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花氏
1
他還記得自己的小名:小豆子。
那天中午,他玩沙。沙堆在家門口,跟垃圾堆很近。
他記得玩沙的時候,有七只蒼蠅來拜訪他:五只綠得發(fā)亮,兩只黃得發(fā)病。像七個小矮人,加上他這個“公主”構(gòu)成了那個中午。
然后,他聽到母親的第三次呼叫:小豆子,挨枷頭!再不回來睡午覺,辣條子把屁屁打爛!
恨死午覺了。人一天睡一覺,就可以了,如果我曉得是哪個發(fā)明的,我就用我媽的辣條子,把他的屁屁打爛,讓他把那個發(fā)明收回去,我好繼續(xù)挖我的藏寶洞。
恨恨地站起身,跟七個小矮人說再見的時候,又是一陣不平:小矮人都不睡午覺,我都大人了,還睡!憑什么我一個人要睡午覺?
包著眼淚水回到屋中,倒在床上,沙子從衣服兜、褲腳里跑了幾粒出來,側(cè)著身子躺在床上,看他包著眼淚的表情。
他一下子把它們掃到床下。
我的藏寶洞要藏好多寶貝的,要是被隔壁小月發(fā)現(xiàn)了,那還得了!
他打開門,門沒有告狀,他走出門去。
經(jīng)過沙堆,他沒有停步,他已經(jīng)忘了沙堆,忘了藏寶洞。
他向街中心走去,消失在建筑物的深處。
走著走著,瞌睡就來了,迷迷糊糊地覺著是睡在一個人的肩上,以為是在自家床上。
好長的一個午覺。
2
現(xiàn)在他叫洪濤,十七歲。
不過似乎再沒有人喊他小豆子了。他總跟人說:我叫阿福,我的大名叫洪濤。
說這些的時候,眼皮總要奇怪地眨,一共要眨三下,止不住地要完成這三下,像是規(guī)定動作。隨著不斷長高、長大、長壯實,這規(guī)定動作就固化下來。
阿福。眨三下。
洪濤,眨三下。
有一節(jié)課,老師點名回答問題,點了他三次名,他的眼皮就在正常的眨動之外,增加了九下。
他發(fā)慌,他害怕這秘密被別人發(fā)現(xiàn),拿他的名字叫著玩。
在阿福代替了小豆子也代替了記憶的這個家里,他有兩個姐姐,雙胞胎,雙胞胎的共同特征不在長相,而在于都是左撇子,還有就是共同欺負他,罵他是垮山垮出來的娃。
他受了這欺負,向父母求助,父母似乎也認同左撇子們的觀點。
小豆子、沙堆、午覺、小月,偶然地會來,有時別人在叫他洪濤的同一瞬,他能聽到一個驚剌剌的聲音:小豆子,小豆子!喊得他走神,喊得他心中發(fā)毛。他抬頭往四周一看,感覺是暗物質(zhì)的他在呼喚著現(xiàn)在的他——他覺得在小豆子和阿福之間,就像一幅畫,有人拿刀割走了中間的部分。
他開始警惕起來。
長相上,他就說不服自己。一是他十七歲,已經(jīng)是一米八的大個兒了,而他的父親洪流水,才一米六五,母親也沒有過一米六,他的兩個左撇子姐姐也跟母親一般個兒。再是,一家人中,唯有他一個人是個卷發(fā)。
小時候跟母親姐姐們一塊兒上街,姐姐們要好吃的,總能如愿,他有一次想要一雙球鞋,卻被罵個狗血?;丶視r,姐姐們蹦蹦跳跳,腳上穿著新鞋呢。
以后他就知趣地呆在屋里,不再跟她們一起上街。
事實上,他上街也會讓父母作難。那么個鶴立雞群的卷毛,誰都不相信是一家人。
在他十五歲的時候,父親從工地上栽了下去,吐了很多血。一家人亂作一團,需要獻血的時候,左撇子們都躲在后面。
他沒說話,卷起袖子說,抽多少?抽吧。
醫(yī)生驗過血,搖頭。
倆寶貝閨女哭著,血,流進父親的身體。
現(xiàn)實版的“丑小鴨”有沒有?血的故事證明:他就是。
壓抑的當量一旦貯存在情緒里,沒有釋放的口,一年又一年,十多年過去,他吃第十七個年頭的飯的時候,那是一枚核武器。
3
帶著這顆核武器,他變得無堅不摧,在十七歲時打了三次架。
第一次是在水碼頭邊吃燒烤。
一起吃燒烤的有學校里最蠻勇的人,他是頭,其他人是隨從。
賣玫瑰花的女子過來,“頭”很輕佻地摸了女子的胸一把,女子眼淚汪汪地走了。
洪波想:
玫瑰摘下來,
到不了情人們的手,
將會是怎樣的命運?
