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紅友
寫上這個題目,我一時局促不安?!白纸场币辉~在書法界應(yīng)該略帶貶意,謂其某人臨摹古碑古帖雖惟妙惟肖,但無自己的創(chuàng)造,未形成獨自風格,能入帖卻不能出帖,拾人牙慧而已。然而,我對所要寫的主人翁,絲毫沒有貶低之意;相反,我從內(nèi)心對其頗有好感,頗為佩服。只因有次偶爾提及他的時候,在場中一個頗有書法造詣?wù)哒f道:“他不能說是書法家,只能算是一個字匠。”
確實,就目前而言,他還不能稱其為“家”,而我又詞匯貧乏,姑且用了這一標題。
他乳名叫滿榮,大圩古鎮(zhèn)居民,一個地地道道的農(nóng)民——打中學畢業(yè),他就開始參加集體工、做農(nóng)活:耕田種地,插秧割禾,挖溝修渠,一個農(nóng)民該干的活他都干了。要說與別人有什么不同之處,便是喜歡畫畫、寫字,愛鼓搗一些和農(nóng)民身份風馬牛不相及的事。勞作之余,他總是躲在家中的小閣樓里臨摹一些素描,對著相片給老人畫肖像。年輕人有夢想,不是什么壞事,父母也不干涉,偶爾還能博得鄰里街坊的夸贊。可結(jié)婚以后,為了老婆仔女,掙完了工分還得忙自留地,他連歇口氣的時間都快沒了。畫畫、寫字不能當飯吃,對于養(yǎng)家糊口幫不上一丁點忙,心中的夢想自此漸行漸遠。
重新拿起毛筆寫字,早已過了不惑之年。一個鄰居開了間鋪面,拿著塊木板來找他幫忙寫招牌。
“幾十年沒寫了,不曉得還拿得起毛筆沒有?”很明顯,他想試試可又有點擔心、有點猶豫。
“莫謙虛。你以前不是寫得蠻好的?”鄰居在給他打氣。
“那都是幾十年前的老黃歷了。”
“十年不殺豬照樣還是老屠戶!對于你來講,寫兩個字還不是一二三的事?!?/p>
他本來就是個熱心腸的人,左鄰右舍但凡有事招呼,他都很樂意幫忙?,F(xiàn)在話說到這份上,若是再推辭,心里可過意不去。況且,手也正發(fā)癢癢呢!
他十分認真地寫完最后一筆,豎起來一看,連連搖頭,歉意地說道:“哎呀,不行、不行!太丑啦!”對方卻挺滿意:“蠻好、蠻好。管他啦,只要認得,別人曉得我賣什么東西就行?!钡诙?,招牌還真的掛了起來。主人不介意,他卻感到極度別扭。每次路過鋪面,一見到自己的“處女作”,臉就紅得發(fā)燙,感覺幫了倒忙對不起人,又感覺被人脫光了衣服在示眾而丟人現(xiàn)眼。
這倒激起了他的倔強勁來。為了把招牌字寫好,他曾一度帶著相機在市區(qū)大街小巷轉(zhuǎn)悠,專門拍攝店鋪的招牌,再沖洗成一張張照片,拿回家里仔細揣度、臨摹。漸漸地,年輕時的愛好和夢想,他又慢慢地找回來了。
他現(xiàn)在是一名個體戶,平日里開一臺農(nóng)用車,幫人拉貨運貨。與別的司機不同,他的駕駛室里常放著一支美工筆和一個畫本,車子一停下來,別人抽煙聊天、打牌消磨時間,他卻對著山水、飛禽走獸或人物建筑畫上一兩筆。一進到家門,他準會攤開紙墨對帖臨摹。邊邊角角的時間,都給用上了,他似乎要爭分奪秒,追回那業(yè)已逝去的二十多年的時光。
如今,古鎮(zhèn)旅游開發(fā)了,來古街觀摩寫生的大學生也日見增多。年輕的俊哥靚妹一支開畫架,往往引來一群圍觀的閑人,他可算是一個絕對“閑人”。別人是看稀奇,瞟一兩眼便走開了;他不同,從打開畫夾到收起畫筆,硬是能看上大半晌,偶爾還不免稱贊一聲,評論一句。他自然是在觀摩學習,外人卻不這樣認為:一個胡子拉碴的大男人大半天站在人家姑娘身邊,算那檔子事?!這不,一畫鋼筆畫的忍不住問道:“你也看得懂?”那語氣和眼神透著一種不屑與輕蔑。
“談不上懂,有點愛好而已。”他回答道,不亢不卑。
“那你試畫一張看?!蹦贻p人半信半疑。
他并不推辭,這是學習的好機會呀!與其受庸人稱贊,不如貽笑大方。他剛一收筆,對方竟驚訝地夸贊道:“沒想到你畫得比我還好!真不敢小看了古鎮(zhèn)這地方,還真是藏龍臥虎之地!”他呢?嘴上雖然說著謙虛的話,心里卻是樂滋滋的。
不過,在一些人眼里,他是放著正經(jīng)營生不好好做,卻偏偏去附會風雅。原有的朋友視他為另類,一個個生疏起來。道不同不相為謀嘛!別人干活是主動出擊,他卻是在家守株待兔,找他拉貨的雇主也日漸稀少。可街坊鄰里婚喪嫁娶、喬遷祝壽主筆的事必定少不了他,開張營業(yè)、過年過節(jié)寫對聯(lián)也都喜歡找上門來。
他挺自豪的,不但普通的街坊請他寫字,連一些小區(qū)開發(fā)商也來請他題字刻石。另外,地方上一些書法展覽和鋼筆畫比賽也經(jīng)常通知他。這不僅僅是交流、學習、提高的機會,能看到自己的作品掛在展廳里,是一件十分愜意的事情——這種感覺,正如學生的作文被老師當做范文來念一樣,雖然沒有物資獎勵,心里卻很滿足、很享受。更何況,他的一幅書法作品還被縣文化館還收藏了,參加市級鋼筆畫比賽時還被評上了獎,得了一千元獎金呢。尤其讓他高興的是,他先后被吸收為市、縣鋼筆畫協(xié)會會員和書法協(xié)會會員。
他怎么能不感到自豪呢?在他看來,這可都是文化人、高雅人才能干得了的事,是一個扛鋤頭、挑糞箕、追牛屁股的農(nóng)民連想都不敢想的事,他滿榮居然也能走上這條道路,那感覺自然是相當不一樣!
“我覺得自己也高雅起來了。感覺以前打牌賭錢、喝酒猜碼是件很庸俗的事?!甭犅牐鎰e庸俗,追求高雅,沒有什么不好的事!
至于“字匠”一說,他是什么態(tài)度呢?
“說我是字匠,只能說明我還很不夠,還不能驕傲自滿,還需要更加努力?!彼脑捄艿皿w,語氣也很平靜。但忽然間聽到“字匠”之稱,他內(nèi)心一定涌動起一陣苦澀的波瀾,然而并不怨恨、并不消沉,反而因此而受到了激勵。不久,他索性寫了“志強”兩個同音字掛在墻上以勉勵自己——“志”,立志于字也。“強”呢?他解釋說:“做事就是要能有股犟勁?!笨磥怼皬姟薄瓣瘛蓖?,應(yīng)該不是脾氣拗、認死理、不聽勸告,當是執(zhí)著、不服輸、鍥而不舍的決心和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