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 丹 彤
(東北師范大學 世界古典文明史研究所,吉林 長春 130024)
論古代埃及的賦稅體系
郭 丹 彤
(東北師范大學 世界古典文明史研究所,吉林 長春 130024)
[摘要]賦稅是古代埃及國家得以正常運轉(zhuǎn)的前提。在古代埃及,賦稅征收的形式主要是糧食、牲畜或其他商品,而勞役則是賦稅的另一種形式?!癝mw”稅和“Sayt”稅以及“B3kw”稅等是古代埃及的主要稅收類型。稅收的管理包括估稅、征收、運送,儲藏和分配等幾個環(huán)節(jié)。在古代埃及歷史上的某些時期,州長、法官、神廟不需繳稅或只需繳納一部分稅。古王國時期埃及的賦稅征收兩年一度進行,新王國時期,埃及賦稅征收每年一度。與此同時,后期埃及時期,賦稅開始以銀子等貨幣的形式進行征收,但是直到托勒密埃及和羅馬埃及時期,賦稅才開始全面貨幣化。
[關(guān)鍵詞]古埃及;賦稅形式;賦稅管理;賦稅征收
長期以來,古代埃及的賦稅體系始終是埃及學界的一個懸而未決的課題*多年來,在古代埃及經(jīng)濟體系構(gòu)建上,一個被普遍接受的觀點是古代埃及經(jīng)濟互惠的再分配體系。這個學說由卡爾·波蘭尼首先提出,并得到許多學者的贊同。從古埃及的王權(quán)意識形態(tài)而來的這一學說認為,為了回報政府對百姓的土地和財產(chǎn)征收的賦稅,國王經(jīng)常性地將從稅收中獲得的土地和財富賞賜給他所寵信的人或機構(gòu)。賦稅收入的這種再分配促進了統(tǒng)治者和被統(tǒng)治者之間的經(jīng)濟互惠關(guān)系,進而加強了整個社會的安定團結(jié)。(參見K.Polanyi,M.Conrad,and H.W.Pearson (eds.),Trade and market in the early empires:Economies in history and theory.Chicago:Henry Regnery Co.,1971;J.J.Janssen,Commodity prices from the Ramessid Period:An economic study of the village of necropolis workmen at Thebes.Leiden:Brill,1975;Prolegomena to the study of Egypt’s economic history during the New Kingdom.Studien zurAlt?gyptischen Kultur 3,1975,127 - 185。)然而,其他學者卻反對這一學說,他們的理論基于現(xiàn)代市場經(jīng)濟的一般原則在古代埃及經(jīng)濟體系上的應(yīng)用。他們聲稱,古代埃及的銘文和浮雕充分揭示了一個真實的經(jīng)濟體系,即市場與強烈的個人需求之間的關(guān)系,然而在波蘭尼的學說中,這些都被低估或忽略了。(參見B.Kemp,Ancient Egypt:Anatomy of a civilization.London and New York:Routledge,1989,232 - 260。)這兩種理論的沖突在賦稅研究領(lǐng)域體現(xiàn)得更為顯著,因為古代埃及的各種交易看起來似乎都是神廟經(jīng)濟的一部分,并被確認為征稅的對象,如此,這些交易可能就是真正的商業(yè)活動(2007:180)。(參見E.Bleiberg,“State and private enterprise,” in The Egyptian world,ed.by Toby Wilkinson,175 - 184.London and New York:Routledge.2007。)有人提出用現(xiàn)代經(jīng)濟術(shù)語“混合經(jīng)濟”來認識古代埃及經(jīng)濟體系。在這樣一種經(jīng)濟體系下,國家賦稅,也就是國家財政收入的征收和再分配源于為國家做貢獻的思想,同時得到了市場經(jīng)濟的補充。市場滿足了社會各階層的個體需求,市場在調(diào)節(jié)商品價格的同時也刺激了國家經(jīng)濟的發(fā)展。,這是因為用以構(gòu)建古代埃及賦稅體系的文獻資料不僅零散而且缺失,且其中的一些文獻沒有確定的歷史背景。然而,賦稅卻是國家經(jīng)濟有效運轉(zhuǎn)的前提。故此,對古代埃及賦稅體系進行構(gòu)建是我們研究古代埃及經(jīng)濟制度無法規(guī)避的論題。