便為玫瑰花抱不平,就跟“頭”打起來,毫無征兆、毫無來由的打斗很劇烈,“頭”被打倒在地,躺在地上的“頭”連著喝了兩瓶啤酒,就離開了。
當然,也離開了“頭”的位置。
隨從們知道:新的頭不僅能打,還是詩人。
有個隨從斗膽為玫瑰的命運做了設(shè)計:
玫瑰不說話,
當晚,玫瑰跳河。
他覺得好,給了隨從一記拳頭。
第二次打架,是在一個公共廁所。打架的理由簡單,一個絡(luò)腮胡撒尿太響。
第二次打架后,父母、左撇子們、老師、學校在他眼里,自動矮了一大截。
第三次架事實上他沒有動手。
一個晚上,有人送來了白粉。幾個人就在“歪脖子茶樓”里接下了這東西,迫不及待地享用起來,他們是老手了。
洪波在外面打電話,他的威信是在拳頭上的,這類事他內(nèi)心上還沒有做好準備參與。
隨從們很快就生氣了,扭著送貨人打,說貨是歪貨。
便把那人打得動不了。
警察進來,把他們帶到了派出所。扭住他走路的是一個高胖警察,呼呼喘氣,內(nèi)臟里不干凈的味道卷得他難受了一路。
喜歡用刀子、拳頭代替語言的人,就得受不干凈的內(nèi)臟味道的警察的罪。他走過白云酒店廣場,順著一條窄窄的街道往派出所行走的時候,他想不清楚原因。
他沒有吸毒,也沒有打架,甚至沒有參與爭吵。于是他擺脫了干系。
但是,他還是被帶進一間單獨的像口袋一樣的房間,做了筆錄。
筆錄花了兩個小時,他覺得差不多有一年的時間。還做了基因數(shù)據(jù)采集。
胖警察放他出門,告訴他要保持通訊暢通。
一出派出所,他就換了電話號碼,連電話也扔了。
派出所留了案底倒不怕,怕的是那胖警察的下水味道,我是無論如何也不想跟他們打交道了。
一面仍是郁悶,另一面,卻與那幫兄弟斷了來往。學校,反而去得勤了。
4
這時候發(fā)生了一件事。就是雙胞胎之一的,知道和洪濤已經(jīng)沒有親緣關(guān)系了。反過來對他好,給他做很多好吃的,等著他回家。
這種態(tài)度,帶動了家族其他人的態(tài)度來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轉(zhuǎn)彎,他在這種膩膩歪歪的氛圍里呆了一段時間,反覺得別扭。
他到菜市場去,看到一個賣土豆的,很會招攬生意。他的方法就是找到一個天然的土豆,這個土豆由腦袋、身體、四肢組成,身體部分也就是肚子部分突出地長了一個土豆出來,既可以看作是肚子的膨脹部分,也可以當作其懷孕的特征。
“但是,這一切都是多余的?!彼茨峭炼梗胱约旱纳硎?,他這段時間總在想。他仍然想知道自己的身世,不管別人對自己有多好。
想從父母那里知道自己的來路已經(jīng)是不可能。他們那猶抱琵琶半遮面的做派里剩不下多少真實,誰知道呢,或許還有罪惡。
墻邊是玉米稈,墻內(nèi)是廁所,幾把鋤頭放在一隅,旁邊是兩雙高幫鞋,鞋幫子癱倒在地,然后是一個大糞坑,黑色的糞便來自上面兩個豬圈里的八頭豬的貢獻,兩個豬圈之間,是兩個踏板,有一個斜面鋪到底部。這顯然是人大小便的所在。
一進來,八頭豬就哼哼唧唧,跟人打招呼。洪波蹲坑,有好奇的豬把前肢搭到近處觀看。洪濤的臭大便傳到豬的鼻孔,豬的鼻孔就左扭右扭,然后張大一把長嘴,像是打個大呵欠。
天地忽然旋轉(zhuǎn),洪濤來不及提上褲子就被卷進豬圈里,與豬們混為一處,豬圈旋轉(zhuǎn),旋轉(zhuǎn)出巨大的渦輪,洪濤隨波逐流,仿佛置身荒島。先前看到的鋤頭、高幫鞋、豬們,都不見了。剩下一個天地玄黃、宇宙洪荒的孤獨,和自己。
洪濤最近總愛做這個夢,和那個魯濱遜一樣,他覺得自己遭逢了大難,被拋棄了。
5
那個因吸毒打架的方子,又來找他。
方子父母早死,自己討口維持生計。去年交了一個女友,女友販毒,也吸毒,方子也染上了毒。
女友后來進去了,方子繼續(xù)吸。然后就是AIDS呈陽性,大家都躲著他。
方子抱著洪濤哭,說不想活了。隔著衣服咬了洪濤一口。
方子說,老子要殺苻小芳。
苻小芳是誰?洪濤明知故問,這是他表嬸。
我們那個小區(qū)的書記。我書包里都裝了東西的。
洪濤一摸,一把刀硬硬的,在包里。
苻小芳跟你有仇?
