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克楠
這篇隨筆的題目是散文個人化的路數(shù),其實說的卻是散文個人化的“限制”。散文和社會生活之間,往往呈現(xiàn)一種微妙的關(guān)系。首先,散文是社會的,是自然的,是大千世界的,沒有這些,散文幾乎就是癡人說夢,就是“毫無意義的存在”,同時,散文的存在又是屬于個人的,沒有個體的感受和介入,散文就會“墮落”到宣傳工具和新聞報道,成為簡單的、表面的時代傳聲筒,而無法呈現(xiàn)時代和人類社會真正的有價值的存在。因此,“個人化”又是十分重要的,散文如果在“個人化”方面有缺陷,就等于得了癌癥,無法醫(yī)療,也就是說,再宏達的構(gòu)思,再深刻的社會內(nèi)涵,如果沒有個體生命的參與,對于散文來說,無異于是一次失敗的文字游戲。
一個人有一個人的情緒流動,一個時代也有一個時代的情緒蔓延,時代是對人類精神的斷年標志。時代也無法割斷人類的文明精神,總是從一個側(cè)面證明人類的共同的文明精神(或者是反證)。時代和精神不同的是,時代有許多外在的標志:革命,造反,兼并和反兼并,大饑荒,權(quán)力斗爭,殖民統(tǒng)治,種族歧視,物質(zhì)流通等,一個時代總是由許多外在的剛性大事件組成的,但人類的精神卻不同,精神是柔軟的,是安慰的,是為人的存在提供無形食糧的。精神會在某個瞬間與時代貼近,甚至顯得融合到了一起,但精神畢竟是精神。時代和精神并不是一回事。筆者之所以贅述精神和時代的關(guān)系,因為散文這種體裁是屬于精神的“表達場”,一個能寫出優(yōu)秀散文的人,什么都可以缺,就是不可以缺少精神,精神是散文里的鹽。
精神是永恒的,“時代”卻是短暫的。一篇散文,不管優(yōu)秀與否,都存在的“時代性”,也就是說,一個作家不管怎樣灑脫,都無法離開他寫作的時間和空間。散文家通常像是調(diào)皮的孩子,即使是生活在一定的年代,卻總是想法設(shè)法去做打破叫做“時代局限”的東西,這出于散文家本身的個性以及天賦,也就是說,一個散文家通常要面對兩個世界,一個是外在的世界(包括時代),二是面對內(nèi)心世界,內(nèi)心世界和外在世界總是處在極為復雜的互動關(guān)系,外在世界可以進入內(nèi)心世界,但是并不是所有外在世界的雜碎都可以進入內(nèi)心世界,這需要經(jīng)過散文家的選擇,這樣的選擇具有“民主性”。我的內(nèi)心我做主,皇帝老子都干涉不得。讓人感到悲觀的是,對于散文寫作來說,并不是所有人能做到“我的內(nèi)心我做主”,一些人總是情不自禁的把內(nèi)心世界的鑰匙交給莫名其妙的人。自己不做主了,就出現(xiàn)了沒心沒肺的寫作,從文字的表面看,是生命的個體感受,其實是時代外表圖像的傳聲筒。
對于寫作來說,首先是個人的,才是公眾的。一篇散文如果沒有強烈的個體生命感受,僅僅是道聽途說得來的素材,或者是從一些謬誤百出的引經(jīng)據(jù)典得到的東西,就會寫出“死尸散文”,也就是說,這樣是散文剛剛出生,就已經(jīng)死了??墒牵瑥牧硪粋€側(cè)面說,是不是散文越是“私人化”越好呢?非也。散文的個人化并不是隱私化,個人的隱私不管再精彩,也是屬于隱私,這樣的隱私屬于個人秘密范疇,隱藏到死,也沒有拿到大庭廣眾面前展覽的必要。個人隱私往往涉及到性,涉及到侵犯性對象的人格尊嚴。性,這樣的東西,雖然亦屬于人性的范疇,但具有一種危險性,故意淡化之,是漠視人性的存在,故意夸大之,則是人性的墮落,在兩者之間存在一個“度”。
