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新疆·陳湘濤
記憶中的一心書店
文/新疆·陳湘濤
黃裳先生在《金陵五記》中感慨南京的唯楚書店說:“老輩文人的閑散氣度和學問因緣,于斯盡可窺見。”在烏魯木齊,如果一定要找這樣一家書店,恐怕非一心書店莫屬。
1997年,一心書店在醫(yī)學院扎下了根,它的名字來源于“一心只讀圣賢書”。據(jù)說這是由3個來自伊犁、有著共同夢想的年輕人創(chuàng)立的,但是最后只剩下一個人在堅持,并很快就把書店做成了新疆書店業(yè)中的一個品牌和典范。
那一年,我也到了烏魯木齊上大學。中文系有資料室,可以借閱圖書,但書的種類少,數(shù)量更少,借的人又多,想借的書總是轉(zhuǎn)不到自己的手里;另外學校圖書館不對新生開放,要到大二時才可以辦借書證。聽師兄們說,圖書館雖然藏書號稱60萬冊,但里面光《苦菜花》就有20多本,像是個標本陳列室,新書根本看不到。失望之余,我們只好把視線轉(zhuǎn)向校外,一心書店就成了我們讀書的好去處。
學校離醫(yī)學院只有一站路,坐車或步行都很方便。一心書店在地下負一層,幾個大的套間周圍全是書架,里面還有一間小的套間,擺放了一圈沙發(fā)座椅,那里經(jīng)常搞各類讀書沙龍或作家簽售活動。書店最怕有人蹭書看,那些囊中羞澀的書蟲,書一翻開就從頭看到尾,蹲一上午或站一整天,一文錢都不用花。對付這種書蟲,通常最好的辦法就是來回驅(qū)趕,不讓他們過長時間看一本書。一心書店卻心胸開闊,來的都是客,買不買沒關系,看不看隨你便,哪怕你從外面套間挑了書坐在里面小套間的座位上看都可以。書店里一直播放著輕音樂,看書的人也都很自覺,偶爾有人說話,也都壓低了聲音。閑暇時間,獨自一人或是約上三五好友,在此閱讀、靜思、休息、聊天,無比的愜意。
書店里的書也很對我們的胃口。它偏重于文化、文學方面的書籍,那些容易賺錢的工具書、教輔書只占很小的比例,這大概跟書店老板的個人愛好有關。書店選書視野開闊且與時俱進,名家新作、新人推薦、爭鳴作品都能在醒目的位置找到,店員用圖書擺放的方式,將文學前沿的訊息和價值判斷推薦給讀者。
1999年,沈葦先生的新書《正午的詩神》出版。師大校園詩人老寇是沈葦先生的忠實讀者,他領著我們參加了沈葦?shù)男聲炇蹠?。在一心書店的小套間里,先是詩歌朗誦和文學沙龍,然后簽售。在老寇的那本書上,沈葦先生寫了一句話:“向上的路和向下的路一起行走。”我們不太明白這句話的意思,但都覺得很有詩味和哲理。得到了沈葦先生簽名的書,老寇奉若圭皋,斗爭了很長時間才允許我們借閱。這本書中介紹了50個外國重要詩人散文家,卻不僅僅是簡單的文學普及,更浸透了沈葦先生的閱讀體驗和感受,正如他所說的“勾勒天才的精神肖像,傳達大師的曠世之音?!?。在眾多名家中,沈葦對中世紀伊朗詩人歐瑪爾·海亞姆創(chuàng)作的《柔巴依集》格外推崇,在書中介紹了他得到黃杲炘譯版《柔巴依集》的經(jīng)過,以及對它的喜愛。沈葦先生迷上了《柔巴依集》不可自拔,老寇則迷戀沈葦先生的作品同樣不可救藥。在大四寫畢業(yè)論文時,他選報了現(xiàn)當代文學,論的就是沈葦?shù)脑?。那時都不懂學術論文的行文要求,再加上老寇當局者迷,竟然在論文中加了大量抒情性的句子,讓論文顯得不像論文了。結(jié)果在論文答辯時,遭遇了答辯老師艾光輝當頭一棒。沈葦先生在《正午的詩神》一書自序中引用了龐德的一句話:“詩人是一個種族的觸角”,老寇把這句話摘到論文中,并進一步發(fā)出天問:“那么,沈葦是什么種族?”平時很有涵養(yǎng)的艾光輝老師顯然被這句詩化的語言激怒了,他大聲呵責老寇:“你說他是什么種族?”老寇期期艾艾,不知道如何接話。幸好他的指導老師夏冠洲幫他打了個圓場,說這是年輕人流行的文風:語言的陌生化。同時老寇也能忍氣吞聲、低頭認罪,這才涉險過關。
那時在一心書店開簽售會的還有丁燕。當時她還在經(jīng)濟報社,扎著辮子像個女大學生,臉上帶有一點嬰兒肥,看年齡比我們大不了幾歲,卻開始出書了,讓我們既羨慕又慚愧。她出的是一本散文集《饑餓是一塊飛翔的石頭》,書中的內(nèi)容早就忘干凈了,但她開簽售會時燦爛的笑容和意氣風發(fā)的神態(tài)讓我記憶深刻。后來我在北門外文化論壇當版主,她也在。一起吃飯時,我總想起那時在一心書店的場景,但我從沒有對她說起過。
