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淑玲, 韓成武

(河北大學(xué) 文學(xué)院,河北 保定 071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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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甫五律體制研究之二

吳淑玲1, 韓成武2

(河北大學(xué) 文學(xué)院,河北 保定 071002)

摘要：在杜甫所創(chuàng)作的各體詩歌中，其中五律數(shù)量是最多的，計六百余首，占他的全集的三分之一強。杜甫五律題材內(nèi)容體制是：題材多樣，內(nèi)容深廣，感情濃重，主要包括感時傷亂、濟世之志、親屬深情、思鄉(xiāng)憶故、漂泊之慨、交游酬贈、詠物寄意、山林田園、異地民俗、游寺尋僧。其詩藝體制是：風(fēng)格以沉郁頓挫為主，兼具雄渾、豪健、清奇、自然之美；章法以起承轉(zhuǎn)合為主，即點題—寫景—言事—收結(jié)；句法包括句式錯綜、詞語省略、詞序倒置，表意靈活，詩句勁??；字法包括求真、求淺、求活。通過對杜甫五律體制的研究可以看出,杜甫對于五律題材和藝術(shù)形式做出了多方面的積極探索,取得了不俗的藝術(shù)成就,達到了造極之境，對后人五律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

關(guān)鍵詞：杜甫；五律；體制

一、杜甫五律的題材內(nèi)容體制

(一)心系戰(zhàn)亂，憂嘆終生

杜甫后半生遭逢安史之亂、吐蕃入侵以及軍閥混戰(zhàn)，記其所歷，反映戰(zhàn)亂時局、心憂國事是其五律最為鮮明的題材內(nèi)容。五律篇幅短小，不能像古體詩那樣展開鋪敘，杜甫采用藝術(shù)概括的手段，以驚悚的意象反映戰(zhàn)爭的慘烈，如“戰(zhàn)哭多新鬼，愁吟獨老翁”(《對雪》)，“血戰(zhàn)乾坤赤，氛迷日月黃”(《送靈州李判官》)，“天地日流血，朝廷誰請纓”(《歲暮》)，“血埋諸將甲，骨斷使臣鞍”(《王命》)，“十室?guī)兹嗽?？青山空?fù)多”(《征夫》)，“煙塵犯雪嶺，鼓角動江城”(《歲暮》)，“戎馬關(guān)山北，憑軒涕泗流”(《登岳陽樓》)，等等。從第一首反映安史之亂的《避地》，至最后一首反映廣東馮崇道叛亂的《衡州送李大夫七丈勉赴廣州》，14年間所作五律思及戰(zhàn)亂者，多達95首?！安幻邞n戰(zhàn)伐，無力正乾坤”(《宿江邊閣》)是這些作品的情感主線。在中國詩歌史上，五律作品表現(xiàn)憂國情懷之凝重深長，以此為極致。

(二)身居草野，壯志未泯

杜甫所作625首五律，有557首是辭去華州官任、走向山野之后寫的。其后雖獲檢校工部員外郎之任，卻是虛職，未能赴朝，未得朝俸，生活所需，全憑自理，故時常以“野老”自稱。難得的是他雖身居草野，貧病交加，卻仍懷濟世之心，常思救國之策?？途忧刂萜陂g，他批評肅宗軍事調(diào)防失策，“那堪往來戍，恨解鄴城圍”(《秦州雜詩二十首》其六)；批評肅宗的和親政策，“聞道花門破，和親事卻非”(《即事》)。客居成都草堂期間，作詩回顧玄宗君臣生活腐化，導(dǎo)致安史之亂：“朝野歡娛后，乾坤震蕩中”(《寄賀蘭铦》)。客居閬州期間，得知長安被吐蕃攻陷，作《遣憂》詩，批評代宗拒絕納諫，致使狼狽出逃：“受諫無今日，臨危憶古人?！庇肿鳌队懈形迨住?，集中批評朝政之失：第一首刺藩鎮(zhèn)不能御寇；第二首刺鎮(zhèn)將擁兵自重，朝廷不能自強；第三首反對遷都洛陽；第四首建議朝廷分封宗藩以抑制不臣之藩鎮(zhèn)；第五首批評朝廷禮重鎮(zhèn)將而輕視郡守。客居夔州期間，作《洞房》《宿昔》《能畫》《斗雞》《歷歷》《洛陽》《驪山》《提封》8首五律，王嗣奭《杜臆》云：“八章皆追憶長安往事，語兼諷刺，以警當(dāng)時君臣，圖善后之策也?！盵9]259大體說來，是諷刺玄宗君臣荒淫誤國，提倡厲行儉德以歸民心，“借問懸車守，何如儉德臨”(《提封》)是其主調(diào)。杜甫身居草野多作夜間詩，題目中含有夜、宵、月、星、宿者即多達34首。這些五律多寫憂思國策，長夜難眠，例如《江上》一詩所寫“江上日多雨，蕭蕭荊楚秋。高風(fēng)下木葉，永夜攬貂裘。勛業(yè)頻看鏡，行藏獨倚樓。時危思報主，衰謝不能休”(《江上》)，不在其位，亦謀其政，杜甫在這個方面確實顛覆了儒家的祖訓(xùn)。直到生命將息，還在說“落日心猶壯，秋風(fēng)病欲蘇。古來存老馬，不必取長途”(《江漢》)，仍以識途老馬自比，希望貢獻濟世良方。身處江湖之遠，心存報國之志，這種情懷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

(三)親屬之情，溫柔敦厚

杜甫的親屬之情，主要表現(xiàn)在描寫兒女、妻子、弟妹生活狀況的眾多篇什中。他以慈父的目光關(guān)注艱難歲月里兒女的成長。在他被叛軍俘獲拘押在長安的日子里，思念遠在羌村的兒女，“遙憐小兒女，未解憶長安”(《月夜》)，聽到黃鶯鳴叫也會想起小兒的學(xué)語聲，“驥子春猶隔，鶯歌暖正繁”(《憶幼子》)?？途忧刂輹r期，他自得地言道“應(yīng)門幸有兒”(《秦州雜詩二十首》其二十)。客居成都草堂期間，有客來訪，“呼兒正葛巾”(《客至》)；江水上漲，“兒童報急流”(《江漲》)?？途淤缰萜陂g，孩子已經(jīng)能夠書寫詩句，“愛竹遣兒書”(《秋清》)；詩友亡故，“呼兒檢贈詩”(《哭李常侍嶧二首》其二)。對于結(jié)發(fā)妻子，杜甫也能一往情深，“何日干戈盡，飄飄愧老妻”(《自閬州領(lǐng)妻子卻赴蜀山行三首》其三)，拜謁禪師，他明確表示自己“未能割妻子”(《謁真諦寺禪師)，不能遁跡佛門，要盡到子父妻夫的責(zé)任。對于在戰(zhàn)亂中失散的弟妹，懸念生死、渴望重逢之情，常見于詩篇?！皢蕘y聞吾弟，饑寒傍濟州”(《憶弟二首》其一)，“近有平陰信，遙憐舍弟存”(《得舍弟消息二首》其一)，“中原有兄弟，萬里正含情”(《村夜》)，“干戈猶未定，弟妹各何之”(《遣興》)，“漸惜容顏老，無由弟妹來”(《遣愁》)，“團圓思弟妹，行坐白頭吟”(《又示兩兒》)。這些作品寫得溫情脈脈，在有唐一代的詩人作品中獨具一格。

