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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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漢民和他的書院夢

◎雨先

岳麓書院院長朱漢民

朱漢民在一篇《書院夢》的文章中，描述了一個夢境：滾滾波濤的江岸，古木參天的的峽口，一座幽靜、古樸、典雅的院落，這里既有山水相融的靈秀、泉潔林茂的恬靜，又有白墻青瓦的素雅、回廊相連的清趣。

熟悉他的人都知道，這個夢境里描述的就是他為之奉獻至今的岳麓書院。

朱漢民擔任岳麓書院院長20多年。在岳麓書院1000多年的辦學歷史上，有數十位山長（院長），但是擔任院長20年以上的只有4位：羅典、歐陽厚均、丁善慶和朱漢民。不同的是，朱漢民主持岳麓書院的20多年，正是岳麓書院經歷鳳凰涅槃式的浴火重生的特殊時期，他對這一特殊歷史時期岳麓書院學脈的延續(xù)和發(fā)展，做出了重要的歷史貢獻。

從岳麓書院起步的學術道路

朱漢民出生于資江河畔，在湖南邵陽市度過了自己的少年求學時代。在他酷愛讀書的少年時期，恰恰正值政治動蕩、文化荒漠的“文化大革命”，他和那個時代許多好學的青少年一樣，經歷、飽嘗了知識饑渴、思想單調的精神痛苦。

1976年粉碎“四人幫”以后，朱漢民成為了1977年恢復高考以后的首屆大學生，成為湖南大學七七級師資班的學生。作為新生剛進湖南大學時，學校老師曾經領著他們全班同學參觀校園，同時參觀了岳麓書院的遺址。那是他第一次踏入岳麓書院，他的印象十分深刻：一個十分滄桑、古老的院落，仍保留一絲淡雅的文氣，但是由于經歷過太久的歷史風雨、特別是“文化大革命”的嚴重摧殘后，已經十分殘破，成為一個大雜院式的職工宿舍，歪斜地搭建了大小不一的廚房、雜屋、雞棚……

作為大學新生的朱漢民完全沒有想到，在經歷了4年的大學學習生活后，他的一生會與這所古老而又殘破的院落永久結緣。此后，他和所有七七級大學生一樣，一直十分珍惜這個難得的上大學的讀書機會。大學讀書期間，他并不喜歡高談闊論，而是近乎貪婪地在圖書館、資料室找各種不同學科的書本閱讀，以彌補因為“文革”而被耽誤了的文化知識的學習。

由于岳麓書院在中國文化史上的重要地位，在當代中國的重要文物價值，當時湖南省委、省政府決定由湖南大學主持修復岳麓書院。岳麓書院的修復工作需要人才，1982年初剛剛大學畢業(yè)的朱漢民被分配到岳麓書院工作。當時，岳麓書院并不是一個教學、研究單位，而只是一個臨時設立的修復辦公室。他在此工作一段時間后，才成立“岳麓書院研究室” “岳麓書院文化研究所”。據朱漢民回憶，當時他在一間很小的破舊屋子里辦公，陳設簡陋、條件艱苦。對于這一選擇，他無怨無悔，絲毫沒有動搖過。盡管后來曾有更高的職位、更豐厚的薪酬吸引，他仍然不為所動，始終堅守著這個古院落。他十分慶幸自己的選擇，選擇了一個可以專心讀書、成就事業(yè)、安身立命的好地方。

當時的湖南大學是一所理工科大學，文史資料極其缺乏，修復、研究岳麓書院需要大量相關的歷史文獻資料。朱漢民的主要工作，就是到省內一些大的圖書館，圍繞岳麓書院的古建修復、歷史陳列，做一些文獻資料、書院歷史、地域文化的查閱和研究。這一段時期的工作延續(xù)了幾年，這樣一種泛觀博覽式的讀書、查資料的煩瑣工作，對他后來的研究、教學不無裨益，特別是他大量閱讀地方文獻資料，為他后來從事湖湘文化、中國書院的研究奠定了基礎。

朱漢民所著《湖湘學派與岳麓書院》

以后，朱漢民一直在岳麓書院工作，延續(xù)至今已經有30多年。其中他擔任岳麓書院院長20余年，承擔了許多行政管理及社會工作。盡管如此，作為大學老師的基本工作——教書育人和學術研究，他從來沒有松懈、放棄過。他在繁忙的院務工作之外，一直保持著旺盛的精力從事學術研究，筆耕不輟，在諸多學術研究領域取得了豐碩的成果。用他自己的話來說：“教授是我的主業(yè)，行政是兼職。我沒有任何借口、理由不做好自己的主業(yè)。”

