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繼明
慕容秋接到中學同學潘小蘋的電話,說長委會附中要在木蘭湖舉辦67屆初中生畢業(yè)四十五周年慶典,問她參不參加。最近幾年,各種校慶廠慶和同學會之類的活動多如牛毛,慕容秋收到過的邀請都記不清了,她很少參加。但這一次,她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木蘭湖位于武漢市郊,交通不大方便,連直達的公交車都沒有。慕容秋正不知怎么去呢,潘小蘋在電話里問,你開車么?她愣了一下,說開什么車?我只有一輛自行車。她說的是大實話,絲毫沒有開玩笑的意思,潘小蘋卻咯咯笑起來,也許是電流的作用,笑聲聽上去像個小姑娘,一點也不像個五十多歲的女人。不過一想到中學時代的潘小蘋性格活潑,本來就很愛笑,也就釋然了。但她還是有點莫名其妙,不知道有什么好笑的。我開車來接你吧!潘小蘋在電話里爽快地說。慕容秋還沒做出反應,對方就把電話擱了。
正值炎熱的午后,慕容秋像以前每次出差那樣,拎著簡單的行囊,撐著一把碎花布遮陽傘,在小區(qū)大門旁邊的法桐樹蔭下等潘小蘋,反復咀嚼著“67屆初中生”這個久違的稱謂。這么說,我們都畢業(yè)四十五年了。從十幾歲的小姑娘小伙子,到滄桑滿面的中年人,其間的變化該有多大呢?她不無感慨地想。長委會附中的同學都是本市人,但大多畢業(yè)后就再也沒見過面,這次聚會,恐怕會有不少人彼此都認不出來了吧?
一輛白色的寶馬在慕容秋面前的馬路邊戛然停住了,車窗玻璃無聲地搖下,一個戴墨鏡的女人對她招了招手,“慕容,上車吧!”
慕容秋愣了一下,才認出是潘小蘋。她提著行囊,拉開車門,彎腰鉆了進去。
車里開著空調,慕容秋一進去就被冷氣包圍了,她頓覺一陣涼爽,整個身體仿佛浸沒在游泳池一般。
“慕容,你還是那么苗條!剛才看見你站在法桐樹下那樣子,還以為是個學生呢!”潘小蘋從反光鏡里打量著慕容秋,語氣里分不清是揶揄還是羨慕。
“其實,我倒想像你現在這樣豐滿一些……”慕容秋坐在后排座位上,調整了一下自己的坐姿。她從側面只能看到潘小蘋的半邊臉龐,白皙、圓潤,涂著厚厚的脂粉,乍一看上去顯得很年輕,但眼角的魚尾紋像一簇蓬松的水草十分醒目,將她的實際年齡暴露無遺。當然,像潘小蘋這樣的女人,年齡已經并不重要了。比年齡更重要的是身份和地位。慕容秋看著潘小蘋脖子上的金項鏈和耳朵上碩大的翡翠耳環(huán),腦子里冒出“珠光寶氣”這個詞來。
寶馬轎車沿著幽靜的法桐路向校門口駛去。由于放了暑假,校園里顯得很空曠。經過老體育館和圖書館時,潘小蘋放慢了車速?!拔矣泻脦啄隂]來W大學看櫻花了,主要是太忙……”
“不來也好,我住在校園里也很少去看?!蹦饺萸镎f,“現在的櫻花節(jié)越來越商業(yè)化了。每年看櫻花的人都擠爆,雖說學??渴臻T票賺了不少錢,可偌大個校園亂糟糟的,就快變成集貿市場了……”
“賣門票?”潘小蘋似乎不大相信,“想不到堂堂的W大學如今也變得一身銅臭了。想當年,我為了拿到一張蓋有W大學印戳的夜大畢業(yè)證,還得到處找人幫忙呢!”