(四)故土之思，魂牽夢繞

杜甫為避戰(zhàn)亂走向草野之后，時刻涌動著故土之思，這成為其五律一大主題。處在戰(zhàn)火中的故園境況如何，何時才能回歸？在漂泊的歲月里時時念及?？途忧刂輹r，他寫出“月是故鄉(xiāng)明”(《月夜憶舍弟》)的動人詩句；“地僻秋將盡，山高客未歸”(《秦州雜詩二十首》其十八))，節(jié)氣的變換每每引發(fā)有家難回的感慨?？途影褪瘢监l(xiāng)情懷表現(xiàn)得更是頻繁，“故鄉(xiāng)歸不得，地入亞夫營”(《春遠》)，“故林歸未得，排悶強裁詩”(《江亭》)，“故園不可見，巫岫郁嵯峨”(《江梅》)，“天畔登樓眼，隨春入故園”(《春日梓州登樓二首》其二)，登樓遠望之際，竟覺得眼珠都離開眼眶飛向了故園，這種肢體位移的寫法令人想到梵高的繪畫，他那急于一看故鄉(xiāng)的情感表達得何等強烈！每逢遇到別人返回故鄉(xiāng)，他就顧影自憐，“扶病送君發(fā)，自憐猶不歸”(《贈韋贊善別》)。然而終究沒有實現(xiàn)這份心愿，死于歸鄉(xiāng)途中。杜甫如此依戀故土，是農(nóng)耕文化影響的結(jié)果，他的故居鞏洛是農(nóng)耕文化的發(fā)祥地，農(nóng)耕經(jīng)濟導(dǎo)致了人們的鄉(xiāng)土情結(jié)。

(五)漂泊之錄，窮途之嘆

杜甫后半生輾轉(zhuǎn)漂泊，從華州到秦州，其后南下成都，東下云安、夔州，南入瀟湘，凡所行止，皆有記錄，窮途之嘆，每見于詩，這些五律具有“傳記體”的特征和功能。前往秦州，則曰“滿目悲生事，因人作遠游”，“西征問烽火，心折此淹留”(《秦州雜詩二十首》其一)?？途映啥?，則曰“錦里煙塵外，江村八九家”，“卜宅從茲老，為農(nóng)去國賒”(《為農(nóng)》)。離開蜀地，乘舟東進，則曰“五載客蜀郡，一年居梓州。如何關(guān)塞阻，轉(zhuǎn)作瀟湘游”(《去蜀》)。臥病云安，繼下夔州，則曰“伏枕云安縣，遷居白帝城”(《移居夔州作》)。離開夔州，沿江東下，經(jīng)巫山縣、峽州、宜都、江陵、公安至岳州，而后南下，輾轉(zhuǎn)于湖南潭州、衡州等地，行止皆記于詩?！澳昴攴枪饰?，處處是窮途”，“平生心已折，行路日荒蕪”(《地隅》)，是他對漂泊生活的總結(jié)。這些記錄行止和感受的做法，擴展了五律的表現(xiàn)領(lǐng)域，為杜詩的紀(jì)實性增添了佐證，在有唐一代獨樹一幟。宋人林亦之說“杜陵詩卷作圖經(jīng)”(《奉寄云安安撫寶文少卿林黃中》)，稱杜詩為地圖，抓住了杜詩這一特征。今人莫礪鋒先生在其《杜甫評傳》中據(jù)此繪制出《杜甫行蹤示意圖》(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3年)，化抽象文字為直感地圖，使平生行經(jīng)，清晰在目。

(六)交游之作，情感各異

杜甫五律存有為數(shù)眾多的懷念和酬贈詩友、送別留別、友朋宴集以及官場應(yīng)酬等交游之作，總計160余篇。其中以懷念李白最為情深意切，“寂寞書齋里，終朝獨爾思”(《冬日有懷李白》)；高度贊美李白詩才：“白也詩無敵，飄然思不群”，“何時一樽酒，重與細論文”(《春日憶李白》)；為李白遭貶而憂心：“涼風(fēng)起天末，君子意如何”(《天末懷李白》)；漂泊蜀地時仍在思念李白：“敏捷詩千首，飄零酒一杯”(《不見》)，十個字可作李白平生定論，崇敬之情，憤懣之意，溢于言表。王嗣奭曰：“世俗之交，我勝則驕，勝我則妒，即對面無一衷論，有如公之篤友誼者哉？”[1]6此言頗中肯綮。杜甫向高適討教句法：“美名人不及，佳句法如何”(《寄高三十五書記》)，酬謝岑參贈詩：“故人得佳句，獨贈白頭翁”(《奉答岑參補闕見贈》)，向嚴(yán)武索求新作：“新詩句句好，應(yīng)任老夫傳”，還為王維、鄭虔政治問題作辯護。上述這些詩作內(nèi)容豐富，包括珍重友情、贊美詩才、感慨歲月，是交游詩的上品。杜甫后半生流落江湖，家無生活之資，所到之處，每每憑借當(dāng)?shù)毓匍L援助，故參加宴集，送往迎來，應(yīng)酬之作在所難免，這類作品應(yīng)景寫事流于一般。

(七)詠物言志，托物寄慨

如《畫鷹》《房兵曹胡馬》以雄鷹、駿馬之勇寓自己早年風(fēng)云之志，而《病馬》則用以自況品格和身世遭際，誠如申涵光所說：“杜公每遇廢棄之物，便說得性情相關(guān)。如《病馬》《除架》是也?！盵2]622此言得之。杜甫由左拾遺貶為華州司功參軍，實為被肅宗遺棄。其他如《廢畦》《苦竹》《花鴨》《嚴(yán)鄭公階下新松》《嚴(yán)鄭公宅同詠竹》《鸚鵡》《孤雁》等詠物之作，皆可視為作者的藝術(shù)化身。清人張謙宜說：“杜詩詠物，俱有自家意思，所以不可及。如《苦竹》，便畫出個孤介人；《除架》，便畫出個飄零人?！盵3]805還有一些詠物寄諷之作，如《螢火》《百舌》諷刺官場小人，等等?？傊湓佄镏鹘杂刑N意，絕非停留于對物的圖貌寫象。楊倫《杜詩鏡銓》評《房兵曹胡馬》引用趙汸語曰：“前輩言，詠物詩粘皮帶骨，此詩矯健豪縱，飛行萬里之勢如在目前，區(qū)區(qū)摹寫體貼以為詠物者，何足語此？”[4]6強調(diào)的就是杜詩詠物有所寄托。

(八)山林之趣，田園之興

受時代崇道思潮的影響，杜甫年輕時期曾萌生歸隱山林的志趣，創(chuàng)作了多首這個題材的五律，例如《題張氏隱居二首》其二、《巳上人茅齋》《陪鄭廣文游何將軍山林十首》《重過何氏五首》等詩,游何氏山林兩組詩可為其代表。詩中羅列大量的山林生活意象，諸如綠水、野竹、風(fēng)潭、香芹、碧澗、清池、碾渦、藤蔓、風(fēng)磴、瀑泉、野鶴、山精、石林、水府、蘿薜、涼月，等等，創(chuàng)造出幽深的山林氛圍，寫出超塵歸隱的愿望，“何日沾微祿，歸山買薄田。斯游恐不遂，把酒意茫然”是兩組詩的結(jié)束語，可謂畫龍點睛。杜甫的田園之興，主要發(fā)于蜀地。在客居成都西郊草堂期間，以農(nóng)家為鄰，以稼穡為事。此時蜀地尚無戰(zhàn)事，寧靜的田園，淳樸的民風(fēng)，深深觸動了他的詩心，大量的田園詩涌出筆端。例如《遣意二首》，其一云：“囀枝黃鳥近，泛渚白鷗輕。一徑野花落，孤村春水生。衰年催釀黍，細雨更移橙。漸喜交游絕，幽居不用名?！逼涠疲骸伴苡拔⑽⒙?，津流脈脈斜。野船明細火，宿雁聚圓沙。云掩初弦月，香傳小樹花。鄰人有美酒，稚子夜能賒?！睂庫o安詳，令人神往。其他如《春夜喜雨》《為農(nóng)》《有客》《田舍》《春水》《江亭》《早起》《落日》《獨酌》《徐步》《寒食》《朝雨》《晚晴》等數(shù)十首詩篇，均展現(xiàn)出一幅幅田園生活的幽美畫卷。

