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德懷一生無子無女,他的兩個弟弟1940年為革命犧牲了,留下八個侄兒侄女,他視同己出。1950年后,他把其中的幾個接到北京由他撫養(yǎng)。1959年的廬山會議,剛直不阿、堅持真理的彭德懷為民請命,蒙冤受屈被罷官,他的侄子侄女們也遭受磨難。但是,在彭德懷蒙難的日子里,他們姐弟無一人背叛伯伯,對心系蒼生、高風亮節(jié)的伯伯始終堅信不移,毫不動搖。殊不知,當時“劃清界線”是非常流行和時髦的,有的子女和妻子不惜“反戈一擊”,污辱甚至拳打身為“走資派”或“反革命”的父母,聲明斷絕父子關(guān)系或離婚也不稀奇。而彭梅魁姐弟之所以能這樣做,親情倫理無疑起著重要作用,但更重要的,是他們有著一流的品質(zhì)和信念,他們堅信真理,堅信事實……
中南海的最后時光
1959年廬山會議后不久的9月中旬,彭德懷侄子彭起超從福建前線風塵仆仆來到北京,下了火車,徑直奔向中南海,他要馬上見到伯伯。廬山會議后,部隊奉命向干部傳達中共中央八屆八中全會文件,會場里的彭起超如坐針氈,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見到滿臉油汗的侄子,彭德懷吃了一驚:“你怎么回來了?”
彭起超心里好像堵著什么,半天才緩過氣,告訴伯伯:“我不放心您,找個理由,請下假,回家看看?!?/p>
吃罷晚飯,兩人坐下來。彭起超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我們部隊傳達了廬山會議的文件,我不相信,可又不敢不信,那是黨中央的決議啊。我跑回來,就是想問問您,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彭德懷從辦公桌里拿出一份鉛印的文件,遞給侄子。彭起超屏息凝神,低頭細讀,屋子里安靜得可以聽得到自己的心跳聲?!安铱茨氵@封信沒有什么錯呀!”彭起超看罷文件,昂起頭,打破了房間里長時間的沉寂。
彭德懷苦笑,嘆道:“這可是我‘有計劃有組織地反黨綱領(lǐng)喲!是對黨和主席的‘猖狂進攻喲!”他停頓了好半天才接著說下去,“我考慮再三,才給主席寫的7月14日那封信。明明白白說是給主席個人作參考,怎么就成了‘彭德懷的意見書?連個招呼都不打,就印發(fā)全會批判?”彭德懷的情緒變得激憤起來:“7月23日毛主席給我一悶棒!這一棒叫著打‘右傾機會主義路線,而且還將歷史上的舊賬翻騰出來,又一連打了好幾十棒。我們是31年生死與共的戰(zhàn)友,既然我犯了這樣嚴重的錯誤,為什么事先不找我談談,規(guī)勸規(guī)勸,在勸而不聽再用重刑也不為遲??!廬山上說,總路線、大躍進、人民公社所有問題,其實是雞毛蒜皮。”彭德懷接著說下去,“又說,浮夸風吹一吹極有好處,風總是要吹的,吹一吹可以教育全黨全民。這些講法,我是不能同意的,浮夸風給我們的事業(yè)帶來多大的危害?。 ?/p>
彭起超不解地問:“對大躍進中的問題提出不同意見,為什么要翻歷史老賬呢?”
