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詩瀾
明代華氏家族書家小議
盛詩瀾
書法乃華氏家族教育之必修課。
圖1 明華察、華云題王問《護節(jié)圖》
明清兩代華氏家族考中舉人、進士者極眾,善書是科舉入仕的必要條件,這些人大都寫得一手好字,但在宗譜中,一般只突出其政績和德行,對他們的書法都只字不提。不僅如此,由于華氏家族重孝義詩禮,一向非常注重子女的文化教育,而在延聘碩儒名士教育子女的過程中,書法雖很少被特意提及,卻是必修課,因此,即使是家族中不曾入仕的布衣隱士,也往往會有不俗的書法功底,只是在宗譜中,這樣的細枝末節(jié)完全被忽略了。像元末明初時蕩口始遷祖華貞固,趙友同為作《貞固處士傳》,詳談其日常生活中孝義德性的方方面面,書法則全然不及。即使像明代著名收藏家華云和華叔陽,宗譜中也只講其孝舉、義行,一句未及他們的收藏之癖,當然更不會提到他們的書法。然而,從華氏舊藏家族文獻資料來看,華貞固、華察、華云、華允誼、華允誠等人的書法都各有特色,絕對可以入史。本文擇明代華氏家族書家中不為人知的數(shù)位,逐一論述。
圖2 明文徵明書《九日閑居詩》
通八支第十六世華云(1488—1560),字從龍,號補庵,嘉靖二十年(1541)進士。在書畫史上,華云可作為收藏家留名。華云不以書名,其傳世書法極罕。在華氏舊藏文獻資料中,有其三件墨跡:一是題王問水墨《護節(jié)圖》詩(圖1),一是跋鄭元祐行楷《華孝子祠記》,一是《九日齋居詩冊》。其中,題王問水墨《護節(jié)圖》詩大約寫于嘉靖戊戌(1538),是年華云五十一歲;跋鄭元祐行楷《華孝子祠記》寫于嘉靖二十五年(1546),是年華云五十九歲;《九日齋居詩冊》書寫于嘉靖己未(1559),是年華云七十二歲,為其晚年的作品。據(jù)這些書跡來看,華云的書法筑基元明時人,取法似談不上很古。但他本人是位收藏家,眼界還是很寬廣的。文徵明曾有和陶詩《九日閑居》贈華云,清末吳人棱伽山民顧曾壽得之,為補圖并作跋云:“嘉靖十三年(1534)三月,陸師道為無錫華補庵跋宋拓《蘭亭》,是年文太史六十五歲,于九月曾作絹本山水五幅?!保▓D2)說明華云藏品中有晉人二王書跡的拓本,眼力不俗。再加上華云自身深厚的學養(yǎng),其書法的書卷氣息濃厚,文人書寫性十分突出。
圖3 明華云跋《華孝子祠記》
華云的這三件作品中,跋鄭元祐行楷《華孝子祠記》為小楷,另外兩件都是行書。兩件行書的書寫時間相差三十一年,書寫風格上一脈相承,但晚年作品點畫更為精到。故以下主要對跋鄭元祐行楷《華孝子祠記》小楷及《九日齋居詩冊》這兩件作品分而述之。
1.華云跋元代鄭元祐《華孝子祠記》冊(圖3)。
這是一件小楷精品,共二十七行,每行二十二三字不等。釋文如下:
嘉靖初,吾姻友梅村曹君于德以給事中奉使關西,與御史東萊藍君玉甫同事。暇日,玉甫手一卷曰:“內(nèi)有鄭元祐《孝子祠記》,公鄉(xiāng)先哲事也,敢以為贈?!庇诘孪苍唬骸叭A,余姻也。其家乘及邑志皆遺此文,懷將持而歸之,俾刻石祠下,以終嘉貺?!睍r則總制石淙先生楊公見而題之,以美其事云。久之,于德出守永平,過家與云道其事,銳意許見還。至甲辰(1544)之冬,其冢嗣太學上舍子榮始慨然歸我,曰:“吾翁諾且二十年矣,矧公之叔子又吾姊之夫耶!”云遂拜而受之,刻石置祠下焉。夫文獻之重也久矣,孝子府君晉人也,至齊旌門故址,在慧山下第二泉左,今其地猶名華陂,而祠祀孔嚴,邦人風之。此文在藍不過古人一名筆,在曹不過前哲一故事爾,其得與失,無大損益,而在我不甚重哉。