(九)異地山川，奇特民俗

杜甫一生游走不定，江左、隴右、巴蜀、湖湘，皆有行跡，加之心性敏感，所到之處，每有異地山川風(fēng)物氣象及奇特民俗之記錄，例如，記隴右景象渾莽：“無風(fēng)云出塞，不夜月臨關(guān)”(《秦州雜詩二十首》其七)，“關(guān)云常帶雨，塞水不成河”(《寓目》)。記隴右民風(fēng)強悍：“羌女輕烽燧，胡兒掣駱駝”(《寓目》)，“羌婦語還笑，胡兒行且歌”(《日暮》)，“馬驕珠汗落，胡舞白題斜”(《秦州雜詩二十首》其三)。記云安物候奇特：“正月蜂相見，非時鳥共聞?！?《南楚》)記夔州山川雄險：“眾水會涪萬，瞿塘爭一門”(《長江二首》其一)，“徑隱千重石，帆留一片云”(《秋野五首》其五)，“入天皆石色，穿水忽云根”(《瞿塘兩崖》)，“地與山根裂，江從月窟來”(《瞿塘懷古》)。記夔州天象奇詭：“巫峽中宵動，滄江十月雷”(《雷》)，“飛星過水白，落月動沙虛”(《中宵》)，“薄云巖際宿，孤月浪中翻”(《宿江邊閣》)。記夔州天氣炎熱：“炎赫衣流汗，低垂氣不蘇”(《熱三首》其一)，“峽中都是火，江上只空雷”(《熱三首》其二)。記夔州民俗怪異：“家家養(yǎng)烏龜，頓頓食黃魚” (《戲作俳諧體遣悶二首》其一)，“瓦卜傳神語，畬田費火聲”(《戲作俳諧體遣悶二首》其二)，“塞俗人無井，山田飯有沙”(《溪上》)。這些真實的山川取像和民俗剪影，構(gòu)成杜詩的一道獨特風(fēng)景線，也為地理學(xué)、天文學(xué)、民俗學(xué)等提供了可貴的資料。

(十)游寺尋僧，寧心片刻

杜甫五律涉及游寺尋僧之事共計15首，貶謫華州期間，曾游伏毒寺(《憶鄭南》)，其余14首皆為罷官之后所作?？途忧刂輹r，作《山寺》《宿贊公房》二首。客居巴蜀期間，游新津寺、修覺寺、玄武禪師故居、惠義寺、兜率寺、龍興寺、真諦寺、始興寺，皆有詩作?？疾爝@些作品的內(nèi)容，主要是描寫寺院景物之寧靜，如“麝香眠石竹，鸚鵡啄金桃”(《山寺》)，“蟬聲集古寺，鳥影度寒塘”(《和裴迪登新津寺寄王侍郎》)，“野寺江天豁，山扉花竹幽”(《游修覺寺》，“野潤煙光薄，沙暄日色遲”(《后游》)，“鶯花隨世界，樓閣寄山巔”(《陪李梓州王閬州蘇遂州李果州四使君登惠義寺》)，“花濃春寺靜，竹細野池幽”(《上牛頭寺》)，“樹密當(dāng)山徑，江深隔寺門”(《望兜率寺》)，與佛禪的空靜觀念相吻合。杜甫后半生百憂集身，精神壓力很大，來游佛寺是為了緩解壓力，求得內(nèi)心片刻寧靜，正如他在《后游》中所說“客愁全為減，舍此復(fù)何之”，是來減輕愁懷的，而不是要皈依佛門，他向真諦寺禪師訴說心曲：“未能割妻子，卜宅近前峰”(《謁真諦寺禪師》)，塵緣難以割舍，只能將居所靠近佛寺。

以上歸納杜甫五律十類題材內(nèi)容，是就其主要而言之，并非全部,他的詩作往往是一首之中匯聚著幾類內(nèi)容，這些便呈現(xiàn)出作品內(nèi)容的豐富與深厚。古代詩論家對于杜詩題材內(nèi)容之廣博多有論及，宋人胡宗愈說：“先生以詩鳴于唐，凡出處去就，動息勞佚，悲歡憂樂，忠憤感激，好賢惡惡，一見于詩。讀之，可以知其世。”[3]2243

二、杜甫五律的詩藝體制

(一)風(fēng)格多樣

作品風(fēng)格由作者胸襟氣度和筆觸詞采構(gòu)成。杜詩主體風(fēng)格是沉郁頓挫，又因題材內(nèi)容不同而呈現(xiàn)多種風(fēng)格。前人對杜詩風(fēng)格多樣化有所關(guān)注。元稹在《唐檢校工部員外郎杜君墓系銘并序》中說道：“至于杜子美，蓋所謂上薄風(fēng)雅，下該沈宋，言奪蘇李，氣吞曹劉，掩顏謝之孤高，雜徐庾之流麗，盡得古今之體勢，文人之所獨專。”[3]2235-2236所言“古今之體勢”即是杜詩兼?zhèn)涞膸追N風(fēng)格。宋人孫僅在《讀杜工部詩集序》中說道：“公之詩，支而為六家，孟郊得其氣焰，張籍得其簡麗，姚合得其清雅，賈島得其奇僻，杜牧、薛能得其豪健，陸龜蒙得其贍博?！盵3]2238總結(jié)出杜詩六種風(fēng)格對后代詩人的影響。杜甫五律除了主體風(fēng)格，還兼具雄渾、豪健、清奇、自然等幾種風(fēng)格。

1.沉郁頓挫

古今詩論家大多將沉郁頓挫視為杜詩的主題風(fēng)格。杜甫五律作品也以這種風(fēng)格為主。沉郁和頓挫是兩個詞語，它們都含有思想感情層面的內(nèi)容。沉郁是指思想感情的沉厚、深沉、沉雄、沉著、悲慨、濃郁、郁勃、憂郁、郁結(jié)等，這些在其五律作品中都有鮮明的表現(xiàn)。杜甫是原始儒學(xué)的虔誠信奉者，儒家的憂患意識、人本精神、篤行意志等，使其作品具有深厚、沉雄的性質(zhì)。加之遭逢戰(zhàn)亂，面對殘破的山河、凋敝的民生所表現(xiàn)出的民族意識，使其作品具有憂郁、郁勃的特征。其家世的血族悲劇、幼年喪母的慘痛經(jīng)歷，這些投在心靈上的陰影也揮之不去地賦予其作品以悲慨、郁結(jié)的情愫。本文第四部分論述杜詩題材內(nèi)容體制已有大量詩例舉證，不再重復(fù)。下面再說頓挫，頓挫不僅指藝術(shù)表達上的特點，也含有批判現(xiàn)實意思。頓挫的本意是“抑折”，這個詞最早見于陸機《文賦》：“銘博約而溫潤，箴頓挫而清壯?！碧迫藦堛娮⑨屨f：“箴所以刺前事之失也，故須抑折前人之心，使文清理壯也。頓挫，猶抑折也?！盵5]293“箴”是規(guī)勸、告誡性的文字，是用以刺前事之失的，自然要對當(dāng)事人的心思進行抑折，也就是批評、勸勉。杜甫五律中有不少篇章諷刺皇帝的腐化墮落，如《洞房》《宿昔》《能畫》《斗雞》《歷歷》《洛陽》《驪山》《提封》等，“死為星辰終不滅，致君堯舜焉肯朽”(《可嘆》),他一生都沒有放棄對君臣過失的批判，這給他的作品帶來思想深度。