“算老賬、揭老底也可以,但是要實事求是呀!主席說與我是三分合作,七分不合作,這就不符合歷史事實嘛,又說我歷來有野心,是個投機分子;林彪給我扣了三個大帽子:野心家,陰謀家,偽君子……”說到這兒,彭德懷雙頰微微抽搐,他痛苦地閉上兩眼,大口喘息著。
彭起超看看手表,已是下半夜3點多鐘了,他擔心伯伯太累,幾次想讓伯伯打住話頭。彭德懷擺擺手,繼續(xù)說:“主席無中生有地編造出兩個罪名:一是‘軍事俱樂部,一是‘里通外國。有什么真憑實據(jù)?聶帥和葉帥做我的工作,為了黨和主席的威信,為了大局,我采取要什么就給什么的態(tài)度。我很后悔,不該在廬山作那個違心的檢查。”
彭德懷雙目低垂,話音有氣無力,身體歪斜地靠在椅子上,他實在講不下去了。這個晚上,他對自己幾十年的革命歷史的全面回憶,對廬山會議的追述和分析,宛若一場暴風雨猛烈沖擊他那顆傷痕累累的心。
彭起超知道伯伯已經(jīng)心力交瘁,不能再講了,他站起身,好言勸慰伯伯趕快安歇,隨后從屋子里退出來。彭起超站在小院子里,一股秋風帶著絲絲涼意掠過他發(fā)燙的腦門兒。彭起超佇立良久,終于發(fā)出一句無聲的吶喊:老天哪,我伯伯沒有錯?。?/p>
9月下旬的一天,北京汽車制造廠的黨員干部傳達廬山會議文件,會場里嚴肅沉重的氣氛讓彭梅魁喘不過氣來,“右傾機會主義分子”、“反黨集團”的樁樁“罪惡事實”令她萬分震驚,惶惑不已。
好容易盼到一個廠休日,彭梅魁倒了兩次車,來到中南海永福堂院門口。彭梅魁輕手輕腳走到伯伯的辦公室,門虛掩著,她看見伯伯神情木然,孤零零地坐在那兒,呆呆地望著墻壁。彭梅魁心中一陣酸楚,推開門,聲音顫抖,叫了聲:“伯伯……”
彭德懷扭過臉,驚訝地望著侄女,喉嚨里好像有團東西,他張張嘴,竟一句話也沒有說出來。過了好久,彭梅魁才聽到伯伯低沉沙啞的聲音:“梅魁,你來了。我的情況,你可能知道了,伯伯犯了嚴重的錯誤……”
“不,不!伯伯,您別說了……”彭梅魁上前,緊緊抓住伯伯的雙手,淚水涌出了眼眶。
彭德懷閉上眼睛,極力保持平靜,緩慢地說:“梅魁啊,我的名譽不好,從今以后,你就不要來看我了,以免影響你們的工作?!?/p>
彭梅魁搖搖頭,哭著說:“伯伯,你永遠都是我的好伯伯,我和春(彭梅魁丈夫)一定會常來看你的。”
彭梅魁臨走的時候,彭德懷說:“我已經(jīng)讓你伯母去找過楊尚昆主任,我不能再在中南海里住了,要搬家嘍?!?/p>
彭梅魁難過地問道:“搬到什么地方?”
“大概在清華大學和頤和園那一帶吧。”彭德懷含糊地說,“我也不清楚,咳,你也別管它了?!彼粤Φ卣酒饋?,緊緊握住侄女的手,半天不忍撒開,走到大門口,他又重復剛才的叮嚀,聲音悲愴而凄涼:“梅魁,從今以后不要再來看我了,你可要記住??!”