潘小蘋的話,讓慕容秋想起了消逝已久的往事。三十年前,她剛從W大學畢業(yè)留校任教,潘小蘋在長委會下屬的一家工廠當工人,從漢口過江來找她幫忙在夜大報名。上世紀80年代,一個朝氣蓬勃的時代,凡是有點兒上進心,又錯過了上大學機會的年輕人,都爭著想上個電大夜大什么的,許多大學都開辦了夜大電大班,報名的人多得幾乎要擠破腦殼。慕容秋有個同學分配在成人教育學院,正巧負責招生工作,她幫潘小蘋不費吹灰之力就報上了名。辦完報名手續(xù),潘小蘋對她感激涕零,非要請她吃一頓飯。兩人坐在校門口一家擁擠的小餐館里,一邊吃一邊聊天。那時也是暑假,小餐館里的窗式空調嗚嗚轟鳴著,還是熱得不行。潘小蘋要了兩瓶冰鎮(zhèn)啤酒,一人一瓶,半瓶下肚,話題更多了。兩人從中學聊到插隊,再到返城,東扯西拉,越來越不著邊際。“慕容,我有個疑問一直沒機會當面問你,當初在沿河農村插隊,你真的愛上了那個大隊團支書么?”潘小蘋突然問慕容秋,眼神直勾勾地看著她,分明有了些醉意,“如果那個……我總想不起來他名字了……如果他沒有在一場大火中喪生……對,當時報紙和廣播上都說是‘犧牲,為了搶救集體的財產壯烈犧牲……慕容,你真的會跟他結合嗎?”慕容秋忽然感覺到了身上的血在涌動。這么多年,從未有人當面這樣問過她。這個問題太殘酷了,殘酷得就像往傷口上撒鹽。但她又覺得無法回避。實際上,她自己也常面對這個疑問,每當夜深人靜獨處之時,這個疑問就像幽靈一樣冒出來:“會嗎?你會嗎?”咄咄逼人,充滿審視和懷疑。她想給出一個果斷鮮明的回答,可總是做不到?!耙苍S,不過……”她在含糊不清的詞句中備受煎熬,惶惑不安,仿佛做了什么心虛的事。但是此刻,面對著昔日的“插友”和同學,慕容秋變得坦然起來?!爱敃r肯定會的!但如果是現在,就不一定了……”她的回答聽起來“斬釘截鐵”,但還是存在一個無法自圓其說的漏洞:“如果是現在,咱們會跑到那個鄉(xiāng)旮旯去受苦嗎?”潘小蘋尖刻地反問道。慕容秋覺得無言以對,幸好她轉向了另外的話題:“慕容,其實我們都應該感謝這個時代,要不,你我說不定都會在鄉(xiāng)下待一輩子,你更不可能上大學,還當了大學教師,更重要的是,你沒嫁給那位‘金訓華……當時的報紙上是這么宣傳的吧?而是嫁給了辜朝陽!”慕容秋發(fā)現,潘小蘋說到“辜朝陽”的名字時,臉上流露出羨慕的表情。她忽然想起辜朝陽有一次告訴她,在沿河插隊時,潘小蘋暗地里追求過她,每次從武漢回來,都要給他送一大堆零食,潘小蘋的父親是長委會的總務處長,總能搞到一些市面上買不到的副食品。但慕容秋沒在意,也不相信??傆X得這是辜朝陽為了增加自己的籌碼編的假話。但現在,她相信這可能是真的了。畢竟,當時她跟潘小蘋辜朝陽不在同一個大隊插隊,潘小蘋和他受到特別關照,沒多久便調到河口鎮(zhèn)上去工作了,倆人在一起的機會比自己要多。“不過,這個時代還是不公平!”潘小蘋圓圓的臉上泛著啤酒紅,像抹了一層胭脂,“憑什么你就能在名牌大學教書,辜朝陽在省政府機關當干部,我他媽就只能在一個小破廠里當工人,為了拿張破夜大文憑還要托人開后門呢?”潘小蘋的嗓門很尖,很刺耳,惹得隔壁餐桌上幾個大學生模樣的年輕人紛紛轉過臉來瞅她們。慕容秋臉也紅了,不是因為喝了酒,而是好像她自己說了什么不得體的話。她想起當年在高中畢業(yè)后上山下鄉(xiāng)插隊落戶的誓師動員大會上,潘小蘋代表全班女同學發(fā)言時,舉著拳頭慷慨激昂地宣誓“扎根農村干一輩子革命”的情景。這樣的聯想讓她心里有些惶惑。她不想苛求潘小蘋。與其苛求某個人,還不如去苛求時代,但每個時代都有自己的邏輯,當時代的列車突然改變行駛方向時,作為列車上某個零件的個人實在是太渺小了。其實對于潘小蘋,這個時代已經夠公平,而且有點過頭了。慕容秋想。當初她到沿河插隊不到一年,就靠父親的關系招工回武漢當了工人。那時候,插友中有多少人羨慕她??!不過,慕容秋沒有把這話說出來。那時,她剛跟辜朝陽結婚不久。作為女人,她理解潘小蘋對自己的羨慕。在一般女人眼里,辜朝陽的確是個優(yōu)秀的男人。更何況潘小蘋當初還追過他呢……endprint
不一會兒,寶馬車就駛上了長江二橋。盡管是在轎車內,她還是感受到了這座據稱是亞洲跨度最長的拉索大橋的雄偉氣勢。
潘小蘋打開了車上的音響,熟悉的曲子飄入慕容秋的耳朵,是《草原上升起不落的太陽》。這可是他們當年最愛唱的一首歌。在農村插隊時,每次文藝匯演都是保留節(jié)目。時光荏苒,多年來涌現出了多少新的流行歌曲,可他們中間無論性格和人生觀有多大的差別,都依然無一例外地喜歡這些老歌。
