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本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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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孫恩元在上海的情報生涯
孫本信
我的父親孫恩元(1895-1985),字一民,出生于遼寧省海城一個農(nóng)戶家庭。1917年畢業(yè)于奉天兩級高等師范學校英語系,畢業(yè)后從事教育工作。 1923年在北京師范大學進修后任海城縣中校長。1928年8月張學良在海城縣創(chuàng)辦私立海城同澤中學,聘請父親負責籌建并任校長。九一八事變爆發(fā)后父親流亡關內(nèi),在北平、上海、重慶等地從事抗日救亡工作。新中國成立后,歷任海關總署人事處副處長、上海海關專科學校第一副校長 、遼寧省政協(xié)常委及副秘書長等職。從上世紀30年代開始,父親在上海度過了近二十年波瀾壯闊的歲月,與上海這座城市結(jié)下不解之緣。
1931年九一八事件后,日軍侵占沈陽,父親流亡到北平。同年9月27日他與閻寶航、高崇民、盧廣績、王化一、杜重遠、王卓然等人共同發(fā)起成立“東北民眾抗日救國會”。11月23日,張學良指定救國會成立10人的核心組,組員有閻寶航、高崇民、盧廣績、杜重遠、王化一、王卓然、韓奠邦、趙雨時、霍維周、孫恩元。后又稱十人團。他們立志抗日復土。
上世紀30年代孫恩元全家攝于上海。孫恩元(右上)、夫人林淑范(中上)、大女兒孫本仁(左上)、四女兒孫本信(右下)、二女兒孫本愛(中下)、三女兒孫本善(左下)
1932年父親受“東北抗日救國會”派遣,赴上海組織抗日救亡活動,為義勇軍募集款項,發(fā)行愛國獎券。1933年春父親與閻寶航組織東北社,在上海積極開展抗日宣傳工作,募集捐款資金。東北社的活動得到上海知名人士李公樸、丁貴堂、章乃器、黃炎培、沈體蘭、羅又玄等大力支持。閻寶航離開上海后,父親繼續(xù)與上海的抗日救國團體、東北義勇軍代表和東北同鄉(xiāng)在海關、郵局、銀行、浚浦局等處工作的人進行聯(lián)系。為了便于掩護工作與維持生活,經(jīng)東北同鄉(xiāng)、海關副總稅務司丁貴堂介紹,父親考入上海海關總稅務司署任文牘。
閻寶航(右一)與(左起)王卓然、王化一、盧廣績、孫一民和車向忱(右二)等合影
早在九一八事變后,丁貴堂即倡導海關華籍職員每人月捐工資5%作為慰勞抗日將士之用。父親到海關工作后協(xié)助丁貴堂接濟東北義勇軍將領馬占山、李杜、趙侗等人,并資助東北救國會車向忱辦鳳翔中學。閻寶航、杜重遠和東北流亡學生都曾得到過父親的幫助。
1934年至1937年間,張希堯(時任中共東北特別支部領導, 1950年去世后被授予“革命烈士”)以東北救國會的名義,經(jīng)常往返北平與上海兩地,并吃住在我們家里,了解和布置上海抗日救亡工作。我的母親林淑范,長期以來不但掩護父親的革命戰(zhàn)友開展工作,還對張希堯等人加以生活上的照料。淞滬抗戰(zhàn)期間,張希堯因病入院,母親冒著敵機炮火,備辦藥物、雞湯補品,去醫(yī)院看望。李正文(1949年后任高教部教育司負責人)和陳惠瑛等同志因公離滬去香港,母親義務為他們照看留滬的幼兒。母親還經(jīng)常為東北義勇軍聯(lián)絡人員在滬參加抗日活動聚會時站崗放哨,安排食宿。
