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時聽說書先生唾沫四濺說那些武功蓋世的大俠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彼時還是個地痞無賴的我，卻也想要在那個姑娘心底成為這樣的俠客。

【一】

那是金陵城中最恰好不過的一個春日，一聲惡馬長嘶驚了我好事，我在綠闌樓上腰帶未系衣衫半敞跑出來怒罵了幾句，坐于馬背的那名公子仰頭看向我。

那人一襲緇衣足蹬長靴，頭上戴著華貴的鏨金琉紋冠，明眸流盼與春日相映生輝，我大驚推開扶欄。這哪里是個公子，分明是與我素有結怨的風繡臭丫頭。

“梁四夜，你猜我會不會擰爛你的耳朵?！彼琅f是穩(wěn)穩(wěn)地笑。

風繡身居皇帝麾下羽林軍統(tǒng)領，一向是個喜歡打打殺殺的姑娘。

我悲憤地爬上長長的漢白玉階叩見皇帝，他被我捉著褲腿甚是無奈，皇帝是個瘸子，幼時因為我照料不周摔下露臺，腿疾是他的避諱，是以不論風繡怎樣罵我，始終不敢說打斷我的狗腿這句話。

我正是他那坊間傳言的不成器的舅舅，皇帝年幼失母，他母后也便是我長姐去世前將他托付于我。世有外戚宦官弄權一說，人們大都將我忽略，覺著我這個精通吃喝嫖賭的外戚還不如那個死太監(jiān)陳獻可懼，真是氣殺我了。

“舅舅，”子稹不動聲色地掙扎開，一本正經(jīng)道，“終是你招惹風繡在先啊?！?/p>

“子稹啊，我堂堂七尺男兒被一個小女子戲弄，顏面何在??？”這番話大義凜然得我不禁潸然淚下。

我想起同風繡結下梁子是在一個伸手不見姑娘細膩五指的夜晚，酒醉的我一貫是被店家搜光了錢財扔到清和橋底下吹凍風過一夜的，風繡那時恰巧騎馬經(jīng)過，過來一探我鼻息是死是活。我清醒時一向視她為皇帝的走狗，此刻醉眼不住地瞧著她，攬著她柔軟的腰身竟以為是綠闌樓的紅牌小倌人，我向她吟起風月場上隱晦慣用的那句話：“姑娘你瞧，今晚的月色正好啊。”

她愣了半晌一掌將我推出半尺遠，我的后脊骨猛烈地撞到石橋壁，忽然她抽出腰際長劍，就著清寒月色擦過我的面頰堪堪釘在石壁上，她笑道：“本姑娘看今夜分明沒有月色?！?/p>

我眼角余光可以瞥見那一道裂縫，耳畔錚然作響嚇醒了我，我立即抱著頭伏地滾起來。她面有訝色，良久冷哼一聲，大抵是怕我的血臟了她的劍便走開了。

我在坊間名聲一向不太好，他們說梁家高門世家，偏偏出了我這樣斗雞走狗的紈绔子弟。子稹提筆蘸墨也不看我一眼：“既然舅舅如此畏懼風繡，朕便讓舅舅去南疆迎娶公主如何?！?/p>

他是要派我去禍害南疆子民，大抵他可以沒有我這個舅舅，卻不能沒有風繡。

【二】

那一日風繡前來我府中，竟改換了性子婉言謝罪，我想一定是我的皇帝大外甥批評過她了，于是干咳幾聲也就輕易地饒恕她了。

“國舅不怪罪便好，”她莞爾一笑，“我還要護送國舅去南疆，路途遙遙終不能彼此生恨才好。”她聽說我要去南疆，竟然也請命相隨。

想到這個女人在路上一定會暗施毒計，我身子微微顫抖起來，看著她微瞇眸子好整以暇的模樣更是氣急，我努力平復情緒忽然大笑起來：“我突然想起那天晚上我可不止摟了你的腰身?！?/p>

