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毓文
我對兩歲前的記憶不深,但后來曉得更早的時候,我們住過臺北溫州街,是和父親同宗的妹妹住在一起,有一個大院子。我兩歲左右我們在臺北臨沂街,和雷媽媽的小孩住在一起,家里很熱鬧。每次哥哥姊姊的朋友來家里時,我都很好奇。那是一個日式的房子,也有很大的院子,院子里有一棵很老的蓮霧樹, 房子中央正廳面向著院子,正廳三面有三個房間、一個開放的空間,加上父親的暗房和浴室、廚房和廁所分別在后面。
聽母親說,三哥為女朋友唱情歌的時候,就會把房門悄悄扣起來,其他的人就只能豎著耳朵在外面欣賞。三哥喜好拳擊、馬術,在上海念書時把圣約翰學校乘校車的錢省起來,早上三四點走路上學,然后用車費去學拳擊和馬術。剛到臺灣時,據說三哥還曾和一群死黨開著裝甲車打群架,儼然十三太保,所幸長大后三哥還是正當做人正當做事,其后三哥的七海旅行社事業(yè)十分地成功。三哥遺傳了父親強健的體魄。聽四姊說,抗戰(zhàn)勝利后,父親在上海也曾經從家里步行一小時,鍛煉身體到龍華上班。
我的哥哥姊姊們喜歡聽古典音樂,也是受父親影響。因為父親在暗房工作時,多半開著古典音樂。我母親和四姊最合得來。在上海的時候,四姊從松江女中回上海,因為租界十點戒嚴,就先到我母親家里過夜,第二天才回永嘉路。
永嘉路是抗日逃難到四川,回上海時候住的地方,父親一家子人很多,當然只能住三層樓以上的房子。永嘉路的房子雖然也是三層樓,但是較小。所以后來又搬到打浦橋去了。最早到上海的時候,只有二姊和父親從江蘇清江浦,也就是祖父做兩淮總督的地方,先到上海。
聽四姊描述父親在上海更早時在高恩路(今高安路)的房子,是一棟四層的里弄房,一樓是客廳和飯廳,有一張很大的雕花獸腳圓臺子。二樓是兩個大房間,一間雷媽媽和小孩子們住,一間爸爸住,爸爸的房間有一張大書桌和一個單人床,有一邊是暗房沖洗臺。二樓的家具全都是父親自己設計的,有一個大衣櫥,一邊是一排底部下彎不用把手就可開的抽屜,一邊就掛衣服,兩扇門都有鏡子,人站在之間可以對照出一串身影。
地毯是北京來的厚毛毯,藍底白梅花的圖案,傭人必須時常打打曬曬保持清潔。還有幾張鐵架的三角桌,可拼成方形或三角形,上面是玻璃。三樓是二姊和三姊住,四樓傭人住,每層都有亭子間,做書房和大男孩住。除了有四個傭人,姊姊們還特別包了一個裁縫。
我無法體會當年我們家在上海人氣鼎盛的景況,但從至今還保留的街道和老房子看來,還是能發(fā)散出昔日令人艷羨的深厚底氣。不像現在新式的建筑,徒有炫麗外表卻遮掩不住門窗內外的冷漠。那時,人的性格想必也較內斂真誠一些。猜想父親在高恩路時的心境,應當是非常愉悅而又充實的。
我四歲后,媽媽就把自己經營的童裝成衣廠賣了,在板橋買了塊地,蓋了一間有十五坪大后陽臺的紅磚房??孔筮呧従犹幏N了一排樹,其中有一棵楓樹,因祖父的客廳就名之為“楓林堂”。父親在屋內則掛著自題的“留云精舍”,因為母親屬龍,也源自“風從虎,云從龍”之雅意。另一邊的鄰居是用竹籬笆隔著的,我們這一排的房子都是居高臨下,距離下方田野有一層樓高,是十分通風清涼的。屋內無須刻意布置,或依賴文采填塞,就能感覺特有的清凈安寧,且生機勃發(fā)。
從板橋公路局車站回家,經過板橋國小、一塊田野、長長的板橋酒工廠和一個天主教堂,十分鐘就到家了。如果放學后不走田野小路的話,我常常和迎面來的酒廠阿姨一路笑回家的。父親回家的時間比較晚,都是乘三輪車的。十多歲的時候,有一次三輪車和迎面來的汽車擦撞,父親那時已七十多歲,還反應靈敏地從三輪車上跳下來,毫發(fā)無傷,很是得意。