很多學界同行很欽佩朱漢民，他的研究領域包括中國書院史、中國教育史、湖湘文化史、宋明理學史、儒學史、中國經學史等。其實，他的學術研究領域的拓展，他對學術問題的思考，均與岳麓書院緊緊聯系在一起。岳麓書院本來是中國書院、中國傳統(tǒng)教育的優(yōu)秀典范，是湖湘文化的淵源之地和文化象征，是宋明理學的中國學術重鎮(zhèn)，同時也是儒教式東亞文明的杰出代表。朱漢民正是通過岳麓書院這一典型的個案，進而深入探討中國書院、中國教育、湖湘文化、宋明理學、經學學術、中華文明等一系列重大問題。與此同時，他也是以中國書院、中國教育、湖湘文化、宋明理學、經學思想、中國文化的宏觀視野，對他為之貢獻一生的岳麓書院有了更加深刻的理解。

朱漢民獨立完成的第一本學術專著就是《湖湘學派與岳麓書院》。應該說，書院與學派是一個非常重要的研究領域，朱漢民在做書院歷史、地域文化的文獻資料查閱中敏感地發(fā)現了這個重要問題。他在這一本著作中第一次系統(tǒng)地將湖湘學派的形成、發(fā)展、影響和岳麓書院等書院群體作了深入探討，他特別強調湖湘學派與岳麓書院的一體化對湖湘文化建構的作用，并因此探討了理學史與書院史相互作用、發(fā)展的意義。這是學術界第一部將書院與學派結合起來研究的學術專著。著作出版后，受到國內外學界的贊譽，20年后，此書還被韓國列入國家重點引進的外文圖書，與許多名家作品一道被翻譯成韓文在韓國出版。

由這一部著作又產生新的學術問題，引發(fā)他后來在宋明理學史、湖湘文化史、中國書院史等不同領域的進一步研究，并且均取得了突出的學術成就。

他先后出版了《宋明理學通論》《宋代四書學與理學》《玄學理學的學術思想理路研究》《宋學·理學·心學》《中國思想學說史》（宋元卷）等宋明理學專著。朱漢民的理學研究成果獲得了一系列榮譽，他的著作被選入《國家哲學社會科學成果文庫》（2011年），這是湖南首部列入這一國家級社科成果的著作，由黨和國家領導人頒發(fā)獲獎證書；他的理學研究成果連續(xù)兩屆獲得國內社科成果的最高獎項，即“教育部哲學社會科學成果獎”。特別是，在2012年湖南省委、省政府的“湖南省第十一屆哲學社會科學成果獎”的評獎中，他的兩項理學研究成果同時獲得優(yōu)秀成果獎一等獎。

朱漢民主持了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招標課題“湖湘文化通書”，將湖湘文化研究提升到國家級社科研究規(guī)劃的最高層次。他先后出版了《湘學原道錄》《湖湘文化通史》（5卷本）和《湘學通論》、《湖湘文化史通論》，發(fā)表了幾十篇湖湘文化研究論文，主編了《湖湘文化名著讀本》系列叢書、《湖湘文化大觀》，在《湖南日報》作了湖湘文化的系列訪談。

朱漢民多年從事書院文化與儒家教育研究，著有《長江流域的書院》《中國德育思想研究》《中華文化通志·智育志》《儒家人文教育的審視》《中國書院文化簡史》《書院精神與儒家教育》等，主編叢刊《中國書院》，目前正在主編《中國書院通史》（4卷本）。他組織全國性的書院學會并擔任會長，定期舉辦國際性的書院學研討會，使書院學成為國際性的學科。在有關書院文化的論著中，他堅持從士人文化來理解書院精神，特別強調理學與書院的一體化對理學史與書院史發(fā)展的意義。

德高望重的師長

朱漢民的教育事業(yè)同樣是與岳麓書院密切聯系在一起的。岳麓書院向來是湖南的最高學府，也是中國古代高等教育的典范，她在1000年的辦學歷史中，培養(yǎng)了無數杰出的人才，有“惟楚有材，於斯為盛”之稱?，F代岳麓書院僅僅是一個歷史文化遺產，還是應該恢復其大學教育的功能？顯然，朱漢民將全面恢復岳麓書院的教學功能作為自己的畢生追求。如何讓這所古代著名學府復興，就成為這位新時期院長的沉甸甸的歷史責任。

