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維
20世紀20年代初的一天,上海南京路(今南京東路)“亨達利”鐘表行的德國老板豪普,心情十分煩躁,因為離他鐘表行不遠的廣西路(今廣西北路)口,新開了一家“亨得利”鐘表店,生意十分興隆,使“亨達利”的營業(yè)額逐月下降。
豪普還聽說,過去外地慕名改成“亨達利”的鐘表店,也都在悄悄地改為“亨得利”了。真是墻倒眾人推。這使豪普更加生氣。他把賬房王先生請到寫字間,問:“你調(diào)查‘亨得利的情況怎么樣了?”
王先生不慌不忙地說:“東家,我仔細地調(diào)查過了。他們在二十幾年前不過是寧波城里的一家雜貨鋪,由三個人拼股開的。以后三人合買了一張彩票,意外中了頭獎,得了幾萬銀元。這筆橫財使他們大有轉(zhuǎn)機,把店從寧波遷到上海,花了五萬銀元盤下那四開間店面……”
豪普越聽越惱火,不耐煩地打斷了王先生的話:“我不能容忍這幾個寧波人如此猖狂!王先生,你想想有什么辦法封了他們的店門?”
王先生沉思了一下,說:“要搞他們,只能從店名上做文章。他們和我們只是‘達、‘得一字之差,用上海話念起來簡直一樣,有點魚目混珠。我看只有向上海地方法院告他們侵權(quán),官司打贏了,不但‘亨得利的招牌保不住,還可要他們賠償經(jīng)濟損失,準保這三個人要變成癟三逃回寧波呢!”
豪普聽了連聲叫好,忙催王先生快送狀子去法院。上海地方法院與別處不同,它設(shè)在租界里,外國有領(lǐng)事裁判權(quán),一向打官司都要“華洋會審”,中國法官反而成了陪客,因此洋人總占便宜。豪普控告“亨得利”由德商禮和洋行出面,他想打贏是十拿九穩(wěn)的了。
這消息傳到了“亨得利”那幾個股份老板耳朵里,他們自然有點驚慌,立即召開董事會商量對策。商量了好半天,也沒個萬全之策。
這時,有個姓徐的董事自告奮勇地站了出來,愿意去打這場官司。他認為,歐戰(zhàn)以后,德國是戰(zhàn)敗國,上海租界掌權(quán)的英美等國,不一定會幫德國人辦的禮和洋行。董事會覺得徐董事說得有點道理,就同意讓他去同“亨達利”周旋。
徐董事的師傅是杜月笙的門生,在上海灘有些辦法。他聽徒弟徐董事講了來龍去脈后,想了一想說:“有句成語叫‘劍拔弩張,那就是說有人拔出寶劍向你沖過來,你如怯懦逃掉,那人反而緊追不舍;你如把手上的弓拉滿,箭扣在弦上嚴陣以待,他反而不敢下手。這事,你不妨去找同門師兄蕭大律師,就說是我要他給你想想辦法。”
徐董事喜出望外,謝過師傅就匆匆趕往蕭大律師的事務(wù)所。
上海地方法院在租界中承辦的官司,十有八九是商業(yè)上的民事訴訟。為了打贏官司,原告、被告都會向法院送禮行賄,因而那民庭推事只要做上一年,就發(fā)了財。由于是肥缺,那推事就像走馬燈似的換個不?!,F(xiàn)在剛上任的是花了“本錢”運動來的趙推事。
趙推事仔細讀了禮和洋行代“亨達利”鐘表店呈上的訴狀,心中不禁一動:“亨得利”是上海灘上中國人開的大鐘表店,油水很足。這場官司雙方都是可輸可贏: 兩店名字僅“達”、“得”一字之差,“亨得利”開店稍后,似有模仿“亨達利”之嫌;然而,告假冒必須完全相同,不能禁止別人近似。他想,我不如找了兩家店來進行調(diào)停,撈些外快,再勸“亨得利”改名了事。主意打定,他就到院長那兒陳述了自己的想法。
院長聽了哈哈一笑,從桌上拿起一份狀紙遞給他,說:“這是‘亨得利的反訴書,你拿去看看?!?/p>
趙推事一聽“亨得利”反訴,心里一沉,覺得這事不好辦了。他接過狀紙一看,“亨得利”告“亨達利”依仗洋行勢力,壟斷鐘表經(jīng)營,欺凌華商同行。“亨得利”已委托蕭大律師全權(quán)代理,請法庭主持正義,令“亨達利”賠禮道歉,并補償名譽損失費。
趙推事越看心越冷,知道這位蕭大律師是杜月笙門下一個訟棍,“亨得利”請他做代表出庭,說明背后有上海大亨支持。雙方勢均力敵,怎能調(diào)停?他不由愣愣地看著院長。
院長微微一笑,說:“我們不受理是不行的,雙方都惹不起。不如明天就貼出公告,說本院受理‘亨達利與‘亨得利互控一案,因頭緒紛繁,需較長時間進行調(diào)查,待調(diào)查告一段落,當(dāng)開庭再行審理。老實說,這調(diào)查就是拖日子,我們拉滿了弓,箭要看準火候才放!”