看著她眉頭微皺，我頓覺心情無比愉悅：“所以說啊風繡小姑娘，那天晚上是真的有月亮，如果沒有月亮，我哪里看得清我輕薄了你哪里呢？”

她低頭望了一眼，臉色羞怒之間又青又紅甚是好看。

我本來想著即日就要前往南疆，宮中那個死太監(jiān)陳獻應當不會為難于我，孰料他竟慫恿皇帝下令徹查我。我理解他這樣無子無孫的人對我這種風花雪月的貴公子是頗為哀怨嫉恨的，在我臨走前也不忘惡心一把。陳獻這個死太監(jiān)極會瞎折騰的，在皇上面前一把抹去臉上涕淚眼眸晶亮道：“此等首惡，本應重重責罰，又因為陛下已經(jīng)允諾與南疆的婚事，現(xiàn)下從輕發(fā)落，不如讓他爬著離開京都好了?！?/p>

我聽聞此消息噗地噴出茶水，即刻拔劍就要殺了陳獻那個狗東西，躊躇再三卻沒那個膽子。

想來我不知作了什么孽招惹上陳獻這個煞星，出京都的那一日當真是我平生的奇恥大辱，雖說我幼時曾因私藏春宮小畫本被父親揚著馬鞭打，那時光著屁股從城東躥到城西，著實叫那些咧著大嘴笑的人看夠了。

禁衛(wèi)軍粗魯?shù)貏冮_我金線繡邊的外衫，我只著一件月白單衣，在東安門口眾人注視下緩緩膝蓋觸地，我將頭埋得低低的，幾乎能感到百姓的目光都隨著我緩緩移動。

我終于爬到了城外，見風繡孤身一人站在那里牽著兩匹馬，我起身拍拍雙手的泥垢，只感到她英姿颯爽翻身上了馬，冷冷地吐出了兩個字：“上路?！?/p>

這時候她心底大抵是很看不起我的吧。

【三】

風繡這個姑娘兇得很，皇帝給我的馬兒又丑又瘦，沒趕幾日路便累死了，我嚷著要騎風繡的馬兒，卻險些被她一腳踹死，只好跟著她的馬兒慢慢走。

趁著在破廟里小憩時我拿壺喝了一口清水，然后一抹嘴兒笑著看向她：“風繡小姑娘，你見過我那個南疆的媳婦么，她好不好看啊？”

她將刀橫在身旁，只是冷冷地瞥我一眼。

她每回這樣瞥我時，大抵是角度問題眼白總是多過眼黑，像極了狡猾的狐貍。

她仰頭咕咚一聲喝下水，動作干脆利落，我歪著頭看著她笑，露出虎牙來：“我喜歡姑娘這樣瞥我，姑娘生氣時最是好看的?！?/p>

我曾經(jīng)兩次至南疆，第一次去的時候正值南疆王室祭祀大禮，待到最后辭神鞠躬的時候，我的目光瞥到供桌下的黑漆布隱隱擺動，那布霎時被扯下，供奉的祭品悉數(shù)被掃落在地，里頭滾出來兩個粉嫩的小姑娘。

明明兩個小姑娘都犯了錯，他們卻只懲罰其中一個，那個瘦瘦小小的被拎出來，幾個凌厲的耳刮子打上去。小姑娘五官生得極為好看，捂著紅腫的面頰眼眸清亮很可憐。

這兩個小姑娘都是王室子女，一母所出，偏偏對妹妹就這樣苛責，良久無人前去理會她，我不知是因何緣故。但是自小挨人冷眼的滋味我最知道，在眾人離散后我偷偷溜到她身旁，拍了一下她的肩頭笑道：“小姑娘哭了這么久哭出皺紋來可不好。”