親朋遭株連
9月30日上午,中南海碧波蕩漾,岸柳飄舞,輝煌莊嚴。彭德懷一身舊軍裝,大步跨出永福堂,徑直走向門口那部黑色的吉姆牌轎車。車子緩緩啟動,向中南海西門開去。在陣陣凄涼的秋風中,彭德懷就這樣靜悄悄地走了,沒有任何人來送行。
車子很快就開到西苑的掛甲屯到達吳家花園。吳家花園長期無人居住,建筑年久失修,院內(nèi)雜草叢生,蛇鼠潛伏;室內(nèi)陰暗潮濕,蛛網(wǎng)密布,但彭德懷對這個荒涼的古老院落心滿意足。這天晚上,彭德懷睡得很安穩(wěn)。自廬山會議以來,這大概是他睡的第一個踏實覺。
根據(jù)廬山會議“反右傾、鼓干勁”的精神,一場聲勢浩大的“反對右傾機會主義斗爭”在神州大地上迅猛鋪開。在北京召開軍委擴大會議大批彭德懷的同時,彭德懷的家鄉(xiāng)也卷入運動的旋渦中。
彭家老宅成了人們躲避的不祥的地方。龍國英(彭德懷弟媳)和周淑身(彭德懷弟媳)被叫到公社去,上面來的人一臉嚴肅,宣讀了縣委的通知,要求她們和彭德懷劃清界線,揭發(fā)問題。妯娌倆直覺得眼前發(fā)黑,天旋地轉(zhuǎn),什么也沒有聽進去。臨走的時候,龍國英回頭,冷冷地甩下一句話:“彭德懷是我們的大哥,打斷骨頭連著肉,一家人劃么子界線?”不久,上面?zhèn)飨略拋?,龍國英的省人民代表資格被正式撤銷,省軍烈屬代表也沒有人再提起了。彭秀蘭回過幾次家,向媽媽哭訴挨批斗的情況,她的大隊婦女主任也被罷免了。
彭德懷的侄子彭起超和小李是華北聯(lián)中的同學,1951年兩人明確了戀愛關(guān)系。1959年,小李向黨組織報告兩人的關(guān)系并申請結(jié)婚,組織上卻不同意,理由是“彭德懷現(xiàn)在是反黨集團的頭子,如果你們堅持要結(jié)婚,你就不能再接觸機密,也不準在這里工作了,要轉(zhuǎn)業(yè)處理,當老百姓……”兩人無奈分手。1960年,部隊領(lǐng)導找彭起超談話,指出他沒有從思想上和彭德懷劃清界線,已不適合在福建前線任職,決定把他調(diào)到武漢空軍。彭起超表示服從組織的決定,沒有為自己作任何辯解。
彭德懷的二侄子彭康志在西安某國防工廠當鉗工。彭康志性格內(nèi)向,平日沉默寡言,脾氣挺倔。運動一來,人事部門從檔案里發(fā)現(xiàn)了工廠還暗藏一個彭德懷的嫡親侄子。他成了人們指指戳戳的怪物,彭康志惶惶不可終日。更讓他膽戰(zhàn)心驚的是,一開批判會,領(lǐng)導就讓他揭發(fā)伯伯。彭康志和領(lǐng)導當面頂撞起來:“我伯伯是好人!他是不會反黨反毛主席的!”1961年春天,半停產(chǎn)狀態(tài)的工廠開始精簡人員了,彭康志被下放農(nóng)村。
彭德懷侄女彭愛蘭夫婦都在公安部系統(tǒng)工作,廬山會議以后,他們屬于馬上要清理的對象,組織上找他們談話,通知他們調(diào)離原單位,原因是明擺著的,不必多說。
1961年4月,彭愛蘭生下第二個孩子,龍國英從湘潭老家來長沙侍候月子。娘兒倆便決定去北京看望彭德懷。龍國英和彭愛蘭出了北京火車站,按著彭梅魁信上說的路線,中午時順利地找到吳家花園。一進院子,就看見彭德懷,娘兒倆被眼前的這個北方老農(nóng)民嚇了一跳。只見彭德懷穿著染成黑色的舊軍服,肩肘處還綴著補丁,他一頭花白的亂發(fā),黧黑的面孔,褲腳挽在膝蓋上面,赤著腳站在水塘里,水沒到小腿,他手里拎著一個破舊的水桶。三年沒有見到伯伯,彭愛蘭沒有想到伯伯是這副悲慘的模樣,心中一陣酸楚,竟說不出話來。
弟媳和侄女的到來,讓孤寂中的彭德懷十分高興。他親自下魚塘打魚,到菜地拔菜,送到伙房,囑咐炊事員,每天盡量把伙食弄好點。
