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海容
[摘 要]中唐宦官專權持續(xù)時間長,影響廣泛。面對時局,文人以不同方式參與到反對宦官專權的斗爭中,或參與政治改革,或發(fā)起文體革新運動,弘揚孔孟儒學,維護王政一統(tǒng),借以振興士風,挽救時弊。也有部分文人背道而馳,以致在詩文創(chuàng)作中逢迎諂諛宦官。中唐宦官專權使得文人的創(chuàng)作心理、文學發(fā)展潮流及文學作品的體制和形態(tài)都發(fā)生變化。
[關鍵詞]中唐;宦官專權;唐代文學
[中圖分類號]I206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3541(2016)05-0016-05
Abstract: The history of eunuch authoritarian is long in Tang Dynasty, It put wide influence on social life,especially literature. Scholars had participated in the struggle to against eunuch authoritarian in different ways. They had carried forward Confucianism, so as to save the malpractices. In addition some scholars,had flattered eunuch in the poetry. The authoritarian of eunuch made an important impact on the literary creation in Tang Dynasty.
Key words:Tang Dynasty;The eunuch authoritarian;Tang Dynasty literature
安史之亂后,唐代開始出現宦官專權,而自代宗大歷至文宗大和之間的中唐時期,宦官專權尤為突出,其掌控軍政大權,左右皇帝廢立,對社會政治風氣有著深刻影響,這期間文人活動、文體運動,文壇風氣也不斷發(fā)生變化,可以說,中唐宦官專權的八十多年,恰恰是文學發(fā)展的特殊時期。本文也就此探究,從中唐士人與宦官的關系、宦官當權下的文學創(chuàng)作及文體革新活動等方面出發(fā),闡述中唐宦官專權對文學的影響,以期從不同角度對中唐文學求得更全面的認識。
一
宋人孫光憲《北夢瑣言》云:“古者,閹官擅權專制多矣……唐自安史已來,兵難薦臻,天子播越,親衛(wèi)戎柄,皆付大閹?!?[1](p.53)唐代宦官專權始于安史之亂,李輔國因擁立肅宗即位有功,倍受重用,拉開唐代宦官專權的大幕。此后歷經代宗、德宗、順宗、憲宗、穆宗、敬宗、文宗、武宗時期,持續(xù)八九十年,在此期間李輔國、程元振、魚朝恩、竇文玚、霍仙鳴、王守澄、劉克明、仇士良、魚弘志等輪番掌權,廢立君主、殺戮朝臣,給王朝的政治、經濟、軍事等造成了極大影響,正如趙翼所論:“東漢及前明宦官之禍烈矣,然猶竊主權以肆虐天下,至唐則宦官之權反在人主之上,立君、弒君、廢君,有同兒戲,實古來未有之變也。” [2](p.383) 宦官專權從中唐到晚唐,持續(xù)一百多年,愈演愈烈,最終造成唐王朝的毀滅。當然,這當中從皇帝到群臣也對宦官進行過斗爭,但多以失敗告終。原因何在?固然是唐代后期君主無能,臣子不力,但長期以來的歷史環(huán)境則是更為深層的因素。