朱漢民主持岳麓書院以來，一直以全面恢復岳麓書院的高層次人才培養(yǎng)為目標。他一直重視學科建設，主持并領銜申報岳麓書院的本科、碩士、博士三級學位的一級學科學位授予權及其博士后流動站，建立了歷史學、哲學兩大門類學科群體，將一所傳統(tǒng)書院與現代大學教育結合起來，完成了這一所著名古代學府的復興。

朱漢民對岳麓書院歷代的山長、教師十分敬仰，在他的《書院夢》文章中，他這樣寫道：“正是一代代關心教育事業(yè)、立志文化傳承的儒家士大夫。他們不僅自己是尋夢人，更是他人的圓夢者。他們憑借自己對教育的熱愛、對文化的使命、對時代的責任，為岳麓書院的建設、延續(xù)、發(fā)展做出了自己不朽的貢獻。由于他們能夠將自己的畢生心血獻給這所古老書院的教育事業(yè)，為一代代讀書人圓了這個美麗的夢，并使這所千古而常新的書院具有強烈的文化吸引力、教育的融鑄力、思想的創(chuàng)造力?！彼约阂彩侨绱耍葓猿肿鲈缆磿旱摹皩羧恕?，又做許多來書院求學的尋夢人的“圓夢者”。

朱漢民既是一位著名學者，也是一位出色的教育家。他作為恢復岳麓書院教育功能的最早師長，一直特別強調要繼承岳麓書院歷代師長教書育人的傳統(tǒng)。

中國古代教書育人強調為人師表。在學生們的眼中，朱漢民是一位包容寬厚、德高望重、勤奮努力的老師，“望之儼然，即之也溫”，可很少見他“其言也厲”。在大家看來，也許是因為他修養(yǎng)很高的緣故，所以連重話都說不出來吧。朱漢民的行政事務很多，日理萬機，學術任務也非常繁重，但是每每看到他從容不迫、談笑風生時，都有如沐春風之感。他的時間抓得很緊，每當找他處理事務性的工作時，他也是速戰(zhàn)速決，絕不將時間耗費在東拉西扯上，“不可閑談廢時”的院訓他遵守得最好。朱漢民做人、做學問，均是學生們學習的典范。特別是學生們在課堂聽了他的課后，都能感覺到他傳道、授業(yè)、解惑中透出的人格魅力，也能感受到書院延續(xù)的“圣賢氣象”。

中國古代書院有注重自學的傳統(tǒng)。奠定岳麓書院教育傳統(tǒng)的南宋著名教育家朱熹常常對學生說，在求學的道路上，路是要靠學生自己走的，老師只是一個指路的人。朱漢民在指導他的碩士生、博士生時，特別強調要繼承書院教育的這一特色。一方面，他強調注重自學，要求他的碩士生、博士生以及博士后研究人員，應該學習做具有獨立研究的學者，能夠獨立地讀書和思考，獨立地發(fā)現學術問題和解決問題，就像他本人做學問一樣。但是另一方面，他又特別注重老師的指導，給學生提供圖書、書目，當學生遇到各種各樣的困難時，總是耐心地與他們分析、討論，同時也不斷地勉勵大家，不管面臨什么樣的困難還是要堅持自己的理想。

朱漢民還有一種獨特的方式與他的碩士生、博士生以及博士后研究人員開展學術指導、學術交流。學者做研究大多比較喜歡安靜，朱漢民則是動靜結合。在讀書、思考、寫作之余，他喜歡用“動”來調節(jié)“靜”，散步、爬山、打球、旅行等均是他喜歡的活動。朱漢民喜歡和他的學生，一邊爬山，一邊討論一些學術問題。學生們碰著問題時，常常主動約他爬山。博士生、碩士生們的論文框架、學術問題，往往是在山上邊聊邊解決的。有一次，一位德國漢堡大學亞非學院院長、漢學家來書院訪問，他看到朱漢民與學生們在山上一道答疑問難的學術交流場景，非常欣賞，也十分感動，他認為朱漢民的教學方式與古希臘的學院教學十分類似。其實，這位漢學家并不知道，朱漢民的這種教學方式是來自中國古代書院。當然，看來古希臘的學院與古中國的書院在教學方面是有相通之處的。