然二君公物之心一也,一愛其地,一愛其人,則又不無親疏輕重焉。詩曰:維桑及梓,必恭敬止。玉甫之謂也。孝子不匱永錫爾,類于德之謂也。一事而集眾善,云則何以承之。詩曰:中心藏之,何日忘之,云之謂哉。元祐字明德,別號尚左生,遂昌人。元初徙錢唐,再徙姑蘇,嘗寓錫。此文蓋為吳人王文質(zhì)作也。元末兵亂,余先世多避地他郡,先德之湮若不知焉者。而哀哉征夫,朝夕不暇,此何時也。文質(zhì)乃率吾里人某某某者,捐資建祠,薦饗成禮,復請鄭公作記,意若急務然,何哉?孔子曰:斯民也,三代之所以直道而行也。民之秉彝好是懿德,轉移感動,寔維其時,豈有民知孝弟而復有背畔其長上者哉。王君之舉大矣,又不獨吾宗一家之私而已也。藍卷中尚有遂昌山人送行詩、范文正公竇禹錫陰德記等等,乃割而改裝之,而納之子榮,不欲奪所好也。嘉靖二十五年歲次丙午四月望日,賜進士第承德郎中戶部山東清吏司主事、裔孫云謹識。
圖4 明華云《九日齋居冊》
跋文起首鈐“清樾堂”朱文長方印,右下角鈐“辛丑進士”朱文方?。话夏┛詈笞陨隙骡j“古華山華坡”朱文橢圓印、“華氏從龍”白文方印、“大司徒之屬”朱文方印,均為華云用印。
這篇跋文清楚闡述了本冊的傳承情況,具有重要的史料價值。鄭元祐楷書《華孝子祠記》原與鄭氏送行詩,元人書范仲淹、竇禹鈞文等墨跡合為一卷,由藍田曾祖父收藏。藍田(1477—1555),字玉甫,號北泉,山東即墨人。嘉靖進士,官至河南道監(jiān)察御史。博學好古,蓄古書畫富。嘉靖乙酉(1525),藍田奉使關西,與時任左司諫之無錫梅村人曹懷共事。曹懷,字于德,正德年間進士,任戶科給事中。因鄭元祐《華孝子祠記》堪稱無錫鄉(xiāng)邦文獻,藍田遂將此卷贈予曹懷,以便他日刻石祠下,補地方志之闕。其時楊一清亦在場,故作跋以美其事。楊一清(1454—1530),字應寧,號邃庵,別號石淙,鎮(zhèn)江人。成化年間進士,官至內(nèi)閣首輔,位極人臣,為明代名宦。楊一清于嘉靖三年(1524)被起用為兵部尚書、左都御史,總制陜西三邊軍務,因此,1525年他恰好也在陜西。曹懷與無錫華氏家族之華云有姻親關系,對華家所藏歷代名家書畫、祠下碑刻有所了解,因而一睹此記,即知可補鄉(xiāng)邦文獻之闕。嘉靖甲辰(1544),曹懷嫡長子曹子榮將此卷贈予華云。華云不欲奪人所好,遂將卷中與華家有關之鄭元祐《華孝子祠記》一篇割下,而將其他內(nèi)容重新裝裱,歸還曹家。此后,是冊便一直由華家代代遞藏。
華云此跋以小楷書就,用筆極為精致,點畫一絲不茍。此跋的書寫時間在嘉靖二十五年(1546),是年華云五十九歲。落筆往往乘勢輕下,頭部稍尖細,這也是文徵明小楷的特點之一。華云與文徵明交往頗多,書法受文氏影響也不足為奇。其橫畫的收筆圓潤飽滿,態(tài)勢頗類鐘繇小楷之法,而不雜隸意;豎畫則筋骨遒健,但無鋒棱之峭拔。每一單字的結體端雅、簡淡、寧靜,頗具文人氣質(zhì)。整體的章法布置卻非常生動,有的字取縱勢,字形瘦而緊,如第一行的“于”字;有的字則取橫勢,如第三行的“也”字,末鉤向右橫拖,略顯夸張。文字排布有大有小,有緊有松,配置一任自然,并不平均分布,這就給通常端整勻稱的小楷章法帶來了錯雜的動態(tài)變化。
2.華云《九日齋居詩冊》(圖4)
詩冊共十一開,紙本,每開縱26.3厘米,橫31厘米。其中,首二開為文徵明弟子周天球(1514—1595)篆書“九日齋居”四字,第三開為徵明弟子錢穀(1508—1587)水墨《九日齋居圖》。由此也可以看出,華云與吳門書畫家群有著非常密切的聯(lián)系。錢穀之圖畫得頗為寫實,軒堂正中踞案端坐者即華云,侍坐者兒輩,侍立者孫輩。階前茸草披離,山墻外高梧修竹,堂外近坡上雙松昂立,為很典型的江南大戶、書香門第景象。