嗯,我要辦低保,她不給辦。
你那么年輕,凈想些吃不得要不得的,換誰也不給辦,政策不允許的。
老子這屌樣,誰也靠不了,工作也沒有,不給老子低保,老子就得死。
洪濤就給苻小芳打電話。
過了半個月,方子歡天喜地地來,又要摟抱他。
他害怕方子又要隔著衣服咬他,趕緊說:有話就說,有屁就放。
方子說,我的低保下來了。說完就掏出電話,找苻小芳。
方子說,苻書記,謝謝哈,我一定好好工作,好好做人。
表嬸在電話那頭自然是一番勉勵的話。
這邊方子繼續(xù)說:我在南充找到了工作,你以后來南充有什么事,我替你擺平哈!
洪濤想:狗日的吹牛不怕閃了舌頭,年紀輕輕的吃低保,還能替人擺平什么事?
電話那頭傳來的話幾乎一樣:吹牛不怕閃了舌頭,年紀輕輕的吃低保,還能替人擺平什么事?
表嬸責怪了一通,然后嚴肅的語調(diào)從話筒那邊傳過來:找到工作就好好干。
方子這邊一個立正,歡歡喜喜地走了。
6
胖警察撐著雨傘來到學校,找到了洪濤,用那讓人難受的口臭責怪他,說他的電話聯(lián)系不上,害他跑路。
雨天的口臭又是另一種味道。
然后就要帶洪濤出校門。
洪濤的老師趕忙拉著胖警察說好話,洪濤這段時間一直呆在學校里,沒有出去過,他的成績現(xiàn)在提升得很快,照這樣發(fā)展下去的話,他會考上一個好學校的。警察,求求您了。
洪濤也不知是什么原因。
胖警察說,是四川南部縣一個什么社區(qū)來了兩個人,可能是好事。
胖警察說完,掏出一個水杯,喝水,喝著的時候,汗也下來了,又從褲子口袋里掏出一條手巾擦汗。
洪濤已經(jīng)開跑了,腳下把雨水踩了兩串水渦,他的腦袋嗡嗡響,不曉得是啥緣故。
胖警察也跟著跑,二人一前一后,跑進了派出所。
胖警察朝他喊:洪濤,洪濤,你看看她們,認不認得倒?
當即,就有一個四十歲左右的女人上來,抱住他,指甲嵌進他的肩膀上的肉里去,他齜牙:
小豆子呀!
然后就是一陣天崩地裂的嚎。
另一個女人也上來,摟著哭,邊哭邊說,卷毛呀,你媽找你都找成神經(jīng)病了!
又對胖警察說,卷毛,沒錯,正是小豆子。
說完,又去摟著嚎個不停的女人,陪著哭。
雨水順著頭發(fā)往下流,跟女人的眼淚交織在一起,跌落塵埃。沙堆、蒼蠅、陽光、午睡、床,連同一切,都隨著這哭聲,回到了洪濤的記憶中,那個斷裂的圖軸,連上了。
洪濤情緒中的那個核武器,像是被扎出了眼的氫氣球,呼呼呼!洪濤的神經(jīng)有點遲鈍,眼淚來得慢,但是猛烈而持久:
媽耶,你們要是再不來,我都活不下去了!
7
這一說,做母親的就清醒了,拉了洪濤的手,向胖警察鞠躬。胖警察慌了:
哪里是我的功勞嘛,也是遇緣了,前次,他伙倒幾個人跟人打架,進了派出所,因為是毒品交易引發(fā)的打架事件,所以給每個人都做了DNA記錄……
胖警察揩汗,嘴巴翻得飛快:
做記錄的同志把細,他不忘將DNA與掛在網(wǎng)上的其他人的DNA做了一下比對,這下可好,把十多年前的小豆子走失的案件給聯(lián)系起來了!都說“無巧不成書”,我辦案快三十年了,沒有見過這么巧……
做母親的又拉著小豆子跟同來的女人磕頭:
這才是大恩人呢,你的DNA是如何保存下來進入公安系統(tǒng)的?起初的一念就來自這位鄭媽媽。
鄭媽媽是我們南部縣白云村,不,現(xiàn)在叫白云社區(qū)的老書記,十多年前村里征地修電站,村里人都變成了居民。鄭媽媽一想,咱農(nóng)村人變成居民,好是好,可哪能適應(yīng)那么復(fù)雜的形勢?娃娃都是獨生子女,最金貴,她就在社區(qū)工作中專門加了一條,新生兒出生,必須做好DNA記錄。
就是這個菩薩念想,我今天才能再見到你……死娃娃你一晃就不見了……
說完又哭,又掐。
8
母子二人的哭聲漸漸變成了抽泣,是那種遭逢百磨千劫之后相濡以沫的哼哼。
鄭媽媽走出門外,掏出手機,顯示屏上是一個嬰兒,笑呵呵望著她:
昆兒,你在哪里哦。
揩了淚,把手機放回包里,走回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