“頓挫”一詞還有藝術(shù)表達層面的含義，頓，是停止,挫，是轉(zhuǎn)折，頓挫不是欲說還休，而是指抒發(fā)情感回旋曲折，而非順直寫來。他在寫人事之悲時，攝入自然界之麗景；在表現(xiàn)身世孤微時，攝入宇宙之闊境；在寫自己宏偉愿望時，攝入衰老境況，如此等等。杜詩每于一句、一聯(lián)或鄰聯(lián)之中，筆墨發(fā)生逆轉(zhuǎn)，前后針鋒相對，形成人事與自然對撞，表與里對撞，今與昔對撞，愿望與現(xiàn)實對撞，在對撞中使感情波瀾陡然洶涌。具體來說，一句之中筆墨對撞的，如：“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春望》)，花開鳥鳴，景物欣欣，作者卻見而濺淚，聽而驚心，則人事不如花鳥之嘆由此而生，戰(zhàn)亂中的人世悲情更加顯著?！吧硎离p蓬鬢，乾坤一草亭”(《暮春題瀼西新賃草屋五首》其三)，身世何其重，蓬鬢何其輕；乾坤何其大，草亭何其小，在身世與成果、人事與自然的對撞中強化了身世孤微之嘆?！叭赵禄\中鳥，乾坤水上萍”(《衡州送李大夫之廣州》)，趙次公解釋道：“我身于日月之下，如籠中之鳥局而不伸；于天地之中，如水上之萍浮而不定?！盵6]1503日月乾坤之大與籠鳥浮萍之微對撞，強化了身世之慨?！奥淙招莫q壯”(《江漢》)，日暮身老，境況蕭條，但壯心猶存，對撞中見守志之堅定。一聯(lián)之中兩句筆墨對撞的，如：“詩書遂墻壁，奴仆且旌旄”(《避地》)，詩書貴重卻糊了墻壁，奴仆(指安史叛軍)卑賤卻掌握軍權(quán)，對撞之中寫出了亂世人生?！叭陼q在壁，汝妾已辭房”(《得舍弟消息》)，物是與人非對撞?！安幻邞n戰(zhàn)伐，無力正乾坤”(《宿江邊閣》)，心愿與能力對撞?！棒W毛垂領(lǐng)白，花蕊亞枝紅”(《上巳日徐司錄林園宴集》)，人之衰老與花之紅艷對撞?！皦涯陮W(xué)書劍，他日委泥沙”(《暮春題瀼西新賃草屋五首》其四)，今昔境況對撞?！坝悵啦撸牙仙袝伞?《暮春題瀼西新賃草屋五首》其五)，宏愿與老邁對撞?！耙廖酎S花酒，如今白發(fā)翁。追歡筋力異，望遠歲時同”(《九日登梓州城》)，黃花酒，美酒，白發(fā)翁，衰年，意思陡轉(zhuǎn)；腿腳筋力已非，而歲時景物依舊，意思又是一轉(zhuǎn)。今昔境況頻繁對撞，加深了節(jié)日悲情。鄰聯(lián)之間筆墨對撞的，如：“故園花自發(fā)，春日鳥還飛。斷絕人煙久，東西消息稀”(《憶弟二首》其二)，前聯(lián)麗景，后聯(lián)亂世，景物與人事對撞，更見人事之悲?！靶谴蛊揭伴?，月涌大江流。名豈文章著，官應(yīng)老病休”(《旅夜書懷》)，前聯(lián)寫乾坤壯景，頸聯(lián)寫身世孤微，景物與人事對撞，強化了身世之嘆?！皡浅|南坼，乾坤日夜浮。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登岳陽樓》)亦然?！拔骶┌卜€(wěn)未？不見一人來。臘日巴江曲，山花已自開。盈盈當(dāng)雪杏，艷艷待春梅。直苦風(fēng)塵暗，誰憂容鬢催？”(《早花》)首聯(lián)寫長安淪陷，消息斷絕，頷聯(lián)寫山花臘日開放，人事與景物對撞，頸聯(lián)寫早花之美麗，尾聯(lián)寫戰(zhàn)塵彌漫，景物與人事對撞，凡此種種，隨處可見。這些對撞，造成顛簸動蕩的氣勢，極大地掀動起感情波瀾。如果把李白的抒情比喻為長江之水直流而下，那么杜甫的抒情則如黃河壺口的水流，洶涌回旋，漩渦重重，更有力度。

2.雄渾

杜甫五律描寫山川風(fēng)物多具雄渾氣象，用一支如椽巨筆，描寫高山、大川、巨浸、莽原、宇宙、日月、星辰、風(fēng)云，大處落墨，咫尺之間存萬里之勢，諸如“浮云連海岱，平野入青徐”(《登兗州城樓》)，“無風(fēng)云出塞，不夜月臨關(guān)”《秦州雜詩二十首》其七)，“日出寒山外，江流宿霧中”(《客亭》)，“春色浮山外，天河宿殿陰”(《望牛頭寺》)，“遙空秋雁滅，半嶺暮云長”(《薄游》)，“天高云去盡，江迥月來遲”(《觀作橋成》)，“地卑荒野大，天遠暮江遲”(《遣興》)，“九江春草外，三峽暮帆前”(《游子》)，“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旅夜書懷》)，“未缺空山靜，高懸列宿稀”(《月圓》)，“滄海先迎日，銀河倒列星”(《不離西閣二首》其二)，“入天猶石色，穿水忽云根”(《瞿塘兩崖》)，如此等等，可謂囊括天宇，包舉六合，在物象的描寫中揭示其神韻。司空圖《二十四詩品》將“雄渾”列為第一品，描述此種風(fēng)格的特征為：“具備萬物，橫絕太空?；幕挠驮?，寥寥長風(fēng)。超以象外，得其圜中?！盵7]38所言與杜詩正相吻合。杜甫還善于在一個聯(lián)語中采用時空并馭的手法，用以表現(xiàn)空間的巨大和時間的悠久，例如“江山有巴蜀，棟宇自齊梁”(《上兜率寺》)，巴蜀江山，寫空間之巨大，齊梁棟宇，見時間之悠久?！皡浅|南坼，乾坤日夜浮”(《登岳陽樓》)，分吳楚于東南兩地，寫湖水空間之浩渺，浮乾坤以日日夜夜，見湖水歷時之久長。這種時空并馭的構(gòu)思，比單純的空間展示，更具有深度和厚度?！斑@景物既是現(xiàn)實的，又是歷史的；既有雄偉的身姿，又有豐厚的閱歷。在它們身上，既纏繞著天地間煙云，又披戴著歷史的風(fēng)塵。它們是從古代走來，氣勢磅礴地出現(xiàn)在人們面前。”[8]45明人胡應(yīng)麟論盛唐諸家五律風(fēng)格說道：“唯工部諸作，氣象巍峨，規(guī)模宏遠。”[9]5484明人陸時雍、清人張謙宜和仇兆鰲等也以“雄渾”稱許杜詩風(fēng)格。

