎?其實說的是人一旦上了年紀,會有一顆未泯的童心。
丁德東那天難得疼痛沒有光顧,老懷大慰之下,掐準時間,醫(yī)生護士就要進來查房時,冷不丁沖程武東嘚瑟了一句。
武東,我問你啊,如果哪一天我沒了,你還會記得我嗎?
一般醫(yī)護人員查房,正是程武東一天神經(jīng)最為松懈的時候,夜里一直保持兔子般驚醒狀態(tài)的他,知道這個時候自己屬于多余的,醫(yī)生護士一上早班,查房,配藥,測體溫,一番忙碌下來,自己不礙手礙腳都是不錯的了。
而且,丁小雨或者丁小風也會踩著上班的鐘點來接替自己。
都說回籠覺、二房妻是人生兩大美事,神經(jīng)繃了一夜的程武東自然不會例外,醫(yī)院陪床的日子,讓他真正領略到回籠覺這一人生美事是這么近,近得觸手可及。
當然記得啊!迷迷糊糊地,程武東聽見丁德東這么一問,揉一揉睡眼惺忪的眼,話趕話回問了過去,跟著猛一下彈跳起來,爸爸,您都知道了?
知道什么?丁德東對程武東這么一驚一乍的表現(xiàn)大為不滿。
癌癥??!這三個字估計在程武東嗓子眼里憋得太久了,難得程武東喉嚨有所松動,噌一下,趁機彈了出來,連發(fā)炮彈一樣。
丁德東顯然被擊中了,他臉上還沒完全綻放開來的笑容一下子凝注了,如同電腦死了機,畫面突然定格,病房門就是這會被打開的,一直小心翼翼在丁德東面前回避癌癥這兩個字眼的丁小雨和丁小風,真真切切聽見了這足以稱得上是晴天霹靂的兩個字。
他們后面,一字排開站著的,是按慣例來查房的醫(yī)護人員,選擇什么方式跟病人溝通病情,都是棘手而殘忍的一件事,眼下,不用他們充當這個惡人了。所有的醫(yī)護人員,差不多同時舒了一口氣。
畜生!
程武東清清白白聽見丁小雨、丁小風咬牙切齒吐出這么兩個字,姐弟兩個,終于開口說話了,矛頭的指向,驚人的統(tǒng)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