在這里需要糾正一個文藝學范疇的觀念,即是“小我”和“大我”?!拔摇奔词巧拇嬖冢睦锬芊值们宕蠛托∧??一些走到極致的散文家,總是會有些狂妄,說“我,就是國家,就是民族,就是世界”,其實,“我”就是我,就是一個平凡或者不太平凡的生命存在,并不代表國家民族世界。一個人的大和小,不是看你有什么口號,也不是看你有多高的權(quán)勢,而是看你在理解了多少屬于人類的精神文明,在人類精神的走向上能延伸多遠。具體到散文寫作上說,就是看你如何圓滿地把個體生命的體驗和人類的精神文明結(jié)合,而不是和民族主義結(jié)合,不是和狹隘的實用主義結(jié)合,不是和舍人為己結(jié)合。一個寫散文的人,從精神上走進這樣的境界,抑或可以說先一步修煉成為一個大寫的人,一個有道德的人,一個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一個有益于人類發(fā)展的人,即使到了這樣的修煉層次,也不能粘貼“大我”的散文標簽。
個人化的寫作,并不是一個人沉湎于個人的小天地里,進行瘋狂的自戀。自戀從來是寫作的大敵。寫散文的人,需要關(guān)注他人的真切的生命存在,如果沒有這一條,“優(yōu)秀”就會參加大量水分。如果魯迅先生在當年遇到學生游行被北洋政府軍隊鎮(zhèn)壓而毫無反應,魯迅也不是魯迅了。當然也有另外的情況,河北散文作家張立勤一輩子和癌癥做斗爭,她的生活就屬于特殊的生活,與疾病進行斗爭,本身已經(jīng)構(gòu)成了一種社會意義,而張大姐的作品里,相當一部分是讀書隨筆,有著更為寬闊的人類關(guān)懷。河北詩人大解寫了長詩《悲歌》,是中國式的史詩,他的視野是世界性的,閃爍著人類普泛性的光輝?!侗琛防锏娜诵砸庀笈c作者本人的生活經(jīng)歷和閱讀經(jīng)歷有關(guān),同時開放包容,面對世界,抵達了人性深處的善和美學意義上的生活升華。
有學者說,散文是“美文”,是表現(xiàn)生活之美的——這是大而化之的說法。對于小說而言,因為具有清晰的文體特點,很多人不方便說三道四,但是對于散文,好像是一個善受委屈的孩子,人們可以給它冠各種名片——散文是“美文”就是其中一種。散文力圖表現(xiàn)生活的美,表現(xiàn)人性的美,是散文的特性的一個方面,并不能因為表現(xiàn)的生活的美,就成了“美文”,不能因為散文表達小溪之美,就說散文是小溪,散文還可以承載大江大河呢。海德格爾說:“美是一種存在的敞開?!泵朗巧?,但很多人在生活里無法找到美,總是顯得受苦不堪。筆者寫過一個《審美和審丑》的理論隨筆中,對生活里無所不在的丑,有所表述。丑是強大的,美,也是強大的,不是強大到客觀,而是強大到內(nèi)心。
一個有大器的散文作者,注重個人內(nèi)心世界的建設(shè),同時眼光打量外部世界,在外部和內(nèi)部的交叉錯位和矛盾重重中,沖出一條“血路”,抵達自己的散文高地。這個地帶有“我”,同時有人類的生存精神,有仁愛,有犧牲,有利他,有自省,有呼吁,有給他人生活帶來“正能量”的場。
散文有表亦有里
散文的書面文本是散文的外形,隱藏在散文背后的那個人,才是散文的內(nèi)在,但是,我們很多時候讀散文,散文后面的那個人是模糊的,是含混不清的,這也就是好散文和一般散文的區(qū)別所在。
我們都會有這樣的閱讀體會,讀散文的時候,往往會讀出散文的虛假,說假話,抒發(fā)虛假的感情,為什么會這樣呢?因為散文背后的那個人就是假的。有時候,寫散文的人不得不假,有的時候,卻是專門選擇了假,因為一個人說什么的話,寫什么的字,并不是作者自己可以決定的,是由作者的認識水平?jīng)Q定的。比如面對秋天的紅了的楓葉,有的人從中看出了“愛情”,有的人卻能從科學的角度,發(fā)現(xiàn)紅了的楓葉往往是因為比較病弱,才導致樹葉紅了起來。還有《紅樓夢》,有人從中讀到的僅僅是寶黛愛情,有的人則從中讀到了愛情背后的社會背景和人生倫理。