“小蘋,請把聲音調大一點?!痹狙隹恐哪饺萸锊挥勺灾鞯刈绷松碜?,低聲說。
潘小蘋調了一下音響,同時從駕駛座旁邊拿起一顆口香糖,對慕容秋示意了一下,“要不要來一顆?無糖的?!蹦饺萸锼坪跬耆两谀鞘资煜さ臉非铮㈤]著眼睛搖了搖頭。潘小蘋就用一只手熟練地剝掉包裝紙,動作優(yōu)雅地把口香糖糖放進了嘴里。
慕容秋覺得,潘小蘋的一顰一笑、一舉一動都透露出某種說不出的優(yōu)越感。的確,她早已不是當年那個從鄉(xiāng)下返城的工廠女工了。前些年,潘小蘋所在的長江機電廠從長委會獨立出來,同好幾家企業(yè)整合到一起,成立了星漢集團。潘小蘋也由一名普通的工會干部,一步步晉升為副總經理,兩年前,又爬上了集團總經理的寶座。現在的潘小蘋手下有上千名員工,獲得過全省“三八紅旗手”和全市“十佳女企業(yè)家”的稱號。對于潘小蘋的發(fā)跡史,慕容秋其實并無多少興趣,倒是潘小蘋本人,似乎把她當作了自己的閨蜜,一有機會就對她絮叨個不停,公事私事,一股腦地往她耳朵里灌,也不管她愛聽不愛聽。有段時間,潘小蘋經常邀她參加一些高檔的飯局,出席飯局的不是政界要員,就是商界大佬,每頓飯都要花費好幾千上萬元。盡管慕容秋一向不喜歡應酬,但又不好拂潘小蘋的面子。但她只參加過一次就再也不去了。后來,潘小蘋又請她去過一次美容健身會所。不是那種街頭的“美容店”,而是專為潘小蘋這種身份的人定制的會員制“會所”,一張會員卡都要好幾萬。如果不是親眼所見,慕容秋簡直不敢相信武漢竟然有如此豪華奢靡的地方,里面的裝飾和服務大概只有皇宮里才會出現。以前,慕容秋只是從書上得知古代那些皇室貴胄用牛奶沐浴,那一次,她和潘小蘋見識了真真切切的“牛奶浴”。但她一點也體會不到潘小蘋宣稱的那種所謂“極致的快感”,相反,卻感到一種強烈的不適。這種心理上的不適帶來的生理上的反應就是:她吐了,吐得一塌糊涂,整個身體似乎都被掏空了。離開會所,潘小蘋開車送慕容秋回家時,問她感覺怎樣?“你需要的話,我給你也辦一張會員卡。”慕容秋趕緊搖頭,潘小蘋聽出她的聲音有些異常,從后視鏡里看見她臉色很蒼白,問她怎么啦?慕容秋閉著眼睛,答非所問地說:“小時候,能喝上牛奶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潘小蘋聽了,很長時間沒有說話。從那以后,慕容秋再也沒跟潘小蘋去過那樣的會所。潘小蘋呢,也沒有再請她……
木蘭湖是一個不怎么出名的風景區(qū),除了本地人,很少有外地游客光顧。湖邊草木叢生,蜂飛蝶舞,頗有幾分野趣。湖水倒還清澈,波光瀲滟,水天一色,但整個景區(qū)顯得有些荒涼,除了零星的幾棟省市機關修建的療養(yǎng)院,幾乎看不到什么像樣的建筑,如果不是節(jié)假日機關團體組織的活動,來這里的游客寥寥無幾。幾首游艇孤零零地停泊在碼頭上,少有人光顧。湖面上灰蒙蒙的,依稀能看到幾只漁船撒網,間或有幾只魚鷹在空中飛過,發(fā)出哇哇的叫聲,聽上去像烏鴉叫。風從湖面上吹過時,挾帶著一股死魚爛蝦的腥臭。即使在賓館的房間里,也能聞到這股氣味。
在木蘭湖所有的療養(yǎng)院所中,省財政廳療養(yǎng)院的檔次和條件算是最好的了。長委會附中67屆初中畢業(yè)四十五周年慶典包了整整一棟樓。
大廳里人來人往,每一張面孔都似曾相識,卻又那么陌生。彼此的目光從對方臉上匆匆相遇,又慌亂地掠過,留下一片記憶的空白,讓人想起蘇軾的那首《江城子》:“……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蹦饺萸锊蝗绦脑谶@種場合徒增感傷,她在簽到處簽上匆匆自己的名字,領了鑰匙和禮品袋,就直奔樓上的房間去了。
房間雖然陳設簡單了點,但很寬敞,而且一人一間。隨著年齡的增長,慕容秋對住宿環(huán)境越來越挑剔,平時出差或開會,她最怕兩個人住一間。兩個素不相識的人生活習慣各不相同,卻被安排住在一起,橫豎讓她覺得別扭。如果碰上對方打呼嚕,哪怕服用安眠藥,她也別指望睡上一個囫圇覺了。
從裝在禮品袋里的一份長委會附中67屆初中畢業(yè)四十五周年慶典活動名錄中,慕容秋看到了一串熟悉的名字,她知道,每個名字后面都有一張曾經稚嫩的面孔。在時間的帷幕后面,每個人的故事都蒙著歲月的灰塵,它們的厚度,又豈是一場同學聚會所能拂去的呢?
