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進祥
回老家去看父母,聽說馬剛勞改回來了,我就順便去看了看他。馬剛是我小學同學,小時候和我關系很好,但我外出上學,工作以后,就見得少了,關系也淡了。尤其是后來,他被判了十幾年的刑,到外面去服刑,更沒有機會見面了。這些年,我?guī)缀跬怂?,有時回老家去,才會想起來,想著十幾年的刑期,是很漫長的,不知他啥時候才能出來。他當年的罪行是坐實的,不是冤案,不會改判。他家里也沒人給他跑門路減刑,他只能服滿刑期,才能出來。真沒想到,轉(zhuǎn)眼間,十幾年就過去了。
我這樣想,有些不好,對馬剛來說,十幾年時間,那可是一天一天熬過來的。
他父母沒有熬到他出來,先后去世了。他家的房子也熬不住,幾間土坯房,早就塌了。馬剛回來后,只能住在弟弟的房子里。弟弟一家人早幾年搬到縣城里去了,空落落的大院子里,只住著馬剛一個人。
我進去的時候,馬剛正在給一只山羊梳毛。
我是農(nóng)村長大的,見過放羊喂羊的。夏天的時候,把羊趕到河邊給羊洗澡的也見過,但給羊梳毛,還真是第一次見,心里有點吃驚。馬剛好像并沒有注意到我進去,頭都沒抬,繼續(xù)蹲在那里給山羊梳毛。他手里拿著一把人梳頭的那種木梳,慢慢地梳理山羊的毛發(fā)。山羊的胡子已經(jīng)梳理過了,顯得松散、飄逸,身上的毛只梳理了半邊,白中泛黃的羊毛,打著順溜的卷兒,像是城里女人燙染出來的頭發(fā)。馬剛一手摟著山羊的脖子,一手正梳理著山羊另一邊的毛發(fā)。羊毛穗子粘結(jié)了,梳子梳不下去,他就啐一口唾沫,沾濕了梳子往下梳,像早年間大人給孩子梳頭發(fā)。他專心給山羊梳毛的樣子,還真像是給他的孩子梳頭。我走到跟前,馬剛都沒有轉(zhuǎn)臉看我。倒是那只山羊感覺到生人近前了,扭過頭來,看著我,眼中一片漠然的神情。另外幾只羊也扭頭看了看我,嘴一蠕一蠕地繼續(xù)反芻。
我只好開口問,忙著呢?
馬剛這才抬頭撇了我一眼。他也許是認出我了,放開那只羊,站起身來,但他沒有看我,還是看著那只羊。
那只山羊似乎被看得不自在了,忽然扭動身子,使勁抖起了身上的毛,抖得渾身亂顫、羊毛亂飛。抖完毛,它又抬起后腿,撓了撓脖子和身子。很顯然,對它來說,人給梳毛,它還是有些不自在,自己抖、自己撓更感覺舒服。撓完了,它還岔開后腿,塌下屁股,尿了一泡尿,這才愜意地甩著尾巴,走開了。山羊的尾巴小,又翹起來,遮不住屁股,我們那里就叫沒羞沒臊的山羊。
山羊當然不會知道羞臊,倒是我和馬剛有些尷尬。
我問,回來了?他唔了一聲。我又問,啥時回來的?他還是唔了一聲。我感覺他是沒有認出我來,就報了名字,他這才給了我個正臉。
馬剛比我大三四歲,已經(jīng)是快五十歲的人了,經(jīng)歷了那么多的事,又在監(jiān)獄里熬煎十幾年,我想著他會顯得比常人要蒼老,但他只是腰佝了,臉上卻沒有顯出老相??粗@年輕,但又看著有些怪怪的。他臉色灰黃,臉皮有點干巴,還有幾處白癬,這些似乎不算很怪,但總覺得哪里不順眼。對了,沒有胡子!他嘴唇周圍、下巴上,都沒有胡子。不是刮干凈了,而是壓根兒就沒有,連一點胡茬都沒有。正是因為沒有胡子,他的臉上就覺得怪怪的。我不由地多看了他幾眼。