散文如人,人如散文。一個人有表亦有里;散文。亦是有表亦有里。大凡優(yōu)秀的散文,散文的后面都隱藏著一個人,這個人或者偉岸,或者蒼白;或者質(zhì)樸,或者浮躁……總之,這個人是存在的。這個人說的自己的話,不說別人的話,更不說報紙和廣播里現(xiàn)成的話。說的好不好,有沒有藝術(shù)性,是另外一回事,反正這個人是站著的。如果散文的后面這個人模糊了,乃至消失了,這篇散文就失去了立世之價值。散文有表亦有里,就要看散文后面的這個人到底站起來沒有?一個散文寫作者,倘在有生之年如寫出幾篇具有傳世價值的散文,其功夫不在技巧,而是在于不遺余力地、長時間地、孜孜不倦地培養(yǎng)散文后面的“這個人”,這個人一定要站起來。
我們大家不可能人人能夠抵達哲學家認識世界的高度,但我們至少可以把散文寫的清晰一些,十分樸實地讓讀者看到散文背后的自己。散文背后都有哪些東西呢?首先是作者的生活方式,實實在在的生活方式,不做秀,不空喊口號,生活是怎樣的,就實事求是地表達——這也是很難的,因為散文一旦“文”了,我們不由自主地想把散文寫的“像散文”,這個“像”的過程就是勉強自己的過程,非要把原生態(tài)的生活改頭換面地表達出來……等你看看自己的散文特別“像”散文了,你自己的生活狀態(tài)就模糊不清了。
散文想寫好,第一個敵人就是矯情,但是矯情這個東西像是魔鬼,幾乎無處不在。它是一種病菌,一旦進入人的身體,終生受害。寫散文的人,要具有兩種生活,一種是世俗生活,一種是精神生活。這兩種生活很多時候是格格不入的,但是,寫散文的人必須很好的把握兩種生活的界限和結(jié)合點。不要把世俗生活當作精神生活,也不要把精神生活的內(nèi)容硬性往現(xiàn)實生活里搬。一個寫作的人,一旦坐到桌前開始寫作,就必須有能力把自己引導到自己精神生活的大海里。一篇散文,無論是描述,還是抒情,無論是寫自己,還是寫別人,“精神”的影子無處不在。如果一個人在散文里繞來繞去寫了幾千字,還見不到真實的精神,那就真的成了文字游戲了。
讀者閱讀散文,常常是用感受去感覺,而非用既定的結(jié)論去推理。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出現(xiàn)了散文熱…一社會自由、思想自由,經(jīng)濟多元化等,從一定程度上促進了散文熱,這個“熱”至今未衰,在這個背景下鋪天蓋地涌現(xiàn)出來的散文,大部分是平面散文,一段小經(jīng)歷,一個小現(xiàn)象,一種小情調(diào),感受到了,根本來不及沉淀,就迫不及待地宣泄出來了。這樣的散文只有其表,沒有其里。為我們這個浮躁的時代又增添了一份浮躁。
論及文,就必須觸及人。人,有其外表風度,而沒有胸襟氣度,亦是淺白之人;散文如果只有其表,沒有其里,就會淪為垃圾文字。“表”是散文的枝葉花蕾,“里”是散文之根莖。一棵樹的形象再好看,一朵朵的紫色再鮮艷,倘若沒有根莖,最終難于持久,最后必然枯萎凋零。讀楊朔的散文,會看到一位在沒有美的田野上刻意尋找美的犧牲者;讀余秋雨的散文,我們會看到一位知識淵博的學者想法設(shè)法使用歷史知識編織自己的散文王國;讀梁衡的散文,我們會看到一位刻意求工的在散文小路上的尋覓者…一讀他們的散文,無論意識形態(tài)發(fā)生怎樣的變化,也不管寫作者是否達到了魯迅那樣的寫文準備,總是有表,也有里。
