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松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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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經(jīng)有一個廣播站
[韓松落]
電影《走出非洲》里,有一句旁白:“我曾在非洲有一個農(nóng)場……”
如果有一天,我終于可以回憶了,我的開場白也許是:“我曾經(jīng)有一個廣播站……”
廣播站在文科樓的一樓,那幢樓,是蘇聯(lián)專家留下的俄式老房子,有寬大的旋梯、木頭雕花的扶手、狹長的木框窗戶,地是水泥的,抹得異常光滑,做成青磚的樣子,房頂很高,有三米還是四米?也許是十八歲的我還太矮小了。
樓前樓后,都是花園,丁香生長了有五十年以上,或許已經(jīng)成了精怪,開花的時候,整個院子都像是被雪蓋了,晚上被月光一照,白茫茫的花朵下面,是黑黑密密的枝柯,總有點妖異。還有大簇的迎春、小黃菊、碧桃,一季接一季地開著橙黃猩紅的花,松柏的枝條遮天蔽日,一直伸到樓頂上去,幾千幾萬只鳥停在那里,忙著發(fā)出自己的聲音。
廣播站就在那里,但廣播站不是我的,我只是在1993年被選中,成為那里的播音員,1994年的春天,我甚至離開了宿舍,住進了廣播站。每天早上六點三十分,我打開廣播,放出第八套廣播體操,中午十二點,轉(zhuǎn)播虹云主持的《午間半小時》,下午四點,開始準備播音,五點,播音開始,在《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的序曲《日出》之后,我們用半個小時播報學校的新聞、念同學的散文和詩歌,念《中國青年報》上的新聞,最后用半個小時來播放音樂。
話筒最開始是冰冷的,在話筒前說話,讓它從架設(shè)在建筑物上的音箱和高音喇叭里傳送出去,是恐怖的,電線也是如此復雜,設(shè)備如此龐大,指尖觸一下,或許就有觸電的危險,但漸漸它們溫暖起來,在夜半時候醒來,和閃著寒光的機器對峙,也不是那么恐懼了。幾百盒磁帶藏在抽屜里,從《梅娘曲》、朱逢博到《小芳》,到詹姆斯·拉斯特和喜多郎,還有美國20世紀60年代民歌,對于18歲的孩子,那太多了,怎么聽都不夠。我從它們那里獲得了自由,為這自由感到興奮,甚至有濫用這自由的嫌疑。我漸漸在廣播操前,加上一兩首我喜歡的歌,早上,是《黎明不要來》,如果是下雨天,《午間半小時》前,會被我加上一首和雨有關(guān)的歌。我不只念同學的散文和詩了,我還念《中國青年報》上的《冰點》,念我所喜歡的李方的時評,念海子,念米斯特拉爾,念《尤利西斯》末尾的“我是山花”、《死者》里“整個愛爾蘭都在落雪”那樣的段落,還有尤瑟納爾的《王佛保命之道》和《一彈解千愁》,我用了半個月才念完。時至今日,我還為我的過分“強烈”感到不好意思,我像一個不合時宜的貞子,帶著強烈的愛與恨,從電線、電波,還有現(xiàn)在的報紙、網(wǎng)絡,一切可能的地方,隨時準備爬出來。
音樂始終在所有記憶的背景上,孟庭葦、鄭智化、王杰、臺灣民歌、《金馬獎電影歌曲》、同學送來的《音樂天堂》,都在,一打開記憶的匣子,就呼嘯著來了,帶著從高空的音箱里播放出來時那種模糊和回響,以至于直到今天,聽到一段好的音樂,我頭腦里,都會為它加上那種效果。
而記憶里的季節(jié)也發(fā)生了偏差,好像一直是夏天,我們在文科樓的窗臺上坐著,蕩著雙腿,在樓頂上聊天,直到星星一下涌出來,我們在黃昏的野外漫步,芒草被落日鍍上一層金光,星期天的下午,我們騎著自行車,去萬里廠或者蘭飛廠,大廠的星期天下午,道路寬敞,白楊樹筆直,有種金燦燦的慵懶。
1996年,我離開學校,簽合同的那天下午,走進校門,接替我的師弟,在廣播里為我播放一首歌,《God Bless America 》。
離開那里,11年了,上天有沒有佑護到我,我不知道,但是如果有回憶,它應當這樣開頭:“我曾經(jīng)有一個廣播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