有一天下午,彭德懷把彭愛蘭叫到書房,前幾天他聽龍國英說過,這幾年彭家人受到種種打擊和歧視,他想再仔細了解一下。彭愛蘭就把家里的情況和彭起超、彭康志的工作變動說了一遍。
彭德懷聽罷,嘆道:“你們都受到我的牽連,我對你們不起嘍。小李是個好姑娘,以前長伢子和我說起過,唉,相處8年,就這樣分手了?為什么我就會影響到他們的婚姻呢?”沉默片刻,彭德懷又說,“株連九族,那是封建社會的罪惡,我們現(xiàn)在也搞這一套,可悲啊?!?/p>
多次申訴杳無音信
1961年9月,彭德懷給毛澤東寫了一封信,信里要求到農(nóng)村做調(diào)查研究,他請求中央允許他先去湖南故鄉(xiāng)搞三個月,了解農(nóng)村情況;冬天回北京;明年春天再去太行山一帶。10月5號,楊尚昆主任給他來電話,傳達毛主席的指示:“彭德懷到哪里去都可以,半年也行?!?/p>
11月1日,彭德懷到達長沙。翌日上午,彭德懷一行驅(qū)車到湘潭,回到了老家。
11月15日以前,彭德懷主要是在家里接待來訪的干部、群眾,其間只在烏石大隊開調(diào)查會,或早晚走門串戶,看望鄰里親朋。有一天,碧泉公社四個婦女風風火火地來找彭德懷,反映生產(chǎn)隊扣發(fā)口糧的問題,面帶菜色的婦女帶著哭聲說:“彭元帥,你看看嘛,這樣會餓死人的!”彭德懷馬上讓秘書金石跟著她們?nèi)ゲ樵L,證明那個生產(chǎn)隊已經(jīng)有五分之一的人家斷炊了。聽完金石的匯報,已經(jīng)快到夜半了,來人散盡,屋子里只剩下幾個隨行人員。彭德懷坐立不安,幾天來,他一直盡力控制自己的情緒,現(xiàn)在終于忍耐不住了,他濃眉豎起,咆哮起來:“北京凈聽這樣好,那樣好,有人就是當官做老爺,不下來聽聽!”他在屋里快速踱了幾步,揮揮手說:“現(xiàn)在有人吃不上飯啦!我們對得起群眾嗎?有人還是報喜不報憂,我回去,要報告中央,我不怕!”
彭德懷的怒氣直沖屋宇,嚇得大家屏住呼吸,不敢插言,還是龍國英周淑身妯娌倆過來勸說才使彭德懷平靜下來。這是彭德懷回鄉(xiāng)調(diào)查中唯一一次發(fā)的大脾氣。
12月26日,彭德懷趕回北京。彭德懷回到北京后,把他五十多天辛苦調(diào)查后嘔心瀝血寫出的五份報告送給楊尚昆,請他轉(zhuǎn)呈毛澤東和黨中央。他再一次提出,盼毛澤東看完報告后能撥冗約他一談。他對即將召開的擴大的中央工作會議,即后來所稱的“七千人大會”抱有希望,樂觀地認為,既然黨中央能進一步糾正自己的錯誤,他和毛澤東之間的分歧就不該存在,消除誤會的時機也成熟了。然而,事情的復雜程度遠遠超出了彭德懷的想象,他的善良愿望再次落空。
1962年1月中旬,全國縣級以上的領(lǐng)導干部云集北京。在大會召開之前,彭德懷收到中央辦公廳送來的劉少奇代表中共中央所做的大會報告全文。報告承認了幾年來在社會主義建設上所犯的嚴重錯誤及其原因。但是,報告仍堅持給全國人民造成巨大災難的廬山會議的決議,這叫彭德懷如何能接受?彭德懷把出席會議的通知收起來,向中央請了假,不去參加會議。他滿腹委屈地對身邊的同志說:“我也不指望平反了,只要人民群眾有飯吃就好?!?/p>
1962年6月中旬,彭德懷寫完了長達八萬兩千余字的信,把信交到楊尚昆的手上,請他把八萬言長信鉛印多份,送給毛澤東和中央政治局各成員。兩個多月過去了,他望穿秋水,可杳無音訊。彭德懷為此愁眉緊鎖,焦灼不安。8月22日,彭德懷實在忍耐不住,他再次伏案揮毫,給毛澤東并黨中央寫了一封信。1962年年底,彭德懷又給毛澤東并黨中央寫了一封信,對橫加在他身上的所謂“篡軍”等六個罪名,一一做了回答。跟“八萬言書”的命運一樣,他的信依舊是石沉深淵,僅為專案組增加一份新的“翻案罪證”而已。彭德懷心寒意冷,此后三年,他就沒有再給中央寫過信。