近30年來,基于相關(guān)文獻整理的深入,這一論題的研究得以展開,并成果頗豐。古王國時期(包括第三至八王朝,公元前2686年—前2125年)的帕勒莫石碑是一份詳細記載兩年一度對于國家各類財產(chǎn)進行登記的王室銘文,而這一時期的傳世文獻還有對神廟和神廟工作人員的賦稅進行豁免的敕令,有政府官員的墳?zāi)广懳?,它們?yōu)槲覀兲峁┝斯糯<百x稅體系的相關(guān)信息。中王國時期(包括第十一至十三王朝,公元前2055年—前1650年)的政府官員墳?zāi)广懳膶Ω鞯氐馁x稅征收活動進行了記述,而這一時期的一份編號為35.1446的布魯克林紙草行政文獻則記載了強制勞役的相關(guān)信息。幸運的是,到了新王國時期(包括第十八至二十王朝,公元前1550前—前1069年),記載著經(jīng)濟活動相關(guān)信息的文獻大量出現(xiàn),它們不僅有神廟文獻和墳?zāi)广懳?,而且形式多樣,不僅有紙草文獻,而且有大量的陶石陶片。根據(jù)這些文獻,古代埃及的賦稅體系得以構(gòu)建。
一、賦稅的形式和術(shù)語
直到公元前一千年的新國王末期,在古代埃及,賦稅征收的形式一直是糧食、牲畜或其他商品。根據(jù)第十八王朝國王阿蒙赫特普四世統(tǒng)治時期(公元前1352年—前1336年)的賦稅表記載,該稅表刻寫在阿吞神廟墻壁上,是國王向全國神廟和地方機構(gòu)征稅的記錄。新王國時期的固定賦稅包括一定量的銀子、香、酒以及其他物品;浮動賦稅包括貴金屬、布匹,有時也會包括食物[1]30-31。浮動賦稅表中的賦稅也包括各地市長和各王室領(lǐng)地官員上繳的賦稅,其上的圖景描繪了法老在賜予萬物生命的阿吞神的照耀下接受著來自上埃及、中埃及和下埃及的賦稅。
法老時期(也即埃及的三十一個王朝時期,約公元前3000年—前332年)的埃及人并沒有基于貨幣使用的經(jīng)濟體系。貨幣最早出現(xiàn)在埃及是第二十六王朝,也即塞伊斯王朝時期(公元前664年—前525年),但是直到第二十九王朝(公元前399年—前380年),埃及才開始公開發(fā)行貨幣[2]25。早在古王國時期,埃及人就用金屬交易物的重量來衡量物品以及人工的價值[3]256-263,商品價格是基于這些具有具體價值的等價物[4]248-260。埃及人從事著物物交換或者“錢—物交換”,后者正代表著“埃及社會從實物交換經(jīng)濟向貨幣經(jīng)濟轉(zhuǎn)型的中間階段?!盵5]545然而也有證據(jù)表明,賦稅也可以用金銀等其他的形式上交[4]259,而駐守埃及南部邊界的官員們則用黃金作為上繳中央政府的賦稅。由此,這并不是普通百姓上繳賦稅的形式[3]260-262。直到埃及后期(公元前664年—前332年),“貨幣”形式的賦稅才開始出現(xiàn)[6]3-5。
勞役是賦稅的另一種形式。勞役征用是國家對政府官員以下的所有埃及人強制攤派的一種賦稅形式,其中也包括祭司。當然,最主要的人員構(gòu)成來自埃及社會底層的那些非技術(shù)性勞力,并以農(nóng)民為主,而不論這些農(nóng)民是否擁有土地所有權(quán)[7]19-20。這種強制勞役主要是指承擔國家攤派田地的耕作、灌溉渠道的維護、國家工程的建設(shè)或者從國外進口原材料的義務(wù)。對于普通民眾來說,這種強制性勞役是無法逃脫的,即使那些不在勞役征用范圍之內(nèi)的人有時也被強征。不僅如此,中王國時期的編號為35.1446的布魯克林紙草還詳細地記載了中央政府對于逃避勞役的農(nóng)民的懲罰。該文獻記載了阿蒙奈姆哈特三世統(tǒng)治時期上埃及的80名居民逃避勞役,最后受到的懲罰是在被指定的土地上進行不同程度的強制勞作,他們的家人則被囚禁了起來,直到服役結(jié)束[8]127-154。但是,耕作獲得赦免敕令的神廟土地的農(nóng)民們則可以免除勞役。