朱漢民還繼承了中國古代教育家提出的“因材施教”的人才培養(yǎng)原則。他指導的碩士生、博士生以及博士后研究人員，往往人生道路、教育背景、個性興趣以及稟賦能力均不一樣，他總是采取“因材施教”的原則，給予不同的教育和指導。他注意彌補學生的短處，而特別善于發(fā)揮他們的長處。他的一位博士生是理工科出身，但是又有較好的文史基礎。他注意到這種文理交叉生的長處，為她選定的論文選題是數學類秦簡的研究。在他的指導下，這位博士生的博士論文成功地解決了中國數學史的一系列重要問題，得到了國際、國內權威專家的高度評價，在2013年被評為全國優(yōu)秀博士論文，并且她本人應邀到英國劍橋大學、法國國家研究院去講學和合作研究。

除此之外，朱漢民對本科教育也很重視，他特別希望岳麓書院文化傳統(tǒng)、教育傳統(tǒng)能夠傳遞給一代代年輕大學生。他帶領岳麓書院的教授為湖南大學本科生開設“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系列課程，他專門為本科生主編了《岳麓書院的歷史與傳統(tǒng)》《中國傳統(tǒng)文化導論》的系列教材。他充分利用岳麓書院的豐富資源，積極推動大學生文化素質教育，受到了廣大學生的歡迎，在由學生直接投票的師德標兵評選中，他被評為 “湖南大學首屆師德標兵”。同時，他主編的大學生文化素質教材，獲得“全國普通高校優(yōu)秀教材獎”，他推動的傳統(tǒng)文化教育也獲評為國家教學成果獎。

推動岳麓書院的現代復興

創(chuàng)建于北宋開寶九年的岳麓書院在中國教育史、學術史上有著重要的地位，在文化傳承、人才培養(yǎng)、學術研究等方面創(chuàng)造了輝煌的成就。但是“文化大革命”之后，岳麓書院只剩殘垣斷壁，幾成廢墟。從20世紀80年代初參加工作開始，朱漢民就開始積極參與這個古老學府的現代復興工作，成為岳麓書院最早的工作人員和科研人員之一。他篳路藍縷，孜孜不息，將自己的全部心血投入到岳麓書院的復興事業(yè)，終于使古老書院重新煥發(fā)出勃勃生機。

朱漢民在主持岳麓書院之初，面臨許多困難，最主要是管理體制不順，岳麓書院是文物單位，由高校主管，而其文物工作的屬性在學校難以得到理解；當時湖南大學是一所工科大學，上級單位是機械工業(yè)部，恢復岳麓書院的人文學科的人才培養(yǎng)、學術研究顯得困難重重；由于體制不順等多種原因，文物維修經費難以落實，他接手岳麓書院行政管理時，還欠數十萬維修文物的債務。

但是，朱漢民并沒有畏懼面臨的困難，反而顯示出了戰(zhàn)勝困難的勇氣。他上任后即意識到，要完成文物維修和保護，發(fā)展人文學科建設，必須首先解決經費問題。最初一段時間，他將工作的重點放在文化產業(yè)上，即一方面提質文物、旅游管理，一方面加大對外宣傳力度，特別是通過一些重大文化活動，將岳麓書院打造成為一個湖南旅游產業(yè)的品牌。經過幾年的努力，岳麓書院的影響力迅速發(fā)展，旅游收入大大增加。為此，他還被授予“湖南省最佳旅游總經理”的稱號。在初步解決了經費問題之后，他馬上將工作重點放在文博事業(yè)、學科建設、國學研究、文化傳播等方面，經過長時間努力，推動岳麓書院實現了古建的全面修復和中國書院博物館的建設、全面恢復教學功能、恢復學術研究功能、打造為面向國內外的國學研究、傳統(tǒng)文化交流的公共平臺等幾個跨越式的重大發(fā)展。

朱漢民主持的岳麓書院復興，是一個關系到文化傳承與創(chuàng)新的重大工程，受到了文化界、教育界及海內外媒體的廣泛關注。岳麓書院的復興不僅架通了古今教育的橋梁，同時也對當代教育改革和發(fā)展有積極啟發(fā)、借鑒和推動作用。近代書院改學堂是為了順應中國教育近代化發(fā)展的要求，但是這一改革過程割裂了書院的傳統(tǒng)。朱漢民主持的書院重振事業(yè)，不僅推動了湖湘文化的現代復興，同時實現了傳統(tǒng)書院與現代大學的有機融合，為中國傳統(tǒng)書院的發(fā)展樹立了一個典范。這在中華民族偉大復興之際、中華文化現代重建之時，有著特別重要的中華文明復興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