1936年8月河南雞公山的東北中學由于內(nèi)部派系復雜,反動勢力壓迫進步學生,引起廣大學生罷課,去武漢請愿,要求改革校務,即“肖家港事件”。張學良將原校長王化一等負責人悉行解職,張學良自兼校長并親自赴滬向丁貴堂借調(diào)父親任代理校長。父親后來因支持并領導學生進行抗日運動被國民黨當局免去職務,于1937年10月返回上海。
父親的胞弟孫恩泉參加八一三上??谷铡巴粨舾宜狸牎?,于1937年10月6日同敵寇肉搏兩晝夜,壯烈犧牲于上海大場,年僅22歲。國難家仇更加激起了父親抗日到底的決心。
父親返滬后,回到上海海關總稅務司署稽核科復職。他仍以海關職員的公開身份作為掩護,經(jīng)管捐款與救濟工作。淞滬抗戰(zhàn)期間,為躲避戰(zhàn)火,蘇州河北,四川路、虹口等處的居民紛紛逃至蘇州河南岸公共租界和南市等地。父親以東北救亡總會代表人名義,同上海各界愛國人士成立救國組織,稱“星二聚餐會”。參加這個聚餐會的有上海各界的知名人士劉湛恩、胡愈之、許廣平、趙樸初、張宗麟、沈體蘭、吳耀宗、楊素蘭、陳鶴琴、韋愨、顧執(zhí)中、丁貴堂、陳瓊琨、盧廣綿和新西蘭友人路易·艾黎等。為了嚴防敵特破壞,他們每周二晚換地聚餐一次,對外說“過生日”。星二聚餐會最初由滬江大學校長劉湛恩任主席,劉湛恩校長被刺后,改由胡愈之任主席。聚餐會主要討論研究如何推動抗日救亡工作。11月的一次會上,埃德加·斯諾攜夫人也來參加。當時他們訪問陜北根據(jù)地后到滬,談到對日戰(zhàn)爭爆發(fā)后的后方工業(yè)生產(chǎn)問題,認為沿海一帶工業(yè)區(qū)已淪陷,抗戰(zhàn)將是長期的,而且主要是游擊戰(zhàn),因此應以合作社方式動員后方的人力、物力,從事日用工業(yè)品和簡單武器生產(chǎn),供應軍需和民用,支持游擊戰(zhàn)爭。會上組成一個中國工業(yè)合作社設計委員會,推舉當時在上海法租界工部局任工業(yè)督察長的艾黎先生為這個委員會的召集人。艾黎和盧廣綿先在西北的寶雞、天水等處組建工合西北辦事處,艱難維持經(jīng)營,得到宋慶齡以及外國友人斯諾等大力支持和贊許。父親在滬將逃亡的工人和難民加以組織輸送去西北后方,從事生產(chǎn),并執(zhí)行留滬聯(lián)絡任務。他還利用在海關工作的有利條件輸送革命人士去抗戰(zhàn)后方。1937年10月張希堯到滬與父親一同護送劉瀾波、李東野及其姐姐等人離滬去延安。
1941年12月,日軍偷襲珍珠港,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在上海,日寇侵占租界,封鎖路口,搜查行人。“星二聚餐會”因無法藏身,迫不得已宣告暫停。
1941年7月,由閻寶航、許家駿介紹,父親認識了時任中共中央上海局策反工作委員會委員的李正文,他此時由重慶經(jīng)香港,到上海來搞地下工作。此后,父親一直協(xié)助李正文在上海從事對敵后的軍政情報工作。1942年,父親和丁貴堂一道秘密離滬,奔赴內(nèi)地??箲?zhàn)勝利后,父親在1946年返回上海海關工作。