據《貞觀政要》所載:“貞觀十一年,時屢有閹宦充外使,妄有奏,事發(fā),太宗怒。魏征進曰:‘閹豎雖微,狎近左右,時有言語,輕而易信,浸潤之譖,為患特深。今日之明,必無此慮,為子孫教,不可不杜絕其源。太宗曰:‘非卿,朕安得聞此語?自今已后,充使宜停?!?[3](p.141)可見在唐初,對于宦官有著嚴格的提防與限制?!疤谠t內侍省不立三品官,以內侍為之長,階第四,不任以事,惟門閣守御、廷內掃除、稟食而已” [4](p.4473),初唐宦官僅負責皇帝的日常起居等事務,遠離政治,官階低微,尚無干涉政權的基礎。故高祖至太宗年間,“自七十年,權未假于內官,但在閣門守御,黃衣廩食而已”[5](p.3235)。但此后這一禁令被打破,“武后時,稍增其人。至中宗,黃衣乃二千員,七品以上員外置千員,然衣朱紫者尚少” [4](p.4473),至玄宗時,開始突破祖制,重用宦官,比如,楊思勖,“少給事內侍省,從玄宗討內難,擢左監(jiān)門衛(wèi)將軍,帝倚為爪牙” [4](p.4473)。開元初期,玄宗“詔思勖為黔中招討使,率兵六萬”赴安南平叛,最終,楊思勖“以功進輔國大將軍,給祿俸、防閣。從封泰山,進驃騎大將軍,封虢國公” [4](p.4473),這就從官制上打破了太宗以來對于宦官“不任以事”“階第四”的禁令。
在玄宗時期,“承平,財用富足,志大事奢,不愛惜賞賜爵位。開元、天寶中,宮嬪大率至四萬,宦官黃衣以上三千員,衣朱紫千余人。其稱旨者輒拜三品將軍,列戟于門。其在殿頭供奉,委任華重,持節(jié)傳命,光焰殷殷動四方……監(jiān)軍持權,節(jié)度返出其下。于是甲舍、名園、上腴之田為中人所名者半京畿矣” [4](p.4473),而尤以對高力士的任用最為典型。據史載:“玄宗在藩,力士傾心附結,已平韋氏,乃啟屬內坊,擢內給事。先天中,以誅蕭、岑等功為右監(jiān)門衛(wèi)將軍,知內侍省事。于是四方奏請皆先省后進,小事即專決,雖洗沐未嘗出,眠息殿帷中,徼幸者愿一見如天人然。帝曰:‘力士當上,我寢乃安?!?[4](p.4475)高力士備受重用,可謂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掌握著朝廷的用人大權,“當是時,宇文融、李林甫、蓋嘉運、韋堅、楊慎矜、王鉷、楊國忠、安祿山、安思順、高仙芝等雖以才寵進,然皆厚結力士,故能踵至將相,自余承風附會不可計,皆得所欲……然悉借力士左右輕重乃能然” [4](p.4475)。就連太子也對其敬畏異常:“肅宗在東宮,兄事力士,它王、公主呼為翁,戚里諸家尊曰爹,帝或不名而呼將軍?!?[4](p.4475)這一時期,宦官開始取代近臣,進入權力中樞,不僅決定百官晉升,還參與軍國大事,決定皇帝的廢立,如高力士就曾幫助玄宗決斷太子的確立。《新唐書》載:“初,太子瑛廢,武惠妃方嬖,李林甫等皆屬壽王,帝以肅宗長,意未決,居忽忽不食。力士曰:‘大家不食,亦膳羞不具耶?帝曰:‘爾,我家老,揣我何為而然?力士曰:‘嗣君未定耶?推長而立,孰敢爭?帝曰:‘爾言是也。儲位遂定。” [4](p.4476)
自古宦官政治是王朝腐敗的產物,秦漢時的趙高、十常侍專政就說明了這一點,而玄宗為何還要突破祖制、重用宦官呢?縱觀初唐以來帝王的政權交替,多是在政治斗爭中進行的。唐太宗的玄武門之變,武則天篡位,中宗時韋后、上官婉兒的亂政到李隆基、肅宗的即位,無一不伴隨著陰謀和廝殺。此間,外戚篡權,女禍頻仍,朝臣搖擺不定,使得皇帝幾無依靠,而其最親近的人,只剩下宦官,“非如三公六卿,進見有時,可嚴憚也。其間復有性識儇利,語言辯給,善伺候顏色,承迎志趣,受命則無違遷之忠,使令則有稱愜之效”[6](p.8595)。在皇帝看來,宦官是被閹割過的閨閣之臣,是家奴,不可能有異心,由其分擔權力以保衛(wèi)自己和聚斂財富??偙茸屚馄莺蛯⑾囿w系獨攬放心,正如任爽所云:“宦官是君主的家奴,完全附屬于皇權,既無室家妻小之類,又無君臨天下之機,即使權勢膨脹到極點,也不會從根本上威脅皇權。這是宦官最受信任而難以鏟除的根本原因?!盵7](p.49)事實上,在宗法制和皇權主義的中國,宦官一直存在,任何皇帝可以限制宦官,卻不能從根本上消除宦官制度。正如劉昫所論:“自書契以來,不無宦寺。況垂之天象,備見職官?!?[5](p.4755)司馬光也說:“夫寺人之官,自三王之世載于詩禮。所以謹閨闥之禁,通內外之言,安可無也?!盵6](p.8596)在《周禮》《儀禮》《禮記》中,都有宦官、名號、地位及職責的詳細且明確的規(guī)定。