父親每天上臺北辦事,差不多都是早上九點出門,晚上也是九點左右回家。但回家后都能安靜舒服地休息。爸爸喜歡睡軟床,媽媽喜歡睡硬床,軟床和硬床擺在一起。我還小的時候,喜歡側睡中間的凹縫,弟弟則和媽媽睡在一張大床上。房間很大,兩邊都有大桌子,而且常有穿堂風。夏天,日子過得開闊自由生氣勃勃。冬天,則父親一回來,母親就會點上煤油爐。燈罩上紅紅的一片溫馨,還可以順便烘干衣服。
每天下了課,我就從學校后門走鄉(xiāng)間小路回家,中間會經過田埂上方高起的草地,一棵斜著生長可以半爬半走到樹頂的老樹,還有一間高墻圍起來的花園洋房,然后沿著一排一間挨著一間的小房子后面的小河,到達我們家,有時還會被鵝群追趕。然后我可以在后面的大陽臺上,拿了張椅子、一張木板,架在腿上和矮墻上,看著遠處觀音山紅紅的落日做功課,一片寬敞遼闊的感覺,但“八七”水災時成為一片汪洋。
有廟會的時候,我也和鄰居走遠路,到同學家更鄉(xiāng)下的農場吃大拜拜。那段日子的快樂與充滿想象的空間,無可比擬。父親的攝影作品中,也不乏自然而貼近人心的鄉(xiāng)土作品,就是卜居板橋時拍攝的。但為強調自己宣揚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意志,卻從不展示這些作品。
我們是巷尾的一間,在快要到家的路邊,有一家很大的墓園,夏天白日里,我曾和鄰居的小孩到墓園里玩過幾次,我大一點考高中,晚上補習回家的時候,路燈不十分亮,經過時較比恐怖。我猜想,父親有一張恐怖氛圍的作品,可能是那時在板橋作的。
從上海到臺灣的最初十年間,父親也拍了不少大陸來臺的名人雅士。張大千和于右任兩人拍得最多。張伯伯的照片還常被父親作為集錦照片的素材。
記得那時的樞機主教于斌,有一回到家里來吃飯,坐下來兩大口,就把一個不算小的翻毛棗泥餅吃了。從此我就很喜歡注意別人吃飯的樣子,并發(fā)現有名的人吃東西毫不秀氣,而且也都不怎么雅觀。
好景不長,隨著經濟的繁榮,板橋一片片的田園都蓋滿了房子,原有的安寧也離我們而去,保留在心中的唯有一點的大自然也隨著環(huán)境的改變而漸漸消失了。
住在板橋的這十二三年,是父親生命中唯一可以安靜休息的日子。搬到臺北后,家里客人川流不息,大門多半是開到晚上十二點才能關上的。
我十五歲的時候,因雷媽媽最小的兒子,也就是五哥因肝病加上腹膜炎并發(fā)癥去世,怕雷媽媽一人孤單,我們就搬回臺北臨沂街,和雷媽媽住在一起。不久,攝影學會也搬到家中。
攝影學會的活動很多,爸爸和我們一起出門或在家的時間都不多,好像沒有什么家庭生活,但日子還是充滿了新奇與忙碌。
回想在父親身邊的日子,總是相聚的時間少,忙碌的時間多。小時住在板橋的時候,也就是中國攝影學會在臺復會之初,父親每天都是早出晚歸,每年至少出國一次,一年難得全家一起看一場電影,等到我們長大做事了的時候,雖然搬到臺北,我們也因為工作的緣故早出晚歸。
父親總是有忙不完的事情,多半是他人的事,諸如寫序、題字、為學會會員請托委辦之事操煩等等。平時,一家人根本沒坐在一起看過電視,父親連報紙也不看。每日如常的辛勤操作,在在印證父親的淡泊人生:“人活著,就是做一些事情而已?!?/p>
上海的家,充實了父親對生命的憧憬;板橋的清靜,回復我們生命的本質與明晰的心境。在臺北,則必須朝未可預知的方向摸索。父親的作品《云深不知處》可能就是來臺后十多年的心境吧!雖然父親在四川青城山奇遇的道人,指點過父親到臺灣發(fā)展。父親八十多歲所作《騰云駕霧》,就是思念四川青城山道人而作的。年事已高的父親到九十多歲,還是憑借不再充沛的體力,依舊走走停停,繼續(xù)勉力宣揚中國傳統(tǒng)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