“會哭出皺紋來么？”她很驚訝地看著我，眼眶紅紅的停住了哭。

“這個嘛，我也不清楚，小時候父親打我打斷了十一根馬鞭我也沒哭呢?！蔽覕傞_手笑道。

我俯身向前在她耳畔小聲說道：“你是個好看的小姑娘，比你姐姐好看呢?！?/p>

她果然彎起了嘴角，我轉頭看到了一側躲著的姐姐，她身量在同齡姑娘里是高大的，見我看到她后飛快地躲回墻后，卻留了一截繡著惡俗的紅花的繡鞋，整個人粗粗傻傻的。

小姑娘名喚明染，在我第二次入南疆的時候，那日正是立春時節(jié)，東風解凍，庭樹飛花，我?guī)е魅緡隗艋鹋?。夜深時熙熙攘攘熱鬧至極，有人擊起土鼓，隨著鼓點節(jié)奏一個蘿卜依次在眾人手中傳遞，每人接到手后都咬了一口，鼓點停后蘿卜在誰手中那人便咬到了春，我盤算著在鼓點即將結束的那一刻將蘿卜遞給了身旁的明染，鼓點驀然停止，火光交眏下我卻看清楚了身旁那人并不是明染，而是她的姐姐。明染早已出去看抬閣，剩下她的姐姐一臉驚愕怔怔地看著我。

夜里我還同明染去了雪峰頂上，雖已至立春，這座雪峰上的積雪卻仿佛終年不化。天穹廣闊，我和她抱膝坐著仰首看著滿天斑斕的星河，雖說看上去是挺美的，可是我當時凍得直哆嗦，寒風呼嘯隱隱有狼嗥聲，讓我擔驚受怕了一夜。

我想到這時候也有了睡意，看見枯草堆中風繡安穩(wěn)地睡著，我躡手躡腳地取過她身旁的那柄刀準備著要出廟門，她如同鬼魂般的聲音清亮地在我身后響起：“大半夜的跑出去是要做什么？”

我心下想，完了，這下逃跑不成又要遭她一頓暴打，孰知她只是徑自奪過我手中的刀道：“你的手不配拿這把刀?！?/p>

我抱著頭覷眼看向她，又轉頭看向廟外，濃黑化不開的一片大霧彌漫，林深處黑黝黝的，隱隱有異香入鼻。我腦中嗡嗡覺得不對勁，想起南疆老人提起過的毒瘴氣，一入瘴林很難有生還機會。

我盯著正低頭拭刀的風繡，話音有顫聲：“你老實告訴我，子稹是不是讓你殺了我的，你告訴我啊?！?/p>

她終于緩緩地抬起頭吐出一個字：“是?！?/p>

【四】

子稹自小偏偏和死太監(jiān)陳獻最親，陳獻那廝年輕時倒是一個模樣清秀的小宦官，烏鬢如云，眉目如描，像個嬌媚的小姑娘一樣。

我想我同子稹終究是男人，男人之間的交情豈是陳獻那個不陰不陽的鳥人懂得的，于是帶著我小外甥去了綠闌樓，后來就是陳獻領著風繡那個狗腿子前來捉我，當著綠闌樓全體姑娘的面將我一頓好打。

子稹跑到我面前啐了我一口，面上淚痕未干道：“我看不起你，你連個小姑娘都打不過，你不是個好舅舅！”

我心中喊冤枉，風繡哪是個小姑娘，分明是頭脾氣倔的母驢子。

自那開始我就對陳獻懷恨在心，一日酒后終于揪住了他在庭前倒洗腳水。

我一喝醉就會說胡話，那日看著眉眼清秀的陳獻，竟又犯了大錯，我摸著他細膩像豆腐的手恬不知恥地湊過去道：“今晚月色真不錯啊?！?/p>

他錯愕地看著我，然后咬牙切齒地將那滿滿一盆洗腳水潑在我臉上。我連連嗆了好幾口，立馬酒醒了大半，心下實在惡心，不僅僅是為那一盆洗腳水。我怎么就摸了一個太監(jiān)的手呢！