3.豪健

杜甫天性剛毅，寧折不屈，這種性格貫注于所作述志議事詩中，顯現(xiàn)出一種豪健之氣。他從青年時代起便許身社稷，立志高遠，登臨泰山絕頂俯視眼底群山，是對其政治抱負的象征性訴說。他將自己比為橫行萬里的駿馬、搏擊凡鳥的雄鷹，發(fā)誓為大唐王朝建樹功業(yè)，“檢書燒燭短，看劍引杯長”(《夜宴左氏莊》)，一副躊躇滿志的氣概。他敢諷敢怒敢做帝王師，批判玄宗窮兵黷武、腐化墮落，導(dǎo)致安史之亂，批判肅宗自作圣明、拒絕受諫，導(dǎo)致戰(zhàn)火綿延，“唐堯真自圣，野老復(fù)何知”(《秦州雜詩二十首》其二十)，“受諫無今日，臨危憶古人”(《遣憂》)；敢于給帝王立儉德之規(guī)矩，“不過行儉德，盜賊本王臣”(《有感五首》其三))，“借問懸車守，何如儉德臨”(《提封》)。言辭深刻，無所顧忌，筆鋒犀利，直指要害，絕不拖泥帶水。明人陸時雍對杜詩這一特征做出精彩的論述，“杜子美之勝人者有二：思人所不能思，道人所不敢道，以意勝也；數(shù)百言不覺其繁，三數(shù)語不覺其簡，所謂‘御眾如御寡’‘擒賊必擒王’，以力勝也”[10]678。意深、力強，自會形成豪健之風(fēng)。晚年生活困窘，諸病纏身，卻能守志如初，“落日心猶壯，秋風(fēng)病欲蘇”(《江漢》)，“留滯才難盡，艱危氣益增”(《泊岳陽城下》)，可見心氣猶盛?！八ヮ伭淖赃印?《久客》)，他經(jīng)常拿自己的貧病老丑開玩笑，“囊空恐羞澀，留得一錢看”(《空囊》)，“登俎黃柑重，支床錦石圓”(《秋季江村》)，“綠樽雖盡日，白發(fā)好禁春”(《奉陪鄭駙馬韋曲二首》其一)，說自己的白發(fā)生得好，可以禁止春色的撩撥，“眼復(fù)幾時暗？耳從前月聾”(《耳聾》)，病魔不妨接踵而來，我能接納，絕不低頭！這樣的詩句，字里行間涌動著一種不可撲滅的氣焰。杜甫《戲為六絕句》贊許庾信文章“凌云健筆意縱橫”，這也表明了他對豪健風(fēng)格的審美追求。歐陽修在《子美畫像》一詩中稱“杜君詩之豪”[2]2267，看到了杜詩這一風(fēng)格。張戒的《歲寒堂詩話》論杜甫詩風(fēng)，說道：“蘇子由有云：‘唐人詩當(dāng)推韓杜，韓詩豪，杜詩雄，然杜之雄亦可以兼韓之豪也?！苏摰弥??！盵11]458指出杜詩兼具雄、豪兩種風(fēng)格。

4.清奇

這種風(fēng)格集中表現(xiàn)在隱逸之興的詩作中，作者以清雋奇異的筆觸描寫隱者樸素而幽邃的生活環(huán)境、遠離紅塵的心態(tài)?！办V潭鳣發(fā)發(fā)，春草鹿呦呦。杜酒偏勞勸，張梨不外求”(《題張氏隱居二首》其二)，一副世外桃源的生活畫面?！罢眙∪肓制?，茶瓜留客遲。江蓮搖白羽，天棘蔓青絲”(《巳上人茅齋》)，幽僻的居處，簡樸的待客，珍奇的草木，讀之如沐清風(fēng)，令人頓消塵念。《陪鄭廣文游何將軍山林十首》《重過何氏五首》兩組五律，這種風(fēng)格尤其突出。首先，人物清奇，何將軍雖然不是隱士，卻有隱逸風(fēng)度。說他清，他清心寡欲，不圖享樂，房屋如同“野人居”；說他奇，他作為將軍卻“不好武”。盛唐時期，風(fēng)氣尚武，玄宗大肆開邊，武將以追求戰(zhàn)功為能事，他卻反其道而行之?！吨剡^何氏五首》其四具體描寫了他的清奇之處：“頗怪朝參懶，應(yīng)耽野趣長。雨拋金鎖甲，苔臥綠沉槍。手自移蒲柳，家才足稻粱?？淳糜囊?，白日到羲皇。”“怪”字總領(lǐng)全詩，他雖有官職卻懶于上朝，心耽野趣。把兵器丟在屋外，任憑風(fēng)吹雨打。親自移栽樹木，家資僅夠吃飽而已。不求權(quán)勢，心懷幽意，何其怪哉！正是由于他有隱逸風(fēng)度，所以題目稱其住所為“山林”而不稱“園林”。在古代，山林的文化含義與隱逸相關(guān)，故稱隱逸為“山林之志”。其次，清奇風(fēng)格源于山林環(huán)境的描寫。清者，景物清幽，甚至寒涼入骨，如“百頃風(fēng)潭上，千章夏木清。卑枝低結(jié)子，接葉暗巢鶯”(《陪鄭廣文游何將軍山林十首》其二)，“風(fēng)磴吹陰雪，云門吼瀑泉。酒醒思臥簟，衣冷欲裝綿”(其六)，“棘樹寒云色，茵陳春藕香。脆添生菜美，陰益食單涼”(其七)，清、暗、陰、冷、寒、涼，這些詞匯有力地渲染了山林環(huán)境特征。奇者，山林內(nèi)生有奇花異草，珍禽怪獸，如“萬里戎王子，何年別月支。異花開絕域，滋蔓匝清池”(其三)，戎王子，是一種奇異花卉，來自萬里之外的月支國。其他如“碾渦深沒馬，藤蔓曲藏蛇”(其四)，“野鶴清晨出，山精白日藏”(其七)，“花妥鶯捎蝶，溪喧獺趁魚”(《重過何氏五首》其一)。司空圖《二十四詩品》列有“清奇”一品，描述言道：“涓涓群松，下有漪流。晴雪滿竹，隔溪魚舟?？扇巳缬瘢綄詫び?。載瞻載止，空碧悠悠。神出古異，淡不可收。如月之曙，如氣之秋?！盵7]42所述風(fēng)格特征與杜詩相合。張戒的《歲寒堂詩話》論杜詩風(fēng)格多樣，說道：“在山林則山林，在廊廟則廊廟，遇巧則巧，遇拙則拙，遇奇則奇，遇俗則俗?！盵11]464也指出杜詩具有這一風(fēng)格。

5.自然

(二)章法體制

所謂章法，是指詩歌布局謀篇的法則。具體說來，是指常用的幾種筆墨——寫景、紀(jì)事、議論、抒情，在詩中的布局。前人對杜甫近體詩的筆墨布局已經(jīng)有所省察，胡應(yīng)麟在所著《詩藪》中曾說：“作詩不過情景二端，如五言律體，前起后結(jié)，中四句，二言景，二言情，此通例也。……老杜諸篇，雖中聯(lián)言景不少，大率以情間之。”[9]5489胡氏所論就是杜甫律詩的章法，但尚嫌粗糙。誠然，詩無定法，不可以偏概全，筆者僅能對杜甫五律較為常用的章法作一論述，認為有一種格局最為常見，即每聯(lián)為一個意段的“四節(jié)式”章法。且看《登岳陽樓》：

昔聞洞庭水，今上岳陽樓。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

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戎馬關(guān)山北，憑軒涕泗流。

首聯(lián)點題，岳陽樓在洞庭湖邊，“昔聞”與“今上”相呼應(yīng)，寫出得償夙愿的心情。頷聯(lián)寫登樓所見洞庭湖景，景中寄寓情感。前句寫湖水空闊無邊，意在以空闊之境反襯自己身世孤微，與頸聯(lián)的內(nèi)容為表里；后句寫湖水動蕩之勢，意在揭示對國家時局的感受，與尾聯(lián)所寫的“戎馬關(guān)山北”為表里?？芍旁姽P墨雖異，其相互之間有著緊密的血肉相連關(guān)系。頸聯(lián)轉(zhuǎn)入人事，訴說自己的孤微身世：親朋音斷，老病無依，為頷聯(lián)的景物描寫“點睛”。尾聯(lián)身兼二任，“戎馬”句為頷聯(lián)的景物“點睛”，“憑軒”句以“涕泗流”的細節(jié)行為總括一篇情感，為個人身世和動亂時局而傷懷。詩的章法是：點題→寫景→言事→結(jié)情，也就是素常所說的“起承轉(zhuǎn)合”。清人吳喬在所著《圍爐詩話》中說道：“五七言律皆須不離古詩氣脈，乃不衰弱，而五言尤甚也。五律守起承轉(zhuǎn)合之法，不離古詩氣脈者，子美為多?！盵3]537