第三中間期時期(公元前1069年—前664年)來自上埃及的萊哈德特紙草揭示了強制勞役在埃及賦稅體系中仍然扮演了重要角色[9]&12,甚至一些伴隨著很高死亡率的勞役,比如采石場的勞作,仍然盛行于這一時期[7]182。而第二十五王朝國王塔哈卡統(tǒng)治時期的一篇文獻還為我們提供了另一種賦稅征收形式:為了懲罰下埃及地方長官的叛亂,他命令他的妻兒在神廟中服役,以此作為一種勞役[10]677-747。
賦稅術(shù)語*古代埃及文獻中的相關(guān)賦稅術(shù)語的內(nèi)涵非常復(fù)雜,這就給我們準確地理解它們造成了困難。在解讀古代經(jīng)濟時,“賦稅”甚至“國家”這樣的詞語都是現(xiàn)代的概念,而這些概念似乎并不適合古代社會經(jīng)濟。一些學者認為我們最好避免使用“賦稅”和“征收賦稅”這樣的詞匯,而使用諸如“交付”、“貢獻”和“轉(zhuǎn)讓”這些不會讓人聯(lián)想到“現(xiàn)代國家財政的概念”。(參見B.Haring,Divine households:Administrative and economic aspects of the New Kingdom royal memorial temples in western Thebes,Egyptologische Uitgaven 12,Leiden:Nederlands Instituut voor het Nabije Oosten,1997:301。)在古代埃及的廣泛使用讓我們對國家對個人、群體、機構(gòu)、市鎮(zhèn)征收賦稅的情況有一個直觀的了解。與此同時,這些術(shù)語也揭示了古埃及復(fù)雜的財政政策以及利用普通詞匯表達獨特的經(jīng)濟概念[11]174-175。然而,與賦稅相關(guān)的術(shù)語內(nèi)涵卻極其模糊,埃及人在使用這樣的術(shù)語時比較隨意,他們在同一語境中不僅使用一個術(shù)語的基本含義,同時也用它來表達其他的經(jīng)濟概念,于是,同一個詞被賦予了多重含義[11]。不僅如此,一些術(shù)語所擁有的多重含義還是相互矛盾的,它們在不同的語境中有著不同的含義。
第十九王朝時期的比爾蓋石碑中出現(xiàn)了三種不同的賦稅術(shù)語,該文獻提及了拉美西斯二世的阿蒙神廟地產(chǎn)。據(jù)該文獻記載,一位駐扎在要塞斯阿的地方長官負責照管這處神廟,他聲稱他是“一位對自己主人有利的官員,(并向他的主人)全額繳納了他的Smw稅和Sayt稅?!盵12]49-57這篇文獻中出現(xiàn)的“Smw”應(yīng)該被理解為收成稅,是土地被評估稅額后按比例繳納的部分收成,而“Sayt”則被譯為稅費[13]282-286。這位長官炫耀他所取得的成就:“我繳納的Smw稅和Sayt稅是我每年應(yīng)繳納的Smw稅和Sayt稅的十倍?!边@位要塞駐地長官在繳納遠遠超過他應(yīng)納稅額的時候可能夸大了他的收入,目的或許是為了獲得王室對神廟的保護。因為在文獻的其他地方,我們看到他希望獲得上級長官的注意和支持。無論如何,以這位官員的級別和地位,他有義務(wù)上繳“Smw”稅和“Sayt”稅,這兩種稅就是他在遠離底比斯的這塊神廟地產(chǎn)的年度稅,這一點在都靈王表里的賦稅表中得到了詳細的記載。
卡爾納克阿蒙神廟墻上刻寫的一篇銘文記載了第二十王朝國王拉美西斯九世賞賜高級祭司阿蒙赫泰普的情況。“Smw”和“Sayt”這兩種賦稅是上繳給中央政府的,但實際上仍然留在神廟的倉庫中。所以,實際上,阿蒙赫特普從來就沒有向中央政府上繳過這些獻給眾神之王阿蒙的賦稅[13]321,322。如果這種推論正確,這篇文獻將是神廟掌控自己財政收入的證據(jù)。大英博物館10401號紙草進一步證實了這一推論。這篇文獻是第二十王朝后期的一篇行政文獻,它記載了上埃及神廟以及神職人員繳納賦稅的情況。文獻出現(xiàn)的“征用”一詞表明這種上交發(fā)生在神廟內(nèi)部[13]322。由此,這些賦稅收入更可能是交給了阿蒙神廟而不是中央政府。如果說“ayt”使用于“應(yīng)納賦稅”和“準確征收”這樣的語句中,那么“dyt”一詞指代的就是對賦稅的“強制征收”。