陳獻大抵就是從那日與我勢不兩立的，活脫脫是一個失了清白糾纏不清的女人。

夜風拂過高高的露臺，皇帝扶著雕欄向身后躬身跟隨的陳獻道：“你可知我比你更想梁四夜死，因為當年就是他親手將我推下了露臺?！?/p>

子稹知道了我調(diào)戲太監(jiān)的事，即日要召我入宮問罪，我為了免挨訓就偷偷地藏到露臺上去，當時自斟自飲小酒喝得甚美，夜風吹拂面頰我竟然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皇帝趁夜爬上露臺，揪住我的領子就要以一頓唾沫給我醒酒。我那時大抵是夢到了什么不祥的事情，一頓亂踢亂打，可憐子稹當時還是個身體孱幼的小兒，我睜開眼時發(fā)現(xiàn)他已跌在露臺下邊。

我雖為圣上的舅舅，讓圣上折了一條腿也是死罪。我想，依他和陳獻的尿性不過是思考怎樣讓我死得痛苦一點罷了，奇怪的是他卻閉口不向任何人談論，竟然放過了我一馬。

只不過我和這個小外甥的情分也走到了盡頭。

【五】

這段密林危險重重，風繡有武藝又有良駿定能安然出來，我孤身一人是一定要葬身于這瘴氣中了，皇帝打得好算盤，不讓風繡親自動手殺我也能輕松除去心腹之患。

“唉，死在這兒也沒什么不好，”我嘆了聲氣笑道，“只是當年子稹說我還不如一個死太監(jiān)，我無論如何都不甘心啊?！?/p>

她干脆地扔掉了嚼了幾口的馕，突然站起身將我一把扔上馬背，帶著我狂奔離去，這一切令我措手不及。風擦得臉頰生疼，我環(huán)著她腰身聲音飄忽：“風繡，那個南疆的小姑娘就是你吧，你就是明染吧?！?/p>

她的脊背陡然僵直起來，面色漸漸含霜道：“你錯了，我并不是明染，我是她的姐姐啊。你說過她比我長得好看的，你忘了？”那聲音冷冷隨風入耳。

當年那個打扮粗蠢的姑娘與如今容貌秀麗雷厲風行的風繡，她們竟然是同一個人啊。

她勒住韁繩，馬蹄漸漸停下來，她彎起嘴角笑道：“我與明染其實并非一母所生，我只是寄養(yǎng)在她母親膝下。那日明染當眾被打了幾個耳光只是她母親做做樣子的，你根本不知道我回去后受到了怎樣的責罰。”

風繡自小處處看人眼色行事，那日明染貪玩將她拉扯到供桌的幕布下，被發(fā)現(xiàn)后她母親為了堵住眾人之口打了明染耳光。

但是當風繡怯怯地回家時，卻被幾個粗壯的姆媽輪流著打耳刮子，明染在一旁眉眼彎彎拍手叫好。而被打得臉頰高腫的她，被關進祠堂里三日粒米未進，出來時已經(jīng)消瘦得不成人形。

她在被關的那幾日實在餓得不行的時候，就想起祭祀之日安慰明染的那位公子，他一身青衣，精細花紋飾以袖口，眉眼懶散仿佛對一切都漠不關心，偏偏對明染勾起嘴角笑意盈盈。她耳朵尖，聽到了他說哭會長皺紋，還說明染長得比她好看，那天夜里她一個人拿起小銅鏡看到自己粗鄙的打扮，心里第一次因為兩相比較而慚愧。

后來便是立春那夜，她早早地做好了粗活，趁著熱鬧遠遠地跟在他和明染身后。鼓聲如沸，她被喧嚷的人群擠到他身邊，鼓點停下的那一刻，那個愛穿青衣的公子，就那么恰好地將蘿卜遞在她掌心里。