筆者比較喜歡讀那些“內(nèi)里”堅實的作家的散文,如周作人的散文,哪怕是外表再閑散,也無法掩遮內(nèi)里的苦澀;比如讀魯迅先生的雜文(亦屬于散文的一種吧),無論其再辛辣犀利,也無法攔住發(fā)自心底的那份古道熱腸;比如讀汪曾祺散文,無論其選材再平常,也洋溢著他對人性善的追尋;比如讀于堅散文,無論其選擇的生活畫面再瑣碎,也無法摘去他對蒼白無力的當代生活的那份反諷;比如讀史鐵生散文,無論其造境再神圣(比如《我與地壇》),也沁洇著對人類兇暴和人生無常的嘆息……例子不勝枚舉,這些文學家的散文既有其表,也有其里,堪為散文大家,令人信服也。
散文的“表”總是可以寬一些,萬事萬物皆可以入文,百花齊放,萬紫千紅。散文的“里”常常會被一些作者認為是——思想性。我們在中學時代學習的八股文里,常常會對一篇課文進行“中心思想”和“藝術(shù)特色”的僵化分類,這樣的僵化形成了慣性,進入了散文寫作中,就會誤導作者玩空心思地去尋找什么獨到的“思想”和獨到的“發(fā)現(xiàn)”,“思想”能獨到嗎?一個人腦袋了進水的寫作者,十分笨拙地在行文中竭力表達自己發(fā)現(xiàn)的“思想”,只能讓讀者感到丑。散文里的“思想”不是先天鎖定的,而是在善的方向不辭辛苦地攀登而得到的果實。
散文的“里”,其實是一個寫作者的最內(nèi)心的精神生活。人非草木,在任何時代的任何環(huán)境下,一個人總是有自己的精神生活和價值判斷。人的精神生活有深淺之分,有善惡之別。做人的根基淺并不事修為,有一點小感受就迫不及待地寫出來,徒增散文的垃圾數(shù)量而已,因為淺薄而不辨是非,賞識假惡丑,自覺不自覺地做了魔鬼撒旦的幫兇。心態(tài)惡者,以弱肉強食為驕傲,錯把低等動物的叢林生存法則用在人類社會,以惡為榮,實在是不可救藥也。
在當下時代,大家一股腦地去擁擠在泡沫散文的“陽光道”,發(fā)表的容易,掙稿費也快一些,還可以出書和獲獎,有多少人愿意走散文有表亦有里的“獨木橋”呢?在寫作中,有哪個作者不愿意自己寫的散文有“表”又有“里”,可是到了實際操作中,總是大多數(shù)人做不到這一點,怎么辦呢?沒有別的辦法,只有培植這一條路。散文的寫作技巧可以速成,而修煉其“里”,則不是一朝一夕的功夫,甚至像苦行僧一樣堅守孤獨——這也是寫散文的真正難度。
能不能讓讀者看到散文背后的自己,和你是否有自己的“世界”有關(guān)。一個人走遍了中國,才知道這片土地是多么地遼闊;一個人走遍了世界,才知道世界存在的本身是多元的。一個人要想寫好散文,必須是有自己的世界,這個世界不是簡單的生活現(xiàn)象,不是你當下的社交圈子,而是在這些上面游動的“態(tài)度”,面對生活,你是什么態(tài)度呢?這不僅僅是對文學的初學者,對一個作家,即使對一個偉大作家,也是終生需要回答的“態(tài)度”問題。寫散文,絕不是打一槍換一個地方的事,你寫的這篇散文和那篇散文之間,一定是有某種聯(lián)系的,不是彼此斷裂的。你寫出的優(yōu)秀散文和你寫出的平庸散文之間,也是有一定聯(lián)系的,不是彼此斷裂的。世界,在你的頭腦里系統(tǒng)化了,你才可以在這個大系統(tǒng)中找到你自己,你找到了自己,讀者才可以在你的文字后面,看到崇高或者平庸的作者。
要想寫好散文,需要解決的問題很多,比如“獨特寫”、“寫獨特”、“支撐牢”、“泛人化”、“留余味”等等,之所以這樣做,就是讓讀者能夠看到散文文本背后的那個清晰的自己,瞧瞧吧,這個人竟然是一個有獨立精神的人,一個兼收并蓄的人,一個孜孜不倦上下求索的人,一個在生活里拒絕各種誘惑的人,一個對物質(zhì)主義的泛濫保持足夠的人,一個視真實為生命的人……成為這樣的人,這是一種多么榮幸的造化,讓我們朝著這樣的人品進發(fā)吧!
責任編輯:張永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