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煒
當(dāng)我再一次踏上闊別已久的土地時,我已經(jīng)脫胎換骨成了腹有詩書之人。迎面撲來的麥浪里裹挾著熟悉的、濕熱的氣息,但我知道這不是歡迎,而是格格不入的疏離。
這是一個漫長的夏天,學(xué)業(yè)上終于可以稍息。中午,百無聊賴,一陣強烈的空虛感瘋狂地襲上心頭。我拿出手機,饑渴而又麻木地刷著新聞與動態(tài),一段段文字與一張張圖片炮制成了一針強心劑,使我的鮮活感迅速復(fù)蘇開來。
鄰里的幾個孩子迅速圍了上來,看著我手指如飛地劃動著屏幕,用黑白分明的眼睛盡力承受著這一方眼花繚亂的大千世界的縮影。時事信息原先于他們只是一堆抽象的名詞,娛樂新聞在他們心中不過是墻上過時的海報,所有的活動和消遣也就是玩玩泥巴、打打雪仗、捉捉迷藏……最后,他們悄無聲息地散去了,吃慣了山珍野味的人自然無緣消受麥當(dāng)勞肯德基。
而我,曾經(jīng)也是他們之中的一個。我的童年是赤著腳在田野追撲蝴蝶、在河邊追逐鵝鴨時凝成的一幅畫。那時候我只識得幾個字,以為全世界都講我們這兒的方言,背得最溜的是田里野花野草的名字,無知得像小河中那清澈見底的流水。
而我把所有的愛都給了麥田,那是一片熱烈的金色。我枕著雙臂躺在麥田里,心里充滿了對這個世界的好奇:這個世界上有沒有比小麥更漂亮的顏色?有沒有比麥浪更壯闊動人的場景?有沒有比麥面更濃郁怡人的香氣?小麥的秸稈硌著我的手和背,風(fēng)吹過,麥穗擊打著麥穗,尖對尖,芒對芒,麥粒對麥粒,鋒利而飽滿,那麥穗間碰撞而發(fā)出的聲音,浸泡了一代代莊稼人單純而辛勞的汗水、淚水乃至血水,混合成一列輕軌呼嘯著鉆進(jìn)了我的靈魂深處。
而當(dāng)我的父輩與我開始厭倦這種無知,向往麥田以外的那片世界時,我們便在靈魂深處背叛了麥田。我邁向了那樣一座信息爆炸的城池,然后被狂轟濫炸,又上癮一般不能自拔。我認(rèn)識到了一個殘酷的事實:我知道得太多了。我的靈魂已騰不出一點空間,去傾聽麥芒之上,祖祖輩輩執(zhí)著反復(fù)而今卻已無人響應(yīng)的吟唱了。
我逃離這兒,只能逃離這兒。最后,我從車窗回望時,看見了一個孩子,她全身沐浴著光與影糅成的蓼紫與麥芒尖端逐漸褪去的金黃,逆光使她的面孔模糊,但我知道,那是7歲的我。我也知道,當(dāng)她眼中浮現(xiàn)出對遠(yuǎn)方的向往時,心中的麥田便再也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