他也似乎感覺到我在看著他,身子顫了一下。
我忽然想起,他從上小學三年級那件事后,就一直害怕看人,更害怕被人盯著看。
上三年級的時候,我八九歲,馬剛十二三歲。馬剛上學晚,又連著留級,就和我同班。他是我們班上年齡最大、個子最大的,我是年齡最小、個子最小的。雖然年齡個頭相差較大,但馬剛和我關系最好。馬剛跟我好,最初是為了抄我的作業(yè)。他不愛學習,最愁寫作業(yè),每天都拿我的作業(yè)本去抄。他一點都不想動腦子,一字不落地抄。我寫對,他就抄對了;我做錯,他就抄錯了。這樣,老師就看出來了,揪住他問。他倒不會撒謊,老老實實承認了。老師打他,連帶著罵我。挨打過后,他還是照樣抄。老師找來他父親,他父親是村上的羊把式,手里常拿著個羊鞭。來學校里,羊鞭還拿在手上。聽老師說馬剛不好好學,抄作業(yè),他甩起羊鞭就抽了馬剛兩三下,鞭子抽在馬剛腿上,馬剛像受驚的兔子樣跳起來。也許是父親沒有狠勁地打,馬剛沒有哭,只是兩手摸著腿子,歪嘴吸著涼氣。他父親作勢還要打,老師擋住了。馬剛的父親似乎氣不過,往空中甩了幾聲響鞭。鞭稍在教室里炸響,比鞭炮的聲音還大。我們聽了,都叫起好來。馬剛父親來勁了,給老師說,他要是再不好好學,你給我說,我看一頓鞭子不抽死他。說完,又沖著馬剛甩了一下響鞭,這才走了。馬剛挨了父親幾鞭子的事,我們都沒在意,這樣的事都見慣了,哪個娃娃還不挨父母的打,老師的打。父母打了,老師打了,也沒啥可羞的。倒是馬剛父親甩出的響鞭,叫我們羨慕不已。都給馬剛說,鞭子甩得那么響,你大好厲害呀!還問馬剛,你大給你教了嗎?你會甩響鞭嗎?馬剛這會兒也忘了疼,得意地說,當然會了,哪天我拿來我大的鞭子,甩給你們看。我們都等著馬剛甩響鞭,可他父親的羊鞭不離手,馬剛一直沒偷上。過了好些天,還有人問,馬剛說,等著吧,再過幾年,我當了羊把式,那鞭子還不是我的嗎?我們那時候,并沒有覺得馬剛的話有啥好笑,當羊把式有啥不好。反倒覺著,馬剛趕著一大群羊,甩著響鞭,走在山路上,那樣子真是威風得很。
馬剛自己,大概認定了以后要甩著響鞭放羊,也就不好好念書。他書念不好,玩起來樣樣在行。滾鐵環(huán)、打沙包、踢毽子啥的,誰都比不上。他還會自己做玩具,尤其是毽子做的好。我們那時候玩的是羊毛毽子,就是兩個銅錢摞起來,銅錢中間的方孔里栽上羊毛,用羊骨打上楔子。馬剛的毽子好,主要還是因為他父親。他父親到處跑著放羊,能撿到又大又厚實的銅錢。他父親趕著一大群山羊,能剪到又粗又長的羊毛。所以,馬剛做出的毽子,看起來順眼,踢起來穩(wěn)當。他一口氣,能踢好幾十個。踢完了,他小心地收起來,銅錢摸得油亮油亮,羊毛也梳得順順溜溜。誰想借他的毽子踢,都不行,除非他情愿踢的時候,才拿出來踢。誰要是不小心把他的毽子踢歪了,或者是踢掉了毛,他就粗聲大氣地罵起來。
