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歡安徒生童話。
它告訴我:生活像一件大大的不可思議的禮物。
我喜歡它說的生活。我要用太陽花、微笑和七顆星星的夜晚去交換。
許多年前,我喜歡昆蟲,我走很遠到書店去找關于蟲子的書。這種書很難找,這種書也很怪,總要把蟲子分成有益的和有害的,活像一個法庭,根據(jù)蟲子的若干表現(xiàn)就加以判決,凡對人不利的就要處以死刑。
會不會有別樣的書,用別樣的方法講昆蟲呢?不會,因為書也跟昆蟲一樣,早被分了類,凡是不能讓土地多產(chǎn)糧食的書,都進了造紙廠。
記得有一個朋友跟我說,他聽音樂也就聽到巴赫,而誰誰誰(也是一個朋友)已經(jīng)聽到西貝柳斯了。我就很吃驚,我說:“這還有個等級嗎?好像經(jīng)過千山萬水才能聽這個西貝柳斯???”對我這驚訝呢,我這朋友就很不以為意。讀書也是這樣,讀到瑪格麗特·杜拉,或是亨利·米肖,好像標志著不同的級別。我就嘆氣,這人還真是不知道自己的腳有多大,非得靠尺度告訴不可呢。我也喜歡看書,但是我不太喜歡看文學史,我就不太信那個“史”和分類。我看書就像看一只漂亮的昆蟲似的,看進去了,我就是那只昆蟲,隨它過上一段它的生活;看書呢,我好像就成了那里邊的一個個人,作為這個人、那個人,再經(jīng)歷一次人生。我看《德伯家的苔絲》,我就是那個女孩子。所以我看一本書,差不多就是多獲得了一種生活,多經(jīng)歷了一個生命過程。
我比較喜歡崔健和王朔的作品。我和他們的性情十分不一樣,這可以一目了然。但是從敢于表露真性情上說,我是喜歡他們的。很多人,包括我,對現(xiàn)實失望的時候,就尋找思想的支持;對生活失望的時候,就尋找文化的支持;對現(xiàn)代失望的時候,就尋找歷史的支持;對人失望的時候,就尋找自然的支持。但是像崔健、王朔,他們在這點上是勇敢的、誠實的,就是說,我是這個就是這個,沒有什么能代替這個,也不指望什么來支持這個,它不垮就是這個樣,垮了也無須救,因為沒什么救得了。
真性情無好無壞,它就是:是這樣。
如果究底的話,它是跟人的自在的本性一致的。至于好壞,是從世界的位置看它而生出的問題,世界的位置大體是人在這個世界上的利益的位置。如果從審美角度看,我相信只有單純的才會是美的,單純的就是本質的,就是真性情的。所以有美或者不美,喜或者不喜,而沒有好壞的問題。
荷蘭有本書《小約翰》,說兩個蘑菇在那兒說話,一個小孩兒過來插嘴說:“你們是有毒的!”蘑菇聽得莫名其妙。因為人想要吃它們,才會有“有毒”的看法,而對于蘑菇來說,就沒有這個問題。好和壞是人間功利的問題,而純粹的人的本性是沒有這個問題的。
(聃 塵摘自重慶出版社《顧城哲思錄》一書,〔俄羅斯〕瓦倫丁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