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新生

春將暮，畫檐蛛網(wǎng)惹飛絮之時，我總愛在人流稀少的景致中獨處一隅、雕刻時光，往往直到夜幕低垂、星月隱現(xiàn)。這倒不是效仿古人秉燭夜游，只是想把屬于自己的時段與空間盡情攬在懷中，任性享用而已。說來有趣，有時率意行游，在到達休憩地時，往往發(fā)現(xiàn)，與預想的目的地有偏差甚至是南轅北轍，記得那晚就是如此。本來想去平谷，看桃花節(jié)現(xiàn)場“入夜花仍笑，人流已退潮”的冷清+冷艷，不料邊走邊想，東去改為西行，竟然來到京西稻香湖畔。這便也好，暫且放棄謫仙的“春夜宴桃李園”，來尋覓稼軒的“稻花香里說豐年”。雖然亂了節(jié)令，倒也契合了我習以為常的“隨緣而往”。

夕照逐漸退去，天色陰沉起來，習習涼風詮釋著易安居士“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的意境，好在一路暢通，愛車徑直來到稻香湖公園門前。讓我稍感遺憾的是，公園已是靜園謝客之時，頓感釋然的是，湖畔最佳處、公園重要組成部分——稻香湖景酒店大門從不關閉。于是車頭一轉，迎著疏影搖曳、小徑蜿蜒深入其中。尋一指定泊位，停車信步、舒緩前行，把全身心交付“晚陰無賴似清秋”的畫卷里。面對眼前小徑深長、周邊幾點霓虹、迎面一縷花香、偶有水韻徐來的詩境，我突然萌生“登島”獨酌、舉杯邀月之念。

想著想著，不覺穿過“幸福小鎮(zhèn)”，來到了稻香湖景地標性建筑之一——瑪雅島面前。

名稱蘊含幾分探秘感的小島三面環(huán)水、一橋與島相連，確切地說，應該叫半島。當下，墨西哥的尤卡坦半島，恰是孕育、興起、發(fā)展瑪雅文明之地，因此，走進這座偶見瑪雅人雕像的小島，自然會想起那處棕櫚搖曳、椰樹成林，洋溢神秘色彩的旅游觀光地。

月色朦朧中，在瑪雅島抒情，入眼的多是詩感。外觀色調、建筑形制連同撩人的風韻，頗有幾分“西風東漸”感，特別是在夜霧攏紗之際，湖水拍岸的舒緩節(jié)奏與西面吹來的縷縷山風從容應對，更能反襯出島的浪漫與神秘。此刻，讓我想起意大利油畫家拉斐爾的佳作《披紗巾的少女》。我在想，把這座恍若油畫中的小島比作春夜靜佇的少女，那湖畔的柳影，自然是她的思緒。春雨欲來時，在瑪雅島聆聽，入耳的多是鄉(xiāng)音。不遠處的小動物聚集地，不時傳來曲頸高吟的鵝鳴。精美之酒、隱遁之月連同鐵索橋在夜風中的輕微搖蕩聲，美不可言。

島上的西餐廳，在黃昏后聚集的多是情侶。青春年華，纏綿的檔期沒有多少智商可言，二人躲在一個不被人留意的角落，目光流盼間，玫瑰色酒液在高腳杯中上下移動，時而發(fā)出輕碰的回響，時而顯現(xiàn)搖蕩的漩渦，餐桌不遠處的墻上，斜掛一只小型劃艇槳，不知是在昭示人生的航渡的力度，還是在隱喻愛情浪花的節(jié)拍？

獨酌于夜幕低垂時，總愛追想遠去的歲月：數(shù)十年南北行旅，數(shù)十年采寫生涯，盡管筆耕時常伴隨“三更漁火五更雞”；盡管路途中總錯過“二月杏花八月桂”，每每在第一片早霞升起時，清茶相伴，習慣性在鍵盤敲擊聲中亢奮，在書報的墨香中陶醉。紛繁且起伏的人生，真的不能缺失沉淀，就像這入口酸澀卻余味悠悠的紅酒，不僅讓味蕾感覺她的回甘，還要讓意識見證她的個性。