他那時候已經(jīng)開始變聲了,聲音粗嘎嘎的,上嘴唇的絨毛也開始有點變黑了,有了男子漢的模樣。這也叫我們很羨慕,自然而然地就把他當成我們的頭兒。玩抓壞蛋,他扮演民兵隊長;玩打鬼子,他就扮演李向陽。村里演過樣板戲《杜鵑山》,我們自己也模仿著演,馬剛就扮演雷剛。他站在打場的石磙子,做出個英雄的姿勢,唱:怒火燒、熱淚淌……我有罪、罪難償,九江水洗不盡悔恨悲傷……為什么我雷剛一錯再錯,屢遭挫傷,屢遭挫傷?歌詞唱得并不全,意思也不明白,只是覺得他唱得好。因為他嗓門變粗了,能唱出那種味道,我們其他人,聲音還跟小雞似的,根本學不像。
他不光是嗓門變粗了,膽子也越來越大,經(jīng)常偷偷到清水河去耍水。清水河本來水不深,剛過人膝蓋,但河槽最深的地方,能沒過人頭頂。尤其是到了夏秋季節(jié),河里時常會發(fā)大水,上游哪里下了雨,河里突然就會出現(xiàn)洪水,耍水的娃娃就會被沖走。洪水過后,河里也會積下淤泥,不留神陷進去,也會要命。村頭還有個澇壩,澇壩里集的是雨水,是飲牛羊牲口的。水不是很深,但也有淤泥,也淹死過人。所以,家里父母,學校老師都嚴防娃娃耍水。說是嚴防,咋能防得住呢?我們還是偷偷地去耍。家長知道了,拳打腳踢的;老師知道了,教鞭也照實地打。都是怕娃娃出事。但娃娃愛水,見了水,就把老師的教鞭和家長的拳腳都忘了。小些的娃娃,偷偷到澇壩里耍水;大些的,就到清水河去耍水。
我記得很清楚,那天中午,天氣最熱的時候,馬剛喊我到清水河去耍水。他不到澇壩里耍水,是怕他父親趕羊到澇壩里飲水,發(fā)現(xiàn)了他。更主要的是,澇壩在村頭,經(jīng)常有大姑娘小媳婦走過,脫光了衣服耍水,他怕羞。
他真的知道羞了,不光是在女人面前,在我面前也怕羞了。到河邊脫褲子的時候,他背轉(zhuǎn)過身子。下水前,兩手護著襠部那里,到水里面,才放開手。耍到高興了,他才忘了羞,有時候就面朝我站起身來。他站起來,我才驚訝地發(fā)現(xiàn),他下身那里,也開始長了毛毛。我低頭看自己那里,啥也沒有,這倒叫我感到有點羞。
我們兩個人正耍到高興處,班長領著幾個同學來了。他們悄悄地來到河邊,把我們的衣服抱走了。我和馬剛百般哀告,班長不給。馬剛許諾,給班長栽一個最好的羊毛毽子,班長不給。馬剛威脅班長,說過后揍死他,班長還是沒給我們衣服。班長說是班主任老師叫抱的,叫我們找班主任老師去要。
班主任姓黃,我們那里把“黃”讀成“杭”,我們就叫他杭老師。黃老師最初聽不慣,給我們糾正,黃,黃色的黃,黃米的黃。我們讀,杭,杭色的杭,杭米的杭。黃老師看糾正不過來,就任由我們叫他杭老師。黃老師看著面善,不經(jīng)常打?qū)W生,但他會想著法兒整人。比如說,誰要是作業(yè)沒完成,他就罰你在院子里寫。院子里劃出一大塊地方,用炭棒棒寫,啥時候?qū)憹M才算。院子里冬天冷、夏天熱,再加上老師同學指指戳戳的,人就受不了。誰要是上課不聽講,他就罰站,不是站在地上,而是站在凳子上、桌子上。站在高處,你想找個地縫鉆進去都不行。為了防止我們耍水,他又想出了抱走衣服這一招。