從文化人類學的角度,世界上任何一個文明種族最早溝通天(神)人關系,并代表前者行使人間統(tǒng)治權,且賦予統(tǒng)治權合法性的人,都是祭師及后來的巫覡,而要在人間宣諭天神的旨意,祭師必須使自己半人半神化,這就是閹割,閹割使得祭師在生理上無性化,并成為雙性合一的有神性的人,也使閹割行為成為一種崇高的道德獻祭。閹割造成半人半神的身份,再由半人半神的身份代表神意,取得對王位授予權和人間教育權的主宰,成為祭師擁有王權確認權(意識形態(tài)闡釋權)、歷史記載者和社會施教者等多種職責與多重功能的基礎,而這正是自詡“君權神授”的帝皇們所需要的。根據日本學者山田村泰助的研究,中國至遲在商朝武丁年間,閹割者的地位已下降為天子近侍及宦官[8](p.49)。而唐代開元之前的皇室政治、帝位更替,基本上都是由陰謀、斗爭、傾軋、暴力血拼等非正義因素組成,不具有傳統(tǒng)文化思想所強調的光明正大、名正言順的政治背景。一個充滿著陰謀變數、動蕩不安的政權難以獲得人民的真心擁護。所以,隨著開元盛世的到來,李唐皇室日益鞏固發(fā)展,自然要對自身政權的正統(tǒng)性與合法性加強建設,以消弭那些政權更替中的不光明因素,而宦官所傳承的祭師與巫覡文化,宣傳皇朝的應天合命、君權神授,多少能為李唐政權的繁榮穩(wěn)定尋找理論依據和現實話語,這就為玄宗朝的重用宦官提供了歷史契機和文化依據,故胡三省云:“唐制,宦官不得過三品;置內侍四人,從四品上。中官之貴,極于此矣,至帝始隳其制。楊思勖以軍功,高力士以恩寵,皆拜大將軍,階至從一品,猶曰勛官也。”[9](p.6928)
縱觀玄宗以后的王朝,相比外戚和朝臣,宦官也確實對皇帝忠心耿耿。安史之亂后,文臣陳希烈等袖手無策、左右搖擺,最后竟至投敵,而邊將諸如玄宗曾倚重的哥舒翰之類,或反或降。更有甚者,德宗建中四年(738年),涇原節(jié)度使姚令言發(fā)動兵變,德宗遂“詔集六軍”平叛,而由宰相調度的六軍竟“無至者”[5](p.6443),此后德宗逃往奉天,追隨者只有妃嬪兒女及宦官“百余人”[5](p.6443),滿朝文武竟無一個,這就更為皇帝重用宦官提供了現實需要,所以,自玄宗以后,對宦官信任有加,將軍政大權一概與之,最終造成了宦官專權,而宦官專權又引發(fā)了藩鎮(zhèn)割據和朋黨之爭。唐代宦官專權的危害是巨大的,正如《新唐書》所論:
肅、代庸弱,倚為捍衛(wèi),故輔國以尚父顯,元振以援立奮,朝恩以軍容重,然猶未得常主兵也。德宗懲艾泚賊,故以左右神策、天威等軍委宦者主之,置護軍中尉、中護軍,分提禁兵,是以威柄下遷,政在宦人,舉手伸縮,便有輕重。至慓士奇材,則養(yǎng)以為子;巨鎮(zhèn)強籓,則爭出我門。小人之情,猥險無顧藉,又日夕侍天子,狎則無威,習則不疑,故昏君蔽于所昵,英主禍生所忽。玄宗以遷崩,憲、敬以弒殞,文以憂僨,至昭而天下亡矣。禍始開元,極于天祐。[4](pp.4473-4474)
二
中唐宦官專權百余年,在中國政治、經濟、軍事史上的影響,歷代史家已有詳細論列,不贅。其對于文學的影響,可從宦官專權后中唐科舉、吏治狀況、宦官集團與文人的關系及文人的創(chuàng)作心態(tài)等考察。