其實，紅酒不管是來自法國的波爾地區(qū)還是來自意大利的皮埃蒙特（PIENMONT），都是隨著沉重而不停頓的歷史回響、呼嘯與轟鳴交替的風雨聲，裹挾著人類演變緩緩涌來。當年，醉臥沙場的將士高擎手中的葡萄美酒，里面融入與親人別離的淚水，康熙大帝接過傳教士的葡萄酒，杯中飽含對新業(yè)態(tài)的憧憬……遙思大漠冷月、危崖猿啼、波光靚影、紛葉莊園……時光交替與流逝難以掌控，世間凄楚與別情極易動容，似乎惟有眼前這只意大利水晶紅酒杯，才有經(jīng)年不變的雅懷，才有明哲釋懷的顏色！

我發(fā)現(xiàn)，與瑪雅島西餐廳一橋之隔的書房亮起了臺燈，柔美色調的燈罩，讓雅室有了春的溫度。那光亮穿透花窗，映入兩座廳房之間的小橋流水里，致使精巧的荷花塘五彩斑斕。我猜想，那里定會有一位才女輕步而來、端坐而坐，在隱現(xiàn)的背景音樂縈繞下捧卷夜讀。彌散淡淡油墨香味兒的書卷，靜對那清澈的眼眸。若以茶色為題、疏影為伴，那透窗而入的春風，該是撩撥少女心事的情種了！

一對年近古稀的夫婦走入西餐廳?；蛟S是兩位詩歌愛好者。他們在兩杯咖啡前，以舒緩的語調，談論著白天女兒在“稻香湖景水晶屋”舉辦的婚禮。這時，彌散的焦香氣，來自曼特寧、摩卡、藍山或是卡布奇諾其實都不重要，話題焦點是甜蜜時段的文化享受。在柔和的燈光與搖曳的燭光中，老人暢敘過往的艱辛、今日的愉悅。此刻已是紛繁消退、客流云散、晚風吹拂、新人入房的光景。于是，兩位老人相攜相挽，在島旁的梧桐大道漫步、在巨型易水硯展廳前賞析、荷花塘畔看小荷初露尖尖角……追尋半個世紀前相約黃昏、首次牽手的感覺。我看到，女士臉上泛起一抹晚霞，點上一款意大利威尼托所產(chǎn)的萊其奧多紅酒連同幾款法式菜品，桌上搖曳的紅燭更顯浪漫、墻上懸掛的老照片更顯情懷，杯中石榴紅的融融色感，類似杏仁味道的個性回味，在悄悄陪伴老人的春島夜話。

兩位老人像是文化學者，談吐不凡，他們說，這座瑪雅島未必真有不解之謎，但情愛深處確有難言心語；島外的幸福小鎮(zhèn)日常人來人往，但真正的幸福源自本心。人生難以掌控路途的風云變幻，但可以用心去感知同行佳侶，牽手相擁、共傘而行，笑對難測的風霜雪雨，其實也是一種享樂。

窗外不知什么時候，真的飄灑起紗幔般的春雨。我感嘆，島上的桃李之花，入夜后，開始由明艷轉為凋零，濺落一地殘虹。時揚時落的飄絮，也會在屋檐下的燕巢黯然定格。隨著夜雨的彌漫，島前島后的燈火會略顯清冷。然而，我深知，花落后，青澀果實更具張力，如夢的飄絮會留住春跡。清冷的燈光憧憬黎明的燦霞，島前的幸福小鎮(zhèn)，屆時又是一輪人流如潮、歡聲笑語。

走出瑪雅島，我在回首凝望時有所感悟：感遇中的靜與動，都會隨著時光流轉而淡漠，而人心深處的幸福感，卻能長時間伴隨八千里路云和月，就像這座名稱神秘其實很接人氣的小島，休閑于斯，關鍵看是什么心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