慕容秋忽然有點兒后悔,自己也許真不該來參加這么一場注定會乘興而來敗興而歸的慶典。
既來之,則安之。慕容秋從手包里拿出一摞打印稿,放到茶幾上。整個暑假她都在審讀研究生的畢業(yè)論文,自己的研究課題也暫時放到了一邊。但她剛翻開稿子,就有人敲門。
門沒有閂,進來的是潘小蘋。她就住在慕容秋的隔壁。
“慕容,你看看誰來了?”潘小蘋笑盈盈地說,往旁邊一閃。慕容秋這才看見她身后站著一個人,一個穿著黑色長裙,皮膚白皙,很有氣質的女人。與裝扮濃艷的潘小蘋相比,她身上有一種近乎冷艷的美感。
那矜持的氣質,冷傲而略帶憂郁的目光,都讓慕容秋覺得眼熟。但她就是一下子想不起來是誰了。
“她是劉蓓呀!”潘小蘋夸張地拍了一下巴掌說,“當年,劉蓓可是咱們附中的校花??!”
慕容秋記憶的黑箱一下子被照亮了?!爱厴I(yè)后咱們就沒再見過面吧,一點也認不出來了……”她一邊說,一邊伸出手去。當兩人的手相握時,她覺得劉蓓那雙纖細的手異常冰涼。
“是呀,這么多年,一直沒有機會見面。”劉蓓嘴角綻出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不過,慕容,我經常在媒體上看到你的報道。你現在是名教授嘛!”
慕容秋聽出了幾分妒忌的味道。她記憶中的劉蓓冷傲,自戀,敏感。尤其那副睥睨的眼神,似乎總在對人顯示著某種優(yōu)越感……endprint
當年,在長委會附中67屆初中生中,劉蓓可是個引人矚目的人。她不僅長得漂亮,而且能歌善舞,天生一副明星氣質。學校組織文藝演出,她表演的芭蕾舞《紅色娘子軍》和獨唱《紅莓花兒開》都是保留節(jié)目,而且被選送去參加省市中學生文藝匯演,拿過名次。有人還給劉蓓取了個綽號“吳清華”。劉蓓的父親是武漢軍區(qū)的副政委,因母親轉業(yè)到長委會工作,劉蓓跟著轉學進了長委會附中。有人曾看見一輛掛軍隊牌照的小轎車經常來學校接送過劉蓓。漂亮的容貌,出眾的才藝,再加上顯赫的家庭背景,使劉蓓成了當之無愧的“附中之花”,不論老師還是同學,都喜歡跟她接觸,似乎只要能看見那張?zhí)煜砂忝利惖哪橗?,聽到她那百靈鳥一樣清脆的笑聲,就是一種愉快的享受。劉蓓本人也習慣了這種眾星捧月的地位,驕傲得不行,對人總是愛理不理的,很少拿正眼瞧人。但即便這樣,劉蓓剛轉學來那會兒,班上喜歡跟她套近乎的男生女生還是絡繹不絕。當然,慕容秋是個例外。慕容秋是班上公認的尖子生,不僅每門功課名列前茅,課外活動也很出色,她普通話講得格外標準,是附中廣播臺的播音員,在市少年宮舉辦的全市初中作文比賽中得過一等獎,給她頒獎的是省里的一位著名作家。慕容秋是那種秀外慧中的女生,不像一般女孩子那樣下了課就在教室內外到處亂竄,嘰嘰喳喳的,一刻也閑不下來。每次下了課,一群男女同學爭先恐后地圍著劉蓓說說笑笑時,慕容秋總是安安靜靜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捧著一本小說,看得聚精會神,連頭也很少抬一下。所以劉蓓來了半個多學期,慕容秋跟她連一句話也未曾說過。初二上學期清明節(jié),學校組織同學們去解放公園蘇軍烈士墓掃墓。那天下著微微細雨,他們初二(三)班的全體同學穿著整潔的校服,排列在莊嚴肅穆的蘇軍烈士墓前,合唱《我們是共產主義接班人》,然后由慕容秋和劉蓓朗誦蘇聯詩人馬雅可夫斯基的詩《迎接未來》。
為了朗誦這首詩,慕容秋和劉蓓事先練習了好幾天。從那以后,她倆成了班上最要好的朋友。慕容秋課余時間喜歡看小說,劉蓓也喜歡。兩個人經常交換對方看完的書,還在一起交流讀后感。有一次看完《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后,劉蓓滿臉認真地問她,保爾的三個女友冬妮婭、麗達和達雅,你喜歡誰?她略略思忖了一下說,達雅。她樸實、溫柔、善良,是保爾真正的愛人。劉蓓不以為然地說,達雅只是保爾的一個保姆,他們之間沒有愛情。保爾真正愛的人是冬妮婭和麗達!慕容秋不同意,反駁說保爾在筑路工地上對冬妮婭那么鄙夷,他怎么會愛冬妮婭這樣的資產階級小姐?