杜甫五律使用這種章法的有：《題張氏隱居》《對雨書懷走邀許主簿》《夜宴左氏莊》《龍門》《杜位宅守歲》《崔駙馬山亭宴集》《白水明府舅宅喜雨》《對雪》《送靈州李判官》《晚行口號》《春宿左省》《月夜憶舍弟》《天末懷李白》《宿贊公房》《寓目》《山寺》《促織》《日暮》《為農(nóng)》《遣愁》《過南鄰朱山人水亭》《和裴迪登新津寺寄王侍郎》《出郭》《村夜》《寄楊五桂州譚》《西郊》《題新津北橋樓》《春水》《獨酌》《徐步》《寒食》《朝雨》《晚晴》《野望因過常少仙》《重簡王明府》《觀作橋成月夜舟中有述還呈李司馬》《屏跡三首》(其一、其三)《客夜》《客亭》《花底》《遠游》《惠義寺送王少尹赴成都》《泛舟送魏十八倉曹還京》《送何侍御歸朝》《泛江送客》《登牛頭山亭子》《望牛頭寺》《上兜率寺》《望兜率寺》《甘園》《行次鹽亭縣》《又呈竇使君》《臺上》《章梓州水亭》《薄暮》《愁坐》《城上》《游子》《獨坐》《過故斛斯校書莊二首》(其二)《初冬》《正月三日歸溪上有作簡院內(nèi)諸公》《春遠》《旅夜書懷》《將曉二首》《曉望白帝城鹽山》《江上》《白鹽山》《不寐》《西閣夜》《西閣口號呈元二十一》《庭草》《歸》《白露》《夜雨》《秋野五首》(其二、其四)《十六夜玩月》《暝》《夜》《刈稻了詠懷》《獨坐二首》《十月一日》《夜二首》(其一)《雨四首》(其二、其三、其四)《謁真諦寺禪師》《白帝樓》《泊松滋江亭》《乘雨入行軍六弟宅》《宴胡侍御書堂》《歸雁》《公安縣懷古》《冬深》《泊岳陽城下》《纜船苦風(fēng)戲題四韻奉簡鄭十三判官》《登岳陽樓》《發(fā)潭州》《發(fā)白馬潭》《江漢》《對雪》《送趙十七明府之縣》《江閣對雨有懷行營裴二端公》，共計107首。

這種“四節(jié)式”章法，有三點經(jīng)驗值得注意。一是中間兩聯(lián)，采用寫景與言事的筆墨布局，其好處是賦兼比興，意味雋永。清人冒春榮在所著《葚原詩說》中說道：“中二聯(lián)或?qū)懢?，或敘事，或述意，三者以虛實分之，景為實，事意為虛，有前實后虛、前虛后實法。凡作詩不寫景而專敘事與述意，是有賦而無比興，既乏生動之致，意味亦不淵永，結(jié)構(gòu)雖工，未足貴也?！盵3]1573二是寫景與言事(即頷聯(lián)與頸聯(lián))在情感上要血肉相連，寫景是情感的側(cè)面烘托，言事是情感的正面揭示，寫景與言事二者在抒情上是互為表里的關(guān)系。眼前景、心中事，名二而實一。正如金圣嘆所說：“詩至五六雖轉(zhuǎn)，然遂盡脫三四，唐之律詩無是也。”[13]29的確如此，五、六兩句雖然轉(zhuǎn)筆言事，但要沿著三、四兩句寫景的感情蘊涵來言事。金氏又說：“作詩至五六，笑則始盡其樂，哭則始盡其哀?！盵13]29這就是說，“五六”兩句言事，要把“三四”兩句景中的情感正面地、直接地顯示出來，做到“盡樂”“盡哀”。三是尾聯(lián)多以細節(jié)行為結(jié)情，如《登岳陽樓》的“憑軒涕泗流”，《登兗州城樓》的“臨眺獨躊躇”，以及《春望》的“白頭搔更短，渾欲不勝簪”，《春宿左省》的“數(shù)問夜如何”，等等。流涕、躊躇、搔首、問夜，這些細節(jié)行為都具有確定的情感指向和豐富的情感蘊藏，能夠引人想象，產(chǎn)生言盡而意不盡的效果，比起直言結(jié)情要好得多，正如葉羲昂在《唐詩直解·詩法》中說道：“結(jié)句亦須矯健而有余意……杜甫‘明朝有封事，數(shù)問夜如何’，皆句格天然，而無卑弱之病?！盵14]3314

“四節(jié)式”章法還有一種結(jié)構(gòu)方式，即中間兩聯(lián)筆墨對調(diào)，頷聯(lián)言事，頸聯(lián)寫景，這是由于首聯(lián)言事，頷聯(lián)承接言事，頸聯(lián)轉(zhuǎn)而寫景，作為情感之烘托，所以仍然遵循著起承轉(zhuǎn)合“四節(jié)式”的章法。例如《送王侍御往東川放生池祖席》：“東川詩友合，此贈怯輕為。況復(fù)傳宗匠，空然惜別離。梅花交近野，草色向平池。倘憶江邊臥，歸期愿早知。”杜甫部分五律屬于這種布局。

除了“四節(jié)式”章法，還有“二節(jié)式”章法，多用于詠物詩。所謂“二節(jié)式”，是指以四句為一個意段把詩分作前后兩節(jié)。前節(jié)的筆墨重在描寫物的形態(tài)特征，后節(jié)的筆墨重在由此及彼的聯(lián)想，寄托作者的思想志向或?qū)徝狼槿?。如《房兵曹胡馬》：“胡馬大宛名，鋒棱瘦骨成。竹批雙耳峻，風(fēng)入四蹄輕。所向無空闊，真堪托死生。驍騰有如此，萬里可橫行。”

劉?！抖旁娂u》引查慎行語曰：“前半只說骨相，后半并及性情，何等章法！”[15]579紀(jì)昀對后四句的想象之辭大加贊賞，說道：“后四句撇手游行，不跼題，妙！仍是題所應(yīng)有，如此乃可以詠物?！盵16]1152“撇手游行”四字，形象地表述了杜甫詠物能超越時空限制之特征。其他如《月》《病馬》《花鴨》等詠物詩都是這種章法。

此外，還有中間兩聯(lián)皆為寫景或皆為言事的格局，不再詳論。

(三)句法體制

句法是指一句詩的組織法或結(jié)構(gòu)法。杜甫很注意詩歌句法藝術(shù)。他曾虛心求教于高適，詢問“佳句法如何？”因句法得當(dāng)而形成佳句，是他平生的追求，他說“為人性僻耽佳句，語不驚人死不休”，表現(xiàn)了他對句法藝術(shù)的苦心孤詣，并由此形成了一套句法體制，主要包括句式錯綜、詞語省略、詞序倒置三個方面的內(nèi)容。