新王國時期,外國,即使是那些并沒有被埃及占領(lǐng)的地區(qū),也被納入了埃及人的“禮物交換”體系,他們送給埃及的禮物被稱之為“inw”,也即“貢品”或者“外交禮物”,這些外交禮物強化了各國之間的交往[13]221-236。外國王子們每年都要來到埃及覲見埃及國王,遞交禮物,以獲得埃及國王賜予他們“生命的氣息”[19]96。依奈尼,圖特摩斯一世時期的建筑師,描繪了“所有國家的inw”,在他的描繪中,這些“inw”是國王代表阿蒙神廟向他們強行征收的年度賦稅[20]150。哈特舍普蘇特就把國外的勞動力看作是這些國家向阿蒙神廟繳納的年度賦稅[20]。當埃及的勢力擴張到西亞和努比亞時,“inw”成為古代埃及越來越重要的賦稅來源。與埃及地方行政單位一樣,埃及的屬國每年貢獻的不僅僅是勞動力,還有一定量的銀子、金子、天青石、貴重玉石、戰(zhàn)車、馬匹、牛和一些野生動物[20]。
二、賦稅的管理
賦稅征收機構(gòu)隸屬于國家財政部門,并以地方行政組織為基礎(chǔ),包括了來自社會各個階層的負責土地管理的官員。第二十王朝時期的韋伯紙草以及第三中間期時期的格里菲斯紙草和盧浮宮紙草出現(xiàn)的“賦稅征收長官”這一官職則揭示了專門賦稅征收機構(gòu)的存在[13]165。
然而,作為王權(quán)的重要支撐,神廟在古代埃及的賦稅體系中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在第二十王朝拉美西斯五世統(tǒng)治時期的韋伯紙草中,幾乎每塊土地的“收成稅”(Smw)都由底比斯的阿蒙神廟征收,并由神廟人員護送到阿蒙神廟糧倉[13]322。為此,有學者認為,韋伯紙草反映了古代埃及的神廟和世俗政權(quán)作為國家管理部門共同管理可耕土地的情況[13]300-302。至于這篇紙草所記載的賦稅究竟是交給了以國王為代表的國家,還是作為地租交給了神廟,則是一個無須討論的論題,因為古代埃及的賦稅征收體系是由神廟和中央政府共同構(gòu)成的[4]193-197。
賦稅管理工作的第一項任務(wù)就是估稅。第五王朝時期的帕勒莫石碑詳細記述了從第二王朝開始的沿尼羅河對牲畜、可耕地、貴金屬和人口進行的清查[23]142,220-221。每年尼羅河泛濫的高度是確定可耕地稅額的依據(jù),因此,對其標記可確保賦稅征收的完成,并及時彌補可能的缺額[24]。而上文提及的韋伯紙草則是目前所知的最為重要的土地估稅文獻,該文獻為我們提供了神廟和世俗機構(gòu)在中部埃及經(jīng)營的2 800塊農(nóng)業(yè)用地的稅收評估數(shù)據(jù)*關(guān)于韋伯紙草的整理翻譯,參見:F A.H.Gardiner,The Wilbour Papyrus,Vol.s Ⅰ—Ⅲ,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41—1948.R.Faulkner,The Wilbour Papyrus,Vol.IV:Index,ed.by A.H.Gardiner,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52;J.J.Janssen,“Agrarian Administration in Egypt during the Twentieth Dynasty,” BiOr 43 (1986),pp.358-360;S.L.D.Katary,Land Tenure in the Ramesside Period,London:Kegan Paul International,1989,“Land-tenure in the New Kingdom:The role of women smallholders and the military In Agriculture,”in Egypt:From Pharaonic to modern times,ed.by A.Bowman and E.Rogan,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9,pp.61-82;“Labour on smallholdings in the New Kingdom:O.BM 5627 in light of P.Wilbour,” JSSEA 28(2001),pp.111-123;“Land tenure and taxation,” in The Egyptian world,ed.by T.Wilkinson,London and New York:Routledge,2007,pp.185-201;“The