圖5 明華復初行楷
詩冊第四、五開為華云《九日齋居詩》,共二十三行,行字不等。釋文如下:
九日齋居詩限十韻
余己未(1559)九日(重陽日)病瘍臥齋中者兼旬矣。追勝龍山,懷游惠麓,乃命兒輩榻前小酌,孫侍焉。限十韻,各賦長律,于以寫懷紀事,庶幾東坡所謂博奕飲酒,非閨門之歡。而文云:得于感觸者,非強勉也。景以物遷,情隨事改,不出戶室,形神俱暢,其亦棲遲,固多娛之云乎。
臥疴違勝賞,不敢問陰晴。
夜燼先雞落,晨鐘入戶清。
飄風驚葉響,初日到窗明。
擬盡三杯興,空嘉九日名。
微吟懷友意,欹枕玩時情。
幸折花含笑,言歌鳥弄聲。
芹香加黍飰,藥餌謝魚羹。
把燭聊憑幾,開庵聽鼓笙。
藤蘿月露動,霄漢斗參橫。
一室塵囂靜,空中煙霧生。
補庵居士華云書于薜蘿齋。
冊后并有周天球、華察以及華云兒子華復初、華復誠,孫子華之充、華之方的和詩。
該詩冊書于1559年重陽日,次年華云即已病逝,故屬極晚年筆。書冊之前,華云因病瘍臥齋二十余日,但做詩這日身體恢復尚好,且有兒孫在旁。這是一次出題聯(lián)詠的雅集,且限韻。從各人所作的詩看,藝術水準都還不錯,可以看出華云一家人的文學水平都不低。華云詩前另有小記,云“得于感觸者,非強勉也”,又稱“不出戶室,形神俱暢”,可見詩作乃有感而發(fā),抒寫自己病后初愈,對景懷友,恬淡寧靜的情懷。
因為是寫自己的詩,書寫時隨意揮灑,不受拘束。雖寫在烏絲欄內(nèi),也能字形大小錯雜,隨情而直瀉。華云的行草書,點畫頗為精到,勢緊密,但寬綽多姿,似可見趙書俊美瀟灑之遺意,行筆與結字又頗類沈周。其章法很是精巧,而不見痕跡。第三四行間有平闕的運用,序、詩之間也各有空缺,名款兩字間也留下頗大的空隙,排布很是生動活潑。結體上也多見佳構,比較典型的如第二頁第三行的“嘉”字,左緊右空,奇特而空靈。其中又多見縱放之筆,如首頁第四行“命”字左右舒展,第六行“事”字、最后第三行“中”字,垂筆都較夸張。各字大小對比突出,如第五行“限十韻”中,“十”字僅有“韻”字的四分之一大小。全詩書寫暢達自然,用筆力至毫顛,無一絲浮滑習氣,是心手合一的佳作,完全是當時一流書家的水準。
3.華云兒孫輩書法
在華云《九日齋居詩冊》中,還收入華云兒子和孫子的書跡,值得一提。
(1)華復初行楷五言一首(圖5),釋文如下:
九日齋居感懷限韻
己酉(1549)秋,家君以車駕移疾寓天界寺,初下弟侍行,九日獲登雨花臺,轉盻十年矣。此日齋居,倍生感慨。
憶昔長干道,登臺日正睛。
寶光合樹密,匹練見江清。
柳外三洲隱,蘆邊兩岸明。
當杯愁落木,縱覽愛佳名。
敢抱遺珠嘆,難忘泣玉情。
諸方來梵響,是處起歌聲。
紫蟹香秔飯,銀鱸菰米羹。
三秋懷鶴馭,十載記鸞笙。
此日黃花蚤,悲風白露橫。
何時仙侶共,拂袖彩云生。
復初
款下鈐“岳西道人”白文方印、“明伯”朱文方印。華復初,字明伯,號岳西。華云子?!督K藝文志》有小傳:“少有才名,能承家學,凡父藏書一一校讎之。隆慶二年(1568)貢生,授應天府學訓導。喜為詩,從所寓構秉燭軒延客。與金陵陳芹、盛時泰、朱孟震等集南京結青溪社?!比A復初雖不是進士出身,卻極富詩才。讀他這首和詩,很能見其構思之妙:全詩從回憶過去與父親同游雨花臺落筆,拉大了時空感,且回憶的篇幅較多,景中有情;寫當下之景則用墨不多,但“此日黃花蚤,悲風白露橫”兩句,油然而生一種淡淡的悲愴之意,是真情的抒寫,不落俗套。
