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建國
在遼河的兩岸,油井星羅棋布地撒在一望無際的荒原之上。偶有蒼鷹從空空蕩蕩的天穹中飛過,荒原變得更加寂靜與遼遠。
當荒原從睡夢中醒來,油井便歡快地唱著只有石油人才能聽懂的曲子。那散落在荒原之上的幾棟與天一樣藍的鐵皮板房在霞光里緩緩地升騰起了一縷一縷的炊煙,不一會兒被風吹散。被風吹散的炊煙跟早晨的霧嵐合成一片,裊裊娜娜地飄向虛空,化為一道道懸于天際的白云。那只臥在鐵皮板房門前的大黃狗,眼巴巴地望著天上的云朵,掀著鼻子木然地望著遠方。
這里是一座遼河油田的單井井站。在遼河的兩岸有很多這樣的井站。油田人把這樣的井站叫做夫妻井?;脑瓟?shù)里,數(shù)十里,三間鐵皮板房里,住著一對夫妻,一個孩子,加上一只大黃狗,便成了夫妻井全部的構成。
這座井站的男主人叫李向陽,剛剛四十出頭,但看上去要比實際年齡大很多。臉色出奇的黑,頭發(fā)蓬亂,手臂上裸露的青筋常讓人聯(lián)想到是幾條蚯蚓橫七豎八地匍匐在那里。這雙手臂的青筋據(jù)說是他在井站天天掄管鉗掄出來的。
李向陽的工作,簡單得無以復加,單調而且機械。就如同一年四季的輪回一樣,周而復始。每天,每天除了跑井就是跑井。幾十里的巡井小路,已經(jīng)記不得走過了多少個來回,只記得,巡井小路上的砂石在逐漸變小,從大如拳頭到玻璃球大小。
巡井路是寂寞的,彎彎曲曲的路上除了他之外就是那條忠誠的名叫花兒的大黃狗了。
荒原是寂寞的,自從有了花兒,荒原便不再寂寞了。
花兒今年七歲了,李向陽的女兒正好也是七歲。李向陽來這個單井井站已經(jīng)整整七個年頭。
每當夜幕降臨的時候,狗比人更寂寞。夜出奇的靜,靜得連自己的呼吸都能聽見。懂事的花兒便趴在井站的柵欄邊上,頭和下巴緊貼著地面,耳朵豎起,警惕地守望著柵欄。據(jù)說,這個姿勢是為了傾聽遠處異常的動靜??墒牵脑嫌帜苡惺裁磩屿o呢,除了風聲雨聲雪聲,剩下的,就是野草的嘆息以及蛙叫和蟲鳴。一年四季,寒來暑往,花兒一直保持著這樣的姿勢。
白天,花兒便不再寂寞。它搖著尾巴在李向陽的前后左右晃來晃去,與他一起上井,一起巡井。人在井場上忙活兒,花兒便在井場的邊上遛彎。有時也瞇著眼睛伏在地上,看著李向陽在抽油機上爬上爬下。花兒有時也想上去幫忙,跳著往上蹦,但是每次都被李向陽呵斥回去,花兒便搖著尾巴委屈地蹲在地上靜靜地看著主人干活。
花兒的伙伴除了主人李向陽外,最要好的朋友就是李向陽七歲的女兒了。小孩子總是愛和花兒嬉鬧。孩子跑,花兒也跑。孩子停下了,花兒也就跟著停下。孩子總跑不過花兒。無論提前多遠,花兒也總是能追上孩子,這讓孩子很生氣。有時就找個理由,任性地拿石頭向花兒扔去。花兒被打疼了,委屈地叫喚著,繞著井場跑。李向陽看見了就會訓孩子,看著花兒無助的樣子,大人的心里就痛。在夫妻井站,狗,也是家庭的一名成員啊。
誰說不是呢?李向陽每次騎著車子到集市上采購日常用品,前腳剛出門,花兒就跟在自行車后面跑,花兒總比不上自行車快,每次都累得花兒在后面伸著長長的舌頭喘粗氣,但是腿卻始終沒有停下來。李向陽不忍花兒受累,便大聲地呵斥,花兒能聽懂主人的意思,便不再追趕,直直地站在路口,目送著主人遠去。李向陽騎行了一段,回頭看一眼,花兒蹲在原地目送著自己,再騎上一段,花兒仍蹲在原地目送著自己。李向陽內心突然有點莫名的感動。等他從集市上回來的時候,還是花兒第一個發(fā)現(xiàn)他?;▋壕拖褚恢Ю龔臇艡诶锷淞顺鰜恚L一樣地跑到他的跟前,搖頭晃腦地在李向陽的面前打轉轉。每當此時,李向陽總感覺到日子過得還算溫暖。
荒原上的夫妻井,終究不是世外桃源。有時,就連大人們也會遇到解不開的疙瘩。在比樹葉還要稠的日子里,這樣的疙瘩,誰家還能不攤上么。七年來,風風雨雨,一家三口圍著幾口油井過著“與世隔絕”的日子。每當孩子有個頭疼腦熱,妻子的心就顯得特別的脆弱。有時,妻子的心事重了,實在想不通了,便來到板房外的大柳樹下暗自落淚。妻子落淚的時候,花兒就很乖地走到她面前蹲下來,抬著頭,睜著一雙大眼睛,撲閃撲閃地看著女人。女人見了,便幽幽地嘆一口氣。伸出手,摸摸花兒的頭,女人的心,便似乎舒展了許多。
太陽每天升起,又落下。遼河岸邊,那人,那井,那狗,那荒原,就像一首古老的詩,一幅蠟染的畫,瑰麗而又悲壯,遼闊且又蒼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