1.句式錯綜

這里所說的“句式”，是指詩句的意義節(jié)奏，說的是詩句的語法結(jié)構(gòu)。它與韻律節(jié)奏是兩個不同的概念。漢語詩歌的韻律節(jié)奏，以兩個音節(jié)為一個節(jié)奏單位，就五言詩來說，是2—2—1型的。韻律節(jié)奏是指誦讀時聲音的自然停頓，如此才和諧入耳。當(dāng)兩種節(jié)奏一致時，讀起來既聲音入耳，理解詩意上也能順暢無阻。但是由于表意的復(fù)雜性，多音節(jié)詞匯大量出現(xiàn)，很難做到兩者一致。杜甫于此付出了巨大的努力，在詩句的意義節(jié)奏上進行多方的探索，于五言常式“2—2—1”之外，又創(chuàng)制出多種句式，試述如下。

(1)“2—1—2”式，例如：“浮云連海岱，平野入青徐”(《登兗州城樓》)，“暗水流花徑，春星帶草堂”(《夜宴左氏莊》)。

(2)“1—1—3”式，例如：“江通神女館，地隔望鄉(xiāng)臺”(《遣愁》)，“犬迎曾宿客，鴉護落巢兒”(《重過何氏五首》其二)。

(3)“1—3—1”式，例如：“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xiāng)明”(《月夜憶舍弟》)，“竹覆青城合，江從灌口來”(《野望因過常少仙》)。

(4)“4—1”式，例如：“登俎黃柑重，支床錦石圓。”(《季秋江村》)按：“登俎”“支床”，分別為“黃柑”“錦石”的定語；“兩行秦樹直，萬點蜀山尖”(《送張十二參軍赴蜀州》)。

(5)“1—4”式，例如： “青惜峰巒過，黃知橘柚來”(《放船》)，“青”“黃”，指“峰巒”“橘柚”的顏色。“惜”“知”，皆為作者的行為；“寺憶曾游處，橋憐再渡時”(《后游》)，“憶”“憐”皆為作者的行為。

(6)“3—2”式，例如：“把君詩過日，念此別驚神”(《贈別鄭煉赴襄陽》)；“眼復(fù)幾時暗，耳從前月聾”(《耳聾》)。

以上六種句式中，“1—4”“3—2”兩種在行文上最難處理，這兩種句式的意義節(jié)奏與韻律節(jié)奏沖突較大，很容易造成音與意的隔膜。但我們誦讀例句時并未感到隔膜，這就是杜甫的高明之處。上述這些句式，突破了五言常式“2—2—1”韻律節(jié)奏的局限，給表意抒情帶來極大的便利。

2.詞語省略

詩歌是高度精練的語言藝術(shù)，詞語省略是其方法之一。杜甫精心探究詩歌語言的省略技巧，做到詞略而意明，句簡而意豐。歸納其省略之技法，主要有以副代動、無謂語句和省略介詞三種。

(1)以副代動。詩句中動詞被省略，而保留了修飾動詞的副詞，通過這個副詞來顯示被省略的動詞的意向，同時副詞本身又在發(fā)揮它的表意作用。用一詞兼表二意，堪稱一箭雙雕之舉。例如：“故國猶兵馬，他鄉(xiāng)亦鼓鼙”(《出郭》)，“猶”“亦”兩個副詞，所指示的動詞意向是清楚的，同時又具有很強的抒情作用，它們前后呼應(yīng)，表達出對戰(zhàn)亂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浩嘆。又如“蟻浮仍臘味，鷗泛已春聲”(《正月三日歸溪上》)，“仍”“已”兩個副詞既指示了動詞意向，又表達了時間匆促的感受。

(2)無謂語句。詩句既無動詞，也無指示動作意向的副詞，全句由若干名詞或名詞組構(gòu)成，通過物象之間的意義聯(lián)系來構(gòu)成某種境界。這種組句之法，能使所構(gòu)的物象之間的關(guān)系具有很大的張力，故能引發(fā)人的想象力。例如：“渭北春天樹，江東日暮云”(《春日憶李白》);“煙火軍中幕，牛羊嶺上村”(《秦州雜詩二十首》其十);“細草微風(fēng)岸，危檣獨夜舟”(《旅夜書懷》)等，物象之間雖無施事與受事的關(guān)系，卻又不是一盤散沙，而是暗中遵循著作者的表達意圖。

(3)省略介詞，只出現(xiàn)介詞短語中的名詞、名詞組或其他語法結(jié)構(gòu)。其中表示時間、處所、方向的介詞，在散文中也常被省略，在此不論。值得重視的是以下四種類型的介詞省略。一是表示原因的介詞被省略，如“群盜無歸路，衰顏會遠方”(《戲題寄漢中王》)，“群盜”是“無歸路”的原因，表示原因的介詞(因為)被省略。二是表示目的的介詞被省略，如：“故林歸未得，排悶強裁詩”(《江亭》)，“排悶”是“強裁詩”的目的。三是表示方式、方法的介詞被省略，如：“帖石防頹岸，開林出遠山”(《早起》)。四是表示敘述范圍的介詞被省略，如：“能畫毛延壽，投壺郭舍人”(《能畫》)。介詞的省略，使詩句高度凝縮，勁健有力。

3.詞序倒置

杜甫五律雖多數(shù)是按正常詞序來組構(gòu)詩句，但詞序倒置的現(xiàn)象也較為常見。有些倒置是為了協(xié)調(diào)平仄或?qū)φ谭€(wěn)妥，更多的則是為了加強表達效果。大體說來，主要有以下幾種類型。

(1)賓語的定語提到謂語前面，這種情況出現(xiàn)得較多，例如：“和親知計拙，公主漫無歸”(《警急》)，前句“和親”是“計”的定語，把詞序順過來是“知和親之計拙”。把定語“和親”提前，是為了醒目，增強批判力量。又如“寒天留遠客，碧海掛新圖”(《觀李固請司馬弟山水圖三首》其一)，后句“碧?！笔恰靶聢D”的定語，詞序提前是為了與“寒天”構(gòu)成對仗。

(2)賓語的中心詞提到謂語前面，例如：“客情投異縣，詩態(tài)憶吾曹”(《赴青城縣出成都寄陶王二少尹》)，后句賓語的中心詞“詩態(tài)”提到謂語之前，把詞序順過來是“憶吾曹之詩態(tài)”，詩態(tài)，吟詩的風(fēng)度。詞序提前是為了與“客情”構(gòu)成對仗。又如“寺憶曾游處，橋憐再渡時”(《后游》)，“寺”“橋”兩個賓語中心詞提到謂語前面，順過來是“憶曾游處之寺，憐再渡時之橋”，將二者提到句首，加強了表達力。

(3)狀語移到謂語后面，例如：“來往皆茅屋，淹留為稻畦”(《自瀼西荊扉且移居?xùn)|屯茅屋四首》其二)，后句詞序倒置，順過來是“為稻畦而淹留”，這是出于對仗的考慮。又如“子能渠細石，吾亦沼清泉”(《自瀼西荊扉且移居?xùn)|屯茅屋四首》其三)，“渠”這里是動詞，意思是砌渠?！扒毷本褪怯眉毷銮！罢印边@里也是動詞，意思是做沼(池塘)?！罢忧迦本褪怯们迦稣?，清泉是狀語。兩處狀語均移到謂語后面。

(4)主謂倒置，如：“盈盈當(dāng)雪杏，艷艷待春梅”(《早花》)，順過來是“當(dāng)雪杏盈盈，待春梅艷艷”，把謂語提前，突出了花的色澤、姿態(tài)。又如“奪馬悲公主，登車泣貴嬪”(《傷春五首》其四)，“悲公主”應(yīng)是“公主悲”，“泣貴嬪”應(yīng)是“貴嬪泣”。