與毛澤東最后一次見面
1965年9月l1日,吳家花園收到傳話,說中央領(lǐng)導在人民大會堂等彭德懷去談話。彭德懷心里疑惑,直到他步入江蘇廳,才看清要跟他談話的原來是彭真。寒暄數(shù)語,彭真說明主旨:“今天我代表黨中央和你談話,中央決定派你去大三線任副總指揮。”彭德懷明確謝絕了中央的“寬大”,說自己對工業(yè)生產(chǎn)沒有經(jīng)驗,不愿意去三線,仍希望到農(nóng)村做調(diào)查。
9月21日,彭德懷決定再給毛澤東寫一封簡信,內(nèi)容是請求允許他回到農(nóng)村去。這封信當天就送到了毛澤東的案頭。9月23日早7點半,毛澤東的秘書打電話給彭德懷,說毛主席約他8點半前去談話。
彭德懷急忙出發(fā),8點15分,他到達中南海頤年堂。毛澤東已在門口等候他。彭德懷疾步趨前,緊緊握住毛澤東的手,向和顏悅色的毛澤東問好。
兩個人并肩邁上臺階,毛澤東說:“現(xiàn)在要建設戰(zhàn)略后方,準備戰(zhàn)爭。按比例西南投資最多,戰(zhàn)略后方也特別重要,你去西南區(qū)是適當?shù)?。將來還可帶一點兵去打仗,以便恢復名譽?!?/p>
彭德懷的心驟然收緊。他努力使自己平靜下來,說:“搞工業(yè)我是外行,完全無知,政治上也不好做工作。”他主動談到自己在廬山會議上的三條保證,想向毛澤東討個說法。毛澤東問:“哪三條?”彭德懷說:“在任何情況下不會做反革命;在任何情況下不會自殺;今后工作是不好做了,勞動生產(chǎn),自食其力?!泵珴蓶|點頭道:“哦,后面兩條我還記得。廬山會議已經(jīng)過去了,是歷史了?,F(xiàn)在看來,也許真理在你那邊。對你的事,看來是批評過頭了?!迸淼聭训纱罅穗p眼,心里又是一陣悸動。
8點40分后,鄧小平、彭真、劉少奇先后趕到。毛澤東轉(zhuǎn)入正題,說到三線建議的問題,說:“彭德懷同志去西南,這是黨的政策。如果有人不同意,要他同我來談。我過去反對彭德懷同志是積極的,現(xiàn)在要支持他也是誠心誠意的。對老彭的看法應當是一分為二,我自己也是這樣。”
看到毛澤東有些疲倦,面色微醺的彭德懷起身告辭。在送彭德懷出門的時候,毛澤東忽然問道:“你在中南海游泳池畔對我說過要斗劉少奇同志,恐怕你是參加了‘高饒反黨聯(lián)盟了吧?”好似一盆冰水兜頭澆下,彭德懷頓時愣住了。他一時語塞,還來不及解釋,毛澤東已轉(zhuǎn)身走開。怎么又來了個大逆轉(zhuǎn)?飯前不是談得好好的嗎?彭德懷困惑不解地回到吳家花園。
彭梅魁來看伯伯。一見面,彭德懷就笑逐顏開地告訴侄女:“梅魁,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我去毛主席那里了,我們談了五個小時。我已經(jīng)決定去三線工作了,又可以為人民服務了。”
11月28日,彭德懷離開了吳家花園,乘火車赴川,11月30日晚到達成都。
苦心保護侄女和部下
1966年元旦剛過,政治風暴越刮越猛,大批判的火力集中到了“海瑞”———吳晗———彭德懷這條“黑線”上。1966年12月中旬的一天晚上,黨中央和中央文革領(lǐng)導人在人民大會堂一樓南側(cè)的一個小型會議室里接見北京高校最具代表性的紅衛(wèi)兵領(lǐng)袖。在接見快要結(jié)束的時候,江青突然激動起來,用兇狠而尖厲的聲音對七個紅衛(wèi)兵領(lǐng)袖說:“你們不是很能嗎?你們?yōu)槭裁床蝗プズH??聽說他在四川經(jīng)常上街看大字報,與人談話,很逍遙自在嘛!應該把他抓回來,要他交代問題,接受群眾批判!”在場的人都知道,這個“海瑞”指的就是彭德懷。