1948年秋,面對兵敗如山倒的戰(zhàn)局,蔣介石開始計劃如何向臺灣撤退。他密令海關“海星”巡艦裝載大量國庫黃金,并由海軍總部“美朋”艦隨行護航,準備于12月1日午夜裝運,首途至基隆登陸,轉(zhuǎn)臺北。父親通過丁貴堂得知這一消息,向李正文匯報。黨組織派父親與丁貴堂促膝交談,爭取丁貴堂起義。鑒于丁貴堂對國民黨政府種種做法早已不滿并答應積極配合工作,父親提出建議,請丁貴堂以種種借口,拖延時間,設置障礙,保護海關資產(chǎn),阻止大批物資運往臺灣,保護黨的干部和民主人士出入安全,并成功瓦解了國民黨大型萬噸自航耙吸挖泥船“建設”號運赴臺灣的計劃。當時丁貴堂在上海的社會地位很高,父親不斷從丁貴堂手中為黨獲得大量很有價值的情報。
父親1946年返回上海海關總署工作后,利用為職員辦理住處與家屬子女安排之際,聯(lián)系上海知名人士協(xié)助東北人返回老家,并組織技術專家去東北參加解放區(qū)的建設與策動國民黨統(tǒng)治下的士兵反正活動。
在國民黨發(fā)動內(nèi)戰(zhàn)大肆迫害進步人士的關鍵時刻,在李正文的單線領導下,父親利用在海關工作可逃避國民黨憲警特聯(lián)合檢查的便利條件,同在海關工作的同事陳鳳平、陳瓊琨一道,借助在海關外勤工作的高國壁(父親的學生)可代辦證件、購買船票的有利條件,護送地下黨領導同志和愛國民主人士進出上海港。
1946年6月23日,上海7萬群眾舉行大規(guī)模游行示威,反對內(nèi)戰(zhàn),要求和平,并推選閻寶航、馬敘倫、雷潔瓊等10人為代表。父親和高國壁在上海護送代表團赴南京請愿。請愿團在南京下關車站被國民黨特務毆打致傷,閻寶航從南京脫險返滬后不久,父親即護送閻寶航從上海黃浦江碼頭乘船去天津轉(zhuǎn)東北解放區(qū)任東北行政委員會委員、遼北省主席。
1946年秋父親又為左翼作家駱賓基辦理證件和船票,從上海乘船安全離滬轉(zhuǎn)往東北解放區(qū)。
1948年冬,在白色恐怖極端嚴重的情況下,愛國民主人士遭到搜捕和迫害,無法在國內(nèi)居住。父親根據(jù)地下黨組織的指示,開始護送大批民主人士先后離開上海,經(jīng)香港進入解放區(qū),其中包括著名愛國人士黃炎培先生和夫人及兩個孩子,他們從上海乘船安全離滬赴港,擺脫了敵人的追捕,到北平參加新政協(xié)。
上世紀50年代末孫恩元攝于上海
當時在白色恐怖極端嚴重情況下,父親與高國壁周密策劃(父親當時并未告訴高黃炎培的真實身份,僅稱其是教育界的老友) ,利用高國壁與警備司令部駐海關檢查組的工作關系,化名先辦一張警備司令部的出境證件,再代購英籍 “盛京” 輪船的頭等客艙票 。當時國民黨政府規(guī)定凡離滬去香港的,必須經(jīng)過警備司令部嚴密審查批準。高國壁利用警備司令部駐海關的少校組長的關系辦妥了證件和船票。
開航前一天深夜,父親與高囯壁驅(qū)車至黃老的臨時住所,了解黃老本人及其住處周邊環(huán)境。翌日再由高國壁單獨駕車至黃老住所,將化裝過的黃老和夫人及兩個孩子護送到外灘碼頭。高國壁以其親長名義掩護登輪并托人沿途照顧,直至輪船啟碇時,高國壁才下船。父親和黃炎培的次子黃競武則在碼頭遠處守候瞭望。父親離家前悄悄告知母親,“有任務,如有不測,不要悲傷,要培養(yǎng)教育好孩子,將來為黨工作”。而黃競武在黃炎培離開上海不久即被敵特逮捕并殺害。
1949年1月李正文夫婦、張執(zhí)一夫婦、方行(解放后任上海市文化局副局長),從香港回上海時,就由父親和陳鳳平兩人到碼頭迎接,保護他們過關,行李沒受到搜查,身份職業(yè)也沒受到盤問。父親還曾護送徐壽軒、沈體蘭、張志讓、顧執(zhí)中等離滬出港去東北參加建設。
