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馨
整個下午我只想獨自留在峽谷里,靜靜等那些光。
車在一望無垠的荒原上飛奔。沙礫,沙礫,還是沙礫。
沒有一棵樹,心生憐憫的幾朵云伸出細(xì)柔的手,水母般覆蓋在烘烤出一層熱氣的大地上。遠處的山干得快要裂開,山上的石頭仿佛還在散熱,青灰色的地面焦渴難耐,車窗一路搖得山響,僅有的幾條眼前延伸開去的路,也仿佛就要冒煙。
“這一帶缺水到了幾近殘酷的程度,幾十里外的牧民得到這里的一孔泉眼里來打水?!憋L(fēng)撩起地上的沙塵,它們追著,搶著,爭著,一窩蜂地被一溜煙的汽車甩在了后面。半路上偶爾有一只野兔動作遲緩地橫過,我們的車并不停下來,繼續(xù)飛馳,直到追到遠處就要龜裂、崩陷的地平線。
沒想到這座歷經(jīng)千萬年被河流鑿出的峽谷竟藏在茫茫戈壁的深腹。
藏得那么不動聲色。
直到我從蒙古族朋友臉上一絲得意里猜到點什么。
阿拉善夢幻峽谷,一個美得只有死亡,被死亡染紅的灰燼才配得上它的地方。
瞬間,以凝固的怒濤,尖聳的孤峰,宛轉(zhuǎn)延生的鬼斧之勢,將我俘獲。
是一種魔法,和它謎一樣令目光凝固的紅色沙土,濃烈沉郁。大塊大塊的絢彩霞光中夾雜著金黃,楓紅、橙紅、酡紅、紫紅、殷紅和斑駁褪淡、調(diào)和稀釋了的銹紅、銅紅和朱砂紅、緋紅……
上帝什么時候把他最密集濃烈、綿密繁復(fù)、洶涌又魅惑、最神秘又最純粹的色彩毫無保留地珍藏在這里了。日復(fù)一日,被晨昏日落的天地之氣染著、浸著、釀著,愈釀愈濃,愈染愈絢。邊走邊看,石壁上的斑斕,忽而翻滾,忽而急驟,忽而纖細(xì),忽而渾濁,忽而輕靈,忽而柔美,忽而華麗,忽而粗獷,忽而實拙……追隨那峽谷中,忽暗忽明,忽躲閃,忽直面,忽狹窄,忽寬闊,忽如縫隙,忽連綿延伸,忽戛然斷裂,如蜂窩,如河流,如沙涌,如風(fēng)嘯,如激流翻卷,如萬象突?!瓓A道起伏的萬頃波紋,煙霞色的赭色土丘,迂回曲折,密徑通幽,走著走著,谷內(nèi)驕陽變幻,山勢起落,循谷蟒行,仿佛跟著這條大地上的魔幻飄帶走到天之盡頭,云開氣朗的一片沙礫。
峽谷幽深,壁彩若畫,一線天,飛來石,石猴、石蛙、石羊。石獅、石駱駝、石兔……哈達的老父親自告奮勇地給我們當(dāng)向?qū)?,他說,“這峽谷,是有靈性的,只要你心里有什么,你就能看到什么。”
真的?我點點頭,確信無疑。
真的,就像心誠則靈的祈禱就一定會被神聽見一樣。
腳下都是細(xì)軟雪白的沙子,一踩一個坑,我吃力地走著,任由細(xì)柔潔白的沙鉆進腳底。一邊走一邊唏噓,感嘆每一個角度都美得奇崛,讓人心驚。
走著走著,元神出竅,這四壁斑斕奪目的絢色,難道不是一條盤桓在我們身體里的巨大靈動的彩龍。風(fēng)中游走如巨蟒神獸的彩龍,突然,迎著我,吐出數(shù)不清的紅蝶,殷紅、醉紅、酡紅、粉紅、銹紅、桃紅、櫻桃紅、夕紅、金紅……呵——我愛極了那些彌漫在眼中、空中長袖善舞,幻化五彩的斑斕,把我薰衣草藍的上衣和修長的白綢長褲襯得更藍更白。
沿著潮汐沿著海的曲線走近你,那些起伏的石壁,層疊銹化的砂巖,寧靜神秘的紅,古老的斑駁和沉淀,一筆一劃都是海浪和風(fēng)留下的,若隱若現(xiàn)的貝類化石,魚化石,海藻條紋,階梯形的綿石,鯨類拱起的背,無數(shù)自由自在的小生命……所有的遺骸,都曾經(jīng)生生不息。
我看到一塊紅褐色的風(fēng)蝕巖上,幾行斑駁風(fēng)化的蒙文隱約裸露,那些跳動的游離的光影在上面調(diào)皮地?fù)潋v,一會兒在那兒,一會兒又搖搖晃晃地?fù)涞轿覀兡樕稀⑸砩?、眼睛里?/p>
周圍復(fù)活了。
一列紅馬頭頂著閃電而來,很美的光影落在那漩渦狀的洞窟里,幽穴中凝固著流淌的紅,燃燒的紅,炫目的紅,陽光劈開的一線天,形變色異的密道,明布暗藏,巖漿、風(fēng)雨剝蝕而成的石洞,洞洞相通,峽窟交錯,嶺縫如織。
據(jù)說還有巖羊、山鴿、鼯鼠等出沒。
同伴們走遠了,我故意落在了后面,我喜歡一個人的峽谷。