那天的夜色真暗啊，他肯定沒有好好地看清她。她買了廉價的胭脂和鬢花，學著明染的樣子打扮一番。她責備自己一定是個笨手笨腳的姑娘，因為她分明看到那位公子的神色一黯。他到處張望著，一定是在找明染吧。

他很快地抽身離去，又陪著明染去雪峰頂上看星星，他說起大漠塞北風光，說起京都奇聞異事，那都是風繡聞所未聞的，風繡覺得自己從來沒有人說過那么動聽的話。明染很快就睡著了，他依然興致勃勃地說著，只有風繡躲在后面靜靜地聽。

她聽得出神，后邊那頭雪狼悄無聲息地弓身已久，然后猛然向她撲來，張口便撕扯下她肩頭一塊肉。她劇痛之下回首正對上雪狼綠瑩瑩的眸子，雪狼嘴里鮮血淋漓彌散腥熱氣，她疾速偏頭躲過它又一次撲咬。風繡就勢一滾抽出腰間彎刀扎進它的頸間，鮮血迸濺，雪狼厲嚎一聲，更加瘋狂地撕咬，仿佛要將這個小姑娘撕碎，風繡不容它喘息便更加狠辣地將刀直直戳入它的頭顱。

自己頭上羔皮的圓頂風雪帽卻在打斗中不知滾落到了何處。

這驚心動魄的一切在他身后不遠處靜靜地發(fā)生著，她忍痛沒有發(fā)出一點聲息讓他知曉。這個小姑娘跌跌撞撞地站起身，渾身衣衫破爛浸染鮮血，然后她又那樣安靜地聽著他說話，肩頭的血蜿蜒而下，她的心里卻一直想著那遙遠的京都。

“我那個時候想著一定要逃去京都，看看他說的新奇的玩意兒，見一見那位公子。”風繡慢慢彎起嘴角，是一抹凄涼的笑，“后來我見到了?！?/p>

她見到的京都錦繡之下是齷蹉污臟，她見到的那位公子是人人唾棄的市井無賴。

【六】

越往深處行瘴霧越濃，馬兒已經(jīng)死了，我身子被瘴氣入侵虛弱不堪。風繡一開始腳底生風，可畢竟背著我這個窩囊廢，面色也漸漸慘白起來，我終于笑著說出那句話：“蠢姑娘啊，別背我了，把我扔在這兒，你自己去逃命吧?！?/p>

她依舊沒理我，我卻掙扎著從她背上落下來，我跌坐在地，卻發(fā)現(xiàn)她咬著唇滿面淚水。她雙眸無神怔怔道：“我從前一直以為我所欽慕的那個人是一位坦坦蕩蕩的游俠，后來卻發(fā)現(xiàn)，你同京都紈绔風流的貴族子弟，并沒有什么兩樣?！?/p>

她紅著眼眶將目光投向我身上：“梁四夜，你真讓人失望?！?/p>

我苦笑著喃喃道：“你知道的，我這樣鄙陋可笑的小人，卻總想當個英雄?！?/p>

她突然發(fā)狂般撲上來用牙齒撕扯著我手腕上縛著的繩索，邊扯便哭，終于將繩索解落在地。她起身就要離去，冷冷道：“別去南疆了，皇上已下了火漆密令，只要你一踏進南疆的邊境就會被截殺，梁四夜，滾吧?！?/p>

我聞言怔了一下，然后忙不迭地手腳并用跑出去了。

露臺的夜風愈發(fā)大起來，天際烏云沉沉不見天光，皇帝拂袖向陳獻笑道：“你知不知道，為何當年他將我推下露臺，我卻向所有人隱瞞了此事。”

他轉頭繼而道：“因為我心里很奇怪啊，當時雖然跌落下來迷迷糊糊，可是我還是清楚地看到了，梁四夜他輕松地從露臺上躍下來奔至我身邊，這樣高的露臺啊，他跳下來居然毫發(fā)無傷?！?/p>