administration of Institutional Agriculture in the New Kingdom,” in Ancient Egyptian administration,HdO 104,ed.by J.C.Moreno García,Leiden,Boston:Brill,2013,pp.719-783;D.Warburton,State and economy in ancient Egypt:Fiscal vocabulary of the New Kingdom,Orbis Biblicus et Orientalis 151,F(xiàn)reiburg:Academic Press;G?ttingen:Vandenhoeck & Ruprecht,1997,pp.165-169.。
護送征收來的賦稅是都靈稅收紙草的主要內(nèi)容,該文獻記載了拉美西斯十一世統(tǒng)治的第12年,大墓地書吏圖特摩斯向機構(gòu)和個人征收糧食稅(Smw),以補給拖欠的麥地納工匠村工匠們的工資[27]22-37。市長和阿蒙神女歌手在底比斯糧倉接受了這些實物賦稅。拉美西斯時期的其他文獻也詳細記載了糧食稅的征收和運輸,諸如亞眠紙草、鮑德溫紙草、盧浮宮3171號紙草、格里菲斯和盧浮宮殘篇,以及大英博物館10447號紙草,這些文獻進一步揭示了政府機構(gòu)和賦稅機構(gòu)在賦稅征收、運輸和再分配體系中錯綜復(fù)雜的關(guān)系[27]19-73。
在古代埃及,賦稅的另一大支付對象就是神廟。神廟從國家賦稅體系獲得分配以維持其財產(chǎn)規(guī)模、支撐其人員開支、并為舉辦一些宗教崇拜活動提供資金來源。第二十王朝時期的哈里斯一號紙草不僅記述了神廟與神廟之間以及神廟和王權(quán)之間的財政關(guān)系,而且記述了新王國時期的阿蒙神、拉神、普塔神等諸神神廟所擁有的財產(chǎn)狀況,為我們揭示神廟和國家財政體系的關(guān)系提供了重要證據(jù)。哈里斯紙草同時還記載了拉美西斯三世個人向神廟捐獻的土地、人員和財產(chǎn)情況,從而證明了神廟在經(jīng)濟體系中的核心地位,以及其得以正常運轉(zhuǎn)的先決條件是國王的贈予[13]322。
至于埃及的財政系統(tǒng)是如何惠及社會底層民眾的,我們還不是完全清楚。根據(jù)現(xiàn)有的資料,我們只能看到埃及的再分配體系惠及的是社會上層,他們依賴賦稅收入的分配而生存。
三、賦稅的豁免和征收
盡管大多數(shù)民眾和組織機構(gòu)需要繳稅,但是有一些人或機構(gòu)卻可以享受不同程度的免稅待遇。在古代埃及歷史上的某些時期,州長、法官、神廟不需繳稅或只需繳納一部分稅,如州長們的喪葬地產(chǎn)就是免稅的,國有財產(chǎn)也理所應(yīng)當?shù)叵硎苊舛惔鯷29]3。法官們也享有同樣的免稅待遇,第十八王朝的國王赫拉姆海布(約公元前1323年—前1295年)就曾豁免了他們所負擔的稅務(wù)[30]237。他這樣做是為了阻止法官們收受賄賂,因為理論上講,如果法官們能保住全部的收入,他們就不大可能再去受賄。
然而,神廟仍然有向國家必盡的責任和義務(wù)。上埃及地方官員哈胡夫的自傳體銘文引述了一封據(jù)稱是佩皮二世的書信,根據(jù)該信件的記述,國家需要神廟和相關(guān)人員為特定的國家項目效力,要求“每一個神廟無一例外”地要為從努比亞歸來的商隊提供給養(yǎng)[31]333。與此類似,佩皮一世統(tǒng)治時期上埃及地方官員溫尼的軍隊中就包括了“上下埃及祭司主管”率領(lǐng)的武裝力量[31]354。因此,豁免敕令并不能讓神廟完全免于國家控制。然而,豁免敕令可以讓土地免予征稅,并能免除神廟勞力從事強制性勞役,但是他們并沒有免除土地占有機構(gòu)對國家的所有賦稅義務(wù)[32]72。因此,對于神廟部分賦稅義務(wù)的免除并不會影響到埃及財政體系的穩(wěn)定性。此外,如果納稅人因遭第三方搶劫等不可抗力而無法完稅,他也可以獲得免稅權(quán)。