抓拿彭德懷的指令并沒有在大范圍內(nèi)傳開,江青把抓彭德懷的指揮權(quán)交給了戚本禹,授意他到成都“揪彭”。12月25日晚,成都火車站,在陰冷幽暗的夜幕下,演出了讓人悲憤的一幕。新中國的開國元戎、我們的民族英雄彭德懷,在被紅衛(wèi)兵控制、折騰了三天之后,穿著破舊的黑棉襖,孑然一身,被作為欽犯押上34次特快列車,結(jié)束了在大三線度過的一年又25天名為工作實則流放的生活。
彭德懷被送到北京西郊五棵松的一處部隊營房內(nèi),那里關(guān)著一些被打倒的“大走資派”。他走進了新居———建筑工程隊丟棄的一間簡易工房,彭德懷環(huán)顧工房:破桌椅,爛木床,還有個四處漏煙的鐵皮爐子。
揪劉批彭是1967年“文革”進程中最時髦的“革命大方向”,一邊是中南海紅墻外造反派人山旗海、安營扎寨,高音喇叭震天價響的“揪劉少奇火線”,一邊是北京軍內(nèi)外的數(shù)十個大單位趨之若鶩,走馬燈似的押走彭德懷批斗、“公審”。彭德懷承受著連續(xù)大批斗的煉獄般的煎熬。至1967年底,彭德懷經(jīng)受了大大小小的批斗、游街,高達百余次,是當時中國黨政軍高級領(lǐng)導干部中遭受人身折磨、肉體摧殘最為嚴重的一位。
彭德懷被批斗,他的親朋好友也受到株連。和彭德懷分居后的浦安修,被貶到師大附校,當個辦公室主任的閑差?!拔母铩憋L暴從北京的高校里呼嘯而起時,浦安修就成了北師大紅衛(wèi)兵現(xiàn)成的靶子———“老三反分子彭德懷的臭老婆、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quán)派”。浦安修的親屬也逃脫不了“專政”的巨掌。她的老父親在紅衛(wèi)兵抄家時被活活嚇死,大姐夫被迫害致死,二姐浦熙修凄慘地死在醫(yī)院的走廊上;弟弟浦通修是糧食部副部長,因為是彭德懷的小舅子,夫婦倆被造反派打得死去活來,浦通修的耳朵生生被打殘。
哈爾濱市糧食局局長劉坤模(彭德懷前妻)也被造反派戴上“走資派”的帽子。1967年,北京殘酷批斗彭德懷的時候,哈爾濱市糧食局的造反派也在批斗劉坤模。造反派審訊她:“交代你和彭德懷的黑關(guān)系,他都有什么罪行?”劉坤模坦然道:“1938年夏天以前我們是夫妻關(guān)系,那時候他是八路軍副總司令。以后我們分手了,我就知道他一生打日本鬼子,打國民黨反動派,打美國鬼子,不知道他還有什么罪行?!?/p>
彭家的人自然是運動的首選目標。彭秀蘭在批判彭德懷的大會上低垂著頭,喊“打倒彭德懷”的口號時,她不舉手,不張口,被當場揪到臺上,掛起牌子批斗。彭秀蘭的丈夫肖忠在批彭會上,反駁“彭德懷家里是富農(nóng)”的胡言亂語:“解放前我就是彭家的女婿,他們家是討米的窮人家,誰不知道?彭德懷本人也是做長工出身的……”話沒說完就被戴上高帽子,掛上“黑爪牙”的牌子,到各個村去“游壟”。
老實巴交的彭康志沒少挨斗,他還是軟硬不吃,說話硬邦邦的。
有一次,大隊開批彭大會,發(fā)言的人高呼:“彭德懷是反革命,該殺!”然后叫彭康志站起來表態(tài)。彭康志冷冷地說:“是的,我大伯伯是反革命,他的兩個弟弟也是反革命,所以叫‘共產(chǎn)黨給殺了?!敝鞒謺膸讉€造反派站起來斥責彭康志:“你胡說!他們是被國民黨殺死的!”彭康志從容道來:“彭德懷叫自己的弟弟搞地下黨,他的弟弟跟‘反革命走,能算革命嗎?當然不算。國民黨是反革命,反革命不會去殺反革命,只有共產(chǎn)黨才殺反革命,所以我二伯和我父親是讓共產(chǎn)黨殺的。”
