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俞勝
守望稻田
文/俞勝
主持人/曉雨 欣賞郵箱:Liyaxin@XAWB.com
岳父迄今引以自豪的有兩件事。一件是,二十七年前,他作為黑龍江省水利系統(tǒng)的干部到人民大會堂開過會,受到曾在黑龍江工作過的時任水利部部長做客家中的邀請。那個部長叫楊振懷,是楊振寧的弟弟。說起這件往事的時候,岳父的臉上飄來一朵紅云,紅云映射在他臉上,每一個笑紋里都盛滿了激動,仿佛他正在人民大會堂里開著會,正在水利部部長家中做著客。
我第一次聽他說這件自豪事的時候,是2005年的夏天。岳父穿著長筒膠靴的兩只腳分別站在稻田兩行禾苗的中間。這時候,他的身份已經(jīng)是農(nóng)民,因為犯了“超生”的錯誤。也許再過若干年,“超生”成不了錯誤。但我愛人的那些弟弟妹妹們“生不逢時”,讓岳父站到了稻田里。
父母恩、夫妻情、兒女債。兒女債纏身的岳父,經(jīng)歷了兩年的彷徨后,又毅然辭去鎮(zhèn)工辦主任的頭銜,在烏蘇里江邊開墾了千畝荒地。從農(nóng)民家庭走出去,又回來重操舊業(yè)。岳父的道理簡單卻靠譜:農(nóng)民有了土地,心中不慌,兒女債才可以慢慢償還。
2005年的那個夏天,烏蘇里江畔涼爽宜人,空氣中彌漫的是泥土的芳香。新開墾出來的土地,在岳父手里,已經(jīng)變成了稻田。烏蘇里江邊的稻子從種植到收割需要近五個月的時間。岳父每天走在他親手修筑的田埂上,精心觀察著稻子的生長情況,眼里滿是憐愛,仿佛這些稻子也是他的子女。有時候的神情很陶醉,仿佛聽到了稻子生長的聲音。
土地黑得流油,不用施一點化肥。稻田里的水,也是天上落下來的雨水。雨水少的季節(jié),岳父在他的稻田中間打了一口水井,甘甜的井水通過水泵涌出來,歡呼雀躍地奔向稻田。這井水不但稻子愛喝,人也愛喝。清甜、一塵不染、無一絲雜質(zhì)。飯桌上剛吃完紅燒肉,端起一瓢涼水咕咚咕咚灌下去,一點事沒有,你壓根兒不用擔心腹腔轟鳴要馬上提著褲子往廁所奔。奶奶喝了十年這水,九十五歲時,無病無災地仙去。
我和愛人覺得這樣健康、無污染的水如果做成礦泉水銷售,一定很受消費者的歡迎。那個夏天還真起了這個念頭,也摩拳擦掌的,頗有大干一場的架勢。但回到北京,各有一攤事,忙起來了,這水的事就丟到爪哇國里了。再一個,去岳父家一趟實在太不容易了?,F(xiàn)在有了雞西機場,坐飛機到雞西,還得換五六個小時的汽車到虎林。從虎林到烏蘇里江邊,2005的夏天,路上要跑兩個小時。如果不坐飛機,從北京坐火車,一個單程大約需要兩天一夜的時間,這水再好,咋運出來???這也是將這檔事丟到爪哇國的一個深層原因。
然而,就是從那么偏遠的地方,從中俄邊界一個叫虎頭的小鎮(zhèn),有個女孩一步一個腳印地走了出來。讀大學時,她在數(shù)九寒冬沒有暖氣的屋子里堅持讀書,把手凍成發(fā)面饅頭一般也沒有察覺。后來,她走到北京讀完了博士,在協(xié)和醫(yī)學院工作,現(xiàn)在美國康奈爾大學做訪問學者。一路走來,她記住的是父親的話,一份耕耘必然有一份收獲。這個女孩是岳父的大女兒,她成了岳父引以為豪的第二件事。也成了我引以為豪的一件事,她成了我的愛人。岳父其實話不多,十年的稻田耕耘,讓他變成像地道的農(nóng)民那樣樸訥。岳父有他農(nóng)民的信條,不喜歡花言巧語。我話也少,且天生不喜話癆,和他比較投緣。
隔了許多年沒回岳父那片稻田看看了,前幾天本來已經(jīng)訂好了往返的票,因為種種原因卻不能成行。但那片稻田的模樣時常出現(xiàn)在我的腦海里,我和愛人曾把那片稻田取了一個“羅湖農(nóng)場”的名字。“羅”是岳父的姓,“湖”其實是一個小池塘。談戀愛的時候,聽她把那小水溝描繪成波光瀲滟的樣子,這小池塘就在我的腦海里泛濫成“湖”了。
稻田的旁邊也沒有湖,倒有一條河流過,流經(jīng)“羅湖農(nóng)場”的這段叫黑魚泡子。從這名字上,就可以看到它的野趣了。泡子大約有四五十米寬,長度不詳,河是烏蘇里江的支流。夏天的荷葉和蒲草在河的兩岸恣意瘋長,荷葉長得齊腰深,蒲草高過人頭。河里的魚,都是野生的,用“羅湖農(nóng)場”挖來的蚯蚓做釣餌,拋下去立刻就有魚兒上鉤。摘魚放餌,讓你忙個不停。城市周邊養(yǎng)殖的魚,可沒這么容易上鉤,一條條鬼精著呢。
前兩天,岳父發(fā)來他的稻田的照片。稻子還沒抽穗,稻苗青綠綠地鋪到天邊,稻田上方的天空澄澈如鏡,幾朵潔白的云似輕紗在曼舞。有天鵝優(yōu)美、高傲地飛過稻田和天空間??粗@照片,一時間我也產(chǎn)生了如莊子那樣的恍惚,不知究竟是這天空倒映了澄澈的烏蘇里江水、岳父的稻田,還是烏蘇里江水、岳父的稻田倒映著這澄澈的天空。
而岳父的稻苗雖然樸實,卻株株蓬勃,健康而又靈性地旺盛在這片純凈的天和地之間。有嘉禾如斯,我覺得這該是他引以為豪的第三件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