衣服被抱走,我們就沒辦法了。這會兒回去,父母在家里歇晌,那是找打。再說回去了也白搭,就那一身衣服,沒有別的衣服可穿。就這樣光著身子回學校,那還不叫人笑話死。我們只能在水里磨嘰著,到快上下午課了,我們只能出水。還是馬剛年齡大些,想出了一個辦法,全身上下糊了一層稀泥。我還糊得潦草些,馬剛把頭臉都糊了,尤其是下身那里,糊得更厚。糊了一身泥巴,就像穿了衣服,我們這才貓著腰,偷偷跑到學校外面,藏在墻角下,等上課鈴響過,老師學生都進教室了,才悄悄地溜到教室門口。在教室門口貓了一陣,馬剛叫我喊報告,我就喊了報告。黃老師開門出來,看到我們的樣子,呵——呵——,呵呵,呵——地怪笑了幾聲,把我們揪進教室。教室里也暴起哄堂大笑。笑聲忽然又戛然而止。是老師的目光朝下面一掃,把學生的笑嚇回去了。老師和法官一樣,學生哪有不怕老師的。我和馬剛本指望老師會把衣服給我們穿上,用教鞭揍一頓,我們已經(jīng)做好挨揍的準備。但黃老師沒有給我們衣服,也沒有揍我們,只是叫我們站在講臺的一角,就那樣光著身子站著。黃老師繼續(xù)批改作業(yè),叫學生們自己做作業(yè)。學生們假裝寫作業(yè),眼睛看著我們偷笑。
我們班是復式班,三年級和一年級同在一個教室。三年級十幾個,一年級二十幾個,四十幾雙眼睛看著,尤其還有女生,叫人感到很不自在。我們弓下腰,垂下頭,雙手護住下身,羞縮成一團。黃老師像神仙一樣,并沒有抬頭,卻似乎看見了我們的舉動。說,站直了,立正,兩手并攏。我們已經(jīng)習慣了老師的口令,聽到口令,自覺地就站直了身子,垂下了手。教室里又響起一陣竊竊的笑。黃老師這會兒似乎默許了下面的笑,繼續(xù)埋著頭,批改作業(yè)。同學們被老師的默許鼓勵了,更加大膽地看著我們。
由于兩手垂下,羞處便暴露無遺,好在還糊了稀泥。也正因為糊了稀泥,那里更顯得夸張、丑陋,這是我們沒想到的。更沒想到的是,在夏天的熱氣,我們的體溫,還有同學們的目光灼烤下,稀泥很快就干了,像失水的土地那樣龜裂了。泥巴一片一片翹起來,隨著身子的顫抖,一片一片往下掉。我覺得心里有啥也在一片一片地往下掉。馬剛身上的泥巴糊得厚,掉得更厲害,有一片泥巴粘在下體的毛毛上了,一晃一晃的,同學們嗤嗤地笑出聲來。馬剛突然抽泣起來,緊接著鼻涕眼淚,還有尿,一股腦兒涌出來了。
同學們一下子收住了笑,瞪大眼睛看著馬剛,又不知所措地看著老師。黃老師也抬起頭,看了看,嘴里嘟囔了一聲啥,叫班長把衣服給我們。我趕緊套上衣服,馬剛卻沒穿衣服,還站在那里哭。
那以后,馬剛就再沒上學,去幫著父親放羊了。他的性格也變了,不愿和人說話,尤其是怕和人目光交接。
我回憶起少年時期的這些事,是想著找個共同的話題,拉近點距離,和馬剛聊一聊。馬剛卻始終沒怎么說話,只是含糊地應了幾聲。他好像忘了這些,或者是不愿提起這些事。不要說是馬剛,那件事在我心里也留下一些陰影,我甚至懷疑馬剛后來發(fā)生的事,也與那件事有關。
馬剛跟著父親放了三年羊,就趕上包產(chǎn)到戶。包產(chǎn)到戶后,土地、牛羊都分到各家各戶了。馬剛和父親就不放羊了,回來種地。種地要勞力,有些人家就早早地給娃娃娶媳婦,馬剛也娶了媳婦。