范文瀾說,儒家文官體系是士族的代表而宦官是“工商雜類在政治上的代表”[10](p.208),將雙方均視作宗法制和皇權主義的既得利益者,中唐宦官專權左右皇帝廢立,貪攬軍政大權,導致王政腐敗,這就引發(fā)了儒家文官體系與宦官集團的矛盾,雙方為爭奪政治權利而勢不兩立。文宗大和二年(828年),劉蕡《對賢良方正直言極諫策》指斥宦官“總天下之大政,外專陛下之命,內竊陛下之權。威懾朝廷,勢傾海內。群臣莫敢指其狀,天子不得制其心”[11] (p.7720),請求朝廷“黜左右之奸佞,進股肱之大臣”[11](p.7720),陸贄在《請許臺省長官舉薦屬吏狀》中,也提出選拔人才,應該“唯廣求才之路,使賢者各以匯征,啟至公之門,令職司皆得自達”[12](p.155),要像武則天時“弘委任之意,開汲引之門,進用不疑,求訪無倦,非但人得薦士,亦許自舉其才” [13](p.158),而帝皇也看到了這一點,開始有意識地加大文官的培養(yǎng),以求權力分享、制衡宦官。唐德宗時期先后開策問賢良方正能直言敢諫科、博通墳典達于教化科及識洞韜略堪任將帥科,量才取士。貞元八年(792年),陸贄奉命主持進士科試,韓愈﹑歐陽詹﹑李觀等8人登第,時稱“龍虎榜”,譽為“天下第一”, 這種通過科舉選拔人才的政策大大激發(fā)了廣大文人的從政熱情,刺激了寒士的進取熱情和報國意識,在其詩文中多有表露,例如,孟郊《百憂》:“朝思除國讎,慕思除國讎?!盵13](p.4190)韓愈《齷齪》:“報國心皎潔,念時涕執(zhí)瀾?!盵13](p.3784)元稹《說劍》以劍自喻,立志“劍隳妖蛇腹,劍拂佞臣首”[13](p.4460),都反映了士人階層在現實面前,自覺而強烈的社會責任感和擔當意識,體現出對宦官專權的反對。而皇帝喜好文學,也促使了文士的創(chuàng)作及仕途晉升,如“文宗尚賢樂善罕比。每宰臣學士論政,必稱才術文學之士,故當時多以文進。上每視事后,即閱群書,至亂世之君,則必扼腕嗟嘆;讀堯、舜、禹、湯事,即灌手斂衽……試進士,上多自出題目。及所司試,覽之終日忘倦。嘗召學士于內庭論經,較量文章”[14](pp.148-149),當時儒學風氣濃厚,文人治經史者多注重經世致用,“大歷已后,專學者,有蔡廣成《周易》,強蒙《論語》,啖助、趙匡、陸質《春秋》,施士吝《毛詩》,袁彝、仲子陵、韋彤、裴茝講《禮》,章庭珪、薛伯高、徐潤并通經。其余地里則賈仆射,兵賦則杜太保,故事則蘇冕、蔣乂,歷算則董純,天文則徐澤,氏族則林寶”[14](p.180),這都促進了文士對時局的認識,對改革政治的熱情。
中唐通過科舉選拔文官的力度是大的。以宰相為例,太宗時宰相26人中科舉出身者僅4人,高宗時宰相中進士出身者占1/4,武則天時宰相明經、科舉出身者占1/2。此后逐次提升,中唐德宗朝宰相進士出身者占343%,順宗朝714%,憲宗朝586%,穆宗朝643%,敬宗時宰相全為進士出身,文宗時占792%,武宗時占80%,宣宗時873%,懿宗時占813%[15]??梢?,加大科舉取士,壯大儒家文官體系,通過宦官集團與文官集團的博弈,來制衡群臣、掌控政權是帝皇的一貫策略。而儒家文官體系與宦官集團的斗爭,終于在永貞革新和甘露事變中達到高潮。
通過科舉制度選拔的這些人才,在政治、操守、文學方面都很突出,一批來自全國各地的文士躋身政權,把握輿論話語,成為政壇和文壇的中堅,他們影響著中唐的仕宦風氣和文學發(fā)展,如參加永貞革新集團的人物,大多既是政治家,又是文學家,劉禹錫、柳宗元堪稱中唐后期有代表性的文學家,呂溫、李景儉、程諫等也都有文集傳世。永貞革新不僅決定了他們的政治命運,還決定了其一生的文學命運。而更重要的是,自永貞革新后,創(chuàng)新精神成為中唐后期文學的主題精神。正如羅宗強所論,這種革新精神反映在文學思想上,一方面功利主義文學觀得到充分發(fā)展,從初唐開始的散文改革,自此成熟,詩歌方面,諷喻說在創(chuàng)作上的付諸實際和理論上的積極提倡,都產生了很大影響;另一方面,革新精神也反映在作家們對于獨特的審美理想、鮮明的創(chuàng)作個性的自覺追求上[16](pp.114-191)。