除了某些個人和組織可以合法的獲得賦稅豁免權(quán)外,一些個人和組織還通過非法的渠道或逃稅或漏稅。第六王朝時期的宰相肯梯卡的墳?zāi)广懳挠涊d了一塊王室地產(chǎn)上的五位管理者為了獲得某些賦稅的豁免權(quán)欺瞞上級謊報產(chǎn)量,他們因此受到了嚴厲的杖責懲罰[33]9。幾個世紀之后,相似的圖景再次出現(xiàn)在第十八王朝國王圖特摩斯四世統(tǒng)治時期的一位名叫麥納的財政官員的墓室壁畫上[34]84-85。專制主義中央集權(quán)統(tǒng)治下的埃及,逃稅漏稅是一種與中央政府對抗的犯罪行為,因此,不論犯罪者的社會地位或經(jīng)濟地位如何,都要受到懲罰。
在古代埃及,社會地位的高低與稅額有著密切的關(guān)系。通常來說,社會地位越高,持有的土地也越多,但所繳稅額卻越少。根據(jù)韋伯紙草記載,“法老之子”作為地位最高的土地持有者持有20阿魯拉的土地,估算的額定稅率為5%;地位僅次于法老之子的是宰相,宰相持有20阿魯拉的土地,稅率是2.5%;阿蒙神廟第一先知持有10阿魯拉的土地,額定稅率為2.5%;赫利奧坡里斯高級祭司持有的20阿魯拉的土地稅額是2.5%,10阿魯拉的土地稅額為5%;普通的小土地持有者持有的土地大多在3—5阿魯拉之間,但繳納的稅率卻是7.5%—10%。由此,盡管普通的小土地持有者持有的土地份額少,但他們卻是國家賦稅征收的主要對象。并且,由于他們的土地不能免除賦稅,如果再遇到災(zāi)年,無法繳納足額賦稅的這些小土地持有者遭遇暴力征稅便在所難免了。
在拉美西斯時代的書信中,交不起賦稅的農(nóng)民遭到了收稅人的杖責,并被強制觀看對他的妻子和兒子的懲罰[35]67-68。中王國時期的效忠文獻則從統(tǒng)治階級的角度對暴力征稅進行了揭示:一個好的政府應(yīng)該致力于維護社會穩(wěn)定,并極力協(xié)調(diào)好統(tǒng)治者和其臣民之間的互惠關(guān)系。如果政府無力維護社會穩(wěn)定,那就有可能引發(fā)社會危機。因此官員們經(jīng)常被這樣告誡:“不要讓農(nóng)活壓垮那些在地里耕作的人,如果一個人有怨言,那么來年他能給你相應(yīng)的回報吧?”[36]70-71
第十八王朝阿瑪納時代*狹義上講,阿瑪納時代指的是從第十八王朝國王埃赫那吞遷都埃赫塔吞進行宗教改革到圖坦卡蒙放棄宗教改革這段時期,時間段限大約為公元前1348年—前1321年;廣義上講,阿瑪納時代系指公元前1600年—前1200年古代東地中海世界各國各地區(qū)交往密切的時期。綜合狹義和廣義的界定,一個最為合理并被普遍接受的界定是,阿瑪納時代系指從公元前1361年的阿蒙霍特普三世統(tǒng)治時期到公元前1321或1320年圖坦卡蒙死亡的時期。的政治動蕩之后,在赫連姆海布的統(tǒng)治下,埃及開始了行政改革。這一改革的主要內(nèi)容是整治中央和地方政府的職權(quán)濫用,并著重打擊政府官員和士兵對賦稅的非法侵吞[38]260-276。通過對不法行為的打擊,赫連姆赫布穩(wěn)定了國家權(quán)力,從而使國家賦稅體系重新走向正規(guī)。第十九王朝繼續(xù)致力于打擊政府官員在賦稅征收上的腐敗行為,這一王朝的國王塞提一世的瑙瑞敕令在開篇寫道:塞梯一世發(fā)布了一份豁免敕令,以保護他在阿拜多斯的奧西里斯神廟中的人員和財產(chǎn),同時也保護捐獻給南方神廟的土地,以及從努比亞歸來的載有神廟珍貴貨物的船隊免遭非法侵占。這份敕令被刻寫在尼羅河第三瀑布北部地區(qū)瑙瑞的懸崖上,以此震懾那些試圖非法強征神廟賦稅和勞役的政府官員[39]38-50。此外,賦稅的估算也為政府官員的腐敗提供了巨大空間。
四、結(jié)論
與此同時,古代埃及的賦稅形式也不是一成不變的實物稅。從第三中間期時期的世俗體契約文書中,我們已經(jīng)看到銀子不僅僅作為價值單位而是作為交易媒介而得到了廣泛的使用。后期埃及時期,賦稅開始以銀子等貨幣的形式進行征收,但這僅限于社會上層和商人階層。貨幣形式的賦稅開始于后期埃及時期,但是直到托勒密埃及和羅馬埃及時期,賦稅才開始全面貨幣化。在異族的統(tǒng)治下,埃及的經(jīng)濟體系轉(zhuǎn)換為市場經(jīng)濟。
[參 考 文 獻]
[1] W.Murnane.TextsfromtheAmarnaPeriodinEgypt[M].Writings from the Ancient World 5.Atlanta,1995.
[2] E.Bleiberg.TheofficialgiftinancientEgypt[M].Norman,Okla.and London,1996.