1999年秋的一天下午,我們像往常一樣去上合堂課,驚奇地發(fā)現(xiàn)黑板上寫著“歡迎陳忠實先生來我系講學”。沒有人事先預告,也沒有人組織,讓我們不敢相信這是真的。以前上課都往后排坐,方便睡覺和逃跑,這次我們宿舍的人早早就占據(jù)了第二排的位置。消息像是長了腿,很快擴散到全校,平時空曠的合堂教室很快被填滿了,連過道里都擠著人。我們等了一會,這才想起應該找陳忠實先生簽名,于是大家湊了錢,我和同宿舍的新剛?cè)ベI《白鹿原》,剩下的人替我們占座位。那次在一心書店一共買了5本《白鹿原》,連走帶跑來回只用了20分鐘。活動結(jié)束后,我們興沖沖地拿著《白鹿原》去找陳忠實先生簽字,轉(zhuǎn)頭一看身后排了很長的隊伍,都是找陳忠實先生簽字的。有的拿著筆記本,有的甚至拿著課本。陳忠實先生很和善,無論是什么紙都簽。我們很想把身后的同學攔住,喝問一聲:你們簽名有書嗎?但也知道其實不能怪這些同學,活動組織的太突然了,只有我們幾個反應快,想到了一心書店,其他人本來就沒占上好位置,更怕一出去就擠不進來了。我們得到的簽字書最后也命運多舛,有的丟了,有的借走未還。我的書拿回了家,沒想到被老鼠從中間吃了一個洞,連陳忠實先生的簽名都給吃掉了。
到了2001年,一心書店在學校圖書館的入口處開了一家分店。這是用玻璃門隔出來的房間,面積只有七八平米,旁邊就是寸土必爭的圖書館自習室,學生們在自習室學習累了可以跑進去翻翻閑書。那時在宿舍里,我和老韓都學彈吉他,喜歡劉傳編的《吉他愛好者》,十幾塊錢一本,前面的指法和練習曲我們都用不上,只看后面附的30多首歌,都是六線譜,可以照著彈唱,只是里面收錄的歌譜太雜,只有幾首是我們想要的。大米摻著石子賣,這樣的書買了覺得浪費,不買又有遺憾,于是我們想到了去一心書店抄書。老韓先在本子上畫好了六線譜,把節(jié)拍也分隔好了,我們輪流進去翻書,再出來憑借記憶將把位符號和指法標到六線譜上。后來嫌麻煩,厚著臉皮把本子拿進一心書店里抄。看書店的是個年輕姑娘,大概看我們實在不想掏錢買,也就放任我們。最后我們又嫌站著抄書太累,便要求把書暫借片刻,去自習室抄,那姑娘竟然也答應了,也不收我們押金,只是叮囑說千萬別弄臟弄破。我們把書借出來,在自習室找了班里的女生幫忙抄寫,省心又省力。翻看那時抄過的歌,有樸樹的《白樺林》,唐磊的《丁香花》,都是我們喜歡的歌。好心總會有好報。比我們高一屆的師兄也經(jīng)常去這家書店,不僅看書,也看姑娘,后來這個好心的姑娘就嫁給了我們的師兄。師兄學業(yè)有成,讀了博士,留校任教,姑娘也轉(zhuǎn)行做了其它工作。
2001年7月,我們畢業(yè)走上了社會。一心書店的版圖也擴大了。它把總店搬到了西北路,場地更大,活動更多,但對讀者的那份體貼和敬意依然未變。在西北路的總店里,有個讀者俱樂部,里面有木質(zhì)桌椅,還供應茶水。每到周末,有文學沙龍、英語角、音樂會等豐富多彩的活動,甚至請一些內(nèi)地的名家來搞簽售活動。我也經(jīng)常去逛,遇到喜歡的書就買回去讀。這是一心書店最紅火的時期,但也只是曇花一現(xiàn)。幾年的工夫,一心書店陸續(xù)關閉了分店,到了2006年又把西北路的總店搬遷到自治區(qū)圖書館。我們曾經(jīng)讀書的地方,現(xiàn)在要么賣著服裝,要么賣著餐飲。梁文道先生說:“一個城市的書店,某種程度上也代表了住在這個城市里的人的生活態(tài)度。讓書店難以維系的城市,通常是浮躁的。而尊重慢閱讀和書店的城市,通常也會尊重文化、知識或者公共知識分子?!蹦菚r候的人,雖然不是很富裕,但從未放棄精神層面的追求。有人為了見一個作家,聽一個座談會,專門從外地坐車趕過來當一名聽眾,與作家握個手,或買一本簽售書,活動就結(jié)束了,飯都沒吃,又急匆匆地趕末班車回去。這樣的人現(xiàn)在基本上見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