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明萌+冼麗影+梁詩涵

這個沒有經(jīng)紀公司、沒有團隊的24歲女生，第一次演電影，第一次提名便拿下最佳女主角。

“第35屆香港金像獎最佳女主角——春夏！”

被劉青云念到名字的時候，春夏有點懵。這次和她一起提名的是湯唯、楊千嬅、林嘉欣、張艾嘉，她沒想到得獎的是自己。

這個沒有經(jīng)紀公司、沒有團隊的24歲女生，第一次演電影，第一次提名便拿下最佳女主角。如果不是《踏血尋梅》，春夏可能還是那個在家閑了大半年的小演員。王佳梅一角，讓她一舉拿下了包括亞洲電影大獎最佳新演員、韓國富川奇幻電影節(jié)影后、第22屆香港電影評論學會2015年度最佳女演員、香港電影導演會最佳女主角等眾多獎項，她卻有些惶恐：“我再也不能像演王佳梅那樣百分之百投入一個角色了，我再也不能把一個角色演那么好了。”

春夏是藝名，問及由來，她答：我是一個特別“秋冬”的人，名字，是一種期待?；蛟S從起了名字的那天起，性格里的秋冬就開始和名字里的春夏對抗，讓她的日子風聲鶴唳。

味道

“我想死。”

這是《踏血尋梅》里王佳梅的飾演者、演員春夏的最后一句臺詞。接下來，白只飾演的嫖客丁子聰將她掐死，再肢解，為她16年的人生畫上句點。簡單的概括，《踏血尋梅》講的是大陸援交妹被香港嫖客掐死再肢解的故事，改編自2008年香港發(fā)生的真實案件。

死亡的味道并不陌生，如果見過凌晨兩三點的香港——紅磡溫思勞街那家紅茶館樓下的香港。與燈紅酒綠的蘭桂坊相比，入夜后的溫思勞街靜得出奇，這或許與對面的暢行道有關(guān)，世界殯儀館、萬國殯儀館、福澤殯儀館、九龍公眾斂房挨個排開，白日里，這條街擺著齊整的花圈，門店里是厚密而整齊的棺材，空氣中紛飛著灰白色紙錢灰燼，入夜后熄了火星，呼吸間也彌漫著一股燈油味。一些上了年紀的人坐在地上，雙目無神，面帶絕望，還有人靠著墻，兩眼緊閉，似乎隨時都會驚醒。

拍《踏血尋梅》的時候，春夏住在紅茶館，不止一次深夜獨步穿過這條街，加快腳步去“7-11”宵夜。香港的路燈是橙色的，微紅，像電影膠片般滿溢著陳年往事的氣息。在這股氣息里，春夏聞到了香港的味道——壓抑，聞著有些讓人喘不過氣。

春夏習慣用味道來標記自己待過的城市。北京的記憶是霾，但聞著覺得安心。

絕望像是與生俱來的，伴隨著敏感和脆弱。有時陽光打到她臉上，暖洋洋的，她很“春夏”地想，好愜意好舒服；有時光暗了些，或者被樹葉剪得七零八碎，破破爛爛扔她一臉，她又會慣性“秋冬”似的絕望：唉，人生真是沒有希望。比王佳梅幸運的是，她沒遇到丁子聰推她一把，讓她跌下去。但在她看來，這或許也是一種不幸?！叭绻艺f我15歲就在向王佳梅靠了，好像有點虛偽，但真的是這樣?！?/p>

不想成為別人眼中的好人

她13歲就想獨立，開個服裝店，打工也行，只為證明自己，再不花家長的錢。

在上海念中專，學航空服務(wù)。畢業(yè)后去機場實習，站在問詢處，每天被無數(shù)句“這里怎么走”“那里怎么走”“我的航班怎么又晚點了”循環(huán)轟炸，還得保持微笑。一天，兩個婦女問她為什么航班又晚點了，她回答航空管制，對方破口大罵，她啞然，哭得轟轟烈烈。輪值導流的崗，讓排長隊的乘客去別的柜臺，有人理都不理，講理沒有任何作用，又哭得轟轟烈烈。“大家看著就覺得，你這個人沒有用，你都不能處理這些事情。我做不了、不適合，就辭職了。”

快20歲的時候，在上海漂了一段時間的春夏突然想念大學。她回昆明報了個大專班，卻明顯感到自己的狀態(tài)已經(jīng)不一樣了，學不進去。冷靜下來想，為什么一定要念書？

她開始找工作。上班下班吃飯睡覺，整個活動范圍不超過一千米，實在太可怕了。她又想離開。家人一副早已看透的態(tài)度，“他們覺得你就是這樣的人，你不乖，你又懶了，這孩子沒什么特長又沒什么出息，沒什么優(yōu)點沒什么學歷。你從來不是家里的希望，從來不是?！苯枇藥浊K，她又去了上海。