劉蓓堅持說,每個人都愛美,冬妮婭那么漂亮,保爾當然喜歡她,要不怎么會為了她打架呢?男女之間的愛情是超越階級和政治的!兩個人激烈地爭論起來,但直到快放學時,誰也沒有說服誰。最后,劉蓓用異樣的眼光看著她,說,慕容,難怪同學們都說你像一個人的。慕容秋問:誰?劉蓓笑了笑說:林道靜。林道靜是小說《青春之歌》的主人公。班上的同學幾乎沒有人沒看過這部小說的。對于自己是不是像林道靜,慕容秋以前沒想過。但劉蓓這么一說,她心里倒有幾分高興。但讓慕容秋不解的是,劉蓓生在一個革命軍人家庭,卻像那個渾身沾滿資產階級臭氣的冬妮婭一樣,滿腦子資產階級的思想和小布爾喬亞的情調……劉蓓沒讀完初中,就被特招進了解放軍海政文工團。離開長委會附中時,劉蓓給班上的每個同學都送了一件紀念品,慕容秋得到的是一本小說,《青春之歌》。她想起劉蓓曾經說過她像林道靜的那句話,心里涌起一股特別的滋味,仿佛自己跟劉蓓之間藏著一個什么秘密。后來,慕容秋跟劉蓓再也沒有聯系過,關于她的許多傳聞也是從潘小蘋那兒聽說的。潘小蘋有個綽號叫“小廣播”,經常在班上傳播各種各樣的小道消息,畢業(yè)后依然如此。劉蓓的經歷充滿了只有在小說和戲劇中才有的傳奇色彩。
此刻,看著劉蓓那張盡管因歲月磨損而顯得憔悴和暗淡,但看上去依然美麗的臉龐,慕容秋心里充滿了難以言說的歡悅,她一改平時的矜持和沉靜,親熱地拉著劉蓓那雙纖細而冰涼的手,面對面坐下來。在長委會附中度過的時光從她們的話語間汩汩流出。她們都不約而同地提到了那次在解放公園蘇軍烈士墓的祭奠儀式,她倆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合作朗誦馬雅可夫斯基的詩《迎接未來》。當然,還有劉蓓離開附中時送給慕容秋的那本《青春之歌》。“當時,你為什么要送給我一本《青春之歌》呢?”她終于把心里壓了幾十年的疑問提了出來。劉蓓沒有回答,一臉茫然。很顯然,由于時間太久,她忘了。慕容秋本來還想告訴劉蓓,她把那本《青春之歌》一直帶在身邊,在沿河縣農村插隊時一度丟失過,不久前又奇跡般地失而復得了。但現在見劉蓓好像一點也記不得送給她那本《青春之歌》,就把涌到嘴邊的話咽回去了。她忽然意識到兩人之間的鴻溝,這種鴻溝不僅僅因為時間,還因為她倆之間原本就有的隔膜。是啊,當年她倆雖然是同窗,可彼此之間很少交流,歸根結底,除了那次在蘇軍烈士墓朗誦詩歌,以及那本《青春之歌》,她對劉蓓其實一點也不了解……
正當兩人都不知說什么好,覺得有些尷尬時,剛才趁慕容秋和劉蓓在房間里說話,不知道又去哪個房間串門的潘小蘋風風火火地闖了進來。后面還跟著兩個男人:一個高大魁梧,滿臉絡腮胡,板刷頭;一個身材瘦小,斯斯文文,戴著近視眼鏡。兩個男人故意不吭聲,含笑地望著慕容秋和劉蓓,似乎在說:“猜猜我們是誰吧!”
慕容秋和劉蓓都努力地從記憶中打撈和搜索著當年同學的影子,試圖找出兩個來“對號入座”。
潘小蘋被她倆的認真勁兒逗笑了:“算了,大陳小莫,你們倆就別為難我們的‘吳清華和‘林道靜了吧!”
一聽到 “大陳小莫”,慕容秋腦子一亮,終于想起來了。大陳叫陳光,初二時就長到一米七,是長委會附中男球隊的中鋒。小莫叫莫少懷,初一時就在《長江日報》發(fā)表過詩歌,是長委會附中文學社的社長。莫少懷的父親是武鋼的技術員,母親在長委會做會計,父母都是上海人,武鋼籌建時才調到武漢的。
莫少懷的目光透過厚厚的鏡片打量著她們,帶著濃濃的上??谝粽f:“慕容秋劉蓓!你們認不出我們,我們可是一眼就認出你們的啦!”
“是呀是呀,你倆還是那樣漂亮……”不善言辭的陳光一臉憨笑,“我們一眼就認出來了?!眅ndprint
“兩位都是班上的大美女,還能認不出來?”潘小蘋故作酸溜溜地叫道,“他們唯獨見了我像路人一樣,男人都這么副德行啊……”
“哎呀潘總,當初你可是長委會附中出了名的‘小廣播,誰能不認得你呀!”莫少懷不無奉承地說。
話音未落,大家都笑起來。慕容秋發(fā)現,劉蓓一臉漠然。嘴角那一絲淺淺的笑意,看上去像是硬貼上去似的,顯得有些勉強。
莫少懷從挎包里拿出幾本書,送給慕容秋和劉蓓,一邊說:“二位美女,這是鄙人最新出版的詩集,請多多指教哦!”