華復初的書法也是魏晉二王一路,用筆精微,收筆含蓄,細節(jié)處理細膩。其書寫較為隨意,雖寫在烏絲欄內(nèi),但不顯拘謹。字形大小不一,撇捺和左右結構的字多取橫勢,縱橫交錯,波瀾時起。章法上也有可觀之處,前二行小序用小字,和詩字形則稍大,通過對比,使整體布置顯得生動。通篇風神灑脫,有名士氣派,即便放在今天,也是一件優(yōu)秀的書法作品。
(2)華復誠楷書五言一首(圖6),釋文如下:
令節(jié)欣逄九,占年喜遇晴。
飆回商律應,霜散曙光清。
松籟因風度,蘿窗映日明。
感時驚歲序,撫景愛嘉名。
勿樂酬新慶,簪萸動遠情。
月光來夜色,雁響協(xié)秋聲。
藂菊開醇酎,雕胡薦糝羹。
繁弦移雁柱,飛斝醉鸞笙。
古砌丹楓積,空庭白露橫。
層樓一憑眺,千里暮云生。
復誠
款左鈐“總仙洞天”朱文長方印、“元皋山人”白文長方印、“華復誠存叔印”朱文長方印。華復誠生平不詳,以其字“存叔”,或為華云三子。1977年3月,無錫市江溪公社景瀆大隊陶店橋發(fā)現(xiàn)一座明墓,據(jù)墓志記載,墓主為華復誠妻曹氏,曹氏即前述獲得鄭元祐《華孝子祠記》的曹懷之仲女。墓志由官至武英殿大學士的常熟名吏嚴訥(1511—1584)撰文,周天球書并篆蓋。從曹氏墓志可知,華復誠號元皋,生前任南京鴻臚寺鳴贊,萬歷十六年(1588)卒?!度A氏傳芳集》中未收該篇墓志。
圖6 明華復誠楷書
圖7 明華之充行楷
華復誠的和詩意境平平,遠不及其兄復初,但書法卻寫得空靈飄逸,獨具風貌。其用筆含蓄,不露圭角;結體初看質(zhì)樸無華,卻??梢婂e位強烈的結字,平中見奇。如首行第二字“節(jié)”,左右安排全不搭配,卻頗有奇趣;又如第八行的“弦”字,右一點寫成一條夸張的斜豎;再如第十行的“眺”字,豎彎鉤向右下斜斜拖出,不合常規(guī)造型,但有拙樸古意,從中可以見出晉人風神。本作章法可算是一大亮點,字距極大,顯得疏空。加上結體錯位造成的空間分割,整件作品多空靈寧靜之感。看似毫不著力,實則任心自運,非常精彩。
(3)華之充行楷五言一首(圖7),釋文如下:
薜荔朝暾滿,芙蓉秋氣晴。
喜逢佳節(jié)至,憶昔勝游清。
魚鳥平川近,菰蒲隔浦明。
林楓開錦色,蘺菊辨嘉名。
掩戶仍多興,閑居遣道情。
爐煙橫霧影,石鼎作濤聲。
橘柚登新味,莼鱸應節(jié)羹。
展圖供眺望,高詠間琴笙。
雁叫孤云斷,梧飄白露橫。
流光倏云慕,窗外月初生。
冢孫之充敬次原韻
款下鈐“之”“充”朱文連珠方印,“□仙居”朱文方印,“幼靈”白文長方印。華之充生平不詳,系華云嫡長孫。其詩為應時之作,書法筆觸相比祖、父輩也稚嫩了許多,為規(guī)矩行楷,字形大小相近,粗細變化不大,結體勻稱優(yōu)美,不敢越規(guī)矩一步??赡芤驗槟昙o尚輕,與長輩在一起又比較拘束,書者的個人情性基本上被規(guī)矩的字形完全掩蓋了。
(4)華之方隸書五言一首(圖8),釋文如下:
土風常卜歲,喜得此辰晴。
浩浩天開霽,蕭蕭葉下清。
茱萸邀福至,叢鞠向人明。
但得陶籬醉,何求孟會名。
玉琴飛逸興,桂酒暢閑情。
稻熟秋云色,松搖晚吹聲。
半青含露橘,九種應時羹。
望月猶更席,臨空一弄笙。
南飛鵲不定,北至雁初橫。
夜靜商飆動,煙霏薄已生。
之方
圖8 明華之方隸書
款左鈐“壬寅生”朱白文長方印、“小字虎兒”白文長方印、“幼圖”朱文長方印。華之方,字幼圖,號玄守,華云孫。據(jù)“壬寅生”來估算,其生于1542年,和詩時年僅十八歲。其和詩也是應景而和,湊韻而作,并沒有太多的人生體驗,不過對于一個閱世很淺的年輕人來說,已屬不易。明代擅隸書者為數(shù)不多,華之方卻工古隸,有書名,王世貞《弇州續(xù)稿》記之。觀此開隸書,端莊勻稱,用筆一絲不茍,似取法《禮器》《乙瑛》碑為多。其功力之深,幾可繼席文徵明,足見華氏一門人才之盛。