陳獻沉默良久，他緩緩地抬起頭道：“梁四夜從前是不是跟你說他從小就是個無賴，說他喜歡逛窯子聽說書？”

“那些話全是假的啊，梁四夜他一直騙了您?！?/p>

提起梁四夜這個名字，全京城都只道不過是個斗雞走狗之徒，可只有如今遠戍疆土的那群老將士，提起這個名字來卻緘默不語。

梁家的那位幼子生性頑劣不假，可絕非無用之人，他自十一歲隨父出征，多次率領數(shù)名騎兵鋌而走險，從軍六年無一敗績，將南疆蠻夷數(shù)次逼退，當年是最為榮光無限的少年將軍。

“他不僅不是無用之人，老實說我還從未見過他那樣膽大包天的人?！标惈I微瞇眼睛道。他回想起承德七年，先皇于天雍崩逝，旁人不知道隱情，可是他親眼看見了，是梁四夜斬下了先皇的頭顱。

先皇一向暴戾不堪，生性嗜殺自私，南疆二十萬大軍有備而來，老皇帝御駕親征卻被圍困于渭陽，梁四夜率部下拼死欲突圍出去，卻接到后方的消息，說皇帝已同意與南疆訂約，割數(shù)百里良地。

然后陳獻就看見他沖進大殿，攜一身殺氣和血腥，他怒目睜得血紅：“這每一里地都是我的將士們拿性命打下來的，皇上說割讓便割讓了，如何對得起這天下！臣可為陛下戰(zhàn)死，卻不能和陛下一同投降！”

皇帝大怒，揮劍欲斬殺他之時，他一手格擋，另一只手握著重刀向老皇帝頭上劈去。

也是因為這件事令他終身不能釋懷，終日混跡綠闌樓成為人人輕賤的無賴。

陳獻將弒君此節(jié)隱去不說：“可是啊，我最痛恨的還不是梁四夜?！笨翱爸褂诖颂?，他面色涼薄地看著皇帝：“我最恨的是皇上您啊?！?/p>

【七】

陳獻那個狗奴才于承平十二年發(fā)動兵變，欲將皇帝囚禁于京都，不料卻被我那大外甥逃脫，大外甥一路惶惶逃至潯陽。這塊貧瘠的地方也算是我的屬地，我終日混在城中等死，當時潯陽只有寥寥三萬老弱殘兵，竟無一人能帶領。

沒承想大外甥倉皇逃來，他從陳獻口中得知我曾率領軍馬的事，也是病急亂投醫(yī)，問我道：“舅舅當年是先皇親封的將軍，如今臨危受命，將這潯陽與朕的性命托付于你，你可守得？”

我想起昔年受封的場景，愣了半晌，終于跪地鏗然道：“這潯陽城里昔年與我一同沖鋒的部下兄弟，哪怕用了生銹的刀也能將陳獻的人頭斬下！”

我讓人護送他前往北方調(diào)兵，這里是唯一要塞，陳獻必須經(jīng)過我這潯陽城不可。

陳獻日夜派人在下邊兒用火攻，用箭攻，云梯攻城木什么的也都使上了，我卻牢牢守著。

我想起很久之前在露臺上的那個夢，我是夢到了死去的老皇帝，正巧睜開眼是小皇帝惡狠狠地揪著我的領子，不愧是爺兒倆長得那樣相似，我長嚎一聲便將他踹下去。

那都是我喝酒后犯下的大錯，我自此再不沾酒，當年大逆不道弒君，待到胸口意氣平盡，方才意識到鑄成的大錯，唯有將愧疚彌補在小皇帝身上。

我想起長姐未去世之前，陳獻是天天低頭跟在她身后的小太監(jiān)，老皇帝時常冷落兼鞭打我長姐，長姐是我最心疼的人，因此恨不能殺了他解氣，所以說弒君也非一日之恨了。