潘小蘋抱著手臂站在一旁,半是夸獎半是調侃地說:“小莫現在是我們市的著名詩人,已經出版過好幾本詩集了。”
莫少懷說:“老同學你就別笑話我了。要不是你慷慨贊助,我這本詩集也出不來的呀!”
這當兒,陳光把莫少懷送的詩集又還給了他:“我是個大老粗,看不懂這些嘰嘰咕咕的玩意兒,你還是送給別人吧,免得浪費了。”
“大陳,你這哪像老同學說的話?”莫少懷生氣地白了陳光一眼,“懂不懂是你的事,送不送是我的事!”說著,把詩集又塞給了陳光。
兩個人你推我搡的,房間里更顯熱鬧了。一直到吃晚飯,慕容秋房間差不多變成了聯絡站,走了一撥又來一撥,幾乎沒斷過人。每見到一個陌生而熟悉的面孔,照例是一番猜測和驚喜,笑聲和表情都很夸張。四十五年之后的重逢,讓這群已過天命之年的老同學興奮得仿佛又回到了消逝已久的少年時代??僧斎顺蓖巳ブ螅块g里又只剩下慕容秋只身一人時,同學們的面影在腦子里又變得模糊不清,讓她弄不清究竟誰是誰了。
晚飯后,慕容秋和幾個同學在湖邊散了會兒步,就回房間了。她洗完澡,坐到床上,像在家里那樣習慣性地拿起一本書,但還沒來得及打開,住在她隔壁的潘小蘋穿著睡衣,趿拉著拖鞋,呱唧呱唧地進來了。
“慕容,你陪我聊聊天吧!”潘小蘋既像命令又像央求地說,“我這腦子興奮得像電療一樣,今晚肯定得失眠?!彼黄ü稍诖策呑聛?,叼起一根摩爾牌香煙,問慕容秋要不要也來一支,慕容秋放下手里的書本,搖搖頭,她就自己把煙點上了?!斑€是你好,不抽煙不喝酒,跟個淑女似的?!彼榱艘豢跓?,垂著眼瞼說。看得出有些疲倦。尤其是洗過澡卸了妝之后,素面朝天的潘小蘋明顯地顯出了老態(tài)。從來到聚會上那一刻起,潘小蘋似乎就沒閑過,哪里最熱鬧哪里就有她的影子。她差不多成了同學會上的核心。也難怪,潘小蘋不僅是本次同學會的主要贊助人,還是具體的會務負責人,大大小小的事情都離不開她,包括大家的食宿安排。“知道嗎慕容?咱們這一百來個同學,就你和我是一人一間,其他都是兩人一間房。包括劉蓓!”潘小蘋說。慕容秋聽出她話里帶著明顯的討好意味,但為什么要特意提起劉蓓呢?她正納悶著,潘小蘋又神秘兮兮地說:“你別看劉蓓一直獨身,我聽說她跟省歌舞劇院的一個小白臉早就同居了,那男的比她小好幾歲?,F在不管是男的還是女的,都時興老牛吃嫩草呢!”話沒說完,她就擠眉弄眼地笑起來,不料被煙嗆了一下,伏下臉劇烈地咳嗽起來,抬起頭時,慕容秋發(fā)現她的眼淚都咳嗽出來了?!奥犝f劉蓓在部隊時就風流出了名。”潘小蘋仍舊津津樂道地說。慕容秋暗自驚訝,她為什么對劉蓓的個人隱私那么了解?從小到大,慕容秋都沒有在背后議論別人私事的習慣,所以她始終沒有接潘小蘋的話茬兒。
第二天上午集體游湖,下午聯歡。吃過早餐后,大家在碼頭分別上了兩艘游輪。湖面上晨霧尚未消散,視野之內白茫茫的,空中滴滴答答,不知是下露水,還是下雨。湖水也沒有在岸上遠眺時宛如碧玉,而顯得有些混濁。兩艘游輪雖然破舊,開起來卻很快,轉眼的工夫,開在前頭的那艘就把后面的這一艘甩落了一大截,很快無影無蹤了。
慕容秋在后一艘游輪上。在一大群人中間,沒有看見潘小蘋。也許她在前面那艘游輪上,也許她壓根就沒來參加游湖?大家都在跟身邊的人交頭接耳、低聲交談,慕容秋卻不知道跟人聊什么。面對著一張張似曾相識卻又陌生的臉孔,慕容秋覺得同學重逢時那份最初的喜悅已不復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難以逾越的生疏和孤單。的確,幾十年時光鑄就的空白,豈是一兩天的相聚就能填補的?意識這一點,她心里不禁有些惆悵。也許真不該來參加這次聚會的。她再次后悔地想。
船艙里空氣不大好,慕容秋覺得有點透不過氣來。她起身往船艙口走去。船身顛簸得很厲害,她站立不穩(wěn),差點跌倒。幸虧靠走道的一個男同學及時伸出援手扶住了她,“慕容,你沒事吧?”慕容秋抬起頭,看到了長滿絡腮胡的憨厚的笑容。是陳光。她道了一聲謝,像攀緣那樣扶著走道兩邊的座椅靠背,繼續(xù)向船艙口走去。