圖9 《明雙忠遺墨》中華允誠墨跡
華允誠(1588—1648),字汝立,號鳳超,華允誼弟。譜傳云:“舉天啟二年(1622)進士。歸而受學鄉(xiāng)先達高忠憲公攀龍之門。逾一年,從忠憲公北上。授都水司主事。是時魏忠賢與閣臣魏廣微等亂政,方欲盡誅逐東林黨人,凡士大夫為世指名者,悉墮黨中。先生將草疏以爭,忠憲公力止之。會楊忠烈公漣以疏劾忠賢得罪,忠憲公與諸賢相次去位。先生遂請告以歸。崇禎二年,赴補營繕司,監(jiān)督琉璃廠,減經(jīng)費銀數(shù)萬兩,以繕城工。南御史疏薦天下清官四人,首列先生姓名,眾以為允?!贝撕?,華允誠又因疏劾溫體仁、閔洪學亂政而奪奉,尋以省親歸。清順治五年(1648)以未剃發(fā)被執(zhí),殺于南京。華允誠《明史》中亦有傳,以清正忠烈、踐履篤實、不慕榮達而著稱。
華允誠不是書家,不以書名。但他是進士出身,書法功底不差;又受《易》于錢一本,受業(yè)于高攀龍,學問極好。因此,其書法自有可觀之處。華氏舊藏墨跡中,有華允誠作品兩件:一是《雙忠遺墨冊》,收馬世奇(1584—1644,字君常,號素修,與華氏有姻親關系,李自成破北京后自縊死,與華允誠、龔廷祥并稱“錫山三忠”)、華允誠手札數(shù)通,其中,華允誠手札有三通;一是華允誠行書手札卷,其中收華允誠奏折稿一通,手札五通。這兩件作品都是日常實用性的書寫,多為行楷面貌。
圖10 明華允誠行書手札卷
1.明雙忠遺墨冊(圖9)
此冊共十開,計馬世奇行草手札一通兩開附華文柏跋,華允誠行楷手札四通八開。馬世奇札中稱對方賢倩,自稱舅,并札尾“尊堂老親母暨吾女處”等語,可知是寄付其女婿的,其女婿即通四支第二十一世華鐘藻(1607—1647)。華允誠四札中,最具重要史料價值的是首通,釋文如下:
□月三十日,篤汝人歸寄第十六次信。爾時京師晏如也。初一日,忽聞奴騎入口之報,五日而遵城失守。至二十日,直薄都城,首沖德勝門,離城數(shù)里扎營。廿三日,往西南扎營。南海子中時出時沒,莫知定處。良鄉(xiāng)固安,相繼殘破??偙鴿M桂、孫祖□□戰(zhàn)而亡。十二月廿三日復至德勝門,放火延燒一日夜,東北一帶火光遍野,廿六、廿七漸移營而去,深入內(nèi)地。凡一月余,馳驟沖突,如入無人之境,援兵雖四集,并未有出一奇以少挫其鋒者,不意武備廢弛一至此也。弟正派德勝門一切軍需百工為備,□警以來,朝夕拮據(jù),手口并作,無一刻之暇。所幸精神強健,大勝平時,且內(nèi)外坐門諸公皆能相諒,弟亦待之有體,不激不隨,得無他患。今奴賊已退,城守將撤,此月終旬想可息肩矣。但□近日舉動,多未協(xié)□,□□紛紛,內(nèi)權復重,奸人乘機構煽,借端報復,一月之間,另一番局面。此國家之大可憂者,將來未知能底止也。前得第十次家書,知母親而下俱平安。今傳聞奴警,所月無信游□□,悲不言可知,不知體中何似。吾兄以補考過期,遂至停廩,又為學役單元作弊,改曠作缺,小人何敢無忌如此。昨四府回書,已悉言之,托渠轉致宗師,并究學役,不知能用情否也?貢事耑從容□與相知者商之,此時倥傯,尚無暇也。冗次草草,附此。正月初八日未刻,弟允誠頓首百拜三兄大人尊前。外伯芳家信一封,乞令人送去。
