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鑫華
最初聽到瑤里,只是覺得這名字特別清雅。它讓我想起瑤池、瑤林、瑤臺,想起清靈飄逸的女子,進而我斷定,這樣的地方一定有好的景致。
果然有了機會,隨“筆走江西”采風團到浮梁去。車自南昌出發(fā),過九江、湖口、鄱陽,一路景色雖佳,我卻只是想著那個可以羽化成仙的地方。在浮梁小憩后,車就撲進了一片無盡的山野中。來的時候聽人介紹,說浮梁的森林覆蓋率達81.57%,而瑤里更是高達95%以上,心尚存疑。及待來到瑤里,面對著蒼茫的群山,面對著那密不透風的杉林松林原始林,心里才倏然浮起了唐人的兩行詩句:萬壑樹參天,千山響杜鵑。
瑤里人愛樹,古今皆然。在瑤里的腹地汪湖村,我們看到了一大片古老的森林。這里不但有從未見過的巨大的香樟、銀杏、紅豆杉,連那些在其他地方只能算作雜樹的楂樹、栗樹、南酸棗樹,也一概粗壯得須幾個人才圍抱得過來。林間橫七豎八臥著一些古木,也不知坍倒于何年何月。村里的人告訴我們,這里從明代初年就開始禁山,600年來從未砍過一棵樹。據(jù)說曾經(jīng)有一位族長的兒子上山砍了一棵樹,付出的代價則是自己的生命——族長在眾人的面前處死了兒子。關(guān)于村民對這件事的反映,我沒有看到記載,但人們從此把這山喚作了“?山”。“?山”的含義是不言而喻的,山的尊嚴不容侵犯,樹和人一樣都是有靈性的生命。這是一個鐵則,一個令我們今日還感到汗顏的信念。這種對于樹的崇敬我們在另一個村莊繞南得到了進一步的印證。繞南是中國瓷器的發(fā)源地。距著名的高嶺土產(chǎn)地高嶺村只有十幾里。瓷業(yè)鼎盛時,這里有200多座瓷窯同時開工,可以想見那煙火繚繞的景象是何等壯觀。燒窯用的是木柴,如此眾多的瓷窯需要多少樹木來填充??!可是數(shù)百年來,這里卻是一片蔥郁。陪同的當?shù)赝靖嬖V我們,當時砍柴燒窯是有極其嚴格的規(guī)定的??骋豢?,種兩棵,誰也不得違犯。我不曾細問這種規(guī)定究竟是出于生存的本能,還是一種先知先覺。我只是想,如果沒有瑤里先人這種超乎常人的遠見,那我們今天在這里追尋幾百年前留下的文明的碎片時,還會有這樣一處可供思想棲息的陰涼么?
瑤里的早晨極美。倘若沿著那些光滑的青石板路走過去,你會看到清純至極的空氣在那些蒼老卻風度依然的舊屋間流淌,你會看到在如蓋的樟樹下,素衣的女子在青亮的石頭上浣衣,你還會看到早起的婆婆在水圳邊舀水,晨練的學生在堤壩上刷牙。這就是瑤河,瑤里大寫意中最精彩的筆墨。這時候,從山林中溢出的霧嵐會從瑤河上散淡地飄過,你會看到華麗的鳥從霧中掠起。你還會看到魚,青色和紅色的魚。它們會蓬勃地躍起,再讓肥碩的身軀沉入透明的水底。在瑤里,魚是幸福的,這里到處立著禁漁的石碑,讓魚像寵物一般得到保護。一次,我在一戶農(nóng)家的天井里看到用水缸養(yǎng)著的魚。我問,在家里還養(yǎng)魚?主婦答道,衛(wèi)生。她的回答讓我的心動了一下。她不說觀賞,也不說食用。她說衛(wèi)生?,幚锶苏媸钦軐W家,他們把很復雜的事做得那樣平淡,卻用一句最平常的話讓你久久地沉思。
傍晚時分,我們在瑤河邊散步。從那些古典的門洞和精致的院落里傳來一些歡快的笑聲。那是瑤里人一家老幼圍坐在桌旁其樂融融地用晚餐。日頭早已從山林中滾落,月色柔曼,一層清輝灑在參差的黛青色的瓦屋上?,幒忧臒o聲息地流著,從遠山的深處傳來鳥的啼鳴。小鎮(zhèn)靜穆。我們在聊著一個話題,生活的詩意。瑤里人從容地勞作,從容地幾乎是漫不經(jīng)心地伺弄花草,他們在斜陽里擇菜剝豆,在瑤河里魚一樣地悠游。他們把生活還原得那樣簡單、徹底。我不能斷定這就是詩意的棲居,但我敢說,這里肯定生長著詩。倘若要問詩在哪里,不就長在那空渺的山嶺中,長在男人們粗獷的山歌和婦娘們青花的頭巾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