馬剛結(jié)婚的時候,我在鄉(xiāng)中學上學,沒趕上。假期回來,聽幾個和我差不多的半大娃娃說,鬧洞房的人把馬剛和媳婦往一起拉,媳婦還大方些,馬剛死活不往媳婦跟前走。晚上,有人去聽床腳,說馬剛卷了被子一個人睡,沒跟媳婦一起睡。大人們也笑馬剛,笑他不知人事。有人笑著說,這瓜娃娃還找不到蜜罐罐,要給教一教呢。也有人笑著說,這種事還用教,過些天自己就會了,說不定明年,虱子就抱上蟣子了。我那時候也還不知人事,但虱子抱蟣子的話,我聽懂了,就是指有娃娃了。
馬剛結(jié)婚幾年后,卻一直都沒有娃娃。開始都說是他媳婦的事,馬剛母親還領著媳婦看中醫(yī),開了中藥吃著。馬剛自己卻好像不著急,也不管。他又做了羊把式,自家的幾只羊,還攬了村里其他人家的羊,湊了一大群。我假期回家見到了,他趕著一群羊,走在山路上。我忽然想起小時候他說過的話,還有我們想象中他趕著一大群羊,甩著響鞭,威風凜凜的樣子。這一幕竟真地出現(xiàn)了。他手里拿著的正是他父親當年拿著的羊鞭,卻沒有甩出響聲。他跟在羊群后面,顯得非常單薄、瘦小。六七年時間過去了,他并沒有長大,也許是因為我自己長大了,反倒覺得他比原來瘦小了。他的模樣老成了一些,但沒長胡子,嘴唇周圍還就原來那點細黑的絨毛。我感覺,時間對他來說,好像定格了,三年級那年,幾十雙目光像刀子一樣,把他的一切割斷了。我走過去和他說話,他卻顯得很陌生,不愿意多說話,眼睛也不看著我,而是看著那些羊。他趕著的那群羊顯得膘肥體壯,皮毛順滑得像梳過一樣。
那以后不久,我畢業(yè)分到縣文化館工作,成了家,居住在縣城。有時回去看父母,幾乎沒有碰到他,也很少聽到他的消息,直到發(fā)生了那件事。
事情最初并不嚴重。馬剛的媳婦回娘家去,住了好些天,稍話說,不想來了,要離婚。父親叫馬剛?cè)タ纯?,馬剛不去。父親就去了。馬剛父親問親家,馬剛打媳婦了嗎?親家說沒有。又問公婆罵媳婦了嗎?親家還說沒有。問急了,親家就說出實話。馬剛父親一聽,就白了臉,說不出話來了。馬剛父親還有一招,要錢。親家家里窮,娶兒媳婦的時候,借了馬剛父親幾千塊錢。親家拿不出錢來,就只好讓馬剛媳婦又回來了。
媳婦隱忍了很多年,終于下定了決心要離婚,又被逼回來,人受不了,就說出一些話來。她給一個堂嫂說,馬剛不是男人,是個二尾子。堂嫂聽了,把話傳到馬剛母親耳朵里。馬剛知道了,怕媳婦再說,叫村里人都知道了,就發(fā)了瘋,拿了把菜刀,要割掉媳婦的舌頭。媳婦掙扎著,沒割掉舌頭,卻把一塊嘴唇割掉了。
馬剛很快被逮捕,判了刑。
那時候還興公判,我無意中看到了馬剛的公判會。
我本來是找一個朋友郭民,要他幫忙給兒子上戶口。我是個書生,辦事能力差,給兒子上個戶口,跑了幾趟派出所都沒辦成。郭民關系多,說他和劉所長熟,上個戶口小菜一碟。我給郭民打電話,他說在廣場上,叫我過去。