彭鵬被定為彭德懷的“孝子賢孫”、“黑爪牙”后,受到殘酷批斗。他先是被戴高帽、掛黑牌,被押在大卡車上全縣游斗數(shù)日,日曬雨淋,幾次昏迷;后來又被強制敲打銅鑼,口喊“我是彭德懷的黑爪牙”,走鄉(xiāng)串寨,備受凌辱。
在殺豬賣肉崗位上的彭起超,一身臟兮兮的工作服,完全沒有當年在部隊時的影子了。他也成了造反派批斗的對象,他的罪名有三:“彭德懷的孝子賢孫”、“彭德懷的黑爪牙”、“現(xiàn)行反革命分子”。自然,對于戴高帽、掛黑牌、噴氣式等“文革”時代標準的“觸及靈魂”的一招一式,他都一個不少地嘗過滋味。
“文革”初期,彭愛蘭和陳明玉也都受到了沖擊,他們?nèi)虤馔搪曂α诉^來。1972年,上邊又來了精神:彭愛蘭和陳明玉必須帶全家人到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的一個“五七干?!甭鋺簟拇?,他們成了在湘西這片貧瘠的土地上彎腰刨食的農(nóng)民。
1968年夏,在黑龍江省嫩江農(nóng)場勞動一年多的彭正祥回到北京空軍第二研究所上班?!拔母铩边@幾年,他也沒逃脫被批斗的命運。
1968年深秋的一天早晨,北京汽車制造廠掌權(quán)的造反派組織以開會為由把彭梅魁騙到北廠的一個附屬分廠。彭梅魁一到就失去了自由,被強令交代揭發(fā)彭德懷的問題。幾個造反派抽出一尺來長的木棒,劈頭蓋臉打下來,一邊打一邊罵:“彭賊的狗崽子,看你說不說!”彭梅魁咬緊牙關(guān),打死也不說。
彭德懷不知道其他親人的處境,只知道彭梅魁也被立案審查,處境艱難。他考慮再三,以《彭梅魁什么時候來過我處》為標題,寫了一份材料。這份材料以平實無華和細致入微的敘述,說明與彭梅魁的關(guān)系是正常的親屬關(guān)系,沒有什么不可告人之處,信件和物品的傳遞也是由看押部隊做的。但是,恰恰在生死攸關(guān)的1962年長信手稿的問題上,他輕描淡寫,一語帶過:“她沒有看過,她也不知道有此信?!迸淼聭巡宦堵暽匮谧o了保存著手稿的彭梅魁。
彭德懷被抓走后,他的警衛(wèi)參謀景希珍、秘書綦魁英、炊事員劉云日子就不好過了,他們被迫揭發(fā)彭德懷的“罪行”,交代自己的問題。外調(diào)人員到北京,通過中央專案組,逼彭德懷寫材料。1970年7月11日,彭德懷寫了劉云的材料,但在寫劉云的材料時,他將劉云與自己關(guān)系密切的這些情節(jié)都回避了。是年7月31日,彭德懷寫的“關(guān)于景希珍、綦魁英問題”里說:我給過景希珍和綦魁英什么東西沒有?有兩套草綠色軍服,我穿小一些,我已不是軍人,也就不穿軍衣了,我給了他們各一套。此外未給其他東西。關(guān)于其他事情,他只字未提。彭德懷在遭難的時刻仍為他的老部下著想,盡其所能防止他們受到牽連,保護他們?nèi)胰说钠桨病?/p>
最后的怒吼
1972年,彭德懷的病情急轉(zhuǎn)而下,他半身癱瘓,喪失了生活自理的能力。他被劇痛折磨得脫了人形,時?;柝?。清醒的時候,他常說的話是:“晚上不得天亮,白天不得天黑?!?/p>
彭德懷知道自己來日無多,就不再有什么顧忌,常在病床上拼盡全身的力氣發(fā)出怒吼:“我沒有里通外國!”“把我廬山寫的那封信拿出來看看,究竟是不是攻擊?!”“我改造什么?想讓我屈服?不管什么人,多大權(quán)力,多大官,我都不怕!”“我死不悔改,將來還要翻!”