[3] E.Castle.Shipping and trade in Ramesside Egypt[J].JournaloftheEconomicandSocialHistoryoftheOrient,1992,35.
[4] B.Kemp.AncientEgypt:Anatomyofacivilization[M].London and New York,1989.
[5] J.J.Janssen.CommoditypricesfromtheRamessidPeriod:AneconomicstudyofthevillageofnecropolisworkmenatThebes[M].Leiden,1975.
[6] B.Muhs.Taxreceipts,taxpayers,andtaxesinEarlyPtolemaicThebes[M].Oriental Institute Publications 26.Chicago,2005.
[7] C.Eyre.Work and the organization of work in the Old Kingdom[A].InLaborintheancientNearEast[C].American Oriental Series 68,ed.by M.Powell.New Haven,1987.
[8] S.Quirke.TheadministrationofEgyptinthelateMiddleKingdom:Thehieraticdocuments[M].New Malden,1990.
[9] S.Vleeming.PapyrusReinhardt:AnEgyptianlandlistfromthetenthcenturyB.C.[M].Berlin,1993.
[10] T.G.H.James.Egypt:the Twenty-fifth and Twenty-sixth Dynasties[A].InTheCambridgeancienthistory[C].Vol.3,part 2,ed.by John Boardman,I.E.S.Edwards,N.G.L.Hammond,and E.Sollberger,Cambridge,1991.
[11] J.J.Janssen.Prolegomena to the study of Egypt’s economic history during the New Kingdom[J].StudienzurAlt?gyptischenKultur,1975,3.
[12] A.Gardiner.The stele of Bilgai[J].ZeitschriftfürgyptischeSpracheundAltertumskunde,1912,50.
[13] D.Warburton.StateandeconomyinancientEgypt:FiscalvocabularyoftheNewKingdom[M].Orbis Biblicus et Orientalis 151,F(xiàn)reiburg,1997.
[14] E.Bleiberg.The redistributive economy in New Kingdom Egypt:An examination ofbakw(t)[J].JournaloftheAmericanResearchCenterinEgypt1988,25.
[15] W.Edgerton.The Nauri decree of Seti I:A translation and analysis of the legal portion[J].JournalofNearEasternStudies,1947,6.
[16] E.Wente.LettersfromancientEgypt[Z].Writings from the Ancient World 1,Atlanta,1990.
[17] B.Cumming.EgyptianhistoricalrecordsofthelaterEighteenthDynasty[Z].Fascicle II,Warminster,1984.
[18] R.Caminos.Late-Egyptianmiscellanies[Z].London,1954.