我并不知道廣場上有公判會。到廣場上,看到滿場子的人,我起初還以為是有演出,外面來的大劇團的演出。文化館的演出從來都沒有這么多的人來看。我就是文化館的創(chuàng)作員,但沒聽說有啥大劇團來演出的事。仔細看看臺上,才明白是公判大會。我對公判有些反感,不想看。我又給郭民打電話。郭民半天才接了,說他在前排,叫我過去。我就往前排擠,人密匝匝的,幾乎沒有空隙,我這樣擠,自然就招來了很多白眼。還有斥罵,擠啥擠,擠到臺上去,挨槍子兒呀!是一個女人,打扮很時髦,白眼瞥了我一眼,很不屑的樣子。我沒想到這樣時髦的女人也來看公判。更想不到的是,一個女人,抱著兩三歲的孩子也來看。咋能讓孩子看這樣的事呢?我不由地朝那女人和孩子看了幾眼。女人惱了,沖我剜了一眼。
擠到前排,沒注意靠近警戒線了,一個警察呵斥了一聲,還搡了我一把。我一個趔趄,差點栽倒了?;厣砜纯淳扈F青的衣服鐵青的臉,鷹隼一樣的眼神,心里有些怯,順下眼,沒敢吱聲。我想回去,又怕沒法給妻子說。妻子不怎么嚷嚷,但會鄙夷地看著我。每次辦不成事回去,妻子都不怎么說話,只是那樣看著我。妻子的目光叫我受不了。正猶豫著,郭民卻找來了。見面就抱怨,好不容易在前面占了個好位置,能看得清楚,你真是的,啥事?我就說給兒子上戶的事。郭民說,你真是個書呆子,今天全縣的警察都在這里,誰給你上戶?我一想也是,就說,那就算了,我先回去。郭民說,回去干啥?看看紅火,劉所長也在那邊,一會兒得空,我當面給你說說。
我聽郭民要當面給劉所長說,就隨了郭民回到場子里。
廣場上人更多了,男女老少都有,還有些農(nóng)村人。今天大概逢集,對,應該逢集,公判會一般都選擇逢集的日子,人多。公判的目的,就是要更多的人看。這和演出的目的一樣,只是看公判的比看戲的人多多了。人們都伸長脖子,往臺上看。
臺子是臨時搭建的,鋼管搭的底座,上面鋪著竹板。大概是把哪個工地上的腳手架弄來了。臺子搭得很潦草,鋼管長短不一,竹板也高低不平,張牙舞爪的,像一堆柴草,隨時要放火燒掉的樣子。臺子的形狀也很古怪,有點像祭壇——祭壇到底啥樣子,我也說不上,好像在哪部電影上看到的祭壇就是這個樣子。
臺上不是獻祭的羔羊,而是站著一溜犯人,男男女女,有七八個,都手銬腳鐐的,還被警察拎著。我眼神不好,看不清楚,認不出來,也不知他們都犯了啥罪。周圍的人指指戳戳,議論紛紛的。郭民眼神好、消息靈,一個個指著給我看。有一個是殺夫的,有一個是貪污的,還有販毒的、強奸的,還有一個是割女人舌頭的。郭民這樣一說,我這才看到馬剛就站在臺子上。馬剛垂著頭,瘦小的身子蜷縮著,但我還是認出他了。
馬剛割了媳婦嘴唇的事,我已經(jīng)聽說了,但不知道要給他判多重的刑。我看到,雖然是同臺接受公判,但還是不一樣的,有些人已經(jīng)被細麻繩捆緊了,而馬剛只戴著手銬,身后站著的警察也不一樣。馬剛后面站著一個,有些人后面站著兩個。從這些蛛絲馬跡,我感覺馬剛不會被判重刑。我希望能給他判輕一些。