抗戰(zhàn)勝利后,丁貴堂從重慶回到上海,接收海關總署。父親回到上海后,先后在李正文、唐守志、王致中等直接單線領導下,又增加從事高教聯(lián)活動。這階段父親的主要工作,一是怎樣發(fā)動并參加反內(nèi)戰(zhàn)、反饑餓與罷工工作。二是如何保護海關的全部資產(chǎn)、檔案和人員。其中最重要的是爭取丁貴堂起義,迎接上海解放。
父親1948年4月由李正文介紹,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從1948年初到1949年5月上海解放,正如李正文同志寫的《丁貴堂在上海立功 》一文中回憶:盡管孫恩元嚴格遵守地下黨的組織原則,沒把入黨的事告訴丁貴堂,但丁貴堂卻心照不宣地意識到孫恩元可能是黨員了。因為孫恩元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不能不有所表現(xiàn)。對于那些違反國民黨海關制度而對共產(chǎn)黨有利的事,孫恩元就干,而對共產(chǎn)黨解放全中國不利的事,即使蔣介石政府下令要辦的,孫恩元也經(jīng)常找理由不辦。丁貴堂在孫恩元潛移默化的影響下,也逐步提高了對共產(chǎn)黨的認識。下定了為愛國民主運動和全國解放事業(yè)做貢獻的決心。
1948年下半年根據(jù)上海局的決定,李正文和父親商量,由父親正式向丁貴堂提出黨組織對其的希望,希望丁參加解放全中國的偉大事業(yè)。請他利用職權,千方百計設置障礙或制造理由,阻撓蔣介石從大陸向臺灣運輸軍隊和物資,特別是在船只的調(diào)撥、讓開航路、碼頭裝卸等方面,制造麻煩,不要讓我們國家的貴重物資(早己被蔣介石從各地運來上海碼頭堆積如山)被國民黨政府出賣給外國。1949年3月,李正文又通過父親向丁貴堂提出,希望丁不僅自己不去臺灣,還要宣傳海關工作人員都不去臺灣,堅守崗位,堅決保護海關財物,在解放軍到來時全部完整地獻給中國人民。
丁貴堂覺得作為一個中國人,為了全中國的統(tǒng)一,為了民族的振興,順應人民革命事業(yè),這一切確是應該做的。但要冒很大的危險。他必須和中共取得正式的聯(lián)系,丁貴堂向父親提出:“共產(chǎn)黨能派一個正式代表和我談談么?”父親立即答應,并經(jīng)張執(zhí)一同志批準,李正文作為共產(chǎn)黨的代表和父親一同在仁濟醫(yī)院的一間高級病房里,和丁貴堂見面。丁貴堂非常慎重而高興地接受了黨交給的任務。1948年春,海關總稅務司李度逃離上海后,海關的大權就掌握在丁貴堂的手里,丁貴堂利用這個權力,向所有的海關工作人員發(fā)布命令,上海局也通過地下黨海關總支,發(fā)動群眾,保護關產(chǎn),上下默契配合,于是,海關全部、完整地保存下來,回到了人民手中。當時國民黨政府曾從臺灣先后三次嚴令丁貴堂將最大的“建設”號挖泥船調(diào)往臺灣,丁貴堂假稱該船待修而留下。
1949年5月27日上海市全部解放,6月8日軍管會成立派來軍代表徐雪寒、賈振之和聯(lián)絡員王洪章駐海關總稅務司署與上海海關。父親協(xié)助軍管會接管海關總稅務司署與統(tǒng)計處印刷廠,保證我黨順利接管海關。同時并協(xié)助籌劃建設新海關體制機構(gòu)與人事、規(guī)章制度等工作。
1949年11月7日新中國人民海關總署成立,父親離開上海奉調(diào)北京,經(jīng)政務院周恩來總理任命為該署人事處副處長,分管職工教育和工資福利工作。
(作者為沈陽市園林科學研究院教授級高級工程師,已退休)
責任編輯 周崢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