此信寫于崇禎三年(1630)正月初八,札中提及崇禎二年(1629)皇太極引兵攻入京師的重要史實:“□(當為‘十’)月三十日……京師晏如也。初一日,忽聞奴騎入口之報,五日而遵城失守,至二十日,直薄都城,首沖德勝門……”此段描述的是崇禎二年十月皇太極引后金兵大舉攻明,自龍井關(今遵化東北)、大安口(今遵化西北)逾邊墻,直入京師之事。據(jù)華札可知,清軍扎營南海子,出沒不定,良鄉(xiāng)、固安相繼失守,總兵滿桂、孫祖望血戰(zhàn)而亡。札中言清兵直至十二月廿六、廿七日方漸移營而去,一月余中深入內(nèi)地,馳驟沖突,如入無人之境。明軍雖援兵四集,但未能少挫其鋒。華乃深感武備之廢馳。華允誠時于德勝門負責軍需百工,身當其事,所言極可征信。札中復言及清兵退后,內(nèi)權復重,奸人乘機構煽,借端報復,并表示對國家前途的極端憂慮。一封家書,反映出的卻是明代末年深重的內(nèi)憂外患。札中對長期在關外直接抗擊后金、時任薊遼督師的袁崇煥卻一語未及,此時袁也正率九千關寧鐵騎連夜趕回京師,并于廣渠門與莽古爾泰激戰(zhàn)。
2.明華允誠行書手札卷(圖10)
紙本。首段縱27.5厘米,橫208.5厘米,后兩段均縱27.5厘米,橫176厘米。
本卷分三段裝裱。第一段為華允誠奏折稿,第二段為華氏手札兩通,第三段為華氏手札三通。三段均雜糅楷、行、草各體。在首段奏折稿中,華允誠進言皇帝,希望以孔孟理學一脈正人心,治亂世,體現(xiàn)了一位末世忠臣的拳拳之心。第二段信中稱對方“老年翁”,則對方年輩當高于華允誠。信中提及明末兵革之亂,擔心其患“恐不獨在一方”,并推薦其侄華龍禎到軍前效力:“老年翁專氣致一靜養(yǎng)蓋已有年,留都重地,業(yè)有史老先生執(zhí)要中樞,老年翁復以深識定力,左右其間,相與為綢繆防御之計,使弟輩得終庇宇下,仁人之惠,正無涯耳。佇望,佇望。舍侄華龍禎,稍習武事,以力農(nóng)為本,忽蒙副鎮(zhèn)成君札取軍前聽用。不佞弟雖系同宗,僅一再晤言,其技勇所至,固不知淺深,而樸直無他,亦似有血性男子。設居其上者,勉以忠義,磨礱夾持,量其所受,用其朝銳,異日或有以報,未可知也。成君從未一面,便徑致尺函,不識老年翁可轉為道意否?便羽附布,不盡所懷。弟名正具。”第三段中間一札有“甲戌三月馬素修京抵札”字樣,是為崇禎七年(1634)致馬世奇札。另二札雖未注明收信人姓名,但按前人慣例,通常將同一上款之手札集中裝裱,推測二札也是寫給馬世奇的。二札中都提及“南糧”事,按“南糧北運”為明代一項重要國策,因涉及面極廣,由此不可避免產(chǎn)生種種矛盾。札中所言雖不詳明,但無外乎此。此卷內(nèi)容對于研究華允誠學術思想和經(jīng)世理念,了解明末社會狀況,都是第一手的資料,極具價值。第二段首札起首處鈐“允誠”朱文長方印,款下鈐“杏春私印”白文方印、“翰芬又字亭周”朱文方印二方收藏印,尾札款下鈐“□□珍藏”朱文方印收藏章。
圖11 明華允誠隸書
華允誠存世書法極少,其書法面貌在以上兩件實用書寫墨跡卷中已表現(xiàn)得很充分。奏稿與手札書體都是楷、行、草各具,或有雜糅,書寫能從心而不拘泥。其楷書體出晉唐,體方筆圓,于二王之外,略多歐體。行書多見方筆,字字獨立,極有骨力。行草書用筆頗為灑脫,秀逸處略如董其昌。