犯人后面有一個更高的臺子,是審判臺,擺成個法庭的樣子,桌子上鋪著紫紅的桌布。審判的法官還沒有上臺,下面的觀眾都先看著犯人,說他們是觀眾,有些不對。他們的身份有兩重,一重是審判者,后面高臺上的法官就是代他們審判犯人;一重是受教者,對犯人的判決,就是對他們的警示。公判的目的大概就是殺一儆百,震懾犯罪的意思。但他們好像并不是這樣的感覺,只有好奇和興奮。他們就是來看殺人,看熱鬧??礆⑷说臒狒[,古今中外人都有興致。
正是這一點,最叫人受不了。人們的眼光鋪天蓋地看過去,那些目光不全是好奇的、憤怒的、或者幸災樂禍的,還有許多是同情的、憐惜的、或者不可名狀的。但所有的目光都像刀子,刀刃閃著銀子一樣的光。還沒有開始公判,臺上的犯人已經(jīng)受不住了。他們的身子彎得更低了,還止不住地顫抖。腳下的竹板跟著吱吱扭扭地亂響,像老鼠之類陰暗中的動物在慘叫。有一個犯人身子軟了,腿腳立不住了,還有一股臊臭味彌散開來。我忽然想起上三年級時發(fā)生的那件事來。十多年過去了,那件事埋在心底,里三層,外三層包裹了的。但在這個場景下,卻像收音機調(diào)諧了,像音響共鳴了,很清晰地浮現(xiàn)出來。黃老師讓我和馬剛光著身子站在講臺上,幾十雙眼睛看著我們。我有一種恐懼,還有一種要嘔吐的感覺。
我正難受著,法官們上臺了,坐到紫紅色的桌子后面。臺下忽然安靜下來,黑壓壓的人突然伸長脖子,屏息凝神地看著、聽著。
審判開始了。公訴人念過罪狀,法官宣判。有死刑、有無期、還有年數(shù)不等的徒刑。我不想例舉他們的名字,也不想歷數(shù)他們的罪行。我只是注意了馬剛的刑期,十五年。惡意傷害、手段殘忍、后果嚴重,馬剛是罪有應得,但我心里還是有點替馬剛叫屈。
審判結(jié)束后,一陣尖利的警笛聲響起來。犯人們被拎到卡車上??ㄜ囉袃奢v,一輛車上是只戴銬子,沒扎麻繩的。并排的另一輛拉的是扎了麻繩的,很顯然,那輛車上的是要被執(zhí)行死刑的。馬剛在另一輛車上,我松了口氣。
我剛松了口氣,卻想起一件事來。他會不會被拉去游街、陪殺場?古裝戲上經(jīng)常有殺頭的場面。殺頭之前先是游街,長長的街道兩邊擠滿了看熱鬧的人,伸長脖子,踮著腳尖,表情麻木又興奮。當然不全是看熱鬧,人犯押過來了,如果是冤枉的,就會有人送酒壯行;如果是罪有應得,還會有人扔雞蛋、爛菜葉、臭鞋子啥的。不管是哪一種,人犯的目光都僵硬呆滯,死了一樣。其實經(jīng)過游街,他們已經(jīng)死了,被眾人的目光殺了。在游街的路上,被殺的是靈魂;到刑場上,被殺的只是軀體。陪殺場也一樣,眼看著別人被殺頭或槍斃,其實自己也被殺過一回了。
警車開動了,哇哇的警笛聲響得更大了??ㄜ嚭竺嬗性S多人隨著跑,興奮地叫喊著,他們是要去看行刑。郭民也要拉著我去看,我拒絕了。
我不知道馬剛那天有沒有被拉去陪殺場。我問馬剛,他好像也忘了,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我跟他說其他的事,他還是不怎么說話,也沒有讓我進屋。他的臉上不悲不喜的,和院子里那幾只山羊一樣。
我在院子里站了一會兒,只好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