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五毛

在北京這些年，每年都回陜西老家一趟。

回家的一些細節(jié)，大都淡忘了。唯有2011年年底的那次回家，記憶特別清晰：坐飛機到咸陽，開車穿越秦嶺，進入商州，經丹鳳縣翻越介嶺，車爬到山頭遇到冰雪路面，掉頭下山，又經丹鳳返回商州，從洛南回家。折騰了四個多小時，進村時天色已晚。

父親站在路邊望著，村里很少有汽車來，他老遠就確信是我回來了，我清晰地聽見他轉身對鄉(xiāng)鄰們說：回來啦！天黑了才回來。怕他擔心，我走之前沒有告訴父親。他從姐姐那里得知我要回來，一下午就在路邊站著。

剛坐下，父親就端上來一大碗羊肉泡饃，我一口氣連湯帶肉見了碗底。20歲上學離家，十多年過去了，唯一沒變的是父親做的羊肉泡饃的味道。父親說，他幾天前就知道我要回來了，前一天騎摩托車去四十里外的集上買了羊肉。

那次回家，本打算在家住兩個晚上，后來臨時有事，只住了一宿。父親說，不是說好了在家里再住一晚上嗎？我說，臨時有事，必須趕回北京。父親說，那你走吧！

父親的話里帶著哭腔。埋頭收拾完行李，車從院子里駛出，我看到父親發(fā)紅的眼圈。一路上，無限酸楚，有好幾次打算調轉車頭，回家再住一宿，可是，再住一宿，還是要走……汽車在泥濘不堪的山路上顛簸，我想象著六十多歲的父親在這山路上騎摩托車的樣子。

父親是個廚師。年輕時修鐵路，人家安排他做飯，從此，無師自通成了廚師。鐵路修完了，又去供銷社當臨時工，做飯，熬了十幾年，成了供銷系統(tǒng)的正式工，不用再做飯了，全國各地的基層供銷社又倒閉了。下崗之后父親開過飯店，出門打過工，靠著做飯的手藝養(yǎng)家糊口。雖不是科班出身，父親卻能把簡單的飯菜做到極致。吃過父親做的羊肉泡饃的人，都說這是他們在陜西吃過的最好的泡饃。

一碗泡饃，在父親那里要很多道工序。湯一定要用羊骨來熬，不放鹽不放料，只把羊骨中的膻味和香味熬出來；羊肉要前一天煮好，放在冰箱里冷凍，吃的時候肉更緊實，可以切片；羊油潑辣子的油要燒到不溫不火；最關鍵的是饃，陜西泡饃館里大多用死面（未發(fā)酵）鍋盔做泡饃，耐煮卻沒有面香，父親烙鍋盔用的是半發(fā)面（未完全發(fā)酵），烙出來的鍋盔在羊湯里煮不爛，吃到嘴里又不至于太硬。

一切食材備好，舀兩大勺羊湯，燒到沸騰。先放饃，再放肉，然后是黃花菜、木耳、粉絲等配料，出鍋之前，舀一小勺油潑辣子順著鍋邊一抹，紅彤彤的羊油在鍋里瞬間散開，香味飄出屋外。盛到碗里，再撒上幾葉香菜上去，一碗色香味俱全的羊肉泡饃才算完成了。無數次，站在父親身邊看他做泡饃，無數次被那碗泡饃滋潤得打出飽嗝。

陜西人都愛吃泡饃，我很少在泡饃館里吃泡饃，因為我一直認為世界上最好的泡饃在我家里。除了父親做的泡饃，其他的泡饃都是贗品。

父親會做的好吃的還有很多，大到上得了席桌的紅燒肉，小到家常的胡辣湯，每一樣都可以把我的胃喚醒。前年夏天父親來京，我想吃他做的油包子（用玉米面、豬油和香苜蓿做餡），父親去菜市場轉了一圈，沒有買到香苜蓿，回來跟我說，北京買不到香苜蓿，等你下次回老家，我給你做。這一等，再也沒能吃到父親做的油包子。

2013年5月2號，父親確診為直腸癌晚期。那一天，我在長春出差。聽到消息后，渾身發(fā)軟，腦子一片混亂。推了工作，立刻往機場趕。在出租車上開始打電話咨詢做醫(yī)生的同學，聯(lián)系醫(yī)院。5月11日，父親在西安唐都醫(yī)院做了切除手術，兩個月后發(fā)現(xiàn)病灶轉移到肝上，開始化療，化療控制不住做射頻，射頻不行，再用靶向藥物。一直到2014年7月，猶豫再三，帶著父親在北京腫瘤醫(yī)院做了肝切除手術，術后半月出現(xiàn)膽管梗阻，醫(yī)生說病灶又轉移到膽管上了，放了支架，退了燒?；乩霞倚蒺B(yǎng)兩個月，又是高燒不退，在西安交大一附院做了導流手術，沒出院就開始腹脹，醫(yī)生確認為肝腹水，已經無法醫(yī)治，只能回家。