陳獻便常常跪在長姐跟前為她換下一盆盆血水，有一次去探望長姐時，看見她撫著傷口疼得吸氣，陳獻深深俯首下卻也眉頭緊皺，他大抵是真心為我長姐好的人吧。

陳獻見久攻不下便使計往通我城中的水源下毒，城中僅僅靠幾口水井汲水，糧食也短缺。

我這一個月與部下同苦，每每餓肚子時也不去理會陳獻的騷擾，只是垂涎想著南疆的炙羊腿，不知我的風繡小姑娘過得好不好啊。

我想我要是死在這里，就再也沒辦法告訴她一聲我的心意了吧。第一次去南疆那年，我開始看著明染的面容時心底就很煩亂地想到那雙艷俗的繡鞋，它怯怯地伸出來，卻將我整個視線都吸引過去。穿著那樣一雙審美有問題的鞋子的姑娘，她怎么就有那樣清澈的眼睛呢。

后來是咬春的時候，雖然天色晦暗燈火不明，可是我那一刻卻看清楚了啊，那個姑娘靜靜坐在我身旁，雙手捧著我遞給她的蘿卜，鬢花插得亂七八糟，胭脂也涂得一塌糊涂。她垂下眼簾咬了一口蘿卜，我腦子嗡的一聲竟然隱隱有歡喜。

我慢慢從懷里掏出她當年遺落的圓頂風雪帽。當年陪明染看星星的時候，我是知道她在我身后的?？吹剿孔緟s兇狠地與雪狼搏斗，那個時候我推開了靠在我肩頭熟睡的明染，我的心跳雜亂無章，手緊緊抓著一團枯草。霎時間她已屠殺了雪狼，躲在雪堆后微微喘氣，我剛起來的屁股又落地，她頭頂?shù)男★L雪帽慢慢地滾落在我手旁，我就不動聲色地收在懷里。她就那樣安靜地流著血側耳傾聽我說話，我也愿意為她說上一整夜的話。

仿佛是她回京的那個春日，騎在馬上的姑娘對我嗔怒著說要揪爛我耳朵，不知我這個無賴如今將耳朵送過去，她還肯不肯揪了。

【八】

我守這潯陽城已有兩月時間，屬下稟報城中已然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軍心動搖，我知道不能再等著小皇帝了。

是夜，我站在高高的城樓上極輕蔑地朝陳獻的帳篷射過去一支箭，然后城門大開，將士們舉著火把手提長刀沖殺出去。我彎臂擦拭了鹿鳴刀，那是風繡所佩的刀，昔日分別時我順走了她的這把刀。

后來潯陽城破這一日總被史書提起，殺意凜冽的鹿鳴聲中我騎一匹赤騮踏上敵軍頭顱，長刀開闔間一襲青衫落拓，今日是必死了，我揮刀開闔間是拼命的架勢，一路殺至陳獻跟前。他避無可避舉刀相迎，肩甲相撞間我與他雙眸對視。陳獻胸膛被我長刀穿過，他跪倒在我身后吐血，突然笑道：“他同先皇長得那樣像，我是真的恨子稹啊?！?/p>

陳獻并不想當什么皇帝，只想一輩子當我長姐身旁低賤的小太監(jiān)。當年我親手斬殺老皇帝，他不僅沒有揭穿反而幫著隱瞞，因為他同樣深恨著那個虐待她的男人，他只想讓我長姐展露歡顏就好了?？墒情L姐臨盆那日，她痛得面色慘白冷汗淋漓，揪著床沿喊痛聲慘絕，微微對陳獻扯出笑道：“我聞到了院外的瓊花香，你去幫我采一點來好不好?！?/p>

陳獻連連應聲，可是待他采來瓊花時，長姐的皓腕垂在床邊，小皇子已然生下，長姐卻已經(jīng)離去了。三日三夜的喪事，他只敢在夜深無人時偷偷地到她的棺木旁，雙手捂住嘴失聲痛哭。情深至此，他看到了那與老皇帝一模一樣的子稹。