趙推事聽了欽佩不已。他想:這家伙真不愧是老訟棍出身!
“亨達利”老板豪普聽說法院同時受理了“亨得利”的反訴,氣得七竅生煙。他咽不下這口氣,忙又和賬房王先生商量。王先生是老滑頭,早看出這是上海地方法院在坐山觀虎斗。
他想了一會就獻計說:“東家,法院想拖,說明了強龍不壓地頭蛇。他們不敢得罪我們,更不敢得罪上海大亨,這官司在上海難打。我想我們在天津有分店,‘亨得利在天津也有分號,可以由禮和洋行出面向天津地方法院控告。這樣‘亨得利沒有地方勢力可依靠,官司也就好打了!”
豪普一聽連聲稱好,第二天他就同王先生一起乘火車去天津告狀了。
徐董事沒想到“亨達利”來了這一手,覺得事情有點棘手,忙匆匆去找蕭大律師。
蕭大律師說:“老兄,‘亨達利用的是調(diào)虎離山計。在天津我們?nèi)松厥?,有不利之處。不過也有轉(zhuǎn)機,這要看貴店肯不肯下本錢了。”
徐董事聽出話外之意,咬一咬牙說:“師兄,這事小弟一力擔(dān)承,請講吧!”
再說豪普向天津地方法院遞交狀子后,那天津禮和洋行分號的大班告訴他,法院認為這是巧妙冒用店號,將依法判決,并轉(zhuǎn)請上海地方法院執(zhí)行。豪普聽了,好像暑天吃下一杯冰水,清涼痛快。
天津地方法院確實不拖泥帶水,過了一個多月,就通知豪普明日開庭。
第二天上午,豪普趕到法庭,瞥了一下坐在對面的“亨得利”代表徐董事,只見他眉飛色舞,臉上還帶著點喜色。豪普感到詫異:莫非他們也向天津地方法院送禮通了關(guān)節(jié)?這時法官升座宣布開庭,首先詢問了豪普。
“你們‘亨達利店號是何時使用的?”
“具體時間記不清楚,大約是清代光緒初年?!焙榔栈卮稹?/p>
“你們店可曾向中國政府主管部門登記注冊了嗎?”
豪普有點摸不著頭腦了,開在租界里的店要向中國政府登什么記呢?他只好說:“我們盤下那爿店,改個名稱重開,還要向誰注冊呢?”
法官聽了微微一笑,請他坐下。接著就詢問“亨得利”的代表徐董事,也問到可曾向政府有關(guān)部門注冊登記。
徐董事不慌不忙地說:“我店開設(shè)在清代光緒初年,從寧波遷到滬后,就根據(jù)國民政府頒布的商標注冊法向農(nóng)商部登記,蒙發(fā)給登記證。請庭上查看!”說著,送上一份登記證。法官仔細看后,宣布暫時休庭,待再開庭后宣判。
豪普心里打起了鼓,法官今天問的都是自己未想到的事,這里面肯定有文章。
豪普想對了,這文章就是蕭大律師附耳教給徐董事的計策。蕭大律師知道“亨達利”未辦過注冊手續(xù),就代“亨得利”托人到南京農(nóng)商部申請店名注冊商標。按理說衙門辦事要拖不知多少時候,但錢能通神。
蕭大律師找了熟人,花上一筆錢,沒幾天那登記證就倒填年月日發(fā)了下來。蕭大律師自然也發(fā)了點小財。
重新開庭時,法官升座宣判說:“查‘亨達利與‘亨得利兩店創(chuàng)設(shè)時間相近,店名雖近似,但并不相同,且‘亨得利鐘表店已向農(nóng)商部報請注冊登記,自應(yīng)依法予以保護。‘亨達利所控一節(jié),于法無據(jù),應(yīng)予駁回。訴訟費用由‘亨達利負擔(dān),向本院繳納。”
豪普聽了判決,眼前一片漆黑,差點暈倒在法庭上。官司徹底打輸了,豪普回到上海氣得生了一場大病。
(責(zé)編/鄧亦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