直到生命的最后幾天，我還在極力勸父親去醫(yī)院，我不愿意看著父親等死，認為醫(yī)院可以幫他減少一些病痛。后來，我把父親拉到縣醫(yī)院，希望醫(yī)生能幫他抽出腹腔積水，醫(yī)生做完檢查，告訴我已經肝壞死，抽積水也是白折騰，這才徹底絕望了。父親跟我說：回家吧，這樣活著，還不如讓我早一點走。我答應父親，回家。

2015年1月12日，秦嶺山中飄雪，從縣城開車拉父親回家，走得很慢，我知道父親是最后一次走這條路了，我希望能慢一點，讓他再看看這熟悉的風景。

回家之后，父親日漸消瘦，很快就滴水不進了，嘴巴和舌苔已脫水起痂。他看著我，似乎有什么要交代，又似乎已無力交代，最后，只囑咐我去看望本家的一個奶奶，再無其他。最后的幾天，在止疼藥的作用下，父親逐漸失去意識，迷迷糊糊熬了幾天，1月15日咽下最后一口氣，撒手去了。

從父親查出癌癥到去世這一年多時間里，我從未如此疲憊，也從未如此清醒。死神像影子一樣跟在我身后，我不知道它什么時候撲將過來，只知道它會越來越近。從西安到北京，再到商州，奔波于各大醫(yī)院，手術做了十多次，拍的片子足足有30多斤重。

14年前，母親去世時，我正上高中。母親臥床不起的六年，是父親替我們做兒女的伺候了六年。我希望把在母親身上留下的未盡之孝，全部用在父親身上，彌補當時的愧疚。可是，卻留不住他。

現(xiàn)在想來，如果父親不做肝切除手術也許還能多活一段時間，至少可以少受些折磨。醫(yī)生說，手術是唯一有可能根治的方法，做手術有20%的可能生存5年。我瞞著家人，做出了手術治療的決定。父親臨終前，我想跟他說，也許我的決定是錯的，希望他能理解我，卻沒能說出來。我不后悔自己的決定，當死神走近，誰能理智到不去放手一搏？不去追求那20%的渺茫希望？

父親去世后，我一直沒哭，直到遺體告別的那一刻，淚水奔涌而出，放聲痛哭。那一刻，腦海里浮現(xiàn)出一個畫面：我在父親懷里蹦跳著，用小手在他身上胡亂抽打，他一直微笑著，抱著我。那是我關于父親的最早記憶：那一年我五歲，想要一個兒童車，30塊錢，父親當時的工資只有38塊錢，父親沒給我買，任由我打了他一條街。

父親去世后，我寫了兩幅挽聯(lián)。一副是：慈父無嚴訓，兒女有長情。這一生，我打過父親，父親沒打過我，也沒給過我什么嚴苛的訓誡，甚至連一個難看的臉色都不曾給我，他一直微笑著……

寫給父親的另一副挽聯(lián)，上聯(lián)是：慣用鍋碗瓢盆烹飪愛付兒女，下聯(lián)是：嘗盡酸甜苦辣樹德望傳梓里。叔叔看了這挽聯(lián)，覺得不妥，理由是父親是供銷社的正式工，不是個廚師，我這樣寫有損父親生平。我知道在農村人眼里，男人圍著鍋臺轉是被人看不起的，但我不愿意因為父親走了而刻意拔高他的一生。他是個普通工人，主要靠做飯養(yǎng)家糊口，像大多數平凡的父親一樣，一生最大的功勞就是含辛茹苦，養(yǎng)育了三個兒女，并且言傳身教，把一些最樸素的做人品質傳授給我們。父親一生樸實，我相信他去世后，也愿意兒子能真誠地總結他的人生。

父親去世后的第四天，姐姐在臺階上洗臉，找不到香皂，喊了一句：爸，香皂放哪了？沒人應答，我裝作沒聽見。1月23日晚，飛機在北京落地，我撥通父親的手機，想給他報個平安。電話撥通的一瞬間，我突然意識到這個電話永遠無法接通了，他永遠不再問我身在何處，是否平安；秦嶺山中，永遠不會有人在路邊站一下午，殷殷地等我回家；這世上，也永遠不會再有一碗羊肉泡饃可以喚醒胃的記憶……父親走了，真的走了。

從此，故鄉(xiāng)只剩記憶，人間再無美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