不僅出現了創(chuàng)作個性鮮明的諸多作家,還出現了不同的文學流派,這是文學思想潮流充滿革新精神的結果。這種關注現實政治、追求文學革新的思想,促進了中唐文學的繁榮。如白居易與永貞革新中的關鍵人物韋執(zhí)誼、柳宗元、李諒、嚴綬及裴均熟識,先后作有《上宰相書》《上太原事狀》等文論及時政,其與元稹發(fā)起了新樂府運動,在《與元九書》中,明確提出“歌詩合為事而作,文章合為時而著”[17](p.962)的主張,而早在元和初年所作《策林》六八六九中,白居易就表現出重寫實、尚通俗、強調諷諭的傾向:“今褒貶之文無核實,則懲勸之道缺矣;美刺之詩不稽政,則補察之義廢矣……俾辭賦合炯戒諷諭者,雖質雖野,采而獎之”[17](p.1368),要求“立采詩之官,開諷刺之道,察其得失之政,通其上下之情”[17](p.1370)。白居易創(chuàng)作了大量反映民生疾苦的諷諭詩,《秦中吟》《新樂府》的不少詩篇如《賣炭翁》《道州民》《陵園妾》《太行路》《上陽白發(fā)人》等都論及宦官專權和朝政風云,“但傷民病痛,不識時忌諱”(《傷唐衢》其二),“唯歌生民病,愿得天子知”(《寄唐生》)。陳寅恪評價《陵園妾》說:“此篇以幽閉之宮女喻竄逐之朝臣,樂天此篇所寄慨者,其永貞元年竄逐之八司馬乎?”[18](pp.266-269)韓愈、柳宗元針對中唐宦官專權以來的亂局,弘揚儒道思想,發(fā)起文體革新運動,力求以文學革新推動政治革新,挽救時弊?!缎绿茣氛f韓愈“成就后進士,往往有名。經愈指授,皆稱‘韓門弟子”[4](p.5265),像孟郊、李翱、皇甫湜、張籍、賈島、沈亞之等都因其培植,享有文名。對于中唐文體革新思潮下的創(chuàng)作繁盛,《唐語林》卷二《文學》說道:
韓文公與孟東野友善。韓公文至高,孟長于五言,時號“孟詩韓筆”。元和中,后進師匠韓公,文體大變。又柳柳州宗元、李尚書翱、皇甫郎中湜、馮詹事定、祭酒楊公,李公皆以高文為諸生所宗,而韓、柳、皇甫、權公皆以引接后學為務。楊公尤深于獎善,遇得一句,終日在口,人以為癖。長慶以來,李封州甘為文至精,獎拔公心,亦類數公。甘出于李相國宗閔下,時以為得人,然終不顯。又元和以來,詞翰兼奇者,有柳柳州宗元、劉尚書禹錫及楊公。劉、楊二人,詞翰之外,別精篇什。又張司業(yè)籍善歌行,李賀能為新樂府,當時言歌篇者,宗此二人。李相國程、王仆射起、白少傅居易兄弟、張舍人仲素為場中詞賦之最,言程試者宗此五人。伯仲以史學繼業(yè)。藏書最多者,蘇少常景鳳、堂弟尚書滌,諸家無比,而皆以清望為后來所重。景鳳登第,與堂兄特并時,世以為美。[14](pp.146-147)
三
中唐宦官專權,使得文學在題材、體制和表現藝術等方面也發(fā)生變化,對中唐文學的思想內容有著重要影響。
宮市是宦官專權的一個產物,陳寅恪說:“自天寶歷大歷至貞元末五六十年間,皆有宮市,而大歷之際,乃至使郇謨哭市,則其為擾民之弊政,已與貞元時相似矣?!盵18](p.251)對于這一弊政,中唐詩文多有反映,如白居易的組詩《秦中吟》和《新樂府》,都涉及宦官專權下的種種腐敗,直斥宮市害民,尤以《賣炭翁》《輕肥》聞名,其余如柳宗元、呂溫、劉禹錫的《聚蚊謠》《百舌吟》《昏鏡詞》也論及宮市,就連一貫政治態(tài)度較為保守的韓愈,在《順宗實錄》中對宮市也多不滿之辭,《順宗實錄二》云:“貞元末,以宦者為使,抑買人物,稍不如本估。未年不復行文書,置白望數百人于兩市并要鬧坊,閱人所賣物,但稱‘宮市,即斂手付與,真?zhèn)尾粡涂杀?,無敢問所從來,其論價之高下者。率用百錢物買人直數千錢物,仍索進奉門戶并腳價錢。將物詣市,至有空手而歸者。名為‘宮市而實奪之?!盵19](p.5)文人集團與宦官集團的矛盾,也終于在永貞年間達到高潮,典型如柳宗元、劉禹錫、呂溫等參加了王叔文集團,呼吁政治改革,這在其詩文中多有表露,羅宗強說:“貞元末至元和年間,出現了一種改革朝政、渴望中興的思想,在這樣的背景上,出現了唐代文學的第二次繁榮,文壇充滿革新精神?!盵16](p.2)但政變失敗,諸多參與其中的文人或被貶或被殺,使得貶謫文學盛行一時,成為文學中的重要題材,這在柳宗元、劉禹錫、呂溫的詩文中多有體現,學界已有諸多研究,不贅。