和同學合租，同學比她混得好，每天過得特小資，信用卡刷得順溜，筆記本用的是蘋果。從她的嘴里，春夏無數(shù)次聽到宜家。一塊錢的冰淇淋多好吃，兩塊錢的熱狗多美味。她買了個心形抱枕，春夏問這有什么好看的？對方說，這是宜家的啊。春夏就回：哦，那是挺好看的——“虛榮”，春夏想。

可她身邊只有這個同學了，得珍惜?！拔視蕾囁?。雖然所有家務(wù)是我做的，飯也是我在做，衛(wèi)生也是我在打掃，還要時不時想想買個小禮物給她。她給我的惟一回報是，這個人出現(xiàn)在我的生活里，是對我最大的恩賜?！?/p>

在上海打工期間惟一一次高消費就是請這個同學去了趟小南國泡澡。房租1400塊，那次泡澡就花了500。同學游刃有余，衣服什么時候穿，去哪里吃飯，怎么點菜，怎么問服務(wù)員，一切都游刃有余。春夏有些納悶兒，明明是每天在一起的人，怎么過得就是完全兩種生活呢？

春夏的敏感讓她對極度依賴的感情有著高度的要求和警覺，一旦發(fā)生類似傷害的苗頭——哪怕只是隨口一句話——割舍就成為首要選擇。不知什么瞬間，這份友誼在春夏心里就死了?！拔野l(fā)現(xiàn)她好像從來沒有把我當朋友，那我之前到底在干嘛？”這有點像長久付出后放手的無能為力，也有些像持續(xù)依賴下掙脫的毅然決然。

類似事情發(fā)生過多次，春夏會定期清理自己的朋友圈，一些人在她生命中不重要了，就在心里拉黑，從此這人的風花雪月與她再無關(guān)聯(lián)?！拔覜]那么顧及情面，非得讓所有人說我是個好人。我不想做別人眼中的好人，我做好人的時候，別人不念我的情；不做好人，別人還指不定因為某些原因夸贊我?！?img alt=""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17/01/21/dxnb201611dxnb20161127-3-l.jpg" style="">

沒戲了有戲了

在豆瓣認識一位編劇姐姐后，春夏開始了演員生涯。半年沒什么戲拍，她免費幫人拍一些平面作品，偶爾打點小工，做禮儀、發(fā)傳單、走活動，幫淘寶店拍平面照，藍色海灣拍一天，200元不到?！拔议L得不是特別漂亮，個子也不是特別高，所以沒那么多錢的活兒，而且都比較正經(jīng)。不漂亮這個事情讓你不得不面對一個正經(jīng)的人生，這件事情啊，可惜又可悲。”

有戲找上來，9個月連拍了4部。這感覺像掛了一塊“修單車”的招牌，別人找你修就不會拒絕。為什么要修，不會去想。反正占了個攤位就先做著。

回昆明過了個年，連攤位都沒了，突然沒戲找了。賺不到錢，又不開心，每天都很壓抑。生活進入了等待，等著安排，等著進組面試。每次進組無論怎么打扮，在別人眼里都不停被挑剔，別人一句“你回去等消息吧”，她就知道又沒戲了。“我沒戲，我內(nèi)心也覺得我沒戲，我整個人都沒戲了。”習慣性的絕望又涌上來，鋪天蓋地把她淹沒?！澳隳敲丛愀猓趺催€有臉靠這個吃飯，我跟經(jīng)紀人說我回家，或者在北京隨便當個服務(wù)員一個月還有三四千呢?！?/p>

《踏血尋梅》便是在這個時候找上門來的。

春夏是《踏血尋梅》劇組見的最后一個人。導演翁子光幾年前見過春夏。他為湖南衛(wèi)視一部自制劇面試演員，很多女孩在門外排隊，春夏是其中之一。她本來要試兩個角色，哪知試完第一個就說：“第二個我就不試了吧，演不了?！睋P長而去?！疤珜帕恕！备睂а蒉D(zhuǎn)頭對翁子光說。當《踏血尋梅》面試了180多個王佳梅之后，副導演突然想到了春夏，讓她試了兩段戲拍視頻給翁子光看，一段是王佳梅挑逗自己喜歡的男孩，一段是和丁子聰相遇。翁子光一看，不是學院派的節(jié)奏感，很生活化，當副導演提出要求，她又有所調(diào)節(jié)，挺聰明，有靈氣。聊了幾次，春夏也特別積極，沒見面就定下了。