慕容秋剛登上甲板,一股挾帶著水沫的湖風撲面而來,把她的頭發(fā)整個吹拂起來,像一面黑色的旗幟迎風飄揚著。她扶緊欄桿,努力站穩(wěn)腳跟,才沒被風刮倒。
此時,晨霧漸漸消散,湖面逐漸顯露出了她秀美的面目。游輪正繞著一片湖洲行駛著。湖洲上樹木繁茂、田疇連片,一幢幢二三層樓和磚瓦平房的農舍點綴其間?!耙蝗ザ?,煙村四五家?!边@久違的鄉(xiāng)野景色,像一根繩子那樣牢牢地拴住了慕容秋的目光。但隨著游輪加速向湖中心駛去,這一切便倏忽不見了。這當,她轉過臉,發(fā)現甲板的另一頭還有個人,婀娜的身材,搖曳的裙裾,以及隨風飄揚的長發(fā)。慕容秋認出是劉蓓。劉蓓扶著欄桿,身體的重心微微向外傾斜,給人隨時可能掉入湖中的感覺。由于劉蓓背對著自己,慕容秋看不清對方的臉,但她能想象得出劉蓓那副憂郁落寞和遺世獨立的眼神,在那樣的眼神后面,隱藏著一個別人無法進入的世界。慕容秋打消了過去跟劉蓓攀談幾句的念頭,悄悄回船艙去了……
按照潘小蘋設置的議程,下午懇談會的主打節(jié)目是每個同學匯報各自的業(yè)績。四十五年,長委會附中67屆初中生在各行各業(yè)不乏成功人士,當然,大多數人還是碌碌無為的失敗者。但無論成功者還是失敗者,都不愿意在這種場合曝光。個中原委,其實都源于一種矛盾的心理:成功者怕背上炫耀的名聲,失敗者則出于自卑,更是不愿啟齒。這再次證明了慕容秋的心結:四十五年的時光,已經在長委會附中67屆初中同學之間壘起了一道道無法逾越的高墻。endprint
唯有潘小蘋是個例外。同學會送給每個人的禮品袋里夾著一本《楚商》雜志,上面刊有莫少懷寫的報告文學《企業(yè)界的花木蘭──記“武漢十佳女企業(yè)家”潘小蘋》,所以,潘小蘋不用當眾“匯報”,大家對她的創(chuàng)業(yè)歷程就已熟知了。莫少懷用濃厚的上海口音朗誦文章中的一段,盡管文字里充滿了阿諛奉承,但大家出于對同學的尊重,還是報以熱烈的掌聲。潘小蘋起身向大家點頭,順便為上午因處理公司的緊急事務沒能陪同學們一起游湖表示了道歉。她不遺余力地贊助和參與同學會,大概就是為了得到這樣的回報吧?慕容秋忍不住想,覺得昔日的“小廣播”既可愛,又有幾分可笑。
相對于乏善可陳的懇談會,晚上的告別宴會倒是花絮不斷、高潮迭起。由于喝了酒,大多數人都放開了。即使端坐在桌上哪兒也沒去,五花八門的敬酒詞也不絕如縷地傳入慕容秋的耳邊?!八氖迥甑姆謩e,短短兩天的相聚,今宵離別后,何日再見面?”一位兩鬢斑白的男同學一邊動情地朗誦,一邊高舉酒杯,邀請同學們一起干杯。有人放開嘶啞的喉嚨哼唱起一首知青時代的小調:
第一次到你的家,
你不在,你家那條小黃狗,
咬住了我的大褲衩!
你二次到你的家,
你不在,你的媽媽告訴我,
你在河邊洗衣鞋(音Hai)。
第二次到你的家,
你正在,你輕輕叫一聲“我的郎”
把我拉進了你閨房……
這首模仿民間葷曲譜寫的小調,帶著一股露骨的黃色情調,曾經在大江南北的男知青中間廣為流傳。有一次,辜朝陽從河口鎮(zhèn)來知青點看慕容秋,跟幾個男知青一起打牙祭,一邊喝酒,一邊哼唱這首小調,那副搖頭晃腦的樣子,像一群小流氓。慕容秋一生氣,將一鍋她親手煮的雞湯潑到了地上,那只大母雞足有三斤重,花光了她一個月的零用錢才從老鄉(xiāng)家里買來的。此刻,慕容秋聽著這首久違的《知青小調》,腦子里浮現出當年辜朝陽用流里流氣的腔調哼唱時的情景,心里五味雜陳,面對滿桌的菜肴,頓時沒了胃口。她想趕緊吃完飯回房間。但就在這時候,另外的一張餐桌上有人大聲吵嚷起來。一個嗓門很尖利,帶著濃厚的上??谝?,是莫少懷,另一個嗓門很粗,地道的武漢腔,是陳光。
“愚昧,愚昧!難怪你現在還是個工人的……”
“工人怎么啦?工人堂堂正正做人,干干凈凈掙錢,哪像你們這幫沒有脊梁骨的文人,良心都讓狗吃了,只曉得睜著眼睛說瞎話,拍那些當官的和有錢人的馬屁!”