除了題材方面,中唐宦官專權對文人的創(chuàng)作心態(tài)、文學作品的體制和形態(tài)等也多有影響。永貞革新后的憲宗雖受制于宦官,但頗為振作,特別是在平定藩鎮(zhèn)叛亂上取得了成績,這在一定程度上鼓舞了人們的士氣。而宦官專權下的憲宗中興造成社會政治環(huán)境的復雜多變,這也使得文人心理處于分裂狀態(tài)。一部分文士重新思考與宦官的關系,改變以往與宦官的對立態(tài)度,走向緩和,如元稹在江陵結交監(jiān)軍崔潭峻,步步依附宦官,官至相位,復雜矛盾的思想行為導致元稹這一時期的詩作多寫身邊瑣事,很少論及軍國大政,缺乏實質性的內容。韓愈懷著同樣的復雜心理,寫下《永貞行》《送汴州監(jiān)軍俱文珍序》等詩,譏諷王叔文等人,頌美宦官,劉禹錫作《謁柱山會禪師》詩,其中“哀我墮名網,有如翾飛輩” [20](p.161)句,流露出對永貞革新的復雜感受。柳宗元作《衡陽與夢得分路贈別》詩,直言“十年憔悴到秦京,誰料翻為嶺外行……直以慵疏招物議,休將文字占時名” [21](p.1159),表達參加政變的悔恨。王建則直接和宦官頭目王守澄交往,寫下《贈樞密》一詩,以示友誼。典型如活躍于文宗、宣宗時期的鄭薰,出于政權變化及個人功利需要,在《內侍省監(jiān)楚國公仇士良神道碑》一文中,對墓主仇士良阿諛至極,贊其治國為政:“舉策畫若應神明,閱簿書無逃心目。而又精鑒,冠絕當時。門館賓僚,薦延功行,必求明德,用輔圣朝。則有秉忠正之心,荷匡贊之任,才表正佐,出為國楨,康濟群生,輝華四海者矣?!盵11](p.8273)美化臭名昭著的大宦官仇士良,貶低發(fā)起政變的鄭注、李訓等,行文以惡為美,肉麻吹捧,諛墓極為明顯。劉勰《文心雕龍·誄碑》云:“屬碑之體,資乎史才,其序則傳,其文則銘?!盵22](p.214)強調碑志文寫作的以史為據,追求記人寫事的真實準確,而鄭薰作文,違背事實,虛美妄贊,浮夸粉飾,體現出中唐碑志文創(chuàng)作的不良風氣。
中唐宦官專權影響文學發(fā)展的整體風貌。中唐后期宦官專權日益穩(wěn)固,而王政一蹶不振,中興之夢破滅,儒學衰朽,士人也開始面對社會現實,以適應求生存,他們用現實的眼光審視世界,開始關注個體化的生活,進行個性化的創(chuàng)作。這個時期的審美時尚和文學思潮是一致的,“長安風俗,自貞元侈于游宴。其后或侈于書法圖畫,或侈于博弈,或侈于卜祝,或侈于服食。各有所蔽也”[23](p.60)。這就使文學呈現出世俗化、多元化等傾向,“有唐中葉,為風氣轉變之會”[24](p.1330),李肇《唐國史補》云:“ 元和已后,為文筆,則學奇詭于韓愈、學苦澀于樊宗師;歌行則學流蕩于張籍; 詩章則學矯激于孟郊、學淺切于白居易、 學淫靡于元稹,俱名為元和體。大抵天寶之風尚黨、大歷之風尚浮、貞元之風尚蕩、 元和之風尚怪也?!?[23](p.55)都指出這一時期文壇尚奇尚怪的俗化傾向。當然,元和文風轉變的原因很多,但宦官專權下社會政局的混亂,無疑是重要原因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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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系東莞理工學院副教授,文學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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