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緒源
魯迅在給賴少麒的信中說:“巨大的建筑,總是一木一石疊起來的,我們何妨做做這一木一石呢?”周益民先生在兒童文學界就常起著一木一石的作用。他是教師,在課堂上教兒童文學,和孩子們天天討論兒童文學,自己也熱愛兒童文學,他寫評論,也編著過多種相關的書。在考慮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和理論問題時,我其實很愿意聽取像他這樣的獨立思考者的意見。這一本作家訪談,是益民多年勞作的產物,作家分布面廣,所談又有深度,它的結集出版,是中國兒童文學界的幸事。
訪談并不是容易的事。對象的選擇,問題的設計,談話的推進……這一切,無不體現(xiàn)著訪談者的心血,這本身就是“評論”,是實際起到評論和研究的效果的,只不過沒有直接站出來大發(fā)議論罷了。我曾和哲學家李澤厚先生做過兩本對談,在第一本《該中國哲學登場了?》出版并頗獲好評后,李先生的一位精通他的著作的朋友,曾奉獻了一份訪談提綱供我參考,希望我們的下一本書按此進行。我看了以后,沒有接受。我對李先生說:如果這樣談,那幾乎就是把你的著述和觀點縷述一遍,雖然面面俱到,但那是普及的工作,不是創(chuàng)造的工作;我希望下一本書仍從問題出發(fā),從你的理論的難點,從我的疑點,從當下的時代發(fā)展與你的理論的碰撞出發(fā),這才更有趣味和張力,也能把理論思考推向前進。李先生欣然接受了這一意見,這才有了第二本《中國哲學如何登場?》。有過這兩次實踐,就使我對益民先生這本訪談的構想,有了更多心領神會之處。
我以為,這本作家訪談,是有多方面的價值的。
首先,能推進理論的思考。比如,在采訪孫幼軍時,問道:“什么樣的童話是好童話?”孫答:“孩子喜歡的。”又補充道,“有人老愛說‘孩子喜歡的作品不一定是好作品,這話絕對正確。可我愛說的一句是:‘孩子不喜歡的作品一定不是好作品。具體到童話,當然也如此?!边@真是答得又機智又有趣,但也把話說得非常全面了:真正優(yōu)秀的兒童文學就是要大人和孩子都喜歡——當然首先是孩子喜歡。這話不澀不繞,不故作高深,但有理論的普適性和深刻性,所以是真正的理論。又如金曾豪在談動物文學時,把這種“大自然的視角”稱作“上帝視角”,可謂一針見血。他又提出了“反擬人化”的理論主張:“寫動物小說就是寫動物世界,不要跟人類世界故意進行簡單的鏈接。我最反對擬人化。我覺得這是動物小說跟童話的區(qū)別。我寫的是真正的小說,只不過是把人變成了動物。小說必須有三個原則,有個性,有情感,有社會。我覺得動物世界這三個原則都具備,我不需要擬人。它跟人類社會當然是有關系的……但是這個關系最好就是‘比興的關系,我覺得這是動物小說最好的境界。看了這個作品讀者可能會聯(lián)想到人類社會的什么,這就是比興,不是簡單的直接的聯(lián)系,不是等號?!边@是由長期的創(chuàng)作實踐而升華的理論??梢?,真正的理論光靠理論家是創(chuàng)造不出的,必須是理論家和實踐家結合,才有理論創(chuàng)造可言。
其次,有助于對作家的理解,從而也有助于批評的進展。仍說孫幼軍,他在最后向小讀者推薦書時,介紹了兩本:“中國的是張?zhí)煲淼摹洞罅趾托×帧?,外國的是《吹牛大王歷險記》?!睆倪@里,我們就能知道他對童話藝術的追求是什么了。從這兩本書中,我們能感受到那種擋也擋不住地向外涌的童趣,還有那無窮無盡的狂野的想象,這不正是孫幼軍的風格特征嗎?在彭學軍的訪談中,有一段話也很有意思:“最初是寫短篇,幾個短篇一出來,有人覺得我是在模仿沈從文,我覺得很奇怪,那時好像只讀過他的《邊城》,再說,我和他的語言風格也不像呀。后來是我自己悟出來了,我發(fā)現(xiàn)在寫別的題材時,邊寫邊在心里默念用的是普通話;而寫湘西題材時,在心里默念用的是吉首話。我這一類的作品總讓人想到沈從文,不是說我寫得有多好,只因為有一種相同的湘西氣韻在那里。畢竟,他走過的青石板路我也走過,他喝過的沱江水我也喝過?!边@就解決了很多批評者心中的疑難??磥?,風格上的傳承,除了通過作品,也可以是通過作品賴以產生的土壤,通過一種創(chuàng)作的基因上的相似或相近——這可說是很有意味的發(fā)現(xiàn)。當然,有的作家創(chuàng)作上的不足,從答問時所流露的心態(tài)上,也可以找到端倪。
再次,不少作家談出了很新穎的見解,在許多具體的層面打開了我們的眼界,這就不僅是前文所說的理論的創(chuàng)造,也必將大大推動今后創(chuàng)作的進展吧。比如,韋伶在回答關于少女文學的特質時,說了一大段非常有意思的話:“少女在告別女孩而又還未長成女人的蛻變時期,她有一個發(fā)呆、走神、做白日夢的階段,人們愛把這個時候叫作少女的‘多夢時節(jié)。這時的女孩是有些迷離的,比男孩要‘癡和‘瘋一點。她是活在雙重世界的人,她一半活在現(xiàn)實中,另一半活在夢想與幻覺中。這時候女孩有不少經(jīng)歷在內心中完成,那些經(jīng)歷美妙而激越,籠罩著女孩一天的情緒和行為,卻不為外人知曉。這是由身體到心智到行為的一個連環(huán)過程,是太有文學價值的含苞期少女的青春現(xiàn)象??上覀兺诰虻眠€那么淺顯和零碎。這種走神中的女孩,常常在劫難逃地將青春生命和寶貴時光交付給精神游歷行為……這種狀態(tài)和心境本來就是文學藝術的滋生地。”這節(jié)內容相當豐富,我這里不做“文抄公”了,讀者自可翻開書頁細讀。
總之,這是一本好看而又有多重價值的好書,我有幸先睹,遂在此真誠推薦。