……
兩人的嗓門越來越高,爭吵聲變成了叫罵,整個宴會場全亂了。
慕容秋有些詫異。這兩個人在聚會上整天形影不離的,怎么突然吵起架來了呢?這時,一個坐在她身邊,剛從那邊敬完酒回來的禿頂男同學嘿嘿笑了兩聲,對她小聲說:“小莫罵知識青年上山下鄉(xiāng),耽誤了我們整整一代人,大陳挺老毛,說自己去農村插隊真正是增長了見識、磨煉了意志,無怨無悔。兩個人針尖對麥芒,說服不了對方,竟然就開罵了……你們說,這算什么事??!”
慕容秋聽了,好長時間沒吱聲。不知怎么,她忽然回想起初二那年,陳光當地質勘探隊員的父親失足掉下懸崖死后,因母親體弱多病,原本家境就很困難的陳光被迫輟了學,在漢口火車站附近的煤場拾煤渣。班上的同學獲悉后,發(fā)動全校師生捐款,一個多月后,又讓輟學的陳光回到了課堂。慕容秋記得,那天陽光燦爛,陳光走進教室時,穿著不合身的藍色咔嘰布上衣,胸前戴著紅領巾,在她前排坐下時,背在身后的雙手指甲里還沾著黑乎乎的煤渣,被從窗外射進來的陽光一照,熠熠閃光……
直到告別晚宴結束,慕容秋也沒看見劉蓓。
按照安排,同學會第三天早上才結束,但慕容秋告別晚宴還沒完,就搭乘潘小蘋的車回家了。
一身職業(yè)裝的潘小蘋一邊駕車,一邊對慕容秋說:“我是公司有急事不得不回,你呢,反正是放假,一個人吃了飯,全家不餓?!彼坪跻呀洀耐瑢W相聚的氣氛中擺脫出來,說話的語調聽上去很輕松?!澳愀蓡岵辉俅煌砩?,跟大伙好好聊聊呢?”
“人除了吃飯,要干的事情太多啦!”慕容秋故意“擰巴”地說。
“看得出,你跟大伙兒聊不到一起去。其實我也一樣??蛇@有什么關系?同學嘛,不一定非要聊得來的?!?/p>
“我壓根兒沒想聊什么?!?/p>
“慕容,你太壓抑,老單身不是個事。還是早點找個……老伴吧!”
慕容秋心里微微悸動了一下,明顯感覺到了潘小蘋的關心,但她沒有說話。
“要不我給你介紹一個吧?”潘小蘋的話題似乎從信馬由韁、漫無目標,找到了明確的方向,“我認識一位國企老總,姓童,是一個很不錯的老同志,60年代的清華畢業(yè)生?!?/p>
“……”
“你覺得怎么樣?不作聲就等于同意啦?”
慕容秋的思緒飄向了車外黑魆魆的郊區(qū)的曠野,偶爾有燈光閃過,仿佛流星一樣,讓你來不及看清楚任何景物,一切又重新墮入了茫茫的黑夜。慕容秋想起給自己寫過好幾封信,而自己只回過一封的何為。她心里對何為一直很敬重,可始終沒有男女之間的那種感覺,她最終拒絕了何為來武漢見面的要求。為此,她心里內疚了好一陣子。此刻,聽了潘小蘋的話,她不由想,難道自己真的到了非要給人介紹老伴的年齡嗎?
潘小蘋見慕容不接她的話茬兒,就換了個話題?!澳愀汲栠€有聯系嗎?他現在可是個大人物呢!我每次見到省市領導,都聽他們提起他。我聽說他給沿河縣投資了一個大項目,是不是你牽的線?……這是件好事,畢竟我們在沿河待過兩年。如果有機會,我也想為沿河的老鄉(xiāng)做點貢獻……慕容,我真不明白,你和辜朝陽這么般配的一對,當初為什么要分手?而且我還聽說,是你主動提出來的。簡直不可思議嘛!”
“你是不是替我感到后悔?”慕容突然打斷她的感慨問道,“或者在為你自己后悔,當初為什么沒把他追到手吧?”
潘小蘋握方向盤的手微微抖動了一下,從反光鏡里驚異地看了她一眼?!澳饺荩阍趺醋兊酶鷦⑤硪粯庸缕?,說話這么傷人呢?”
慕容秋聽出潘小蘋生氣了。她也覺得自己的話不友好,甚至有些過分,但她并不想把這句話收回來,所以就沉默下來。
一直到車駛進W大學校園,慕容秋和潘小蘋也沒再說話。當她下車時,潘小蘋卻像什么也沒發(fā)生過似的對她提醒了一句:“慕容,我會讓老童主動跟你聯系的,別忘了?!?/p>
一種“閨蜜”之間才有的友情使慕容秋心里涌過一股暖流,但她只是略略停了片刻,最終什么也沒說。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