杜甫五律的句法藝術(shù)，實現(xiàn)了表意的靈活性，增強了詩句的勁健美，對于形成其沉郁頓挫的主體風(fēng)格也有積極的作用。

(四)字法體制

所謂字法，即作詩錘煉文字之法，向來為人所重，清人王士禛在所著《帶經(jīng)堂詩話》中說道：“煉字煉句之法，與篇法并重，學(xué)者不可不知，于此可悟三昧?！盵17]77在煉字藝術(shù)上，古代詩論家大多贊許杜甫的工力。例如宋人孫奕在所著《示兒編》中說道：“詩人嘲弄萬象，每句必須煉字。子美工巧尤多。”[18]6002并列舉大量詩句為佐證。葉夢得在所著《石林詩話》中說道：“詩人以一字為工，世固知之。惟老杜變化開闔，出奇無窮，殆不可以形跡捕。如‘江山有巴蜀，棟宇自齊梁’，遠近數(shù)千里，上下數(shù)百年，只在‘有’與‘自’兩字間，而吞吐山川之氣，俯仰古今之懷，皆見于言外?！盵7]420的確如此。杜甫精于煉字，重在錘煉動詞、形容詞，概括說來有三大長處：一是求真，二是求淺，三是求活。

1.真字當(dāng)頭，揭示神髓

杜詩無論寫人寫物，力求其真，講究一字傳神。誠如蕭滌非先生所說杜詩特征是“一大二真”[19]288。歐陽修在所著《六一詩話》中說道：“陳公時偶得杜集舊本，文多脫誤，至《送蔡都尉詩》云：‘身輕一鳥’，其下脫一字。陳公因與數(shù)客各用一字補之，或云‘疾’，或云‘落’，或云‘起’，或云‘下’，莫能定。其后得一善本，乃是‘身輕一鳥過’。陳公嘆服，以為雖一字，諸君亦不能到也。”[7]266“過”字寫出蔡將軍沖殺之迅疾，如一鳥掠過，可謂精彩傳神。寫平川夜景則曰“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旅夜書懷》)，星垂天邊，方知平野開闊；月光涌動，方知大江奔流，夜景逼真。寫洞庭湖則曰“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登岳陽樓》)，“坼”字、“浮”字，寫吳楚因之割裂，乾坤因之浮動，極盡洞庭湖的博大浩渺。煉字何等遒勁！寫江水暴漲之勢：“大聲吹地轉(zhuǎn)，高浪蹴天浮”(《江漲》)，“蹴”是用腳踢，生動地寫出水浪之高大暴怒，讀來令人眼眩。寫春雨則曰“隨風(fēng)潛入夜，潤物細無聲”(《春夜喜雨》)，“潛”“細”二字，抓住了春雨之特征。寫秋蟬則曰“抱葉寒蟬靜”(《秦州雜詩二十首》其四)，一“靜”字便寫出了秋蟬為寒氣所侵、無復(fù)高鳴的枯寂情狀。寫竹子則曰“雨洗娟娟凈，風(fēng)吹細細香”(《嚴(yán)鄭公宅同詠竹》)，楊慎評曰：“竹亦有香，細嗅乃知之?！盵11]697竹子香味是幽香，故以“細細”形容之。又如“紅入桃花嫩，青歸柳葉新”(《奉酬李都督表丈早春作》)，“嫩”字寫出早春桃花的質(zhì)感，“新”字寫出早春柳葉的光澤。上述這些動詞、形容詞都具有“專任”此物的特征，頗見作者體物之細致，煉字之用心。

2.淺字狀物，大家手筆

杜甫煉字，既不追求華麗，更不追求險怪，他善于選擇通俗易懂的字來寫景狀物，充分表現(xiàn)出語言大師的過人風(fēng)采。例如：“芹泥隨燕觜，花蕊上蜂須”(《徐步》)，“隨”字、“上”字，淺易而精妙?！把龇湔陈湫酰邢伾峡堇妗?《徐步》)，“粘”字、“上”字，狀物之細微，令人嘆為觀止。清人楊倫驚嘆道：“大手筆偏善狀此幽微之景！”[4]350“細雨魚兒出，微風(fēng)燕子斜”(《水檻遣心二首》其一)，“出”字寫魚嘴露出水面，“斜”字寫出燕子暢意飛翔?！皥A荷浮小葉，細麥落輕花”(《為農(nóng)》)，一“浮”一“落”，這些平易的字寫出初夏時節(jié)作物的特征。宋人范溫在所著《潛溪詩眼》中說道：“好句要須好字?！げ坑钟兴灿米?，如‘修竹不受暑’，‘野航恰受兩三人’，‘吹面受和風(fēng)’，‘輕燕受風(fēng)斜’，‘受’字皆入妙。老坡尤愛‘輕燕受風(fēng)斜’，以謂燕迎風(fēng)低飛，乍前乍卻，非‘受’字不能形容也?！盵18]1249范溫所舉的詩句，“受”字雖淺易，卻能傳事物之特征。宋人孫奕在所著《示兒編》中列舉大量詩例，證實杜詩精彩的煉字有“過”“破”“一”“信”“生”“覺”等，這些字皆為淺顯字[18]6000-6001。清人沈德潛在所著《說詩晬語》中說道：“古人不廢煉字法，然以意勝而不以字勝，故能平字見奇，常字見險，陳字見新，樸字見色。近人挾以斗勝者，難字而已。”[20]549沈氏提倡錘煉“平”“?！薄瓣悺薄皹恪敝?，煉字以表意為終極目的，可以用來概括杜甫煉字之法則。

3.活字起死，賦予生機

所謂錘煉活字，是指賦予靜物以知感、動感，使之具有生機。清人李調(diào)元在所著《雨村詩話》中說道：“作詩須用活字，使天地人物，一入筆下，俱活潑潑如蠕動，方妙。杜詩‘客睡何曾著，秋天不肯明’，‘肯’字是也?！盵3]1528這是將秋天人格化了?！昂糜曛獣r節(jié)，當(dāng)春乃發(fā)生”(《春夜喜雨》)；“江山如有待，花柳更無私”(《后游》)；“青山意不盡，袞袞上牛頭。無復(fù)能拘礙，真成浪出游”(《上牛頭寺》)，等等，煉字皆是出于這種意圖?！八母酵略拢瑲堃顾鳂恰?《月》)，不說月升，而說“山吐”，情景如畫。即便是描寫繪畫也讓它富于動勢，寫畫鷹則曰“素練風(fēng)霜起”“竦身思狡兔”(《畫鷹》)，“風(fēng)霜起”三字有力地表現(xiàn)出鷹的猛摯、肅殺；“竦”字刻畫出雄鷹凌厲的攻擊之勢。寫山水繪畫，則曰“高浪垂翻屋，崩崖欲壓床”(《觀李固請司馬弟山水圖歌三首》其三)，如此等等，都能化靜為動，讓畫面形象充滿生機。

杜詩煉字之功，開啟了后代詩人作詩的門徑。韓愈在用字上的爭奇斗險，孟郊的“橫空盤硬語”，李賀的嘔心瀝血，賈島的“二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以及廣為流傳的“推敲”故事，宋代“江西詩派”的“點鐵成金”主張，等等，說明這種影響的巨大和深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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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zé)任編輯：李法惠]

收稿日期：2015-12-20

基金項目：河北省社科規(guī)劃項目“杜甫詩歌的詩體學(xué)研究”，項目編號：HB15WX035。

作者簡介：1.吳淑玲(1963—) ，女，河北省保定市人，教授，博士生導(dǎo)師，主要從事中國古代文學(xué)研究; 2.韓成武(1945—) ，男，天津市武清區(qū)人，教授，博士生導(dǎo)師，主要從事唐代文學(xué)研究。

中圖分類號：I207.21

文獻標(biāo)識碼：A

文章編號：1002-6320(2016)03-0035-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