只有親人會給彭德懷臨終關(guān)懷。每當彭梅魁、彭康白和彭鋼來的時候,彭德懷就急切地想把滿肚子的話告訴他們。他多次表達自己想見老戰(zhàn)友一面的愿望,他念叨過周恩來、朱德、陳云、鄧小平、董必武、黃克誠、王震、楊尚昆、王政柱的名字。
那次,他對彭梅魁說:“梅魁啊,我在成都的時候,從一個理發(fā)員那里知道了鄧華同志的地址。有一天晚上,我和小景去看他,走到他家的大門口,看到他在窗上的影子,我放心了,沒有進屋就回去了?!?/p>
彭梅魁沒有說話,她知道伯伯怕再連累自己的老戰(zhàn)友。“有些同志你替我去看看,黃克誠啊、王震啊……”彭德懷在交代后事,“還有一個蕭胡子叫蕭勁光,他年輕時就有胡子,我就叫他蕭胡子?!?/p>
彭梅魁問:“我到哪里去看他們?”
“總會有機會的,有機會時你就替我看看他們。我活不了多長時間嘍!”彭德懷的眼角滾出了淚珠。
他又說:“我這一生有許多缺點,愛罵人,罵錯了不少人,得罪了不少人。但我對革命對同志沒有搞過兩手,我從來沒有搞過哪種陰謀。這方面,我可以挺起胸膛,大喊百聲:我問心無愧!”
彭德懷說得累了,舌頭有些發(fā)硬,可他還是堅持著說下去:“我不能再工作了,在這樣的屋子里,我住一天也嫌多……想到工作,我覺得再活70歲才好哩。你們幾個年輕,要努力工作,要學一門本事,為人民添磚加瓦……不要去追名求利,搞那些吹牛拍馬、投機取巧的事……”
彭梅魁知道這是伯伯對八個侄兒侄女的遺囑,所以她把伯伯說的每個字都銘刻在心中。
在最后的日子里,彭德懷持續(xù)高燒,小便失禁,舌頭發(fā)硬。他時而昏迷,時而清醒,已經(jīng)吃不下什么了。11月29日中午,彭德懷突然清醒過來,眼睛閃動著渴求的波光,四處張望著。護士大聲告訴他,沒有人來探視他。彭德懷聽罷,目光黯淡下來。他閉上眼,側(cè)過頭去,固定在氣管上的軟膠管微微顫動著。護士發(fā)現(xiàn),大滴大滴的淚水順著彭德懷滿是皺紋和老人斑的臉頰流淌到枕頭上。
下午2時52分,彭德懷突然向上伸出枯瘦如柴的右手,張著嘴發(fā)出“啊,啊”的聲音,隨之鼻口出血,呼吸停止。兩分鐘后,一顆工作了76年的心臟戛然停止跳動。彭德懷死時孑然一身,他的身旁沒有親人,也沒有同志和朋友,只有門口的哨兵投來幾瞥飄忽木然的目光。
(摘自《彭德懷的鐵骨與柔腸:不信青史盡成灰》,滕敘兗著,中國青年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