無人打攪地找一個角落和這里的神或幽靈說說話,或者久望那一峰半穴,發(fā)一場不著邊際的呆。
我問,這墓碑般肅穆凝固在我對面的石壁。
你們曾經(jīng)歷過什么樣的毀滅,撞擊,雷霆萬頃,死而復(fù)生才如此荒涼。
時間,統(tǒng)領(lǐng)宇宙的時間此刻像一把利刃,一個老者,云層中,露出一雙滄桑之眼,與我對峙。記不清幾分幾秒的對峙,潛意識里,懸空的神經(jīng)末梢,元神們紛紛出竅,天光大變,云色昏淡,我又重回到那個黑檀木般狼煙四起的遠古,那匹狂野不羈的馬,我馭著大漠的云氣,撕咬的沙塵、颶風(fēng)“滔滔”而來。我一聲嘶鳴,大地在沉默中碰撞、迸裂,河流洄奔,山林嗚咽,巖漿迸涌,萬物傾毀,鳥獸出逃……天地在瞬間惹怒了神靈,所有的生命在瞬間消逝,被攝魂劫魄,所有的肉身被扔進烈焰熔燒的深淵,銷聲匿跡,灰飛煙滅。最后,轉(zhuǎn)世般地被囚禁在這一風(fēng)沙雕刻的巨大霞色骨骸里,直到。有一天,螻蟻般的我,一襲白衣,蹁躚而至。
如抵無人之境,圣歌般,陷入沉思,陷入沉睡的夢境。
陷入恍若隔世的催眠。復(fù)活的沙丘,海底巨獸、魚類、洋流和被毀滅破壞后沉積在這里上億年的紅土、山丘……一切,因毀滅而永生。
朋友叫它“夢幻峽谷”,我覺得僅僅夢幻是不夠的,崩潰,涅槃,我想讓沙丘復(fù)活,讓海底復(fù)活,讓沉寂在浩渺天際的那個馬嘶駝鳴的瞬間復(fù)活。
當(dāng)峽谷復(fù)活了,我要褪下馬皮,重新變成石壁上的那只翩翩欲飛的蝶,振翅鼓腋,收緊那令人驚異的片片紅霞,枕著雪色冷月,一地蒼涼,抱緊空中的那滴露水,岑寂而棲。
我一次次舉起相機,卻一次次懷疑自己一無所獲。
除了我的眼睛,也許再好的鏡頭都無法拍下這永生之美。
整個下午我只想獨自留在峽谷里,靜靜等那些光??茨切┕饩€慢慢移動,一點點,把陰影和光斑緩慢地涂上我的臉。
任丹霞之色,縱情暈染。
靜靜地,我將祈禱那一刻有一陣狂風(fēng)呼嘯而過,這山谷豁然變成一件樂器,被追逐、疾馳的無形暗流吹響,我把手指伸向空中,我仿佛抓住了它們,那些游離的透明的生命。
我的長發(fā)荒草一般馭風(fēng)飄拂,藍黝黝的夜空,只有星星和螢火蟲,讓天地相接,讓山谷寂滅,靈光復(fù)燃。
降臨吧,夜神。
都說大漠冷月,孤高冰清的光,巨浪席卷過的光抖落金筆上的錦羽。我用背影,用這峽谷里熔煉、流淌、積攢夠了的風(fēng),告訴自己,過了今晚,再沒有比這更美的夢幻峽谷的黃昏可以讓我流淚,再沒有我的蒙古族朋友,在他家門前蘸滿黃昏的金沙,把我的身影刻進巖壁上絲絲縷縷的斑斕縫隙里去。
沁涼的風(fēng)會拽進星光,清澈地懸掛在峽谷的高處,月亮升起來了,凝滿水汽的玉扇孤零零地懸在天邊,夜氣像沾滿腥氣的羽毛吹拂而來,眼前,漸漸一片朦朧。
我的幽暗深邃的峽谷,仿佛沉睡了,沉睡中返回億萬年前,那個海浪和潮汐溫存交織的夜晚,深海如潛,日月沉浮,山鍍金光,鳥翔魚游,森林、草原、山脈、河流,各施主宰。地球,這只巨大的藍色心臟一絲不茍地為萬物、為蕓蕓眾生穿梭不停地勞作。
直到有一天,大漠地塊高凸,天空吐出殘酷鋒利的蛇信子,狂風(fēng)撕開天幕,瞬間電閃雷馳,海底巖漿奔涌,怒目撕咬,轟然爆發(fā),一道道雷電橫沖直撞,把絕壁撞倒,把潮汐掀上天,日月淪陷了,海洋像一池玻璃缸搖搖欲墜。
最后,海底升高,升高,成了新的彼岸、懸崖和陸地。
大漠上,無數(shù)的山脈、河流、汪洋、森林消失了,剩下一座鍍金風(fēng)蝕的峽谷,一座光與影的金質(zhì)圣殿,屹立在莽莽原野。
然而我并沒有等到黃昏降臨,就帶著無限的遺憾離開了……
當(dāng)我遠遠轉(zhuǎn)身,發(fā)現(xiàn)自己地上的影子,被曠野吹來的風(fēng),拍打得噼噼啪啪,遠處的峽谷,岑寂著微弱的雙眼,把燦亮的紅、刺眼的紅擲向我,直到我猛然清醒,像一支燭焰,越走越遠。
摘自《現(xiàn)代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