華允誠寫奏疏稿,不像一般大臣那樣戰(zhàn)戰(zhàn)兢兢、拘謹膽小。從奏疏稿內(nèi)容來看,這很可能就是譜傳中所提到的“是時魏忠賢與閣臣魏廣微等亂政,方欲盡誅逐東林黨人,凡士大夫為世指名者,悉墮黨中。先生將草疏以爭,忠憲公力止之”那一件。其文字敘述帶有深厚情感,在談到東林諸君子時說:“于稱功頌德而后先死義,若楊□(當為漣)、魏大中、周順昌、李應升、左光斗、繆昌期諸臣,皆臣師。平日相與切磋砥礪,共肩此學者也。由此觀之,東林何負于朝廷,而講學之功顧可泯歟?蓋講學一事,似迂而無當,實至切而不容已。自天子至庶人無一人不成于學,自修身至平天下無一事□□□學。”觀點鮮明,論辯雄強,氣勢正大,書者的忠義之氣貫于全身。華允誠在黃宗羲的《明儒學案》卷六十一中,被作為案例收入在“東林學案四”內(nèi),其中說:“……先生師事高忠憲。忠憲殉節(jié),示先生以末后,語云:‘心如太虛,本無生死。’故其師弟子之死,止見一義,不見有生死,所以云本無生死。”可見華允誠從高攀龍學之后,破生死之執(zhí),本人不畏懼生死,而更重視忠臣節(jié)義。明乎此就可以發(fā)現(xiàn),華允誠的書寫平靜而典雅,隨意而忠義之氣溢于線條。作為公文書寫,這段奏疏稿當然很注意平闕的規(guī)范,書寫中提及自己的“臣”字一般寫得比較小,但整體寫得較為隨意,也可見涂改圈點的字,體現(xiàn)出字斟句酌的思慮過程。其書寫干凈利落,用筆溫潤典雅,不顯圭角,結體端勻整齊,氣象宏大。讀這份奏疏,似可看到書寫者向皇上袒露心胸的拳拳忠心,文義與線條意蘊和諧統(tǒng)一。
華允誠的信札書寫就更加隨意,但這種隨意在今人看來,也還是端莊不茍。即使是敘述兵亂之象,用筆也是沉著不浮。只是在敘述家事時,行意更多于楷意。閱讀這樣的書法作品,就像觀賞顏真卿的《祭侄稿》一樣,會被文字的忠義而感動,也為充滿情感的線條形態(tài)所打動。
值得一提的是,華允誠還會寫隸書。無錫圖書館藏華允誠所輯《華氏傳芳集》,書前保留華允誠隸書《重修傳芳集題詞》(圖11),雖非墨跡紙本,卻是根據(jù)墨跡上版的刻本,基本保留了華允誠隸書的面貌。從刻本看,華允誠的隸書取法以《禮器》《乙瑛》等官方漢隸為主,這些漢碑都是法度嚴整、風格端莊、字法規(guī)范的范本,所以華允誠的隸書結字勻稱端莊,字法古樸規(guī)矩,用筆沉穩(wěn)肯定,有蠶頭燕尾的波磔筆勢,字形中頗有一些古法。屬華允誠個人特色的是,他對漢隸作了相當多的形體改變,字形不向橫向擴張,不取橫勢,而作楷體的方整。因之,字距、行距清晰,便于識讀。在用筆上,他也以楷書筆意摻入隸筆,豎鉤的處理已是楷法。以便捷的日用性取代漢隸的裝飾性,字形趨于簡潔,這也是經(jīng)世致用觀念在書法中的反映。
華允誠的二哥華允誼(1578—1661),字汝正,號龍超,晚更號后庵。他與華允誠一起從錢一本受《易》,從高攀龍學,學術思想比較接近,但并未入仕,一直隱居于鄉(xiāng)。攀龍歿,華允誼力護其家,使之得免于難。存世華允誼書跡極其罕見,華氏舊藏一件,即行書《喻義說》卷(圖12),金箋,縱30厘米,橫130厘米。其釋文如下:
喻義說
懿德之好人有同心,余兄弟頗不敢后人。
珠庭赴義若渴,捐基祖祠,惇典崇禮,警勸尤切。因侍講,牧明義利之辯,作是說以貽之。
認庵先生人倫冰鑒也。先生于事無私是非,于人無私愛惡,一言觸發(fā),往迬根極本末,愜人焦腑,學者尊而信之,儼蓍蔡焉。一日先生坐,允誼、允誠侍,有請于先生者,曰:夫義與利,清濁高下,判隔天淵,人各有心,孰肯舍其皜皜巍巍者,顧自淪糞壤。而君子小人之辨,必于所喻也。澄之何居?先生曰:固也。義者,天下之美名也,以天下之美名拱手而與人,有艴然而去之者乎?雖然,難言爾。舍責者,利藪也;拾余者,名根也,卑卑吾勿茍焉。不然,或虐取而泣與,或濫取而溢與。以非義來,姑以義往,何當也?又不然,或量出入,較奇贏,余波之潤邈乎言矜,過量之施恧焉色沮,又或目惻心恫,急人之急,捐踵頂弗所逮者,三而已。曾高以上其舉其廢,或不能不世數(shù)釅之。貞固府君,吾七世祖也。