無論是在長姐生前凌虐她的先帝，還是害得長姐難產(chǎn)而死的子稹，陳獻都恨透了他們，或許沒有子稹這個孽障的出生，長姐也就不會死了。

陳獻所作所為，不過是想討回一點公道，為長姐所受的屈辱討回公道，他用了自己極端的方式，非要將先帝的江山擾個民不聊生天翻地覆。

我將刀擱在他頸上問道：“為什么從沒有讓長姐知曉你的心意呢？”

“何必教她惡心呢?！彼χ吐暤?。

他終于倒下，雙手卻似呈捧著什么物件的模樣，鮮血蔓延至遠方。

我持刀復回廝殺起來，數(shù)十人持槍圍攻，身上已接連被刺數(shù)下，知今日終將要命喪于此，我含笑心想：“子稹，你失了雙腿，舅舅把性命賠給你?！?/p>

從前弒君忤逆的梁四夜終于能死了，終于能了卻這一樁宿怨了。

遠處風沙滾滾，塵土飛揚，是我那大外甥率大軍趕到。我眼尖立馬瞧到了我的那個傻姑娘，她匆忙奔來衣裙飄飄煞是好看。我背后被人狠狠貫入紅纓長槍，啊，這就是看姑娘的下場。

我勉力支撐著，頭腦還算清明。陳獻想要守護我長姐，子稹想要山河安穩(wěn)，那么我想要什么呢？對啦，我想要成為擋在那個姑娘身前的大俠啊。

這樣一想我便有力氣握緊手中長刀，我十一歲出征，是真正的未嘗一敗，這些榮耀我迫不及待地想要同她說。話堪堪出口臉頰刀痕撕扯得生疼，喉頭哽咽卻變成了：“今日之戰(zhàn)一定會讓說書人津津樂道，只可惜我聽不到了?！?/p>

她發(fā)狠地斬殺我身旁數(shù)人，這個愛哭的姑娘果然又哭得稀里嘩啦，我擋在她身前，雙臂伸展，大氅獵獵揚起，射來的漫天箭雨紛紛扎進我后背。背上密密麻麻全是箭，我想我這次恐怕成刺猬了。

我顫顫巍巍地掏出懷中焐得熱乎乎的小風雪帽戴在她的頭頂。

“我要備一抬軟紅小轎，讓你成為京都那個不成器國舅的夫人，讓你天天浪費我王府的銀錢，讓南疆的雪狼再也咬不著你了?！蔽覕科鹦σ忸澏吨鴮⒆齑劫N近她。

“風繡小姑娘，不知你肯不肯呢？”

她不斷用手背抹著我臉上的血跡，嗚咽得已說不出話來。

“不親一親我嗎？”我笑道。她愣了好一會兒，才將濕潤的唇迎上來。

昏迷前的那一刻我看著她將風雪帽抱在胸前放聲大哭，卻怎么也沒有力氣將耳朵送過去讓她揪了。我心底隱隱想：這么笨的姑娘，不愧是我的姑娘。

【九】

“那是我舅舅，他是武藝高強未嘗有敗績的男人，你看啊，這是真的?！弊羽≌驹诼杜_上喃喃說道。身后空蕩蕩的沒有一個人，他才恍然想起那個陪伴他的宦官陳獻已因謀反被斬殺了。

風繡坐在朱騮背上不斷地怒目向后瞥，我正與座下那匹丑驢子較勁，它幾次三番將我摔下來，我一臉委屈地向風繡道：“我要和風繡你坐一匹馬上?！?/p>

“要么乖乖上驢背，要么我自己走了。”風繡轉頭隱隱彎起嘴角。

“咦，這可奇怪了?！蔽蚁阎樑郎像R背擁住她腰身，“我怎么能讓我的姑娘，一個人孤零零地回南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