[19] E.Bleiberg.TheofficialgiftinancientEgypt[M].Norman,Okla.and London,1996.
[20] D.Redford.Studies in relations between Palestine and Egypt during the first millennium B.C.[A].Part I:The taxation system of Solomon,” inStudiesontheancientPalestinianworld[C].ed.John Wevers,and D.Redford,Toronto.
[21] A.Gardiner.Ramessideadministrativedocuments[Z].London,1968.
[22] Norman de Garis Davies.ThetombofRekh-mi-RēatThebes[M].2 volumes,Publications of the Metropolitan Museum of Art,Egyptian Expedition 11,New York,1943.
[23] T.Wilkinson.EarlydynasticEgypt[M].London and New York,1999.
[24] K.Butzer.EarlyhydrauliccivilizationinEgypt:Astudyinculturalecology[M].Chicago and London,1976.
[25] C.Eyre.The village economy in Pharaonic Egypt[J].InAgricultureinEgypt:FromPharaonictomoderntimes,ed.by Alan Bowman and Eugene Rogan,Oxford,1999.
[26] J.J.Janssen.Agrarian administration in Egypt during the Twentieth Dynasty[J].BibliothecaOrientalis,1986,43.
[27] A.Gardiner.Ramesside texts relating to the taxation and transport of corn[J].JournalofEgyptianArchaeology,1941,27.
[28] A.Gardiner.The mansion of life and the master of the king’s largess[J].JournalofEgyptianArchaeology,1938,24.
[29] E.Bedell.CriminalLawintheEgyptianRamessidePeriod[M].Ph.D.Dissertation,Waltham,1973.
[30] J.A.Wilson.CultureofAncientEgypt[M].Chicago,1951.
[31] N.Strudwick.TextsfromthePyramidAge[Z].Writings from the Ancient World 16,ed.by Ronald J.Leprohon,Leiden and Boston,2005.
[32] N.Kanawati.TheEgyptianadministrationintheOldKingdom:Evidenceonitseconomicdecline[M].Warminster,1977.
[33] James and Apted.ThemastabaofKhentikacalledIkhekhi[M].London,1953.
[34] T.G.H.James.Pharaoh’speople:ScenesfromlifeinImperialEgypt[M].Oxford,1984.
[35] A.Gardiner.Late-Egyptianmiscellanies[Z].Bibliotheca Aegyptiaca 7,Brussels,1937.
[36] R.Parkinson.VoicesfromancientEgypt:AnanthologyofMiddleKingdomwritings[M].Norman,1991.
[37] A.Gardiner.InscriptionofMes:AcontributiontothestudyofEgyptianjudicialprocedure[Z].Untersuchungen zur Geschichte und Altertumskundegyptens 4/3.Leipzig,1905.
[38] K.Pflüger.The Edict of King Haremhab[J].JournalofNearEasternStudies,1946,5(4).
[39] K.A.Kitchen.RamessideInscriptions:Translated&AnnotatedNotes:Translations[Z].Vol.1,Oxford:Blackwell,1993.
[責任編輯:趙紅]
A Study of Taxation System of Ancient Egypt
GUO Dan-tong
(The Institute for the History of Ancient Civilizations,Northeast Normal University,Changchun 130024,China)
Abstract:Tax is the premise.under which the state could operate normally in ancient Egypt.In ancient Egypt,taxation was levied by the forms of grain,livestock,and other goods,while labour was another form of taxation.Smw tax and Sayt tax as well as Bakw are the major tax types.Tax administration was included in tax assessment and collection,transport,storage and distribution,while in some period,governors,judges and temple did not need to subject to tax or pay only part of tax.During the old Kingdom,taxes were levied every two years.Up to the new Kingdom,taxes became into once a year.Meanwhile,in the late period,silver became one of tax’s forms.But until the Ptolemaic dynasty and Roman period,taxes began a comprehensive monetized.
Key words:Ancient Egypt;Forms of Taxation;Administration of Taxation;Levy of Taxation
[收稿日期]2016-02-28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13BSS008)。
[作者簡介]郭丹彤(1968-),女,吉林德惠人,東北師范大學世界古典文明史研究所教授,博士生導(dǎo)師,歷史學博士。
[中圖分類號]K411.2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1-6201(2016)03-0158-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