春夏覺得這角色和自己實在太像了，一定要演?！耙驗槟莻€時期已經(jīng)非常低落了，樂極生悲，悲極生樂。人生是個橡皮床，跌到谷底的時候，你不死，只要沒有跳出那個橡皮床，就一定會反彈。一定會往上跳。這個時候《踏血尋梅》抓住你，又這么適合你，你無論如何都會往上蹦彈。螞蚱死前還蹦一下，更何況是人呢。”

王佳梅來了

開機后，越往下拍，翁子光越覺得：春夏就是他要找的王佳梅?！八皇谴蟊娔槪皇悄欠N男生看到會有沖動的類型，但有種莫名的青春。她不會賣弄風情，不會讓你的荷爾蒙飆起來，但是骨子里有自己的氣質(zhì)?！蔽套庸庹f。春夏眼睛水靈，看久了會發(fā)現(xiàn)里面透著一股孤獨感。由于沒經(jīng)過專業(yè)的訓練，她演戲沒有套路。這讓王佳梅這個角色不生硬，有靈氣。

春夏來到香港后，翁子光帶她去看原型人物王佳梅的牌位。走在路上，春夏還哼著輕快的歌，到了墓前，她心里突然很沉重、很壓抑，在墓碑前哭個不停。

這或許是春夏與王佳梅冥冥之中的連結(jié)。而她們的連結(jié)不止于此。王佳梅從湖南到香港，與家里人幾乎天天吵架，講著蹩腳的粵語，做著不切實際的模特夢，在街頭發(fā)著傳單。單純、敏感、理想化，也容易傷心，春夏比王佳梅好一些，她當過模特，但與家人并不和諧。她從昆明到香港，也是一口蹩腳的粵語，自卑、敏感、沒安全感、情緒化。

翁子光記得，春夏徹底變成王佳梅是在唱歌那場戲里，王佳梅哼著鄭秀文的《娃娃看天下》，“如今自己繼續(xù)，每日制造我熱熱鬧鬧的一生，但在美夢里，又渴望再做個簡簡單單的人”，鏡頭跟著她，陽光追著她。那時王佳梅到香港不久，粵語講得還很吃力，但她很努力在唱，年輕的聲音與年輕的身體，讓這首歌有了生命的力量。在此之前，鏡頭下王佳梅的生活是壓抑的，而此刻，她的聲音釋放出力量對抗這種壓抑，兩相抗衡下，王佳梅這個角色活了。

《踏血尋梅》沒在內(nèi)地上映，內(nèi)地觀眾只能從網(wǎng)絡(luò)片段和預告片以及采訪中了解這部橫掃多個頒獎禮的影片，對于春夏也僅限于“一個很年輕拿了影后的新人”，翁子光覺得內(nèi)地觀眾會喜歡春夏，“我相信《踏血尋梅》有一天會在內(nèi)地出現(xiàn)。現(xiàn)在香港觀眾對春夏有好感，金像獎投票的都是香港人，大家都會選她，電影對她是加分的。女演員需要戲為自己加分。春夏接下來接什么戲，讓觀眾知道她，會慢慢累計分數(shù)。她是值得期待的?！?/p>

看得見風景的房間

《踏血尋梅》上映后，在各大頒獎禮上都取得了不俗的成績，春夏也憑借王佳梅拿到了多個影后、新人的提名與獎杯。

王佳梅之后，春夏推了很多戲，目前在許鞍華執(zhí)導的《明月幾時有》中擔任特別演出。在外人看來，她提名了金馬，拿了韓國的影后，是一個值得期待的演員。但她內(nèi)心覺得自己做不到。她甚至不想做演員了，但她不能，周圍的人會受不了。她為自己這種想法愧疚，愧疚來源于對現(xiàn)狀的滿足，也來源于自己做好過一件事，不知道還能做好什么別的事。春夏將這種習慣定義為“階段性自我否定”。

不苦惱的日子也有，雖然目前還只存在于春夏的幻想中：在北京，夜里無人的街道，朋友開著車，她坐在副駕駛上，抬頭看，房子街燈噌噌噌往后面竄，什么也不用想，什么也不用管，時間像停了一樣——這有點像王佳梅望向窗外的感覺。電影里，王佳梅提過好幾次“看得見風景的房間”，在香港這段日子，春夏漸漸明白了這句話的用意，“你從窗戶望過去，看得見風景嗎？”她問，“這表現(xiàn)的是這個人的階層吧，香港看得見風景的房間都在山上，是別墅。一般香港人的窗戶是看不見風景的。是期待也是希望，畢竟沒有擁有過這樣的生活?！?/p>

即使樓下有茶餐廳，有云吞面，春夏還是會去“7-11”，因為在那里她不用和別人交流。

（王爭亮薦自《南方人物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