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瑋、雨朦、楷晟、眸書、子楠、瑞哲、李童如晤:
近日安好,學習進步。
春過夏至,學年過半,忽想分別在即,不覺心有所動。因為文學同好,因為長幼有別,因為同身行伍,我有幸以老師身份,與大家共度大半年時光。這段經歷,彌足珍貴,是我余生堪可回味處。
吾非科班講師,理論不成體系,文學課沒法講大講深,只能依據自己讀書寫作之經驗,體悟生活之感受,把文學創(chuàng)作講小講淺。前幾課時,吾從已故作家梅娘之書信講起,因為,老師是如此著迷梅娘手札,而且,依吾之短見,中國傳統(tǒng)文體,書信地位頗高。何故?《墨子經》有論:“信,言合于意也?!薄墩f文》更是一語道破:“信,誠也?!闭婧驼\于散文創(chuàng)作,乃靈魂中之靈魂。
當下文學界,大有忽視信體散文之趨勢,亦有作家或視書信為雕蟲小技,吾看不然。于是靈機一動,于三月初布置作業(yè):信。一周后,收到同學作業(yè),不免心下惴惴。當晚閱畢,竟百感交集。諸位皆為九○之后,性別不同,家庭出身不同,文化背景有異,然在信中,都不約而同地表現了對真善美之追求,表現了對親情、友情、愛情之向往和銘刻。最可稱道處,小小年紀,已有家國意識、家國情懷。
且看,王辰瑋致信給高考后之表妹:“上天比父母更愛我們,他怎么會把不好的給我們?但他是一個智慧、理性、能看長遠的父親。他對于你的人生有個奇妙的計劃,關于你的人生的美妙圖景他了然于胸,只是你不知道?!背浆|之“上天”為何?乃青年人對理想之追求并孜孜以求、拼搏奮進之精神。
黎雨朦深深懷念不幸早逝之友人,但雨朦卻把信寫給一條高速公路:“暴雨沖刷地面,雨刮器像是兩條胳膊,瘦弱、執(zhí)著,只把那些雨水刮到兩側去,盡力給我一掌視野。你在前方延伸,剎那間,好似第一次相識??粗阍谇胺綗o情翻滾,卷起地皮,分解道路。你好似從未認識我,認識友友,你像對待所有必經過你的青年一般,施盡渾身解數,只為讓人服輸,從此放棄山坡那頭的風景。
……如今她蹲在盒子里,我想起這些年她急急向前走的背影,倒覺得是她把人生活成了電影。小家雀變彩鳳凰的經典勵志故事,她本色出演,晝夜顛倒地演了三十年?!?/p>
有唐宋文風之梁瑞哲者,卻把信寫給自己,用另一雙眼睛審視過往:“爸媽對你的要求并不高,他們只希望你快樂,希望你上進——這樣想著,我又恨起自己了。我太平庸,配不上他們如此辛勤的付出;即便他們不要求我取得多大成績,我也羞愧于不能讓他們?yōu)橛形叶湴痢以撊绾螆蟠鹚麄兡兀〖扰抡坏匠晒Φ膶氥@,又不肯腳踏實地攀登通往寶鉆的天梯。嗚呼!我可憐的父母,上天為什么不賜予你們一個更好的孩子呢?”
回眸授課時光,曾經當眾流下淚水之聶眸書同學,因吾講到一只狗媽為了六只新生小兒頑強活過,眸書掉淚。她致信給海外之同學:“大一的時候,做過一個很荒唐的夢,夢里我接到媽媽的電話,爸爸和媽媽要離婚了。我走過荒涼的黃土路,路上有兩個行人不停地掉入土坑中,又奮力地爬出來。此時場景突然變成了老家,我和一個個親戚問好,他們問我來做什么,我告訴他們我來考試,然后我向前走啊走,手里還攥著不知道什么時候出現的零錢,終于走到我家樓下,場景變成我老城的舊家,叔叔出來接我,這時我還沒有感到悲傷。當時我想,我果然是個冷血的人。待我進門,場景又變成我現在的家,沙發(fā)上擺放得亂七八糟,我看見媽媽,心好像一下子柔軟了,便撲到她懷里止不住地哭了出來。媽媽還像往常一樣撫摸著我的后背,嘴里呢喃著‘不哭不哭……夢到這里就結束了,可我的悲傷沒有結束,醒來后我繼續(xù)哭泣,明知夢是假的,卻不知觸動了我什么,無可名狀地悲傷,占據了我很長時間。后來我在日記里寫上,苦難和悲傷,都蟄伏在我的生命里,像一顆不定時的炸彈,隨時都可能與我來一場生活的博弈?!?/p>
女生李童,上課從不打瞌睡之學生,致信天堂中之姥爺:“有人說:‘故去的人,當你想他的時候,他還活著。我相信,此刻,您在跟我一起回憶,回憶陪我走來的二十年歲月。
姥爺,弟弟已經上小學一年級了,學習還算努力,表哥也找到一個不錯的對象,爸媽他們都很好,姥姥身體很健康,您在那里也還好吧?可是姥爺,我很想您……”
唯一一位維吾爾族同學沈子楠,把信投給杳無訊息之童年玩伴,其實亦是投給早逝之母親,和沙場戍邊之父輩:“記憶中母親的形象也是模糊的,我只知道我與她很相像,只知道她在遙遠的某個地方默默地思念著我?!覔ё∧愕募绨?,仿佛摟住了母親的肩膀。
“……幾個月后我同父親一道走了,離開了這個大院,到一個很遙遠的地方去。臨行前一晚,有人敲響了房間的窗。……你的神情肅穆,莊重地戴上了我的瓜皮帽,又將偏大的鴨舌帽戴放在我頭上。整個過程都像一個儀式?!愦髦拖駧е乙粯?。你說完這話又逃走了?!?/p>
最具時代印記和個性之男生周楷晟,給做生意成功之父寫信,直白暢快:“當初我報軍校,您還有點擔心,怕我受不了嚴格的管束,怎么樣,我不照樣活得挺好,也沒見瘦,我知道,您心里一直有一個從未提及的軍人夢,我替您實現了,您雖然不說,但是心里應該會很開心吧。雖然我不是單單為了您來軍校,但是就算是為了您,我也愿意。您養(yǎng)我18年,我為您圓一個夢,就算是這個夢再難,我也走下去。因為,您是我爸爸,您是最愛我的爸爸?!?/p>
上述同學,感謝大家給吾這次忝為人師之機會,吾當終生為榮。從諸位致親友信中,吾深責為師為父之種種缺失,爾等實則給老師上了一堂課。此次《前衛(wèi)文學》專辟版面給吾師生八人,足見軍內文學刊物之遠見,用心良苦——諸位是軍中良苗,而且是青年同袍之代表,未來屬于你們,屬于青年。
這里所刊之每封信都經由吾手,同學知道,老師乃一職業(yè)編輯,但此番閱讀信札,吾沒有像做編輯時那樣隨心所欲。然而,吾亦相信,同學會發(fā)現,吾總是在某處,某個特別之地方,改動了特別之詞句。何為?也許細心之同學會如此疑問,如是才好,而吾更是常常這樣問自己。
書短意長
恕不一一
師:侯健飛 手諭
丙申年初夏于北京三鏡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