功德顯融,光被后裔,于禮宜焉。祠祀世世勿遷,顧以三百年久曠之典,一言入于心,蹶然而起,神躍于毛骨間。立畀基屋一區(qū)經(jīng)始祠事,而己勿與焉,此何為也哉?三黨之戚,自父而母,至于妻則少殺矣。以至妻之伯叔昆季,若伯叔昆季之子,若室又已疏矣。一日捐數(shù)十金葬其弗克葬者,十有三人,無德容,又何也?朋友之世好者,氣誼孚合稱素交者,伺其急,往往袖白襁、囊脫粟,望廬投舍即受者,或愕出不意,顧久之自如。日持零金錢周以環(huán)堵,心手應給,垂橐而后返,四十年一日也。又時時戒其子,人生行義爾。利之一端,中人心髓,如油入面,不可解脫。吾日惴惴焉懼弗克,小子慎始哉!若珠庭,可謂寤寐勿諼者矣。惟其信獨知,偏畏人知,逃名遠俗,惟恐影暗之不幽,而真品顯白,確然可以無愧。以斯知喻義之辨,微而核,觀人者無以易此也。誼兄弟肅而起曰:命之矣,請述而書之,得以省觀焉。
圖12 明華允誼行書《喻義說》經(jīng)卷
崇楨壬午正月既望,允誼述。
是卷記錄了家族內(nèi)部的一次文化交流過程,施教者為華貞元(1576—1652),字始得,號認庵,從高攀龍受靜坐說,與吳桂森同受《易》于錢一本。家貧,不以累其心。族侄允謀、允誼、允誠與之相師友。是卷中的受教者即華允誼、華允誠兄弟。卷中提到的珠庭,為其堂兄弟華學殷,字小宋,號珠庭。全卷以認庵先生所闡發(fā)之義利之說述而書之,是一篇從哲學層面探討“義”的文章,也可被視為華氏家族節(jié)義教育的一種方式:通過家族成員間問答式的探討,使“義”的闡釋顯得親切而富有感染力。文中“人生行義爾”句,突出了“義”的實踐性,是華氏家族人生境界的標志。
華允誼的書法從二王來,書風含蓄典雅,用筆極其嫻熟。其點畫中規(guī)入矩,線條遒潤飽滿,結體隨字形而構,端麗中有顧盼之姿,且略帶章草筆意,值得一提。其開篇書寫即十分流暢,整篇章法布置長短參差,疏朗有度,雖線條流走,而不覺擁擠。走筆勁爽,略無凝滯,十分痛快。字與字之間的聯(lián)系十分緊密,但書寫過程又有短促之筆與停頓,顯示出節(jié)奏變化。草法極多樣,字形或緊縮,或放縱,和諧間雜。字形小者勢緊,字形大者意暢,這種隨心隨手之書寫,可看出書家基本功的扎實。
明末通八支第十九世華琪芳,字方侯,號未齋,華之京子,也是進士出身,學問很好。他是天啟五年乙丑(1625)進士一甲第二名,授翰林院編修,歷官少詹事。曾協(xié)助魏忠賢纂修《三朝要典》。明亡后不仕,以吟詩自娛,著有《宜博集》。華氏舊藏華琪芳草書云林詩扇面(圖13),金箋,縱16厘米,橫49.5厘米。所抄元人倪瓚《畫寄王云浦》七律一首:“吳松江水漾春波,江上歸舟發(fā)棹歌。邀我江亭醉三日,鳳笙鸞吹拂云和。紛紜省署縻官職,老我澄懷倦游歷??淳窍嘧杂邢桑首鏖L松掛青壁?!薄肚灏甸w集》卷四收入??钕骡j“未齋”朱文方印、“華琪芳”朱文方印。
從書法形態(tài)看,華琪芳的書法亦體出二王,點畫自有法度,而行筆則瀟灑流暢,行中帶草。行字排布一行長一行短,長的一行五六字,短的一行兩字,造成章法上的疏曠空靈。草法嫻熟,結體則取縱勢。字形簡約,如“邀”的下部,以一短鉤為之,極大地破壞了文字的識讀功能。聯(lián)綴多見抒情之筆,如“江亭”二字,連筆縱勢直下,很暢達。全詩結尾處四字獨立兩行,很有新意。整件作品雖然尺幅不大,卻充滿粗細、輕重、強弱的節(jié)奏變化,充滿書寫意味。華琪芳的書法,顯示了明代帖學書風的普及。
圖13 明華琪芳書法扇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